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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群眾大會

  • 半閣城(全集)
  • 關中牛
  • 10199字
  • 2021-10-09 18:35:19

說到老詹這號角色,在一個村莊里還根本算不上是個鴻名人物。只有那些能吆五喝六、叱咤風云的爺們才是些真正的主兒。半閣城除過謝佑普老爺子,還就數瘸子高運喜了。一個山村支書,其官職雖然不大,卻也經手著幾百口人的地方耗羨。別看是芝麻大個官兒,沒有幾分能耐,一般人還真不敢輕易攬這個瓷器活兒。

不過,高家這小子天生一肚子踅才,從小到大也一直在村莊上落下個“蔫壞”的臭名。平時,他那一張貌似木訥的大臉方下巴,根本掩飾不住那一對兒小眼睛時時透出的狡黠。任何事情只要讓他上心掂量過幾回,絕對鬧得叫你哭笑不得。比如,他一個人貓在自家院子里醞釀了好幾天的這次社員群眾大會,雖然事先已經和佑普爺商量過幾回,老漢卻一直鬧不清他這回唱的又是哪一出。

在半閣城,開會以前被叫做“議事”。參議者多為那些有身份的紳五紳六,土改正式沿用官方語言之后,這一議事形式才被統一稱作開會。一般情況下,遇事都得開會,無事也要開會。由于村上一切大到春耕秋收、小到妯娌打架都得在祠堂里商議解決,于是,這座神圣的謝氏祠堂就備受矚目。

這座老祠堂,建筑亦相當氣派。三座大房鱗次櫛比從高到低排列;一色紅松大料青瓦壓脊,兩廂看墻浮雕講究。進得石獅大門,迎門大房是一明兩暗,中間既是門道又是直通腰房的天井。腰房由四明四暗八根粗大柱腳支撐,整座房是一個大廳,現在改成了開會時坐人的禮堂。三座大房,只有上房的門楣嵌有木雕。鏤空大扇上是卍字不斷頭的菱格,下邊鑲著平雕的“二十四孝”人物圖案,整個門楣雕花畫鳥亦十分莊嚴。以前,上房是掛神軸、擺供蠟的祭房,眼下,被卸了那菱格窗門便算是“主席臺”了。祭祀擺放祭器香蠟用的長條翹頭香案,也正好做了會議桌。這個足有兩丈長的老家具,后邊即使排坐上七八個人,也覺得十分寬敞。

這陣子,高運喜依然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主席臺上,這是慣例。不到會議正式開始,其他干部一般是先不上臺的。活像過廟會開大戲之前,先由一個小丑咿咿呀呀唱唱“梢戲”招徠人靜場一樣。這時候,只見他不時地用手指敲著黑漆桌面大聲吆喝著問:“喂,喂喂,下邊不要說話嘛,各小隊人來齊了沒有?”

抱娃娃的婆娘媳婦太多,吵鬧得一點傳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他便站起來扯著嗓門又大喊大叫了一陣,下邊依然是人聲鼎沸。他干脆站起來,多少有點生氣地提醒下邊:“喂,臺下的婆娘都把奶抻出來給娃娃噙上,不要讓一個個叫喚得像市場上賣豬娃哩。”

臺下依然如故地喧囂著。他只好煞有介事地又敲了敲桌子,督促各隊上報參加會議的人數。少頃,下邊便稀稀拉拉地報告著齊或不齊。幾個隊長有的叫人去了,有的說齊了,六隊的隊長謝舍娃卻怪怪地說:“我們隊基本齊了,只有狗剩家婆娘說她肚子這陣子疼得不歇火,人恐怕一時還來不成……”此言一出,立即惹得臺下一幫女人嘎嘎地大笑起來。

六隊女社員劉冬花,在婆娘女子中有個“酸辣子”的綽號。一個年輕輕的媳婦家,看人樣歡得像個老虎,來月事前卻有肚子疼的小毛病。嚴重時別說出工了,有時幾乎疼得滿炕打滾。女人窩里把這病說得十分厲害,男人們卻無從理會。謝舍娃一看她還沒來,又懶得跑腿去叫人,圪蹴在柱子下邊胡亂編排著報了一下理由,沒承想卻惹出了一陣笑聲。

高運喜也多少知道點女人窩里的事,他覺得今天這會議缺了誰都行,唯有缺了“酸辣子”這個人委實不行。于是,他大聲對謝舍娃安頓說:“派個人叫去嘛。嗯,她還就日怪得很,今日這兒疼、明日那兒疼,就恁嬌貴!我老婆生老四先天后晌還在生產隊場里掄掃帚哩,晚上就上了炕。唔么個破事,咋就來不成?”他這頭話剛落音,立即惹得會場里男女老少笑開了鍋。

牽扯婆娘生娃娃的話題,誰都可以提說。從高運喜這個大男人嘴里出來,卻有著一股另外的意味。這里邊隱藏著一段十分動人的故事,也是一個相對比較完整的村莊笑話。

去年端午節那天,運喜家婆娘祝心香那時正懷著她家老四,腆著大肚子還堅持著出了一大晌工。天黑回家后,她燒湯拉風箱依然忙活了個不歇氣,當時也并無大礙。偏偏下半夜下炕尿尿時,她的肚子卻開始發作了。當時正是三夏大忙,勞累了一天后,男人們進了家門頭一挨著枕頭就睡死過去了。他家炕頭娃稠虼蚤多。前夜里,娃娃鬧騰得不亦樂乎,一炕虼蚤也咬得人無法安睡;后半夜,他根本沒法操那份閑心,只顧自己躺在炕頭打起了呼嚕。約莫到了半夜時分,心香被自己的腹痛攪醒了。女人當時還不想驚動勞累了一天的男人,自己摸著黑下了炕,自顧摸索著找尿盆。突然間肚子又一陣劇烈地收縮,她才覺得大事不妙,便趕緊蹲在地上,自己小心地用手一摸,肚子里的小家伙此刻已露出了頭!她一個人在炕下邊盡管十分著急,還是盡量小著聲把男人叫了幾聲。可炕頭上的運喜睡得太死,半天都沒見有一點動靜。女人有心再叫,又怕嚇著了炕上那幾個小的,加上那陣子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急著要出來,宮縮亦愈來愈厲害,她只好咬緊嘴唇自己攀著炕沿有節奏地使勁兒……

約莫一個時辰后,孩子終于自然落草。那一陣子,心香又急又累渾身是汗,加之失血不少,人確實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也顧不上收拾地上的孩子,渾身軟塌塌地圪蹴著控著肚子里的胎血,根本沒一絲勁兒攀上炕沿。這時,她才不得不又一次連聲呼喚著男人——“娃他大,快點燈呀!”也可能是她那聲音過于無力,炕頭上的運喜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根本沒有招承婆娘那一聲緊似一聲的呼喚,又接著睡了過去。心香一看男人依然沒有動靜,也顧不上照管掉在尿盆里的孩子,拼著命支撐起來抓住男人伸出炕棱的臭腳狠狠地咬了一口。這時,運喜終于緩過神來,迷迷糊糊聽見自家婆娘好像在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呼喚他,依然不經意地問:“半夜三更的,喊喊叫叫是遇著狼啦?”心香少氣無力地說:“快點,他大,娃掉在炕下了……”運喜一聽這話,更加不耐煩地說:“掉下去他不會自己攀上來,你在下邊磨磨蹭蹭鬧啥哩?”心香忙告訴他說:“不是炕上那幾個,剛從肚子里又掉出來了一個……”

自家婆娘在他打盹兒的這一屁時辰又給家里添了一張口,運喜只得起身幫忙。盡管他也明白生孩子這號事情的急迫,但由于實在太累,人還一直在犯著迷糊,嘴里嘟嘟囔囔,卻不得不摸索著找火柴點燈。燈亮了,一看地上那個攤場,他活像看見家里那只母羊生了個羊娃般毫不在意地去扶老婆,單單忘了尿盆里的兒子。等他安頓好老婆,掏了點炕灰墊了地上的血水上得炕來,還一一數了數炕頭那幾個毛頭。這時,似乎聽見炕沿下還有一個奶娃娃在叫喚。他這才奇怪地問婆娘:“娃他媽,炕下邊咋還有一個?”

……

大家在臺下這么一鬧一笑,運喜也能估摸出個大概,自己也咧著嘴在上邊憨笑了一陣。等下邊笑得差不多了,其他干部也陸續上臺坐定后,他清了清嗓子,臉上立即掛起了村干部的威嚴,鄭重其事地正式開口講話。

“社員同志們,現在咱們開會。既然正式開始開大會嘛,下邊就不要再說那些干話。你們誰要是覺得實在憋不住,就上臺來說,我給咱坐到下邊聽聽也行!”經他這么一強調,下邊的人聲立刻就比剛才小了點。

趁著這個勁兒,他故意停頓了一番,這才重新開講道:“咋?看來你們都不想上來坐這個熱蘿卜?那好,你們就好好把耳朵抻長給我聽著。嗯,公社呢(這個這個)最近開了會,主要是傳達(這個這個)中央有關會議文件精神。有關細節(這個這個)我已在干部會議上傳達過了,但也得讓全體社員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嘛。黨中央最近提出了個‘六十條’,基本就是要我們好好調查(這個)研究的嘛。公社也有要求,傳達的文件精神么,只限于公社社員口頭聽一聽,下去就不要隨便議論了。再說,你們那些議論也是瞎議論,我這個支書都鬧不清的事情,你們肯定也沒幾個能搞懂人家這些新政策……”

自打從朝鮮當兵回來當上村干部,高運喜在人前正式講話便有了“這個這個”的話穗子。而且幾乎每句都得“這個”幾回,讓人覺得他上大會講話還不如平時說話那么利索。甚或,有時干脆在那兒“這個”了半天,又言不由衷地給大伙胡說八道了一通。但是,這一切并沒有影響他在廣大群眾中享有的崇高威信。

這時,只聽他突然吆喝了一聲:“在傳達中央文件精神之前,戴帽四類分子一律退場!”于是,村莊上被稱之為“四類分子”的那幾個人依次站起來,不用人招呼,一個個像個油老鼠般排著隊一溜煙退出了會場。這些人在村莊上都應當是些不足掛齒的角色,其實不然。他們不但有過呼風喚雨的過去,也有著不可替代的將來。人們完全可以在生活中不去正眼看待他們,卻從來沒有人會漠視這些人的存在。

過了一小陣功夫,會場里傳達文件已接近尾聲。高運喜在念完文件上最后一句話后突然站起身來,前傾著上身不時地揮動著手臂。看他那股氣勢,好像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讓人悻悻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了。最后,他為了增添一點會場氣氛,帶領大家振臂高呼了一句十分新穎而字文生澀的口號——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臺下,人們不甚理解地跟著支書呼過這句新口號,還沒來得及回味其中的意思,只見他又大喝一聲:“把四類分子喊進來,下邊轉開斗爭大會!”

門外等候著的四類分子們聽到他那一聲斷喝,沒等人家出來傳呼,已經迅速地魚貫而入,并有程序地站在臺下那一溜兒早已準備好的長板凳上,待腳下踩穩當之后,又一齊勾下頭去。

這時候,貧農社員謝善廣、謝狗剩也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按照慣例,這兩個人在會前絕對是被打過招呼的。

高運喜這么一喊,兩個人便各自在自己所屬的小隊那塊人群里開始挪著腳步慢吞吞地走到臺下那一溜桌凳前邊,自覺地在平坦處選了個地方站定。看見支書把這兩個活寶拉到了人前,臺下立即靜了下來。

對于謝善廣和謝狗剩來說,這種站在臺前挨斗的事情,也是大姑娘坐轎頭一遭。眾目睽睽之下,兩人都顯得極不自在。狗剩翻著一雙白眼,做作地望著頭頂房檁上的梁金板,兩只手卻捂在肚子前邊暗暗地用力搓絞;善廣一直低著頭,活像關注著自己鞋尖破洞露出的腳拇指,兩腿一松一緊地在那兒晃悠,緊張地像隨時都能跌倒一樣。

主席臺上的高運喜扶正拐子挪到供桌前,看了看兩旁陪坐的村干部,然后才威嚴地干咳了兩聲,對著臺下社員開口說道——

“下邊不要吵,咋,不認識臺前這兩位是不是?今天,我這可是花了點工夫專門請了這二位先生,現場呢,給大伙上一堂活生生的階級斗爭教育課。嗯,謝善廣,嘴太饞,身為食堂保管員,偷吃蘿卜被發現;謝狗剩,不干凈,兩眼盯著牛料甕,飼養室里瞎糊弄!下邊,讓他們分別交代,為什么要偷吃的問題……(這個這個)嗯,善廣,你考慮咋樣了?如果沒啥麻達,你就先給咱打頭一炮!”

食堂保管員謝善廣年紀比高運喜還大些,一聽支書在上邊已經點到了自己的名字,站在那兒嘴巴訥訥了半天,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但總算還是開了口。下邊的社員盡管都屏著氣息在聽,他那聲音委實是太小,坐在前邊的人都不一定聽得清楚。

“……我,我本人是今年三月的一天,開始走向犯罪道路的。記得是……上韓城工地大煉鋼鐵建爐的民工回來的那天后晌,食堂沒飯了,我讓十三嫂給我切了一個紅苕母子煮了。這是準備晚飯才給大伙煮的,我一個人吃了好幾個份額,這是我多吃多占的第一宗罪過。事后,自己也心虛過,只怕有人反映,心里不踏實了好幾天。后來一看也沒啥事兒,自己就膽子大了,經常尋摸著想偷吃個零嘴。大伙看得緊,我也一直沒有得手。前幾天,食堂拉了一大車分配來的糖蘿卜,卸車入庫時,我故意把掉在地上沒來得及撿的一個蘿卜用腳偷偷踢到案板下邊,趁人不注意,我鎖了庫房,把那個大蘿卜又偷著埋到灶膛里……后晌,我假裝提前上班捅火,一個人刨出來在那兒吃,不料想被人撞了個正著……那蘿卜還不太熟,一時我也沒法藏匿。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隨手又把蘿卜填到爐膛里了,造成了極大的浪費和犯罪。事后,經過支書教育,我知道自己錯了,不應當貪吃貪占喀。看看娃娃和老人后晌每人連湯帶水也就那么一小瓢……唉,塞到灶膛的那蘿卜咋說也煮幾大碗哩。人嘛,就怕自己把自己不當人看,現在說啥也遲了。大伙選我當這個保管員,很放心地讓我管理伙食,咱卻鬧下這號喪德的事……唉,這陣子羞得給人都沒法開口說哩。希望大家不要向我學習,狠狠批判我這瞎瞎思想,幫助我認識自己的罪過,好讓我今后重新做人……”

運喜也一直在那兒認真聽著,不時打量著臺下群眾的反應。沒想到善廣這么快便交代完了,他故意問了一句:“喂,伙計,剛說得很好嘛,嘴咋又塌下了?接著往下說嘛!”

善廣小聲回答說:“完,完……了。”

運喜把臉慢慢地轉向臺下,征詢地望了一圈,對著群眾問:“你們都聽明白了沒有?”

下邊靜了一小會兒,有的說:“算了。”有的說:“誰知道嘛!”窩在柱子下邊的謝貴同,雖說兩眼看不見眼前這個世界的一切,卻也明白事情無論到了哪個份上,總會有些明眼人在那兒稀泥抹光墻,便小聲嘟囔了一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當大保管才吃了個生蘿卜?鬼才相信!上次隊上死了那頭牛,大家碗里盡是蘿卜片兒,那些牛肉都填到狗肚子去了?”

運喜在上邊沒聽清楚,故意大聲問:“貴同,有屁就大點聲放,夾在屁眼里像蚊子嗡嗡,誰聽得見嘛。”

貴同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股勇氣,居然大聲回答他說:“高支書,我是說,隊上趨近要再能死個牛就好咧,我這幾天口淡得實在是想吃一口肉哩!”

運喜的臉立時紅了。

上次,謝要栓家入社時牽給隊上的那頭大黑牛得病死后,食堂煮好牛肉想趁機讓全體社員搞個大會餐。那天中午,他從公社開會回來餓得都沒回家,把自行車一放,就鉆進祠堂里轉來轉去,卻一直等不到食堂開飯的鈴聲響。眼見快要到開飯時間了,人實在熬不住了,便提前去了食堂在伙房瞎轉悠。趁著那陣子人少,他裝做毫不在意地揪了一塊還不太熟的牛肉填到嘴里嚼了起來。也怪那老牛肉不好煮,他那牙口平時就不老好,沒等咬爛就急著硬往下咽。結果,那塊紋絲未動的老肉筋當時差點沒把他噎得背過氣去……

一聽瞎子在下邊趁機瞎起哄,運喜立即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人家說太原的城門樓子,你說尻子上的瘊子!”為了會場氣氛不要太涼,他轉過身又問了臺前的謝善廣一句:“伙計,你再好好想一想,還有啥沒有交代清楚的,今天這是個好機會,把你那些燒毛煉丹的事都給大伙當眾抖擻抖擻,省得放在肚子里生毛毛喀……”

善廣也四十大幾的人了,一聽支書那口氣好像這事還一時通不過,急得紅著臉發誓說:“高支書,我真的冤枉呀,絕對就這么兩回。要是還有隱瞞,我——就不是人養下的!”

運喜一看善廣那態度已經十分誠懇,也明白確實在這貨身上也沒啥挖頭了,這才把臉慢慢地轉向站在一旁的狗剩問了一句:“喂,謝狗剩,你當了幾天飼養員,把生產隊的頭牯喂得出圈要社員用磨椽抬哩,一冬天就死了兩個。你給大伙今天說一說,隊上給你發的那些飼料都叫你弄到那兒去了?”

謝狗剩人嘴笨,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在人前大聲說過話。支書這一問,他那兩條本來已經在不停發抖的雙腿,立馬抖得像老母豬噻糠一般,人也立時覺得嘴唇發麻,上牙下牙磕得吧吧直響。看他那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活像真恨不能在地上找個老鼠洞一頭鉆進去。

運喜知道他平日那點德行,故意大著嗓門又提醒了一句:“你啞巴啦?剛才咋考慮的就咋說嘛,這有啥難腸的?”

謝狗剩這陣子盡管六神無主,還是知道這號事情的嚴重性的。既然已經被人鬧到了社員大會上,自己想搪塞是搪塞不過去的。他只好戰戰兢兢地似乎給大家解釋地說:“一頭驢,哦,還有牛,一個標準,一天才發四兩……糜子料,那個,那么大的頭牯,大伙都知道,道,道……喀。”

誰知道,他這句明顯推諉的話語立即把高運喜給逗躁了。

會前,運喜已給臺前這兩個人分頭落實過了,斗爭他們也是給大伙做做娃樣子,只要兩人上大會認個錯,以后也就不再追究了。狗剩這一節外生枝,倒弄得他一時下不了臺。

運喜一拍桌子,氣急敗壞地說:“咋?冤枉你啦?照你說,社員群眾的眼睛都叫雞屎糊住了?嗯,你也不嫌惡心,發飼料時倉庫保管專門給里邊攪了一锨老鼠屎,你居然還生吃哩。我看你是不想認識這個問題,好,我找一個人替你上來認識認識!”

他朝臺下搜尋地望了望問:“喂,劉冬花來了沒有?”

臺下墻角旮旯的一個年輕媳婦站了起來,立即小聲回答:“來……了。”

運喜聲調稍微平緩了一點,對已經站起身正在那兒一時還不知所措地扯著衣服的狗剩媳婦說:“你不用上前來,就站那兒。是這,你先替自家男人表明個態度,咋樣?”

狗剩這個媳婦嘴快,在女人窩窩有個“酸辣子”的綽號。此前,她倒是給姐妹們偷偷哭訴過狗剩在飼養室用鐵瓢偷煮牛料只顧他吃的喪德事,可在社員大會上,支書讓她當眾揭自家男人的短處,她卻一時猶豫著不愿開口。

運喜看她心有余悸,提示地說:“你知道多少說多少,主要是看你們家個態度喀。”

“酸辣子”還是有點不情愿,小著聲說:“誰屙下的讓誰去舔,又不是我偷吃的!”

一看“酸辣子”不愿意配合,他只好開導地說:“謝狗剩是不是你男人?嗯?這點忙你都不幫還算啥兩口子?要你替他說兩句話么,是叫你到澄縣擔炭去呢!今天,只要你當著這么多人說他不是你男人,我就有我的拿法。說句實在話,這是讓你替自家男人認識認識,也是幫他改邪歸正哩,又不是讓你隨著眾人把他往溝里掀哩,連這個輕重你都掂不清!要不然,咱把這事情往公社上交也行。反正我這個破支書胳膊太細,也是硬撐著端人家這個大老碗哩。到時候人家公社要逮人法辦隨咋處理,你也別尋死覓活來找大隊,到時我也沒辦法喀。”

“酸辣子”在娘家上過臺子唱過戲,站在人多處倒是不怯場。一聽支書那意思,這個事情今天是擱不下了,看來不替男人把這事搪過去不行,于是便不敢再推辭地說:“好嘛,說就說……”

運喜一看“酸辣子”總算是明白過來了,馬上大聲招呼下邊:“都不要說話,聽狗剩媳婦給大家講講整個事件的經過。”

“酸辣子”一看大家靜了下來,便大大方方地說:“陰歷五月初五那天,我娘家東馬村過追往廟會哩。我想,自打忙罷后我們兩口兒也沒拜見過我家父母,就想趁歇晌那陣子去把老兩口看一下,順便跟個會。先天夜里,我跟他商量,他說他不去。到了第二天吃早飯從食堂出來,我又要他去,任咋說他也不理我……”說到這里,她突然十分生氣地對著大伙兒提高了嗓門問,“讓大家說說,自打我劉冬花嫁到半閣城,是不是三六九跟會不過日子的人嘛?謝狗剩,你娃兒今日在多人之地把你的本事成盡,我如果糊半個嘴說不過你這個狗奴才我就不是人!我問你,正月初三,我叫你給我娘家拜個年,你為啥不去?說嘛!女婿娃一年一年不給丈人爸孝敬個啥啥,去屋里轉一下是要你娃的銀子還是要你娃的臉哩?人家白白把女子給你抓養大咧,嗯?你說,你對我娘家爸咋來的這么大的仇氣?”

說到這里,她兩手交叉在胸前再不繼續往下說,看那樣子非得讓狗剩眾人面前給她回答出個子丑寅卯不可。

平日里,謝狗剩在人前說官話委實是不行,窩在家里跟老婆吵架卻會一點兒。一看老婆在眾人面前居然敢揭他的老底,大男人那點臉皮也實在是掛不住了。只見他趔著脖子十分生氣地說:“你個能慫!咋去哩?給老漢去時揣個驢卵子當孝敬嘛?”

一聽狗剩在群眾大會上居然敢開口罵她娘家大人,“酸辣子”也不示弱地當眾犟嘴說:“呦,這么好的東西,那你得給你先人孝敬孝敬!過年就獻在你家牌屋子前,讓你爺、你婆趁著熱乎也嘗嘗驢蛋那口鮮味兒!”

真是翻了天了。在村上,一個婦道人家平日里哪敢和男人頂嘴?狗剩這陣也忘記了自己正在挨斗的身份,居然直著脖子大聲吼道:“賤貨,這陣盡你張狂,回去咱再算賬!你等著嘛,小心老子把棒槌給你狗濕的磨成刀子……”

運喜一看狗剩總算進入了角色,站在臺口像勸小兩口吵架似的說:“哎,哎,狗剩,你咋是個這號貨些?有理不在聲高嘛,你不跟著婆娘看老丈人還有理了是不是?”狗剩似乎一下子明白過來了自己正在挨批判的身份,便再不說話。

一看狗剩被呵唬住了,運喜轉過臉又對“酸辣子”說:“哎,狗剩家的,算了算了,串親戚這件事情就不要在這兒提啦。誰家也沒掛無事牌,這個嘛,你是對的,大家也都理解。如果要吵,回到家你們兩口兒慢慢吵去,全體社員群眾也沒那閑工夫聽你們狗扯羊皮。這樣,你盡管繼續大膽揭發,讓我看他小子這陣還敢把你咋著?”

“酸辣子”給了支書個面子,氣呼呼地接著說:“他不去,我非得要他去。眼看天不早了,這個死挨刀子的一直鉆到生產隊飼養室不閃面。我頭次去,他推土墊圈哩;我又回去在家耐心等了一小會兒,二返身再去,還是沒見他動窩,門卻在里邊插著哩。我敲了半天,他就是不開。我氣急了,揀了塊磚頭就砸門……你當咋哩?他個挨刀子的熏得一臉草灰,他……在……那兒,用水瓢煮著頭牯飼料,一個人,偷……偷著喝哩……哩……哩。”

“酸辣子”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了,撩起衣襟擦了一把眼淚。繼而,她兩眼冒火地指著臺前站立的丈夫號啕大哭,且邊哭邊罵:“你說你的心咋恁毒?你一個人偷吃,都不怕把你自個撐死?我和娃等著你一塊出門,只說在娘家能混上一口算一口。大半天過去了,我們娘倆只喝了食堂那半缽子糊糊……驢驢娃,說起來都快……快三歲了,還不會走不會爬,把我娃餓……餓得揭墻上糊過糨糊的舊花紙吃哩。你說,嫁下你這個沒一點本事的人能咋?嗷,就算你心里沒我這個外姓之人,驢驢總還是你下的種吧?你咋不說給我娃也偷偷剩一口?要真的把我娃餓……餓死了,活下你一個老驢濕的留在世上能咋!”她泣不成聲地還要數說,臺下那些眼軟的女人已跟著她號哭成一片!

這時候,民兵連長謝有福不失時機地站起身來,舉著拳頭領著大家高呼了一陣口號——

不忘階級苦!

牢記血淚仇!

總路線萬歲!

大躍進萬歲!

人民公社萬歲!

萬萬歲!

臺下群情激昂,一呼百應。自從“呼口號”這一新生事物傳到半閣城,很快被群眾大會這一集會形式發揚光大了。每每人們怒不可遏、或者想營造一點氣氛時,便會運用此法來緩釋或烘托。盡管呼的口號詞語因會而異,有時公社還專門印發一些口號傳單,但是,對于在政治思想方面永遠都跟不上趟子的山民們來說,口號的內容委實是個不咋重要的事情。有時,甚至他們也不知所云,只是覺得郁悶難忍時,只有扯命地呼號起來,心中才十分暢快。

運喜一看斗爭大會是開得恰到好處了,對著臺前站立的兩個倒霉蛋說:“這個這個,你們兩個先下去。”

臺下,大多數婦女還不時地撩著衣襟擦拭眼睛,不大的低泣聲依然不絕于耳。

運喜掃視地溜了臺下的動靜,感覺到火候基本剛好,便無事一般地敲了敲桌子,嚴肅地開口說道:“(這個這個)下邊靜一靜,好我個神喲!”

經他這么一吆喝,臺下也就有點肅靜,他這才接著自己的話題繼續開講。

“嗯,咱們有些人,我看也是趁著別人的靈堂哭自家的恓惶哩。嗯,看《三國》哭天抹淚,替古人擔憂。(這個這個)這事就算處理過了。我們共產黨是最講實事求是的,我看劉冬花同志剛才的揭發就很實事求是。在和錯誤傾向做斗爭時,不但要有革命勇氣,要敢于大義滅親,甚至說要把命豁出去!冬花同志說得很好,這充分說明我們的社員很有基本的階級覺悟嘛。不過,咱把話又說回來,誰家沒有老人娃娃?大人還好說,碎仔兒娃娃小嘴一張一張地跟在大人后邊要吃的哩,你把空饃籠卸下來能給娃娃取個啥?這號事情,擱誰心里也不好受喀。唉,造成全村目前這個惡劣局勢,都是我這個支書沒把大家帶領好喀。在落實上邊的政策方面,咱們有時也容易走過場,這個我也得在這個會上向大伙檢討檢討。譬如,去年那個‘除四害,講衛生’,村里蒼蠅臭蟲依然沒有從根本上絕跡,這不行。我盡管不是醫生,還是多少知道點人畜得病的道理。一個人胡吃浪喝是不是要拉稀?嗷,拉稀是不是就要惹蠅蟲?蠅蟲一多呢,是不是又傳染了好人?這要是一家一戶還罷了,全村人都鬧開肚子,是不是公社就要怪罪我這個村支書?去年打麻雀運動,那玩意兒還得讓人跳墻上樹扛著桿桿滿村追打,咱也沒費啥力還不是完成了任務?我看對付這小小的蒼蠅,辦法顯然就簡單得多。合了大食堂,村上要求不能食堂家庭兩頭冒煙。我看,咱們的‘土政策’也得改一改,從今往后,各家各戶可以生火。蠅蟲怕煙,惡狗怕磚么。這樣吧,老人娃娃的飯,嗯,可以從食堂打回去。家里添個瓢呀盆呀,只要能把冷飯燒熱,總不能把走不動的老弱病殘抬到食堂來就餐?咱們得先把住病從口入這一關!(這個這個)社員家里動點火,大隊今后一概不究!”

運喜這一席話,社員們聽得真真切切。他說這種不用打腹稿的話一般還不口吃,甚至連一點磕絆都不會有。

大伙還顧不上議論,只聽支書又開口強調地說:“都靜一靜,還有個正事。公社呢,在山陽村搞了個千人食堂的試點,把幾個隊食堂并在了一起。(這個這個)為了給社員增加營養,他們最近還引進了一種新東西叫‘小球藻’,其實就是河槽里漂的個綠浮毛毛喀。據說那玩意兒不但能吃,而且下口很利。人家大隊的科研站能人比咱們多嘛,還發明了一些‘人造肉精’啥的,反正都是些科學的東西,咱們也得學著搞一搞。只要不把人餓倒,只要是能下口的東西,我們就要勇于嘗試!還有,煉鋼工地上剛下了一部分人,我看,各隊那些壯勞還得把鋪蓋準備好。下一步,縣上要開修紅旗水庫,用工量很大,咱們肯定也得上人。這樣一來,大家可能又有說法。我是這么認為的,這個水庫雖說占著咱們地界,修成后咱們向陽公社也受不上啥大益;但是,大家要發揚共產主義風格,都是社會主義一家人嘛。只要山外邊的公社能打下糧食,咱們不用走遠路也有地方去借貸么。大伙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眼前,帝國主義壓我們,修正主義卡我們,加上這有長沒短的年饉,我和大家一樣,肚子這陣也已經餓得發燒呢!這都是我們家底子太窮了啊。上工地的人,你們不要老惦記著吃公家那高粱米撈飯,要努力完成勞動任務。一個平頭百姓,咱給黨和國家能干個啥事嘛?不就是要咱一身力氣么!目前,國家確實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難。在困難面前,咱們勒緊褲腰帶也要爭上這一口氣。毛主席說,一個國家要有民氣,一個人要有志氣。只要咱們都長這個志氣,還怕它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把咱能咋的!”

臺下,立時掌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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