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秀大傳:東漢開國風云錄
- 夜起聽花落
- 10059字
- 2021-09-28 16:45:30
第四章 李次元一語成讖,劉伯升首倡義兵
地皇二年,荊州災情日益嚴重,王匡所率流民聲勢愈大,荊州牧眼見無法再向朝廷隱瞞,只得硬著頭皮,征發亡命之徒,裹挾罪犯,湊得二萬余人,轉攻王匡。官軍本就多是些草莽兇徒,倚仗人多,欲做些劫掠勾當,可王匡所領流民此時僅剩性命一條,官府不依不饒派兵圍剿,連最后一條活路也要斷絕,關乎自家性命存亡,百姓又豈肯束手就擒?那王匡聽聞州府風聲,率王鳳、王常、馬武諸部,伏于云杜,接連等了十數日,才見到官兵不緊不慢走來,滿身背負著沿途以剿賊為名所擄來的財貨。百姓見狀,愈發惱怒官府惡行,這樣的官兵,與盜匪何異?都不必王匡、王鳳催逼,百姓盡皆殺出,大破官軍,殺數千人,盡獲其輜重。初戰告捷,王匡、王鳳士氣大盛,連破云杜、安陸,一路劫掠錢財糧食,搶奪婦女丁壯。最后浩浩蕩蕩還入綠林,伐林填山,牢筑營寨,遂自號綠林軍,憑綠林山險要而守。州郡戰戰兢兢,哪還敢再去招惹,只得閉門自守,報于朝廷抉擇。
王莽本就為山東赤眉之禍難以平滅而煩悶不已,聽聞荊州又有賊人反叛,愈發震怒,削去荊州牧官職,將其下了大獄。王莽正想調撥兵馬派軍彈壓之時,轉過年頭,綠林山卻突發瘟疫,短短數日之間竟難以遏止,才過半月死者就已過半。綠林山已成絕地,諸部將帥不敢坐地等死,皆率本部各自散去。王匡、王鳳、馬武及其支黨朱鮪、張卯北入南陽,號新市兵;王常、成丹西入南郡,號下江兵;陳牧、廖湛舉兵響應,號平林兵。聲勢浩大的綠林兵實力大損,一蹶不振,朝廷一場危機竟突然悄無聲息地化解,實令天下大出意外。
州郡官吏卻懶得去多想,本來還為剿賊之事苦無良策,如今老天爺幫了大忙,無不彈冠相慶。新任州牧上表歌功頌德,言天子威儀,上蒼眷顧,降下天罰,懲戒兇徒。而山東戰事總算也有了眉目,翼平連率田況征發其境內民眾年十八歲以上四萬余人,授以軍庫兵革,勤加訓練,保土安民,將赤眉禁錮于東方,令其再難向西蔓延。王莽總算心情稍稍舒暢,遂授予田況兵符璽書,令其督辦青、徐、齊地赤眉之事。
王莽自以為天下已定,自得其樂,可百姓卻因此倒了大霉。王匡所領新市兵轉入南陽之后,依舊隱藏于山林之中,不時出山做些劫掠之事,以供部從所用,鬧得郡縣不得安寧。好在劉早有準備,招募鄉勇安民護境。王匡見劉氏兵勇雄壯,也不敢輕易招惹,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但有人歡喜有人憂,南陽郡守早已寢食難安。自新市兵在境內出沒后,前隊大夫甄阜十分警覺。雖然綠林軍如今已淪為草寇不足為慮,可舂陵劉氏卻趁機以此為口實,招募鄉勇。朝廷向來對漢室宗親強于管制,雖然近幾年稍有松懈,但仍不可掉以輕心,否則一旦出事,郡守難辭其咎。再者,新市兵所匿山林與舂陵甚是相近,若劉氏與新市兵串通一氣,怕會在南陽掀起波瀾??擅髦[患不小,甄阜卻沒有辦法,劉氏在南陽勢力盤根錯節,尤其那劉,更是黑白兩道無所不熟,眼下又無不妥舉動,若輕易處置只怕反會激起爭端。
這日,甄阜正在愁苦之際,屬正梁丘賜入府拜見。見長官眉頭緊鎖,梁丘賜問道:“大人可是為新市兵之事焦灼?”
甄阜見梁丘賜一進門就提此事,料其定有籌劃,遂將自己所慮盡數告知,梁丘賜卻笑了笑:“劉氏之患,屬下倒和大人想到了一處,今日來此,專向大人請示?!?/p>
甄阜眼前一亮,示意梁丘賜落座:“梁君既有奇謀,還請言明?!?/p>
“那劉已成勢力,不可輕舉妄動,然其弟劉秀自長安游學歸來后,一直在家務農,大人不若征辟劉秀為掾屬。一者可向劉
示好,以安劉氏之心;二者將劉秀控制在郡府為質。那劉
兄弟自幼喪父,相依為命,感情深厚,只要將劉秀攥在手里,那劉
必受郡府挾制,不敢輕易作亂?!?/p>
甄阜甚是贊同:“此法倒也使得,只是那劉秀若不奉征辟,該當如何?”
“那劉秀若無出仕之心,何必游學長安?再者,郡府亦須緊急募兵,不可視那新市兵如無物,步了荊州后塵?!?/p>
甄阜不禁拊掌而笑:“嗯,梁君謀劃甚是妥當,說不定還可脅迫劉鄉勇為郡府所用,助我等剿滅新市賊人。”
梁丘賜附和道:“大人所想更為周詳,屬下佩服?!?/p>
當縣吏在郡府指派下趕往舂陵時,卻尋不到劉秀蹤跡,四處打聽,言劉秀游學四方,至今未歸,不知去向。縣吏尋人不著,只得將此事報于郡府。甄阜連連可惜,只得全心募兵訓練。卻未承想他二人之計早已有眼線告知劉,而劉秀更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日送走了郡府密探,兄弟二人商量再三,劉秀往新野歸于姐夫鄧晨家,又將新糧運往宛城販賣,以資劉招兵。初時劉
并不贊同,那郡府就在宛城之中,此去豈非自投羅網?可劉秀言自己極少在宛城露面,并無幾人相識,即便被人報于郡府,也可說游學歸來,聞郡府征辟,特來相投,并無臨淵之險。待其稍有松懈,自可在郡府密友相助下解脫。劉
才覺劉秀所言有理,便差人連夜送劉秀運糧往新野而去,避開了縣吏通告。
不覺又過了月余。
這日,劉秀正在宛城市集售糧,忽然瞧見遠處來了一輛馬車,車上坐的那人好生面熟,猛然想起是那李通從弟李軼。劉秀雖與李通相熟,然與李軼僅一面之緣,并無多少情誼,若發覺自己藏于宛城,告之郡府,豈不為害?正欲躲避,速速離去,李軼已然堵在面前。
劉秀正在心慌,誰知那李軼瞧也不瞧自己,只是問道:“店家,你這稻谷多少價錢?”
劉秀只當李軼見自己衣著破舊,滿面灰塵,并未認出自己,正暗自慶幸,卻又聽李軼走近身前,細聲說道:“文叔莫慌,家兄有要事相商,請過府一敘?!眲⑿闼剂坷钔ㄟh在長安,并未聽聞回鄉,本欲相拒離去,又恐爭執引來公人,正猶豫不決,聽李軼又高聲吩咐下人:“這稻谷甚是中意,爾等幫這店家送回府去?!币膊坏葎⑿愦饝?,就吩咐家丁連擁帶扶,裹著劉秀往李府而去。
劉秀一路行來,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入了李府,并未送去衙門,才稍松口氣。隨李軼進到內院,劉秀見其庭院雖大,卻無多少擺設,不由得暗自揣摩,觀李通平日用度,也不似這般節儉之人。然其家居然如此樸素,除了宅子較為新整外,竟連大哥家都略有不如,著實讓人難以置信。而此人今日相邀,言有要事,不知究竟意欲何為?正當劉秀狐疑之際,李軼請劉秀上座,幾番推讓不得,只好坐下。用茶之際,劉秀正欲相問,卻見李通推門而入。
“呵呵,文叔,當年匆匆一別,可想煞了李某。許久不見,文叔是越發精干了?!崩钔ㄒ豢吹絼⑿?,就快步上前,還沒走到跟前,就是深深一拜。
劉秀見李通果真回到南陽,看來李軼并未誆騙,懸著的心才算安穩下來。忙還禮道:“未知次元兄已歸南陽,秀也沒能前來拜訪,還勞次元盛情相邀,秀真真失禮了。還請次元恕罪?!?/p>
李通一笑:“文叔還是這般客氣。李某本想親往迎之,無奈頗有些不便,遂遣李軼邀請文叔過府一敘,還請文叔莫怪李某失禮。聽聞郡府欲征辟文叔為掾吏,只是未尋到文叔,可有此事?”
劉秀突然聽到李通提起此事,暗叫不好,故作鎮靜:“哦?還有這等好事?小弟整天忙于生計,還未曾聽人提起?!?/p>
“既如此,李某便陪文叔速往郡府應召如何?李某在郡府頗有些人緣,必不被一些宵小阻攔,可直面郡守大人。待文叔得了公職,也好為文叔慶賀?!闭f罷,便欲起身帶劉秀出門。
劉秀慌忙擺手:“秀雖苦學數年,本欲報效朝廷。怎奈官場昏暗,故無心功名,如今只愿春耕秋讀,了此一生。”
李軼在旁邊聽二人遮遮掩掩,很是不耐煩:“你二人莫再打啞謎,聽得快急死我了。劉文叔,我問你,你是真無心功名,還是說你劉氏兄弟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怕郡府緝拿不成?”
劉秀被李軼問得面色蒼白,正思量如何推脫,就聽李通喝道:“李軼不可無禮,文叔是我貴客,怎容你這般質問?”轉又向劉秀說道:“文叔莫慌,我兄弟與你說笑呢,切莫當真?!闭f罷,示意李軼守在門口,不讓他人近前,獨自與劉秀攀談。
“文叔如何看待讖緯之術?”
劉秀聽李通莫名其妙提起此說,一時有點不明所以:“讖緯一說,雖由來已久,但虛無縹緲,當真不得?!?/p>
李通嘿嘿一笑:“讖緯之說,雖多有招搖撞騙之徒,但只要使用得當,則必是一件利器。家父極擅此術,近來占得一讖言,又從他處聽聞國師劉歆亦占得類似言語,一時間惶惶終日,不敢告于他人。李某得父所傳,今日斗膽,欲將此言告于文叔,文叔可敢一聽?”
“有何不敢?”劉秀看李通終于忍耐不住,要說出關鍵所在,本來還打算繼續沉默不語,好見機行事,卻聽李通說得如此神秘,不由得倒有些好奇起來。
李通瞅了瞅門外,見李軼正在把守,四下無人,便說道:“此言共得八字?!庇值拖侣曇簦蛔忠活D地說道:“劉氏復興,李氏為輔。”
劉秀聽完,心中咯噔一下。雖然對讖緯不大相信,但此言前半句倒與鄧禹所論暗合。這些年來,天災人禍肆虐,苛捐雜稅橫行,百姓生活越發艱辛。上自世族,下至百姓,無不對強盛穩定的大漢朝朝思暮想,面上雖然無人敢說,但人心所向已初見端倪。如今南陽有綠林為禍,人心惶惶,而郡府、世族各方勢力錯綜繁雜,若此時以王莽信任的讖緯高官所占之言告知天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大造聲勢,必然事半功倍。想到此處,劉秀心有所動,但李通兄弟是否可靠,仍不敢妄言,故而淡淡問道:“次元此言何意?秀實難聽懂?!?/p>
李通見自己和盤托出,劉秀反而鎮定起來,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可話已挑明,又思量劉氏兄弟近來所作所為未必無意,故而壯著膽子,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此言為劉氏復得天下,李氏傾家輔助以成霸業?!鳖D了頓,見劉秀不語,又說道:“李某此番乃是棄官回鄉,歸家后深居簡出,唯恐有所泄露。不瞞文叔,我已暗中出賣了所有田地、房產、古董玩物,眼下僅剩這處庭院容身。我欲傾盡萬貫家財,助你劉家兄弟成就一番功業,還請文叔莫要疑慮。”
劉秀這才明白李府何故如此空蕩,小心問道:“次元欲行此滅門勾當,令尊遠在長安,豈不為你所累?”
李通聽劉秀終于有所回應,忙回道:“但凡文叔點點頭,這便差家人速往長安,接父親回鄉?!?/p>
劉秀雖略有所信,但畢竟非同小可,李通此時說得天花亂墜,一旦翻臉,豈非禍不旋踵?就算李通誠心相助,其父李守本就高官厚祿,豈會輕易為了一句讖言,而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何況李守似乎還不知李通所作所為,一旦獲悉,能否贊同李通傾家相助?若事情敗露,盡將罪責推于劉氏,豈不是將劉氏置于風口浪尖?諸多疑問使劉秀不得不萬分謹慎。
李軼在門口隱約聽個大概,見劉秀許久沒有動靜,轉入屋內,疾步走到案前:“劉文叔,你究竟在怕什么?我兄弟已傾盡家財,你倒還萬般不樂意。若是怕我兄弟誆騙于你,那我自與你歸于舂陵為質,如果我李氏兄弟對你不起,取我性命便是?!?/p>
李通本來對李軼闖進屋內不甚高興,但聽李軼所言卻也在理,贊許道:“正該如此,李軼與我自幼長大,雖為從弟,卻遠勝同胞,既然他愿意自往舂陵,足見我兄弟之心,還請文叔信我等誠意?!?/p>
話已說到這份兒上,劉秀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正襟而拜:“王莽篡漢自立,若當真能上順天意,下撫百姓,我劉氏也絕無怨言,真心擁戴。怎奈暴君無道,逆天而為,以致百姓困苦,山河破碎,如我劉氏真如讖言所云,受命于天,成就功業之際,定不負李氏之情?!?/p>
李通、李軼亦拜:“我等在此立誓,定當追隨文叔兄弟左右,鞍前馬后,至死不渝,必要助文叔兄弟開創一番基業。若有違背此誓言,死無全尸,為萬世唾罵?!?/p>
劉秀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問道:“此舉絕非易事,稍有差池,萬劫不復,還須妥善計較。不知二位有何高論,不妨在此明言。”
李通小心說道:“伯升如今招募鄉勇數月,已頗有氣勢。郡府忌憚,亦招兵買馬勤加訓練,再有新市兵在旁蠢蠢欲動。如此三方勢力膠著,一時難以打破僵局。為今之計,只能快刀斬亂麻,方有出路。我兄弟商議,欲劫持前隊大夫甄阜及其屬正梁丘賜,號令新軍,而伯升亦在舂陵起事響應,如此一來,宛城不攻自破,南陽唾手可得,那新市兵或招降或剿滅皆由我定。待南陽平定,而后北上三輔,西入關中,大事可成?!?/p>
劉秀不禁拍案叫絕:“此計甚妙。只是郡府守衛森嚴,我等近身不得。且前隊大夫與屬正若走漏一人,領兵平叛,我等滿盤皆輸。此舉雖然大有可為,卻風險甚大,還須仔細計較?!?/p>
李軼搶過話頭:“不妨事。我兄弟已有打算。再過半月,便是立秋,按朝例郡守必偕百官出游射獵,我等只須探明動向,提前設伏,必能一舉得手。”
劉秀聽得雙眼閃閃發光:“如此甚為妥當,李氏兄弟真乃智士。立秋將近,我這就趕回舂陵,向兄長稟明此事,也好早作準備?!闭f罷也不再多語,只是靜靜地看著李軼。
李軼會意:“李軼愿與文叔同行。”
“也好,事不宜遲,我就不留文叔在府中過夜了。這便派人夜赴長安,喚家父歸鄉。這些日子,我已武裝門人家奴可戰者數百,宛城料無大礙。文叔此去,還請將我兄弟之意報于伯升,共成霸業?!?/p>
劉秀起身拜別李通道:“次元寬心,待與兄長言明此事,約定時日,秀便盡快趕回宛城,助次元一臂之力?!?/p>
李通喜道:“有文叔相助,事必濟矣。”
送走了劉秀、李軼,李通回到大堂,喚家奴過來:“即刻請李季入府,我有要事交他去辦。”
李季,乃李通堂兄之子,自幼不喜詩書,唯好槍棍,李通怕他年輕氣盛,誤入歧途,又見他對武技情有獨鐘,便延請名師,傳授些搏擊之術。李季倒不負所望,小有所成。也正因如此,李季對這個大不了自己多少歲的叔父格外親近,但凡李通差遣,無不竭盡所能。
這日,已過了戌時,李季正準備熄燈歇息,忽有李通府中家仆來請。李季心想深夜相邀,定有要事,忙掛起寶劍,斜挎長弓,叫起貼身家仆,匆忙趕來。到了李府,進了大堂,見李通正對著一張地圖出神,忙上前請安。
李通欣慰地看著這個侄子,李季一身武藝,又對自己言聽計從,起事后必是自己得力臂膀。想到此處,李通和聲說道:“季兒坐下說話。叔父深夜請你入府,實有一緊要之事托你去辦。此事萬分兇險,你若不愿,我不強求,亦不怪你?!?/p>
李季跪倒一拜:“叔父說哪里話,若無叔父相助,李季哪有今日?但凡叔父有事要我去辦,李季赴湯蹈火,絕不推辭?!?/p>
李通看他意志堅定,很是高興,忙扶他起來:“我欲使你今夜趕赴長安,喚家父即刻回鄉?!?/p>
李季有些詫異:“若祖父問起系何緣由,侄兒該如何回答?”
李通沉思一陣:“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你僅將這句話言于我父,喚他速速回鄉避禍。沿途你要多加保護,我恐父親棄官回鄉,會招來官府追捕?!?/p>
李季聽罷,猜了個大概,直言道:“叔父放心,我這便動身,絕不辜負叔父重托?!?/p>
拜別了李通,李季出門上馬,喚了家仆,直赴西門,買通了門吏,連夜出城。但他卻未料到,黑暗之中,早有人將其行蹤瞧個真切。
原來劉秀與李軼在市集攀談時,自以為絕無半點疏漏,卻碰巧有舂陵往宛城繳納糧稅的縣吏瞧見。那人知道郡府有意征召劉秀為官,還以為成全了劉秀一樁好事,劉家必不薄待,忙將瞧見劉秀之事報于郡府。甄阜聽聞劉秀不僅藏身宛城,還進了李府,怕劉秀與李氏有所勾結,不敢打草驚蛇,將那小吏軟禁府中,又派人暗暗守在李府門口。得知劉秀與李軼駕車歸往舂陵,不久又有李通之侄夜奔長安,甄阜便與梁丘賜商議,忙派軍中好手沿途跟蹤李季,若有可能,立即擒拿,逼其供出李通意欲何為,又留人監視李府,觀其動向。
李季與隨從奔行一夜,早已有些疲乏,天色將亮之際,尋到一處野店,用些飯菜,也好讓馬匹歇歇腳力。正在吃喝之時,遠處又奔來五騎,個個身強力壯,斜挎腰刀。來到店前翻身下馬,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方桌上,喚店家快上酒菜。李季觀五人攜帶兵刃,暗中戒備。又見其中有人不住偷瞄自己,心道不好。假意吩咐店家備些干糧,使隨從牽馬等待,趁五人分神之際,二人翻身上馬,揚鞭疾行。只聽得身后五人大叫不好,匆匆追來。
李季二人馬匹耐力遠不如對方軍馬,眼見雙方距離越來越近,再這樣僵持下去,只怕必為追兵所擒。李季刻意放慢速度,待得一箭之地,搭弓射箭,也不再瞧是否射中,快馬加鞭而去。追兵只見得一道白光,正中為首騎士,那人墜落在地,驚得隨后四人忙勒馬避讓。就這一會兒工夫,李季又遠遠地甩開了追兵。
那幾人也有些慌亂,稍作商議,留下一人照料傷者,其余三人不再遲疑,又追了上來。
李季見三人越追越急,心想若這樣下去,馬匹力竭,被擒只是時間問題。便對隨從說道:“李仁,我問你,自我二人相識以來,我待你如何?”
那人一愣:“公子待我情同手足,當日若無公子相救,李仁早已是仇家刀下亡魂?!?/p>
“那便好,今我二人被追甚急,若不管不顧,一味狂奔,遲早被擒。我身負重托,長安之行不容有失。你我名為主仆,實為兄弟。今日,為兄便求你一事,請你務必允我?!?/p>
“公子何須說請,但有吩咐,李仁粉身碎骨,定不辱使命?!?/p>
李季遂將李通所托之事告知李仁,又說道:“李季深受叔父恩情,自當成人之事。那三人雖不知深淺,然觀其舉止,你我二人對陣未必能占上風。我欲回轉身去,拖延時辰。你莫回頭,速往長安報信,助我完成使命,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場?!?/p>
李仁聽其似有決絕之意,哭道:“公子不可涉險,請公子自往長安,由我去戰他幾人。李仁命賤,拼他一人夠本。公子留得有用之身,日后必然大有可為。”
李季聽他這樣一說,心存感激,卻不贊同:“不可,你武藝遠遜于我,絕非那幾人對手,留下來不過枉費性命。且那幾人只是盯著我瞧,必已識我,對你卻未留意。我若束手,必會放松對你追捕,也可助你長安一行?!?/p>
李仁見身后幾人越來越近,知道李季所說不假,強忍悲痛,道一聲珍重,頭也不回揚鞭而去。
三人遠遠看見李季停了下來,而那家奴棄主而去,還道李季坐騎力竭,逃跑不得,觀其搭弓引箭,懼其弓箭了得,抽刀在手,暗自戒備,小心逼近。
待追兵進了射程,李季彈手射箭,直取最前一人。追兵早有準備,為首之人揮刀擋開,卻又見一箭襲來,窮盡全力稍稍一側,吃力避過后,眼瞧著第三支羽箭避無可避,下意識一低身,避開要害之處,肩頭應聲中箭。那人卻也了得,咬緊牙關,強忍劇痛,拉緊了韁繩,才未落馬。三人緊緊逼上前來,弓箭再無用武之地,李季棄弓抽劍,反沖了上來。三人擺好陣勢,與李季戰在一處,邊打邊道:“我等乃是官府公差,非是劫道匪徒,奉命緝拿要犯,還不束手就擒?你若清白,只須供出主謀,我等也不為難于你?!?/p>
雖然李通對造反之事口風甚緊,即便是李季也未告知詳情,可李季也不是傻子,叔父突然從京城回來后便暗自變賣家產,只怕多是要做些悖逆官府的勾當。此事一旦敗露,性命絕難保全,哪有半點商量的余地?李季早已猜得對方來頭,又怎能隨其回去?自己死便死了,累及叔父卻當真有失信義。也不與追兵搭話,只是埋頭苦戰。三人見李季招招奪命,不覺心驚肉跳,又想起一路追蹤已有二人重傷,心中惱怒,漸漸痛下殺手,逼得李季越發吃力。李季深知如若被擒,必有一番拷打,思量李仁早已遠去,與其被俘受辱,不若拼死一搏。想至此處,將自己所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一柄長劍舞得人眼花繚亂。
三人大驚,結陣死守,謹防要犯趁機逃竄。其中一人繞至李季身后,欲使他首尾難顧,揮刀劈向李季后背時,見他突然轉身,舍二人不顧,長嘯一聲,如鳳鳴九天,揮劍格開刀刃,直向那人刺來。另外二人見狀,橫刀劈下,欲逼迫李季抽劍回身,誰知李季竟然心存死志,毫不躲閃,直取那人性命,長劍穿胸而過,可身后兩刀卻也直劈要害。李季晃了晃,墜落下馬,揚起一片黃土,血流如注,眼見不能活了。
那二人愣了愣,下馬觀瞧兩人傷勢,卻見雙雙斃命。五人追擊,一死二傷,兩人還想再追那逃奴,又恐再生事端,搖頭嘆氣,揮刀取了李季首級,縛于馬脖,牽馬馱上同伴尸首,緩緩回南陽而去。
可憐李季人中俊杰,卻還未建尺功,便身首異處,暴尸荒野。
李仁依稀聽到李季長嘯,回首望去,隱隱瞧見他中刀落馬。強忍淚水,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幾日后便到了長安城。
李仁來到府前,通報姓名,由門人引入大堂。見李守正與幾人攀談,覺此事不宜張揚,上前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老太爺,李季公子往長安探望您老人家,不料突染時疫,又在荒郊野外尋不到郎中,病死途中了?!?/p>
李守認得來人是李季貼身隨從,聽聞此言,心中一痛,幾位客人眼見此狀,嗟嘆不已,開解了幾句,便相辭離去。李守喚家老送走幾位客人,正在難過之際,忽然聽李仁又說:“老太爺,公子并非病死,實乃為人所殺啊!”
李守驚得站起身來,厲聲問道:“你這刁奴,膽敢戲弄于我,快說你家公子到底如何?那些人究竟什么來路,膽敢劫殺官親?”
李仁痛哭流涕,具以李通相托之事稟明李守,又將途中遭遇官兵追捕,李季拼死反抗,以保李仁送信長安,最終中刀落馬,身首異處之狀相告。
李守聽罷,渾身一軟,癱坐在榻上,哀號道:“我這可憐的孫兒?。 ?/p>
哭過一陣,李仁擦去眼淚:“老太爺,公子求仁得仁。為今之計,還請老太爺早作安排,速速回鄉。”
李守這才回過神來,李季乃是反抗官差而死,其中還暗藏李通陰謀,李守想得頭疼欲裂,對李仁說:“你先下去用飯歇息,回鄉之事待我斟酌一番。”
李仁還欲催促,見李守擺了擺手,只得退下。
“劉氏復興,李氏為輔。”李守心中反復揣摩著這句話。南陽局勢并不明朗,就看齊地的赤眉,勢力雖然越來越大,可也被朝廷緊緊圍困在青、徐之地。起兵造反風險巨大,稍有差池身死族滅。如今自己雖未位極人臣,但也是紅遍朝野。升官加爵是遲早之事,有必要去蹚這渾水嗎?可讖言有云,劉氏當興,若新朝湮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且李通已在南陽蠢蠢欲動,哪有時間容自己回去強阻?一旦事發,自己若留滯長安,皇帝哪會容自己辯解?到那時,怕速求一死都是癡人做夢。正在愁苦焦慮之際,聽聞家奴通報,中郎將黃顯拜訪。
黃顯乃是李守同鄉,與李守關系極為緊密。黃顯見李守面有淚痕,眉頭緊鎖,開解道:“剛剛回府時,路遇同僚,聽聞令孫不幸染病夭亡,便轉來府中悼念。李兄還當保重身體,切莫過度悲傷?!?/p>
李守深深嘆了口氣:“唉,逝者已矣,可活人還要繼續遭罪?!?/p>
黃顯聞聽此話,甚是奇怪,李守又說:“黃兄,我與你自幼相熟,又同朝為官,歷經朝中多少爾虞我詐,可謂生死之交。今有一秘事,左右為難,還望黃兄為我指點迷津?!?/p>
黃顯愈奇道:“李兄何事如此著急?”
李守略有遲疑,隨即小心將讖緯之事以及李通欲合南陽劉氏謀反諸事告之黃顯。
黃顯聽罷大驚失色:“李兄切不可行此禍事。讖言僅說‘劉氏復興,李氏為輔’,可并未言明就是你李家與那舂陵劉氏,一旦自以為是,不僅身死族滅,還為天下人恥笑。李兄忘了劉崇反叛之事?再者,如果李兄欲棄官歸家,且待長安家眷如何?若一同上路,車馬緩慢,必為所擒。如李兄舍得棄家而去,可李兄容貌偉岸,異于常人,如何躲避一路盤查?”
李守聽黃顯如此一說,悲嘆道:“可我那不省心的孩兒不日就欲起事,若苦留長安,坐以待斃,還不如冒死歸鄉,還有一線生機?!?/p>
黃顯忙勸:“李兄莫慌。既然左右都是難逃一死,不如死中求生,說不定還能得保富貴?!?/p>
李守聞聽黃顯有求生之路,趕忙問詢。
“事已至此,李兄不可再有遲誤,當即刻詣闕自歸。令郎還未舉事,算不得必死之罪。李兄再傳書勸子罷兵,舉發劉氏。圣上向來倚重李兄,我再從旁周旋,或保李兄安然無虞,說不定另有封賞也未可知。”
李守愕然。此舉雖有賣子之嫌,然可保全族太平,若打點得當,李通也未必一死。不禁心有所動,隨即伏案而書,在黃顯陪同下即刻親往送入宮中請罪。
出乎李守、黃顯意料的,卻是皇帝連日來為了赤眉之事多有操勞,精神倦怠,早早就已歇息。宦臣未及上報,留書闕下。
翌日早朝,南陽八百里加急公文送于殿堂,言李通及劉氏異常舉動。王莽這才留意李守投案請罪文書,不禁勃然大怒,派遣禁中侍衛索拿李守下獄。黃顯當庭申辯,言李守早有舉發之行。再者李通還未起事,若使李守書信一封,勸子投案,也可免去一場兵禍。
王莽思量黃顯之言不無道理,又念及李守為自己研習讖緯之功,便將李守暫囚于宮中。為防意外,又派御林軍索拿李守家中老小以為人質。另遣人送信前往南陽,著南陽郡府即刻緝拿李通等主謀。
卻說李仁正在府中休憩,雖說一路顛簸,身心疲憊,可念及李季之死,不禁傷痛欲絕。又見李守久不回信,恐其猶豫不決,自己有負李季囑托。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聞官兵闖入府中,將家中親眷一一索拿。李仁大驚,料事情已然敗露。仗著輕功了得,忙從后院翻墻而出。心神慌亂中偷得馬匹徑直奔向南門。心想李守歸鄉已然無望,若李通不知此地境況,李季真真枉死了,忙歸南陽向李通報信而去。
就在李守被索拿下獄時,劉秀與李軼正在劉府中商議。對李通之言,劉
也是格外謹慎,請來劉賜、劉祉、劉嘉、劉終、朱佑、鄧晨等心腹親密之人,入府商議。而來歙恰外出未歸,不能前來。連番爭論了幾日,大家對李通之策褒貶不一。
劉見眾人爭來爭去,也無個定論,越來越煩悶。心想李通在宛城成事,獲利自然最大,既然起兵是遲早的事,今日能有此際遇,不若奮起一搏。頓時下定決心,拍案而起:“眾友休再聒噪,如此吵下去,不等我們起事,就已被官府查實了。王莽無道,世族百姓分崩離析,近年來又是天災人禍橫行,此天亡新朝之時。且讖言有云,劉氏復興,李氏為輔。我等身為漢室宗親,自當上應天命,下救黎民百姓,復建高祖之霸業,定萬世之功勛。大丈夫亂世之間,豈能懼戰而裹足不前,老死床頭?今有宛城李氏兄弟舍家相助,如此良機豈容錯失?李次元事成固然最好,即使敗了,也可使郡府大亂。我等無論如何都應趁此良機,順勢而起,大事必成。”
諸人見劉已經下定決心,雖有疑慮,也不再爭辯,聽憑劉
號令。
鄧晨新野大戶,僅族中上下青壯、仆役就不止數百,自然回鄉起事,以應劉、李通。而劉秀已答應李通共劫郡守,遂回往宛城相助。諸劉散入族中各家,暗中聯絡親友門客,阻斷舂陵各處緊要路口,以備官府察覺。朱佑則在伯升府中打理軍需,安排府中防務。而李軼名為使者,實有人質之責,留于府中參贊。
三路約定時日,立秋共同舉兵。再議定細節,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