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秀大傳:東漢開國風云錄
- 夜起聽花落
- 2021-09-28 16:45:28
第一卷 血戰南陽
第一章 劉
細解天下事,一語驚醒夢中人
王莽天鳳年間,昔日威武的西漢王朝已被大新王朝取代近十年。中華大地雖說不上大治,但也相對穩定,太平無事。連年來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实垡琢酥?,似乎與老百姓并無多大關系。這不又到了打谷季節,新野縣匯聚了南陽各縣收上來的新谷。一時間商賈云集,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南陽郡本屬荊州管轄,但緊靠中原腹地,與豫州潁川毗鄰而居,連接南北,貫穿東西,四通八達,緊扼交通要道,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是商旅云集之所。新野集市雖比不上宛城繁華,卻也吸引了南來北往的過客,收購新糧果蔬、皮草山貨,運往四方。
人群中有一名青衫公子正于市集游玩,邊走邊瞧,興致盎然。此人名喚李通,字次元,宛城人氏。其父李守,為國師劉歆屬官,因善星歷讖記而為皇帝所看重。李通常年隨父居于長安,少在南陽生活。雖身負奇才,天資聰穎,卻整日游手好閑,不喜為官。李守恐其在京師重地招惹是非,遣其歸鄉閑居,卻正合了李通心意。自回南陽后,沒了父親看管,李通更是無拘無束。家中殷實,無須為了生計煩惱,整日里斗雞走狗、游山玩水,不亦樂乎。近幾日在宛城待厭了,聽聞新野市集甚是熱鬧,便一大早離府,也未帶半個仆從,只身一人騎馬上路。
恰逢秋收,集上滿是南陽土產,最多的還是剛收的新谷。放眼望去,金燦燦一片,甚是喜人。李通轉來轉去,行至一小攤面前,駐足觀瞧。此店新谷與眾不同。大多賣谷商販,為壓秤盤,多獲毛利,往往粗略打理,便裝袋販賣,谷??此骑枬M,實則未脫去糠皮,吃起來必然粗糙,累得人買回后還要細細碾磨。更有些奸商還往袋中摻雜些許沙石、碎葉,以充好糧騙取錢財。而此店主人甚是心細,不但篩去沙石,還將谷子打了個干凈,一袋袋新谷看著格外鮮亮誘人。李通細瞧那賣谷之人,二十上下,膚白如雪,眉目清秀,額頭開闊,雙唇寬大,雖一身農裝,卻掩蓋不住一種難以言明的氣質,哪里像個尋常農夫?而旁邊一人年紀稍長,穿一身舊衣,但一瞧便是大戶人家出身,精明干練,正吩咐兩名仆從卸車。
李通最好結交各路豪杰,見二人與眾不同,有心結識。上前輕輕一拜,問道:“二位,在下有禮了。”
兩人轉身觀瞧,還以為是買谷客商,雙雙還禮。年輕人上前問道:“先生可要買谷?我這谷子最是干凈,先生可隨意驗看?!?/p>
李通回道:“在下宛城李通,字次元,并非買谷商人。只是見二位不為利所趨而弄虛作假,心中敬佩。由谷見人,便知二位重信重義。李某唐突,愿與兩位義士交個朋友?!?/p>
那年輕人略感意外:“先生可是宛城李氏族人?”
“正是。家父李守?!?/p>
年輕人很是高興:“在下舂陵劉秀,字文叔,不過是一鄉野農夫。久聞宛城李氏一方豪杰,能有幸結識先生,實乃劉秀三生有幸?!鞭D而又向李通介紹,“這位是我姐夫,新野人氏,姓鄧名晨,字偉卿?!?/p>
鄧晨相視一笑,問道:“聽聞令尊在長安為官,李公子怎有閑暇來新野游玩?”
“長安雖然繁華,但也比不得鄉土親切,故而李通回鄉閑居,愿與同鄉朝夕相處,才顯快活?!庇謫枺拔氖寮仁囚┝耆耸?,可識得劉劉伯升?”
劉秀還未及答話,鄧晨樂道:“伯升正是文叔兄長,亦是鄧某大舅子。”
李通大喜。在長安之時,就從友人口中聽過劉之名。舂陵劉氏乃前朝長沙定王劉發后人,久居南陽,世代顯貴,人丁興旺,族中多有出仕為官。雖然當今圣上登基后,前朝宗室多被削官去爵,可歷經兩百余年的皇族依然是南陽第一大族。那劉
一脈,雖因其父早早亡故而家道中落,但他還是憑一己之力,重在南陽站穩腳跟。李通回鄉后,又聽到不少關于劉
的傳聞。據說其人豪放不羈,文武兼備,最喜結交天下豪杰。三教九流,無所不識。為人更是仗義疏財,廣施恩澤,其名如日中天,南陽有幾人不知其事?李通早就有心結識,一聽劉秀竟是劉
兄弟,自然喜上眉梢。
“久聞伯升威名,只是無緣相見。今日竟與文叔、偉卿不期而遇,真是上天眷顧。不知文叔何時回舂陵,李某欲同行拜見伯升,還煩勞文叔代為引薦?!?/p>
劉秀似有難色:“須待我賣完這最后一車新谷,才會回家。只怕會耽擱先生時日?!?/p>
“無妨無妨,李某也無他事,便陪二位在此幾日,也好多親近親近?!?/p>
“先生既然有暇,那自然再好不過。只是賣谷繁雜,讓先生留于此處,委屈先生了?!?/p>
“我等既已相識為友,何必如此客套。二位若不嫌棄,便稱我次元吧?!闭f完將馬拴在一旁,徑直轉了進來,與劉秀、鄧晨閑聊起來。說起家世,才覺劉秀亦不簡單。劉秀九歲喪父,兄妹幾人由其叔父劉良收養。劉是家中長子,繼承了微薄家業。而劉秀分得數頃田地后,不愿給劉良多添負擔,十來歲年紀,便棄學務農,養家糊口。李通想想自己打小錦衣玉食,何曾受過半分勞苦,可劉秀幼時雖亦無憂無慮,生活富足,十來歲卻要為生計操持粗役,就他這份堅韌,便已讓自己嘆息了。
三人正聊得歡暢,有幾輛馬車突然停在面前,下來一人。鄧晨瞧見,忙迎了上去:“次伯多日不見,可還安好?”
那人還禮道:“偉卿安好?我正要陪母親去郊外秋游,遠遠便見你在此。又在幫你小舅子賣谷吧?正好我家中要買些新糧。你家谷子最是精細,母親很是喜歡。你便將這車直接送去我家,找我弟結賬即可。母親還在等候,不便久留,容我他日再與偉卿盤桓。”
“那便多謝次伯眷顧了。對了,這位是宛城李通,剛巧與我相識?!鞭D又向李通介紹,“這位是新野陰識,亦是我友,二位也可多多親近?!?/p>
新野陰氏,李通略知一二,其祖出自管仲。雖不如劉氏強盛,但也是南陽名門望族。李通上前與陰識相見,客套幾句。卻偷瞧見劉秀在鄧晨身后,一臉羞赧,癡癡望著陰家車隊。李通順著望去,見車上坐一華貴老婦,應是陰識母親,而旁邊陪一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雖僅十三四歲模樣,但已出落得風姿秀麗,一看便是個美人坯子。李通久居長安,也算見過世面,閱人無數,卻也找不出幾人能與之匹敵,難怪劉秀看傻了眼。那少女依在老婦身邊有說有笑,隱隱聽見是陰識小妹,喚作麗華。
劉秀此時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一般。去年來新野賣谷時,劉秀巧遇陰家車馬外出,遠遠看見陰麗華,便一見傾心,相思成疾??嘤谧约弘m為劉氏宗族,卻家境貧寒,也不敢與人相說。只是但有閑暇,便跑來新野,希望能再見一面。一年中雖遠遠瞧見過幾次,但如今天這般相距尺步,還是頭次。能看得如此真切,還能聽到其歡聲笑語,劉秀心中更是熱血沸騰。
李通悄悄一笑,也不點破。陰識與二人隨意攀談幾句,便匆匆拜別,登車遠去。
三人目送車隊轉過街角,便與仆人一起裝車運往陰府。劉秀心中若有所失,也不與二人相談,低著頭自顧自地趕車。待把一車糧食盡數卸入陰家倉中,算得錢款,劉秀趕著空車出來,才與李通說道:“既然已售得余谷,我這便回舂陵,若次元兄愿同去,那我便引去我兄長家相見。”
李通喜道:“如此甚好。”
鄧晨挽留:“今日才與次元相見,不若回我家中用飯,明日再去舂陵不遲?!?/p>
李通辭謝道:“天色尚早,待李通舂陵歸來,必往偉卿家中叨擾。”
劉秀亦說:“離家數日,盡住在姐夫家里,怎好再添麻煩,我這便回家,還請姐夫代向二姐辭行。”
二人辭別鄧晨,乘著牛車,緩緩往舂陵歸去。
回到舂陵,因有李通同行,劉秀家也不回,便匆匆引了李通直赴兄長府中。剛至府前,便見大門敞開,里面傳出陣陣歡笑之聲。問過家丁,言有客遠來,劉正邀眾公子陪坐,為客人洗塵。
劉秀雖已和劉分家獨居,可也常來府中探望,也不用家丁傳報,便引李通穿過庭院,來到堂屋。剛進去,就見數人分坐堂中。劉
正設宴款待賓客,與眾人飲酒暢談,十分熱鬧。見劉秀來訪,眾人放下酒樽,笑呵呵地與劉秀見禮。
劉秀環顧一周,都是熟人。劉自然端坐主位,虎背熊腰,甚是威武,雙目如炬,不怒自威。
左側首席正是遠客。其名朱佑,字仲先。本是宛城人氏,自幼喪父,歸于外家復陽劉氏,同舂陵劉氏算是遠親,又與劉秀兄弟同病相憐,故而十分親近。雖離舂陵數年,但與二人往來甚密,情誼厚重。朱佑為外家打理生計,常奔走四方,習得一身武藝傍身,每來舂陵,都與劉切磋技藝,也曾教劉秀一些防身之術。
右側首席是一儒雅文士,長目細眉,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種莊重睿智氣息。此人名劉賜,字子琴,乃劉秀族兄。雖是一文人,卻不乏勇武之氣。前些年其兄劉顯因怨為吏捕殺,劉賜與顯子劉信結客報仇,亡走天涯。天鳳元年,逢皇帝大赦天下,才得歸鄉。與劉最是意氣相投,整日形影不離,是劉
府中常客。
其下坐著族父劉歙之子劉終。劉終打小便異常機敏,總有不少鬼點子,引得族中兄弟爭相效仿,四處惹是生非,沒少受劉歙責打。劉終雖然頑劣,卻非常孝順,與其父感情甚厚。每次受完責罰,劉終總會老實數日。但沒過幾天,便又耐不住性子,舊病復發,惹得劉歙又氣又惱,卻也毫無辦法。
對面是劉秀二哥劉仲。其性情與劉、劉秀又不相同。劉
豪放,劉秀敦厚,而劉仲卻沉默寡言,不喜嘈雜,常一人獨處,少與外人往來。今日能受邀作陪,當真少見。只不過雖坐席上,依然沉默,偶爾舉杯相陪,少有言語。
劉秀與眾人見禮,又向大哥引薦李通。劉聽聞來者是宛城李氏,剛從長安歸鄉,甚是高興,起身相迎:“久聞令尊為人嚴毅,受人敬重,而次元兄亦是才華橫溢,享譽京師。今日得見,真乃一大快事?!?/p>
李通忙推辭道:“伯升兄謬贊,當真折煞李通了。李通不過是一紈绔子弟,徒有虛名,哪比得上伯升兄宅心仁厚,享譽南陽。李通在長安時,便聽同鄉贊伯升兄威名,慷慨仁義,聽得李通甚是仰慕。能有幸結識兄長,聆聽教誨,才是李通三生有幸。”
劉哈哈大笑:“不過是朋友們抬舉罷了,哪有次元說得那般傳奇。來!來!來!容我為你引薦諸位良友?!闭f完將眾人一一介紹于李通,又是一陣客套。劉
請李通與朱佑并席而坐,又使劉秀與劉仲合席,陪在李通身側。
李通、劉秀來遲,剛剛入席,便被眾人連敬數盞。兩人推辭不過,幾杯下肚,面色紅潤。劉秀近來農事繁忙,也有些時日未曾來兄長府中,不由得四下觀瞧。劉所居是祖上傳下宅院。雖寬敞氣派,但歷經數代,年代久遠,顯得蒼老陳舊。待父親故去后,家中陷入窘境,府中不少祖上傳下來的值錢物什都被典當變賣以養家糊口。及大哥成人,繼承家業后,也不知他經營些什么,家中稍有起色,但看這府中陳設,便知其生活也并非十分寬裕。念及此處,劉秀想到大哥整日廣交友人,動輒設宴款待,或贈以錢物,如此過活,日子怎能長久?也不知大哥如何打算,待有時機,定要勸他一勸,勤儉持家才能細水長流。
劉秀正想心事,就聽劉向李通問道:“次元自長安歸來,不知近日朝中有何趣事?不妨道來,也讓我等長長見識?!?/p>
李通思索片刻,說道:“近來倒有兩件大事,在長安朝野議論紛紛。一件是皇帝重申六管之令,除原先制定的官府專賣酒、鹽、鐵,鑄錢,征山澤稅及放貸予民六項外,又新增征收奴婢稅。上公以下,家有奴婢者,按每口征收三千六百錢。當下已在長安頒布,預料不出年底,便要推及天下,引得朝野一片嘩然?!?/p>
劉終一聽急了:“若真這樣,各家豈不是又要折了一筆錢財?這不是逼得我等趁收稅前遣散仆役不成?”
劉賜反問道:“如何遣散?家中仆役多是無家無業、流落鄉野之人,再有就是邊關戰亂,家破人亡、逃難之人。雖為糊口賣身于我,但好歹在此有條活路。你將他們遣散出去,豈不是斷了他們生計?”
劉終無奈:“可三千六百錢也不是小數,若按這個征法,十幾畝地豈非白種了?”
朱佑無田無產,不過幫外家打理些生意,對此倒不甚在意,勸解道:“也莫過計較。南陽土地肥沃,若細心打理,也便補上這虧空了?!?/p>
劉終嘆了口氣,低頭飲酒不語。劉此時心中卻又有一番算計。自皇帝登基以來,諸多政令不得人心,勞民傷財,不少人無力繳稅,亡入江湖落草為寇。前些年據聞為了征討匈奴,募天下囚徒、壯丁、甲士三十余萬,出塞討伐單于。因調遣不一,有先至者,便令屯于邊郡。孰料軍隊執法不嚴,放縱士兵,邊郡百姓多遭侵奪,比匈奴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可惱的是大軍集結后又不了了之。天下士族百姓雖不敢明言,但也頗為不滿。若長此下去,怕皇帝難坐穩江山。
劉見眾人不語,便問李通:“還有一事如何?”
李通飲口酒,笑談道:“另一件卻是皇家之事?;蕦O王宗自畫一圖,穿天子衣冠,還私刻印章,為人發覺,舉于皇帝。王宗畏罪自殺,被皇帝貶爵,草草下葬。王宗姐姐為衛將軍王興夫人,亦連坐王宗之事,雙雙自殺謝罪。”
劉終聽聞,興高采烈,大喝一聲:“好,皇帝不仁,報應子孫?!?/p>
劉雖亦覺暢快,但畢竟初識李通,不明底細,其父又在朝中為官,不可不防,便罵道:“快快住口,此等大不敬之語豈可亂講?”
李通笑道:“無妨無妨,長安皆以此事作飯后笑談,皇室顏面全無,又不好張揚,也未追究他人。”轉而又想起一事,便說道,“國家之事也無甚趣味。今日初識文叔,聽聞其二十來歲還未婚娶。李某倒覺有樁好姻緣,若伯升亦覺可行,李某愿保一媒?!?/p>
劉喜道:“我這兄弟確也該成家立業,未知次元所言何家之女?”
“今日與文叔相識新野,巧遇陰家出游,有幸得見其女喚作麗華,當真是國色天香,若能配與文叔,實乃天作之合?!?/p>
劉秀聽李通忽提此事,料其猜得自己心意,不禁羞得面紅耳赤,急忙推辭道:“次元莫要說笑,劉秀還未考慮婚娶之事?!?/p>
劉見李通指名道姓說出陰麗華,又說與之遇于新野。而劉秀一被說破,立馬臊成這般模樣,料三弟必然有意。猜中劉秀心思,劉
卻不說話,別有意味地瞧著劉秀發笑。
劉賜卻說:“次元初歸南陽,可能對陰家之事不知。陰識兄妹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那麗華天生麗質,還未及笄,便已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深受家人寵愛。那陰識早有說辭,必要尋個非常之人,才肯下嫁。次元不明所以,貿然說媒,怕會吃個閉門羹?!?/p>
劉秀知劉賜所言不假,自覺迎娶陰麗華終是鏡花水月,南柯一夢,不覺暗自傷神。李通不明緣由點破此事,亦頗覺尷尬,只得轉引話題,又與眾人聊起天南地北奇聞逸事。而劉秀卻只顧自己心事,再無興趣聽別人話語。
酒宴散去已是深夜,望著滿堂的杯盤狼藉,劉秀滿是躊躇,欲言又止。
劉已有幾分醉意,斜倚在榻上,看著不安的劉秀:“三弟有事?莫要為難,但說無妨,為兄自替你主張。你看這南陽郡,宗室血親,盜寇游俠,為兄有幾人不識?又有幾人不給為兄幾分薄面?”
劉秀鼓起勇氣說道:“大哥,按說這些話弟弟我不便說三道四,但我觀大哥這些年來,整日與些不相干的人宴飲高歌、斗雞走狗,其中不乏招搖撞騙、舉止低劣之徒。雖說大哥繼承家業,如何用度自由大哥做主,但再大家業也禁不住這樣折騰。須知細水長流方是持家之道,愿大哥仔細斟酌?!?/p>
劉愣了一下,轉而一改先前慵懶的姿態,正襟危坐?!叭?,你真是這樣看待為兄嗎?”
“我怕大哥敗盡家業,兩個侄兒日后沒飯吃,怨我這個叔叔未能及時勸解你?!眲⑿阗€氣說道。
劉呵呵一樂:“好個劉文叔,我的好三弟,我倒還不知你竟如此伶牙俐齒。可文叔啊文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所說的持家之道固然有理,但卻不合時宜。須知盛世有盛世的活法,亂世有亂世的準則。天下太平,人人安穩,自然要持家過活??蓙y世之中,任你如何打理家業,就算掙得富可敵國,到頭來不過是為他人添作嫁衣。你莫看今天太平無事,可你要細細揣摩,便知眼下太平不過是鏡花水月。咱這個大新皇帝臨朝前,原本是我劉氏外戚,仗著族中聲望,向上妄稱祥瑞,虛造太平,欺瞞太后,阿諛奉承;向下虛與委蛇,矯情造作,結黨營私,誆騙天下。他一步步獨掌大權,最終偷得天下。而這位安漢公登基后,又安了什么漢?他頻頻折辱外藩,引得外邦交惡,窮兵黷武,不顧及百姓疾苦,多少兒郎葬身邊關,又可曾打下尺寸土地?他廢除私田,嚴禁買賣,看似是保全百姓耕地,卻縱容皇親重臣惡意欺占,哪有什么顧忌?他并天下十三州為九州,強遷民戶,勞民傷財。他幾番篡改幣制,鑄造新錢,兌換幾經更改數額,使得流通混亂,經濟蕭條。咱這個大新皇帝惹得天怒人怨,又怎能長治久安?”
劉秀看著劉高談論闊,滔滔不絕,聽得是萬分震驚:“大哥,你與我同處南陽一隅,廟堂之遠,你又如何知道這些天下之事?”
劉得意地笑了笑:“前些年,為兄游學長安,雖說沒做多少學問,但也略有一些人脈,對政事也有所耳聞。后雖歸鄉,但與諸友常有聯系,故而對朝中之事多少有些詳熟。你可知當今天子是如何稱帝的嗎?”
“此事天下皆知?。 眲⑿阏A苏Q?,接著說道,“武功縣一口百年老井阻塞斷水,縣令孟通籌錢疏井,竟得一晶瑩白石,上書‘昭告安漢公莽為皇帝’,太后知天命難違,遂準王莽稱假皇帝,攝行皇帝事。而后又有梓潼人哀章于深山古廟發一銅匱,上書‘天帝行璽金匱圖’,‘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言王莽為真天子,當承天命,御天下兆民。王舜、平晏、劉歆、甄豐等朝中重臣借此上奏,太后自知大漢國祚已失天命,遂準王莽即真天子位,這才開創了大新朝?!?/p>
“哈哈,”劉一陣大笑,“這般愚弄天下之言你可也信?什么白石?什么銅匱?全是狗屁!那白石且不說,但這哀章我可識得。為兄游學長安之時,此人素無所長,好為大言。那銅匱便是他私下鑄造,匱上還書‘莽大臣八人,另名王興、王盛、哀章,凡十一人,皆屬官爵,為輔佐’。就這么個破玩意兒,王莽老兒便當作寶,硬是用它當了墊腳石,登上九五之尊。真真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而那銅匱所言十一人,皆因此被拜為新朝重臣。那王興本是城門令史,王盛更是個賣餅小販。只因與哀章共做銅匱,皆封官授爵,登堂入室。而我大漢宗親,除了那背祖忘宗的劉歆老兒,其余人等無論是否具有真才實學,皆遭貶黜。如此處事不公,怎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p>
劉秀目瞪口呆:“還有這等事?當真是無恥至極!”沉吟片刻,又問道,“大哥,你……你說這天下當真不穩?”
“遲早的事。現在天下太平不是王莽之功,不過是近年來風調雨順,老百姓勉強過得下去罷了。若有一天……”劉緊緊盯著劉秀雙眼,突然一笑,話鋒一轉,“對了,聽聞李次元欲為你保媒,不知你作何打算?”
劉秀正聽得入神,冷不丁被劉這樣一問,心結又起:“大哥,你怎么又突然問起此事?”
劉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親去得早,長兄如父,我自然要為你婚事著想。我且問你,想不想娶陰家小姐?”
劉秀低頭苦思,猛然抬頭,斬釘截鐵說道:“想!今世非她不娶?!?/p>
“那你打算如何迎娶?就憑你種的那幾頃薄田?陰家肯依?”
劉秀被此一問,心如刀絞,若有所失地看著桌角,一把端起酒樽飲個干凈。辛辣的酒水順著喉頭流入心里,兩行熱淚又從心間涌向眼眶。
劉見觸到劉秀傷心之處,心有不忍,說道:“三弟,你也莫要傷感,其實就憑大哥在南陽聲望,即便他陰家是名門大戶,也要給為兄幾分薄面,更何況我與那陰麗華兄長陰識相熟,讓他將妹許配與你亦有可能。只不過……”
“不過何事?”劉秀聽聞劉有法相助,不禁希望再起,忙問道。
“不過……若只是憑我緣故,讓你娶到陰家小姐,那陰家也只會將你看作是我劉親眷罷了。但有人問起,陰麗華所配何人,也只會說嫁與劉
之弟,至于劉秀何許人也,無人在意。這樣的婚姻是你所愿嗎?”劉
靜靜地看著劉秀問道。
劉秀聽到這里,心灰意懶斜坐榻上,至于劉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已經半句都未聽得進去。自父母相繼亡故之后,還從未像現在這樣茫然過。是啊,正如大哥所言,若是陰識看在大哥面上,將麗華許配自己,那我劉秀究竟算作什么?在麗華眼中,自己又算什么?但若不靠大哥,自己那點家底,在陰家怕是連大門都進不去。我要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放下那可憐的尊嚴,低眉順眼與自己所愛攜手一生?還是奮發圖強,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博個封妻蔭子,使所愛有所依傍?我不過南陽一農夫,宗室血脈也只屬于過去,就算我地種得再好,收成再多,也改變不了自己卑微的一生。天?。≌l來告訴我到底該怎么辦?
劉秀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天又陰沉了下來。起風了,吹得劉秀衣襟啪啪作響。天邊一團黑云低沉著越來越近,怕是要下雨了。在打谷時節,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但劉秀心中此時已對這將來之雨渾不在意,自顧自地向家走去。
劉在身后望著劉秀單薄的背影,喃喃道:“弟弟啊,莫要怪為兄心狠說這樣的話,世道遲早有變,你若仍不知進取,安于現狀,何以立于亂世之中?你遲早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