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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因夢(1)

石階低而斜,健馬可以直馳而上,兩旁還有四列可容雙車并駛的車道。

一百零八級石階的盡頭,是一道寬一丈八尺的紫銅大門,門上銅環(huán)巨獸,莊嚴猙獰。兩旁一十八條彪形大漢,著甲胄,執(zhí)長戟,佩腰刀,懸箭壺,石人般雁翅分列。看起來就算有蒼蠅停在鼻子上,他們也不會伸手去趕,就算有毒蛇纏身,他們也不會動,就算有玉女赤裸經(jīng)過,他們的目光也不多眨一眨。

這是什么人的府邸,門禁為何如此森嚴?

其實這附近方圓百丈之內(nèi)都杳無人蹤,非但沒有纏身的毒蛇,更不會有赤裸的美女,甚至連蒼蠅都飛不進來。

沒有經(jīng)過特別的準許,如果有人想走進這棟巨宅,那么恐怕只有靠奇跡了。

奇跡偶爾也會發(fā)生的,而且就發(fā)生在這一天。

九月二十九,大兇,諸事不宜。

九月二十九,晴,艷陽天,秋風柔,氣高爽,沒有翻過皇歷的人,誰也想不到這會是一個諸事不宜的大兇之日。

長街上,紫銅大門外的禁衛(wèi)們,身子雖然一動也不動,腦筋卻一直不停地在動。輪值的時間已經(jīng)快過去了,散值后應該怎么樣去弄一點銀錢,找?guī)讉€朋友,到什么地方去找點樂子。回去怎么去騙他的老婆。

就在這時候,他們忽然看見一件奇跡發(fā)生,讓他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條平時從來少見人跡的青石板大街上,此刻居然有一頂青衣小轎出現(xiàn),抬轎的兩條青衣大漢,奔跑的速度,幾乎就像是兩匹青驄馬一樣,抬著這頂轎飛奔而來,仿佛已忘了未經(jīng)特別準許進入這禁區(qū)的人,一律就地格殺勿論。

眨眼間這頂青衣小轎就已沖上長階,前面的轎夫膝半屈,后面的轎夫背微舉,小轎仍然平穩(wěn)如靜水。

一百零八級石階,在一瞬間就上去了,也就在這一瞬間,雁翅般兩旁分列的衛(wèi)士,已將小轎包圍,長戟已將刺出,腰刀已將出鞘,壺箭已將上弦。重重深鎖的紫銅大門里,仿佛已經(jīng)可以聽見一陣低而快速的腳步奔跑聲,寒如秋風的殺氣,立刻已籠罩在紫銅門和白石階前,甚至連還沒有出鞘的刀鋒里都已有了殺機,每一只握住刀柄的手里,都握住了滿把冷汗。

誰也不知道這頂小轎怎么敢闖到這里來。

只有一雙手是干燥的,干燥而鎮(zhèn)定。鎮(zhèn)定而優(yōu)美,優(yōu)美如蘭花,鎮(zhèn)定如幽谷。

就在他們劍拔弩張、殺氣騰騰圍住這頂小轎時,居然就有這么樣一雙手,從小轎的垂簾中伸了出來。

這只手就好像是用一種很奇怪的透明的白玉雕成的,在她的無名指上,懸著一枚用黑絲線吊著的玉牌,玉牌上雕著種很奇特的花紋,仿佛是仙,仿佛是獸,仿佛是魔,仿佛是鬼,仿佛是神,又仿佛什么都不是。

這種花紋看來看去就只像一樣東西。

——它只像這道紫銅大門上的環(huán)柄,莊嚴卻又猙獰。

有一丈八尺寬,也有一丈八尺高的紫銅大門忽然開了。

青衣小轎中的玉牌現(xiàn)出,驚駭莫名的衛(wèi)士奔入,片刻之后銅門就開了。

開的不是一道門。

紫獸銅環(huán),侯門重重,一重又一重,重重次第開,衛(wèi)士千千人,人人避道立。

小轎直入,也不知落在第幾重。

慕容秋水,男,二十六歲,未婚,世襲一等威靈侯。精劍擊,有海量。別人在背地都稱他為京都第一花花公子。

他聽見了之后,非但連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高興。

“三代為官,才懂得穿衣吃飯。”他說,“要做一個第一號的花花公子,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雖然還沒有到冬天,暖閣中已經(jīng)生起了火,四面的窗戶都關得嚴嚴的,連一絲風都吹不進來。

慕容秋水不喜歡吹風。

“有的人能吹風,有的人不能。”他說,“我就是個天生不能吹風的人,老天給我這一身皮膚就是不讓我吹風的,那些好風都留給別人去吹吧!我最好還是待在屋子里,喝一盅醇酒,唱一曲新詞,讓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女孩,把一只剛剝好的橘子,灑上一點潔白勝雪的吳鹽,喂到我的嘴巴里去,這樣子我才會活得長一些。”

這些都是慕容小侯的名言,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話,因為他的確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老天爺生下他,好像就是為了要他來享受這人世間種種醇酒美人,榮華富貴,他天生就好像要比別人的運氣好得多。

銅爐上煨著一鍋桂花蓮子白果粥,清香彌漫了暖閣。

慕容秋水瀟瀟灑灑地穿件純絲的長袍,赤著腳站在波斯國王送給他的羊毛地毯上,慢慢地啜飲著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神思卻已飛回到四年前一個美麗的仲夏之夜。

那一天晚上是他永遠都忘不了的。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獨自泛舟在粼粼綠波上謎一樣的白色女人。

他當然更忘不了那一夜的繾綣纏綿,萬種柔情。

只可惜他醒來時,她已經(jīng)走了,就像是一場夢一樣消失在他的心目中,帶走了他貼身的一塊玉牌,卻留給他無窮的思念。

暖閣外的小院中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秋風中的梧桐仿佛在低訴相思。

慕容秋水坐下來,坐在琴案前,“丁東”一聲,清音出戶。暖閣的門開了,一個美如幽靈般的白色女人,隨著門外的秋風飄了進來。

——就是她,她果然又出現(xiàn)了。

慕容秋水故意不去看她,可是心弦卻已像琴弦一樣不停地顫動。

——偶然相逢,偶然相聚,聚散之間原本如夢。

因夢,因夢。

她也替自己用桌上的水晶夜光杯,倒了一杯波斯葡萄酒,靜靜地看著他。聽著他彈,聽著他唱。

——人世間萬事萬物,皆因夢而生,因夢而滅,夢如何?

“嘣”的一聲,琴弦忽然斷了,琴聲驟絕,滿室寂寞。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頭看看她。

“是你?是你來了。”他說。

“當然是我,當然是我來了。”

“可是我記得你已經(jīng)走了。”

他說:“我記得你走的時候,好像連一個字都沒有留,一句話都沒有說。”

“既然要走,還有什么可說?”

慕容秋水好像要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一把刀,直刺入她的心。

“既然已走,又何必要再來?”他問因夢。

“因為一句話。”

“什么話?”

“我還記得你曾經(jīng)答應過我,以后只要我有事要來找你,你一定會為我做。”因夢問慕容,“你還記不記得?”

慕容秋水當然記得。

那一次他偶然游西湖,偶然遇見了她,偶然相聚。雖僅一夕,這一夕間卻有情無數(shù)夢無數(shù)愁無數(shù)。

“我記得。”他說,“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你是不是也說過,一個人如果答應了別人一件事,就好像欠下了一筆債?”她問慕容秋水。

“是的。”

“我記得你說過的話,我也相信,所以今天我才會來。”

慕容秋水用刀鋒般的眼睛瞪著她:“你今天是要我來還債的?”

她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是。”

“你要我怎么還?”

“我曾經(jīng)聽說這個世界上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一個叫作‘雅座’的小屋。”

慕容秋水笑了。

“雅座?雅座怎么會是黑暗恐怖的地方?有時候我也會到飯館酒樓去,我坐的就是雅座。”他說,“據(jù)我所知,雅座通常都是為貴賓貴客準備的地方。”

因夢看著他,看了很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什么時候開始學會騙人?”她說,“據(jù)我所知,像你這樣的貴公子,通常都不屑于騙人的。”

慕容秋水的笑容仿佛已經(jīng)開始變得有點勉強:“難道你說的雅座還有什么別的意思?”

她直視著他:“你應該知道的,在刑部大牢某一個最幽秘陰暗的角落里,有三兩間很特別的雅室,是特別為了招待像你這樣的大人物請去的貴賓貴客而準備的。”

“哦?”

“我也知道你們特別派到那里去接待賓客的韋好客先生,實在是好客極了,他接待客人的方法,常常令人連做夢都想不到。”

“哦?”

“據(jù)說,有一位已經(jīng)練成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江湖好漢,到你們的雅座去做客三天后,出來的時候,想爬到他最喜歡的女人身上去都爬不上去。”

慕容秋水嘆了口氣:“看起來你知道的事還真不少。”

他說:“但是我卻不知道,你這次來找我,是想要我把一位貴賓從雅座中請出來呢,還是要我替你把一位貴賓送到雅座里去?”

因夢眼睛立刻又充滿怨毒。

“有一個人現(xiàn)在我還不想要他死,我至少也要讓他再多活兩年七個月一十三天。”她忽然俯下身,握住慕容秋水的手,“你一定要答應我,這一段日子一定要在雅座里好好地款待他,讓他每天都想死,卻又死不了。”

慕容秋水靜靜地看著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很仔細地看著她表情中每一個變化,過了很久才問:“這個人是誰?為什么如此恨他?”他的聲音帶著種很難捕捉到的譏誚之意,淡淡地接著問:“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

“花錯。”慕容秋水說,“你這么樣做,當然是為了花錯。”

因夢的手忽然握緊,甚至連指節(jié)都已因用力而發(fā)白。

“花錯?”她的眼睛直盯著他,“你怎么會知道花錯?”

慕容秋水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孩子氣的笑容:“我怎么會不知道花錯?我從小就是個壞孩子,他甚至比我還壞。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如果不是為了他那種男人,你怎么舍得放棄我?”

花錯,男,二十九歲,寬肩、細腰、窄臀。一雙眼睛看起來就好像是碧綠色的,仿佛是翡翠沉入海底時那種顏色,一張臉卻蒼白如雪。

所以有人說他是胡人,是波斯胡賈到中土來販賣珠寶綢緞時所遺下的后代。被他修理過的仇人甚至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廉價娼妓生下來的雜種。

對于這種種傳說,花錯完全不在乎。可是有一點是讓他不能否認的,他一生下來就錯了。

第一錯,就錯在他根本不應該錯活到這個世界上來。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他們,甚至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的干媽。

那時候他不到三歲。

第二錯,是錯在他根本就不應該有這么樣的一個干媽。

他的干媽,高大,白皙,冶艷,明媚,雙腿修長,雙眼明亮,是一個江淮鹽運道的遺孀,所以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個家資巨萬的寡婦。據(jù)說她每天吃的菜單里,都有一味是炒金絲雀的舌。

花錯從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會被這家人收養(yǎng)的。他只知道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了。

以后他錯得更多,愈錯愈深,對女人卻愈來愈有經(jīng)驗。

到了他十七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浪子。

一個浪子的聲名,常常都會換取到很多極不平凡的經(jīng)驗。

一個有名的浪子所累積到的經(jīng)驗,能夠換取到的代價就不是別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了。

所以花錯在未滿二十歲之前,就已經(jīng)成為江湖中所有富孀貴婦和一些寂寞的名女人追逐的對象。

所以花錯越來越錯,因為他身不由己。

金錢、名望、享受、欲情,他都可以抗拒。可是如果有人要用一種很隱秘的武功絕技來交換他的服務,他就傻了。

尤其是刀法。

他從小就喜歡刀,也許是因為刀和他生活的階級層次是密密相關的。

花錯從小就希望他的掌中能夠握有一柄無堅不摧天下無雙的快刀。

花錯最錯的就是這一點,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一把這么樣的刀。

——“無敵”這兩個字根本就不存在,那只不過是某些自大狂妄的人,心里的一種幻覺,他們遲早都必將死在自己的這種幻覺中。

花錯也不例外。

他拼命要去找這根本不存在的刀,不辭辛勞,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在江湖中他得罪過的人,甚至已經(jīng)不比想跟他上床的女人少。

因夢是在“雪村”認得他的,雪村是一大片美透了的庭園,也是花雪夫人無數(shù)產(chǎn)業(yè)中之一。

花雪夫人當然就是花錯的干媽。

她曾經(jīng)警告過因夢:“我喜歡你,你是個迷死人的小女孩,可是我勸你現(xiàn)在還是趕快走的好。”

“為什么?”

“因為我那個寶貝兒子就快要回來了,你最好還是不要見到他。”

“我為什么不能見他?”因夢帶著挑戰(zhàn)性的甜笑,“難道他會咬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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