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夢(2)
- 古龍文集:風(fēng)鈴中的刀聲
- 古龍
- 4473字
- 2014-07-25 17:28:15
“他不會咬你,他只會把你連皮帶骨都吞下。”花雪夫人說,“你一定要相信我,這個野孩子天生就有一種吸引女孩子的魅力,甚至在他三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
她明亮銳利的雙眼忽然變得非常溫柔。
“那時候他正在街上玩泥巴,正好擋住了我的路,我本來想一腳把這個臟孩子踢開的,可是他忽然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花雪夫人的聲音更溫柔,“就在那一瞬間,這個臟小孩身上的爛泥,好像一下子就忽然不見了,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可愛的白玉娃娃。”
“所以你立刻就決定收養(yǎng)他?”
“是的。”花雪夫人說,“對于這件事,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
“我做事也從來不會后悔的。”因夢說,“如果我遇到一個男人,不管他是誰,被吞下去的,通常都不會是我。”
她笑得極甜,可是她笑容中的挑戰(zhàn)之意卻更明顯、更強烈,因為這時候她已經(jīng)看見有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一個高大、瘦削、挺拔的男人,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對貓一樣的綠眼,眼中也帶著種挑戰(zhàn)的意思在看著她。
就在他們互相微笑凝視的這一剎那,花雪夫人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悲劇要發(fā)生了。
這兩個人竟是如此相像,簡直可以說完全是同一類型的人,要避免這么樣兩個人互相被對方吸引,簡直比要把一對連體嬰分割還要困難。
如果無法避免,那么這兩個人又勢必要被他們的情欲所引起的火焰燃燒。
“是的!我是為了花錯。”因夢說,“從我第一眼看到他開始,我就知道我這一生已經(jīng)屬于他了,后來我才知道,當(dāng)時他也有那種感覺。”
她的聲音仿佛來自遠(yuǎn)方:“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我心里也隱約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兆,當(dāng)然我也說不出為了什么,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仇敵實在太多了,他的仇敵和我的仇敵。”
慕容秋水打斷她的話。
“你也會有仇敵?”他看著她,眼中帶笑,“我記得你一直都能把每個人都對付得很好的,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樣。”
“可是我嫁給他以后就不一樣了。”因夢說,“這一點你該明白。”
“是的,我完全明白。”慕容輕嘆,“老實說,當(dāng)我知道你們兩個人已經(jīng)在一起的時候,甚至連我都有一點恨你。”
“現(xiàn)在呢?”因夢問他,“現(xiàn)在你是不是還有一點恨我?”
“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我好像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好像已經(jīng)老得可以做祖父了。”慕容故意嘆著氣地說,“一個已經(jīng)做了祖父的人,是不會再吃醋的。”
“你根本就不會吃醋的,沒有人會為一個死人吃醋。”
慕容的眼睛睜大,瞳孔卻在收縮。
“難道花錯死了?”
“每個人都會死。”因夢的聲音冰冷,“花錯至少也是個人。”
“他怎么死的?”
“死在刀下。”
慕容秋水黯然嘆息:“為什么喜歡刀的人,通常都會死在刀下?為什么讓你傷心的人總是你喜歡的人?”
“這大概是因為只有你喜歡的人才能傷害到你。”因夢說。
這本來是一句非常令人傷感的話,可是慕容秋水聽到之后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很孩子氣。
“誰說你不喜歡的人就不能傷害你?”他問因夢,“難道你喜歡殺死花錯的那個人?難道他沒有傷害到你?”
他站起來,拍拍因夢的肩。
“你一定要記住,有些聽起來很有學(xué)問的話,其實全都是放屁,而且是很臭很臭的屁。”慕容秋水說,“所以我們不如開始說一點比較實際的事。”
“什么事?”
“如果我答應(yīng)了你的要求,你準(zhǔn)備怎么樣來報答我?”
因夢開始遲疑,卻沒有逃避,因為她知道這個問題是逃避不了的。
所以她挺起胸,直視慕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準(zhǔn)備要我怎么報答你?”
“我只要你的一句話。”
“一句什么樣的話?”
“就是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的那句話。”
“你是不是要我答應(yīng)你,以后只要你有事來找我,我一定都要替你做?”
“是的。”慕容秋水說,“就是這樣子的。”
因夢看著他,眼中露出了一抹恐怖之意,但是很快就被仇恨與怨毒所代替。
“好,我答應(yīng)你。”因夢說得非常肯定,“只要是我答應(yīng)過別人的事,我也從來不會忘記的。”
“那就好極了。”
慕容秋水笑得非常愉快:“你要交給我的那位貴賓,現(xiàn)在在哪里?”
因夢反問:“你要招待他的雅座,什么時候才能準(zhǔn)備好?”
“三天。”慕容秋水也說得很肯定,“最多只要三天。”
“你有把握?”
“我有。”慕容秋水說,“我們雅座的主人韋好客先生,一向是個辦事很快的人。”
“那就好極了。”
因夢喝干了她杯中的酒:“三天之內(nèi),我就會把那位貴賓交給你。”
她已經(jīng)站起來準(zhǔn)備走出去,他卻又將她喚住。
“你那位貴賓叫什么名字?”
“你用不著知道他的名字。”因夢說,“你只要記住,他是一位很特別的貴賓就夠了。”她說,“我希望你也讓韋好客先生牢記在心。”
韋好客,男,五十一歲,未婚。面容清秀,手腳纖細(xì)如少女,駝背雞胸,身高不滿五尺,是一個讓人只要看過一眼后,就很不容易忘記的人。
他是淮南“鷹爪門”傳人中最成功的一個,武功和成就都最高,他的鷹爪功和七十二路小擒拿手,多年前就已被公認(rèn)為武林中的一絕。
他的手,看來雖然纖細(xì)柔弱,而且留著很長的指甲,可是只要他一出手,就會都變成了殺人的利器。
他吃素,絕對不沾葷腥,他用的廚子都是以前四大叢林中,最有名的香積廚。
戒絕煙酒,從來不賭,對于女人更沒有興趣,他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是干凈的,他通常都把女人稱作“垃圾”。
但他卻偏偏又是一個非常講究享受的人,對于文字、訓(xùn)詁和音律的造詣之深,甚至連翰林苑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無論在什么樣的標(biāo)準(zhǔn)之下,他絕對可以算是個怪物。
令人想不到的是,在這個怪物的心目中,也有一個他崇拜的偶像,他崇拜這個人,就好像一個多情的少女崇拜她夢中的白馬王子一樣。
這個人就是慕容秋水。
韋好客穿著他的一身在京城第一流裁縫那里訂制的純黑絲衫,坐在被稱為“天牢”的刑部大牢后一個陰暗的小院里,坐在一張顏色已變得深褐的竹椅上。
已經(jīng)將近是冬天了,深秋的晚風(fēng)已經(jīng)很冷。
韋好客不怕冷。
尤其是在此時此刻,他非但不覺得冷,反而覺得有一股熱意從他的心里散開,散入四肢,散入指間,散入鼻端,散入眼中。
甚至連他的眼都已因熱而發(fā)紅。
每當(dāng)他將要做一件他自己知道可以刺激他的事情時,他會感覺到他自己的身體里有一股這種熱意升起。
今天他又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慕容秋水告訴他又有一位很特別的貴賓要來到他的雅座了。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慕容秋水陪伴著一個面蒙黑紗的女人走了進來。
她的身材相當(dāng)高,穿著件很長的黑色風(fēng)衣,所以韋好客非但看不見她的臉,也看不見她身上任何其他部分,甚至連她的手都看不見。
但是他卻已感覺到她那種攝人的美麗。
她顯然也在黑紗后注視著她面前這個矮小而畸形的人。
韋好客知道,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在用一種什么樣的眼光注視著他。
每個人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都會用這種眼色看他的——一個如此溫和善良的侏儒,為什么能讓江湖中最兇暴強悍的惡徒都對他如此懼怕。
這個問題也許只有他自己能夠回答,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體里仿佛總會有一股惡魔般的力量催使著他,做出一些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這種力量就仿佛是來自地獄某一種神秘的詛咒。
面蒙黑紗的女人當(dāng)然就是因夢,一直等到她把他觀察得非常仔細(xì)后,慕容秋水才為她引見。
“這位就是雅座的主人韋好客先生。”慕容秋水很高興地笑著說,“我可以保證他好客的聲名絕不假。”
韋好客也笑了,笑容謙卑而誠懇,在慕容秋水面前他總是這樣子的。
“我只不過盡力去做而已,只不過希望我的客人們能對我的服務(wù)滿意。”
慕容秋水大笑:“只可惜他們好像還是不太喜歡你。”
“韋先生,”因夢冰冷的聲音像刀鋒般切斷了慕容秋水的笑,“我相信你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知道,這里又有一位貴賓要來了,而且恐怕會在這里待很久。”
“是的。”韋好客說,“我知道。”
“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這位客人是我請來的,我對他當(dāng)然特別關(guān)心。”
“當(dāng)然。”
“那么我就想請教你幾件事了。”因夢問韋好客,“他到了這里之后,有沒有機會逃出去?”
他答說:“大概沒有。”
韋好客的態(tài)度仍然同樣謙卑:“能夠被請到我這里來的貴客,通常都是非常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在這里已經(jīng)有十一年了,被請來的貴客已經(jīng)有一百三十多位,我可以保證如果我把他們?nèi)魏我粋€人的名字說出來,都會在江湖中引起一場很不小的動亂。”
“他們有沒有人能逃得出去?”
“沒有。”韋好客微笑,“連一個都沒有。”
“如果他們想死呢?是不是能夠死得了?”
“夫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死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越想要死的人,往往都越死不了。”
韋好客的笑容更溫和:“夫人,如果你要一個人在我的雅座里待兩年七個月零一十三天,我絕不會讓他少活一個時辰。”
“你保證?”
“是的。”
慕容秋水臉上又露出了他獨有的那種優(yōu)雅的微笑:“你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對我們這位好客的主人完全滿意?”他問因夢。
“是的。”
“那么你是不是已經(jīng)可以把我們那位客人請進來了?”
“是。”
韋好客常常喜歡稱自己是個“沒有”的人,這個稱呼對他的確很適當(dāng),他確實可以稱為一個“沒有”的人,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事情他都沒有。
他沒有父母,沒有妻子,沒有兄弟,沒有姐妹,也沒有朋友。
最主要的是他沒有情感,什么樣的情感都沒有,當(dāng)然更不會有同情和憐憫這一類的愛心。
可是,當(dāng)他看到面蒙黑紗的女人帶來的這位貴客時,他心里居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可憐他。
這個人根本已經(jīng)不能算是一個人,他的樣子看起來簡直比一堆垃圾還糟糕。
這個人是裝在一個帆布袋里面,被人抬進來的。只看了他一眼之后,慕容秋水就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不忍再看。
如果說韋好客是個“沒有”的人,那么這個人就可以算為一個“消失”的人了。
因為他臉上有很多部分都已消失。
他的頭發(fā)和眉毛都已被剃光,他的眼睛已經(jīng)變成了兩個微微突起的半圓體,上面只有一條縫,永遠(yuǎn)都不會再張開的兩條縫。
他還有嘴唇,可是你如果扳開他的嘴,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舌頭已經(jīng)從他的嘴里消失了。
韋好客沒有再看下去,轉(zhuǎn)過身向因夢很溫和有禮地鞠躬。
“夫人,請恕我直言。”
“什么話?你說。”
“其實你根本不用把這位貴賓請到我這雅座里來,你對他的招待和服務(wù)已經(jīng)是夠周到了。”
因夢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他話中那一抹幾乎可以算是很有風(fēng)度的譏嘲之意,只是淡淡地說:“我承認(rèn)你說得有理,我把他送到這里,只不過因為我根本沒法子招待他那么久,而且我希望他在這里能受到更好的待遇。”
“夫人,你知道我一定會盡力去做。”韋好客說,“還有一件事我也想請教夫人。”
“什么事?”
“我看得出我們這位貴賓的臉已經(jīng)被改造過,我已經(jīng)有多年沒有看見過如此精密的手藝,我實在很想知道是哪一位大師的杰作。”
“你真的很想知道?”
“真的。”
因夢冷冷地說:“其實你不問也應(yīng)該知道,除了諸葛大夫之外還有誰?”
慕容秋水霍然回頭,眼中帶著驚訝之色:“諸葛大夫?”他問因夢,“你說的是諸葛仙?”
“不錯,我說的就是他。”
慕容秋水笑了,微笑搖頭。
“對一個像你這么高貴美麗的女士表示懷疑,實在是件很不禮貌的事,只可惜對你說的話,我想不懷疑都不行。”
“為什么?”
“因為我很了解諸葛先生的為人。”慕容秋水用非常厭惡的表情看了看那貴賓的臉,“像這一類的事,他大概是不會做的。”
因夢直視著他,眼色冰冷。
“我也很了解你的為人,以你的身份和地位,本來也絕不會做我要你做的這一類事,只可惜你偏偏做了。”
她的聲音更冷,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說:“你們?yōu)槲易鲞@一類的事,只因為你們都虧欠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你們必須償還的時候了。”
夜已深。
站在窗前,面對窗外無邊無際的清冷和黑暗,因夢可以感覺到兩行比晚風(fēng)更冷的眼淚,慢慢地流下面頰。
她知道她已經(jīng)變了。
因為她的心中已不再有愛與感激,只剩下索討與報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