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二六)
-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4548字
- 2021-09-24 16:05:18
那奇特的一天,我是在大學的墻內度過的。我在那里有安全感。我不愿出門。我聽見外面一片令人膽寒的響聲,然后是一片寂靜,寂靜蔓延開去,杳無止境,最后竟讓人感到那寂靜與哄鬧同樣令人憂慮萬分。我整個下午都沒有離開圖書館。我知道艾梅莉亞在與另一個刺繡姑娘合租的帶家具的房間里,沒有出門,很安全,那姑娘臉色紅潤,頭發像羊毛,名叫古德龍·奧斯特里克。昨天晚上我讓她們答應我一整天別出門。
我還清楚記得在那樣奇特的時刻我在圖書館試著閱讀的那本書。那是一位醫生的著作,醫生名叫克勞斯·賴因霍爾德·瑪利亞·梅斯內爾博士,內容談的是瘟疫在各個歷史時期的蔓延。書中有表格,有圖解,有數字,還有給人深刻印象的插圖,那些插圖與冷冰冰的科學調查形成鮮明的對比,因為插圖用某種令人毛骨悚然而又珍貴的浪漫主義使科學調查熠熠生輝。其中有一幅插圖讓我感到格外不舒服,插圖呈現的是某個城市的一條又破陋又狹窄的街道。馬路上的鋪路磚凹凸不平,街道兩旁的房屋全都敞開著大門。從大門內逃出來幾十只老鼠,又肥又黑,鼠毛蓬亂,嘴臉歪扭;與此同時,有三個穿齊腳長袍、腦袋裹在只露眼睛的尖形風帽里的男人,正在將一具具僵硬的尸體堆放在手推車里。遠處,幾縷輕煙在天際劃出一道道條痕,近景則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他似乎想避開鏡頭,坐在地上,用雙手蒙住臉。奇怪的是,三個男人中沒有一個人理會他,顯然已經把他歸入即將死亡或注定要死亡的那類人里。只有一只老鼠凝視著他。老鼠用后腿站立起來,一副狡黠而又嘲諷的神氣,似乎在對蒙著臉的孩子進行拷問。我在這幅插圖面前停了很久,我在琢磨這幅版畫的作者真實意圖何在,為什么這個醫生要引用這幅版畫。
約莫四點鐘,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天空烏云密布,那是承載著雪的烏云,雪果然開始在城市上空下了起來。我打開圖書館的一扇窗戶。大片大片的雪花飛到我的臉頰上便立即融化了。我看見大街上人影幢幢,來來往往,腳步卻跟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城市似乎又恢復了原有的面貌。我抓起自己的上衣便離開了大學。我當時還不知道,就在那一刻,我已和那所大學永別,再也不會回去了。
要回到我的房間,我必須經過薩爾茨瓦赫廣場、西貝柳斯—福—雷希特大道,穿過柯勒希老街區,那是全市最古老的一部分,里面狹窄的小巷縱橫交錯,小巷里開著不計其數的小店鋪,最后還得順著威廉公園和特爾姆那些陰森森的建筑往前走。我走得很快,也不大抬頭。我一路上和許多人影交錯而過,他們也跟我一樣走得很快,其中也有幾個人大聲說話,似乎有些醉意,而且他們之間還在笑。
在薩爾茨瓦赫廣場和西貝柳斯—福—雷希特大道,地上已經有了積雪,不算多的行人在雪地上留下了他們忙碌的來往腳印。乍一看這些地方,人們可能會認為什么也沒有發生,這個城市經歷了一個很平常的禮拜一,大街上提前進入睡眠狀態無非是因為天氣太壞、太冷,就跟黑夜稍微提前降臨一樣。
然而,必須走進柯勒希老街區迷魂陣一般的胡同網才會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一種聲音提醒了我這一點。那是玻璃的聲音,我走路時腳下發出的碎玻璃的聲音。我剛走進去的那條胡同的地上星星點點到處都是碎玻璃,而且在我的視線所及的地方,也能看見到處閃光的玻璃碎片,只不過有些地方被積雪覆蓋了。我不禁遐想起來,這里曾經有人撒過大量的寶石吧!這一來,那條胡同竟變成了閃閃爍爍美不勝收的仙境,而且這仙境還是某個童話故事的背景,就缺故事的情節和某位公主了。然而,當我的視線停留在那些被砸得像死亡動物的嘴一樣張著大口的玻璃櫥窗上時,最初那些幻象便在剎那間煙消云散了。只見一個個店鋪內部被蹂躪得七零八落,木桶被攔腰砍開,腌咸鯡魚、風干肉、醋漬小黃瓜和酒從桶里滾了出來;貨攤臟得面目全非,商品散落到各個角落。踩在碎玻璃地毯上的腳步聲與痛苦的呻吟聲、哭叫聲交織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誰在這樣哭訴,因為哪里都見不到活著的人。相反,三具尸體橫躺在一家裁縫店門前,頭部被打得發青,而且腫脹得嚇人。門框上只剩下了一扇門,就在這扇門上有人用紅色顏料涂寫了幾個字:“骯臟的外來人”,然而,“外來人”這個詞有點含糊不清,它也可以理解為“叛徒”,按民間的用法甚至可以理解為“下流坯”、“污穢”。有些字母的紅色顏料還在往下滴??梢韵嘈拍切┳质怯萌搜獙懗?。一卷一卷的布料散了一地,有人曾經試圖放火燒掉它們。被砸碎的櫥窗框上還殘留著一些玻璃碎片,看上去就像一個個邊角細脆得難以想象的星星。
“骯臟的外來人”這幾個字在其他許多地方也能看到,有的還添加了另外的內容:“為魯帕赫報仇?!蔽也粩嗷仡^看那三具尸體。我感到暈眩,眼前的死人使我模糊回憶起另外的死人,另外的尸體,他們像牽線木偶一樣躺在那里,他們已經沒有人的輪廓。我又重新成了那個在斷壁殘垣間踟躕的小男孩,他被拋棄在瓦礫和磚頭石塊當中,到處都在燃燒,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尚未消失的噩夢中的玩具,還是決定與他鬧著玩的某個時代的玩具,就像貓決定與老鼠鬧著玩一樣?在我那些記憶的片段不期而至的同時,我又回憶起在梅斯內爾博士的著作里看見的那幅插圖的所有細節,一縷縷的黑煙、數不勝數的老鼠、孩子、穿黑衣的人、大堆的尸體。我眼前的一切:胡同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我童年的回憶以及版畫上再現的那些細節仿佛驟然間都重疊在了一起,以便合力打造它們的恐怖和令人憎惡的慘狀。我搖晃了一下,險些摔在地上,但我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我,一個聲音在叫我,微弱的、破碎的聲音,就像成千上萬的玻璃碎片發出的聲音。
原來是一位老者,他蜷縮在稍遠處的一個大門角落里。他瘦骨嶙峋,雪白的長胡須將他的臉拉得更瘦更長。他在發抖,朝我伸出了手臂。我連忙跑到他身邊,他卻不停地重復著一句話:“瘋了,瘋了,瘋了,都成了瘋子……”他說的是費多琳那種古老的語言,我試圖將他扶起來。
“您住哪里?就在這條街嗎?”
他用眼睛盯住我的眼睛看了幾秒鐘,但他似乎并沒有聽懂我問他的問題,又一個勁兒重復說著那句話。他的衣服有好幾處都被撕破,他血跡斑斑的左手好像已經毫無知覺。我抱住他的身體,想把他扶起來,但我剛把他扶起靠在墻上,就聽見背后有人在叫喊。
“呀,他們還在動!他們在嘲弄我們!他們,他們站起來了,可我們的魯帕赫卻死了!”
有三個家伙朝我們走過來。他們當中每個人都拿著一根長棍,左臂上都戴了一個袖章一類的東西,黑色袖章上寫著交叉起來的兩個詞第一個字母:“W.R.”。他們一邊笑著,一邊大聲說著話。他們都戴著鴨舌帽,帽檐使他們的輪廓在陰影里無法看得很清晰,所以就我所能看見的,其中一個人的臉似乎有些熟悉,但我感到恐懼正侵入我的心田,我的思維也逐漸變得模糊??匆娝麄兊娜丝赡軙J為他們喝醉了,但他們身上并沒有酒味。光憤怒和仇恨就足以使人們的頭腦陷入混亂。那是最烈性的燒酒。唉,后來在集中營我曾在多個場合見證了這一點。
那老者還一直在重復說著那句話。而且我相信他根本沒有發現那三個人的到場。三人中的一個用長棍頂住他的胸脯:
“你馬上跟著我說:‘我是大糞外來人!’說呀,跟著我說一遍!”
但老者沒有聽見他說話,也沒有看見他。
“我認為他聽不懂您的話,他受傷了……”
這兩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而且一說出來我就后悔了。那長棍立即戳到了我的胸口上。
“剛才是你在說話嗎?你竟敢說話?瞧你那壞蛋嘴臉,你是誰?你也一樣,你就有外來人的臭味!”他竟朝我兩肋打了一棍,使我頓時感到喘不過氣。就在這一刻,他的伙伴,就是剛才我感到有些熟悉的那個人,進行干預說:
“不,我認識他,他叫布羅岱克。”
他把自己的臉朝我的臉靠過來,剎那間我認出了他。那是三年級的一個學生,他經常光顧圖書館,跟我一樣。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記得我曾多次看見他翻閱天文方面的論文,而且把很多時間花在看天文圖上。
“布羅岱克,布羅岱克……”那個看上去像他們頭頭的人說道,“這是地道的‘外來人’名字!瞧他的鼻子!他們的鼻子,就那東西暴露了他們!還有他們的眼睛,他們往外突出的大眼睛,突出來就是為了什么都看,什么都拿!”
他繼續把棍子往我的兩肋戳,就像對待不聽話的牲畜一樣。
“費利克斯,放了他吧!咱們不如光管那老東西,他可是鐵板釘釘的壞家伙。他的店鋪就在那邊,我了解這店鋪。真正的賊,就靠放貸肥了自己!”
這幫人中的第三名還一直沒有說話,他這時攙和進來說:
“他歸我!該我干了!你們倆各自都揍了兩個!”
他也一下子走了過來,此前他一直待在陰影里,我這才看清楚,原來他還是個小孩子,也許只有十三歲,不會更大,皮膚白里透紅但嫩得不堪一擊,牙齒在黑夜里都能閃出白色,他笑起來像個瘋子。
“你們瞧瞧,這小烏爾里希想要他那份樂子呢!可你還太嫩,我的兄弟,奶水還在從你耳朵里往下滴呢!”
老者似乎睡著了。他已經閉上了眼睛。他已經不再說話。那孩子狂怒地推開他的兄長,用他的長棍尖把我趕開,然后在那蜷縮在地上的老人面前站定。鴉雀無聲。夜已經濃得像污泥。一股朔風猛地刮進胡同,使地上的雪輕輕飛舞起來。誰也沒有動。我對自己說,我正在做夢,或者正在施蒂皮斯皮爾小劇院的舞臺上,那個劇院經常演出一些滑稽劇,沒頭沒尾,有時也有殘忍的場面,但總是以搞笑結束。然而,那孩子突然又興奮起來。他把棍子舉過頭頂,然后嗥叫著向老人砸下去,老人沒有叫,但他睜開眼,睜得大大的,并且渾身顫抖起來,仿佛有人把他扔進了結冰的河里。孩子又沖他打下去第二棍,打在額頭上,然后是第三棍,打在肩膀上,然后是第四棍,第五棍……他再也沒有住手,而且一直在笑。他那兩個伙伴一邊鼓勵他,一邊拍手,還有節奏地大喊“啊咿!啊咿!啊咿!啊咿”,讓孩子合著節拍打。老者的頭骨像兩個石子夾核桃一樣喀嚓一聲裂開了。那孩子像瘋人一樣繼續打下去,而且越來越用力,嗥叫聲越來越響。然而,漸漸地,盡管他沒有停止打人,盡管他看著他的犧牲品時一直在笑,盡管他的伙伴一直在鼓掌,他濺滿鮮血的臉卻變了顏色。對他適才犯下的丑惡罪行的憎惡仿佛深深進入了他的血管,流入他的四肢,流入他的肌肉、他的神經,侵入他的大腦,使他的大腦得到洗滌,洗盡了一切污垢。他打人的節奏慢了下來,隨即停止。他帶著憎惡看看沾滿鮮血和骨頭碎片的長棍,再看看自己的手,仿佛那兩只手并不屬于自己。他隨即把視線轉到老人身上,老人的臉已經沒有形狀,眼皮緊閉的雙眼腫得嚇人,看上去像兩只蘋果。
那孩子猛然把長棍往腳邊一扔,仿佛棍子在燒灼他的手心。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痙攣,隨即吐出兩口黃色的液體,之后便跑掉了,他已被黑夜吞進肚里,與此同時,他的兩個伙伴卻笑得直不起腰,那個頭頭,他的哥哥,沖他的方向喊道:
“干得漂亮,小烏爾里希!這老頭已經送命!從今以后你就是男子漢了?!?
他用腳踢了踢老者的尸體,尸體在雪中搖晃了一下。這青年隨即挽住同伴的胳膊,口里吹著時髦的小曲心安理得地走遠了。
我沒有動。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虐殺一個人。我內心感到茫然。腦子空空如也,嘴里充滿苦澀的膽汁。我沒法把視線從老人的尸體上移開。鮮血滲進了雪里。雪片一到達地上,便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地上的紅色,畫出一些從未見過的凹陷的花瓣。又一陣腳步聲使我渾身哆嗦起來。有一個人又朝我走了過來。我相信他們回來準備把我也殺掉。
“快逃,布羅岱克!”
是那個大學生的聲音,那個一連幾小時凝視著大部頭圖書上星空和銀河系插圖的大學生。我抬頭看看他。他也看著我,沒有仇恨,只帶著幾分蔑視。他冷靜地說:
“逃走吧!我不會老在這里拯救你?!?
他往地上吐一口吐沫,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