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二四)
-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2755字
- 2021-09-24 16:05:18
回到小鎮,我又看見六月十日這特殊的一天大街上的熱鬧景象。男人和女人正在廣場上聚集起來,摩肩接踵,形成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好長時間以來,我總是躲開人群。我回避他們。我知道,他們是一切或幾乎一切的根源。我指的是壞人壞事,戰爭以及戰爭在許多人腦子里打開的所有“火山口”。我可是親眼看見過那些正在行動的人,當時他們知道自己并不孤立,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淹沒、溶解在即將囊括他們、超過他們的群眾里,而群眾是由成千上萬按他們的形象打造出來的人構成的。人們永遠可以對自己這么說:錯誤應歸咎于那些拖他們下水,煽動他們,讓他們像玻璃蛇一樣繞著棍子跳舞的人;群眾意識不到他們的行為、他們的未來和他們今后的行程。這種說法不符合實際。事實真相是,群眾本身就是魔鬼。群眾會繁殖,它偌大的身體是由成千上萬別的、有意識的身體構成的。而且我知道,從來不存在幸福快樂的群眾。也沒有寧靜的群眾。甚至在他們的歡笑背后,在他們的微笑、音樂、單調的歌曲背后就有鮮血,沸騰的血,躁動的血,自我轉圈、而且在自己飛速推擠旋轉的旋渦中發瘋的血。
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有了先兆。當時我在首都,他們派我去那里求學。是利馬特出的主意。他先向當時的鎮長西貝柳斯·克拉斯巴赫談起此事,然后再與派佩神甫談。他們三人都認為,小鎮需要至少有一個鎮上的年輕人受到比別的青年更好的教育,需要他去外面看看世界,然后回到鎮里,成為學校教師、衛生干事,也許還可能成為公證人克諾普夫先生的接班人,因為這位公證人已經開始老邁衰弱,他出具的公證文書和通知有時不止讓一個顧客吃驚。于是他們選中了我。
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是小鎮派我去首都的。如果說出主意的是我談到的那三位,那么送我去并支持我的就幾乎是全鎮的人了。每個月末,“凍舌頭”都要挨家挨戶進行募捐。他搖著鈴鐺,重復說著那同一句話:“為布羅岱克的學習!為布羅岱克的學習!”人人都根據自己的愿望量力而行。可能是幾個銅板,也可能是一件呢子外套、一頂帽子、一張手絹、一罐果醬、一小口袋小扁豆,給費多琳的一些買來的生活必需品,因為我去了那邊,就不能工作賺錢幫助她了。我就這樣經常接到小額匯票和滑稽的包裹,我的女房東弗拉·海特尼茨每次爬了六層樓弄得精疲力竭后,一邊嚼煙,一邊帶著懷疑的神態把匯票和包裹交給我,黑色的煙草把她的嘴唇染得烏黑,使她的口氣極為不佳。
一開始,首都吵得我頭昏腦漲。我一生從沒有聽到過那么嘈雜的聲音。我覺得一條條大街就像一條條洶涌的急流,熙來攘往的行人和車輛吵得我的頭天旋地轉,我經常逃到街邊,緊貼著房屋的大門,以免被毫不停歇的車水馬龍猛然啄了去。我住的房間,窗戶銹得只能開一指寬。房內除了放我的草床墊,幾乎沒有別的空間,我白天把床墊卷起來,再放一個木板,那就是我寫字的臺子。那個城市,除了盛夏或嚴冬有幾天明朗的日子,其余的時間永遠處在煙塵和煤灰的濃霧包圍之中,煤煙懶洋洋地從無數個煙囪里飄出來,互相攪纏在一起,然后日復一日地停留在天空打瞌睡,使太陽退居二線,離我們很遠。最初那段時間,我感覺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我不停地想念我們的小鎮,想念那充滿樹脂馨香的背斜谷,住在那里就像躲在母親的懷抱里。我甚至記得我還在床上哭過幾次。
那所大學坐落在一幢宏偉的巴洛克式建筑里,三百年前那是一位馬扎爾[7]王子的宮殿,后來,在革命時期被劫掠,再后來賣給了一位舉足輕重的種子商人,商人將它改建成了倉庫。一八三一年,霍亂大瘟疫像獵狗追蹤業已衰弱的野獸一般迅速蔓延到全國,這個宮殿便被征用,改成了公立醫院。在那里看病的人少,在那里死亡的人多。多年以后,到十九世紀末,皇帝才作出決定,把這個大樓改建成大學。人們打掃了一個個公共大廳,在里面安放了長凳和講臺。太平間變成了圖書館,解剖室成了某種小客廳,老師們和一些出身權勢家庭的學生可以在那里吸煙、聊天、讀報,他們坐的是淺褐色的大皮圈椅。
大多數學生都來自資產階級家庭。他們面色紅潤,雙手纖細,指甲潔凈。他們從小到大一直吃得飽,穿得好。像我這樣身無分文的人僅僅是極少數。只要看看我們受過野外空氣洗禮的臉,看看我們的穿著、我們笨拙的動作,看看我們生怕不能就位、生怕一再搞錯地方的恐懼,人們就能很快把我們認出來。我們來自遠方。我們不是本市的人,甚至不是本市附近鄉村的人。我們睡在屋頂下,房間供暖很差。我們從不回家,或者很少回家。那些有家有錢的子弟不大注意我們,為此,我認為他們并不蔑視我們。只不過他們很難想象我們是些什么人,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在怎樣荒涼而又雄偉壯麗的景色當中成長起來的,我們在大城市里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們經常在我們身邊走過卻視而不見。
幾個禮拜之后,我不再害怕城市了。我對它可怕而充滿敵意的一面不予理睬,我只記住了它的丑陋。而這種丑陋,我能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凈,因為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學習和書本當中。事實上,我幾乎從不離開圖書館,除非去一些課堂聽老師授課。我找到了一個新伙伴,烏利·雷特,他跟我同歲,與我一樣貧窮,可以說他也是他們小鎮派來學習的,希望他學成回鄉后能用他的知識造福更多的人。雷特來自邊境的加利奈克丘陵地區,他的語言說起來很澀口,聽起來很刺耳,隨處有我聽不懂的熟語,那語言使他在許多同學眼里成了一個古怪的人或粗野的人。我們不在學校的圖書館或我們的寢室里,便在大街上徜徉,走完一條街再走另一條街,同時談論著我們的夢想,規劃著我們的未來。
烏利是個咖啡館迷,但他沒有足夠的錢經常光顧那里。他常常把我拉去欣賞咖啡館,只見那里的煤氣燃著藍色的火苗,蠟燭的火苗是紅黃色,女人們的笑聲直沖天花板,天花板卻遭香煙和煙斗吐出的煙霧覆蓋;男人們穿著講究,冬天穿裘皮,春天圍絲巾;穿緊身白罩衫的侍者干凈利落,酷似一支非戰斗軍隊的士兵,光看一看這樣的景象就足以讓他像孩子一樣笑逐顏開。
“咱把時間都浪費在書本里了,布羅岱克,這里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烏利與我恰恰相反,他在城市里真是如魚得水。他了解這座城市所有的街道和城里人所有的伎倆。他喜歡這里的灰塵、噪音、煙炱、暴力、地域的廣闊。他喜歡這里的一切。
“我相信我不會回我們小鎮……”他常對我這么說。我對他說,是他的家鄉把他送到這里的,他的小鎮就指望他了,白說,他用幾句話或一揮手背便將這些話堵了回去。
“一幫醉鬼和粗人,我們那兒就有這些。你以為什么呢,你以為他們送我來這里是發善心嗎?不是別的,是利益促使他們這么干!他們希望我回去時就像填鴨似的滿肚子知識,然后就讓我為這些知識一輩子付賬。你別忘了,是無知所向無敵,布羅岱克,不是知識。”
哪怕他想咖啡館比想學校的長凳多,烏利·雷特可一點不傻。他有時候說出一些句子足以刊印在書本里,但他說的時候卻一臉的無所謂,仿佛一說完就馬上對那些句子和對他本人嗤之以鼻,然后大笑起來,那笑聲又像鹿叫,又像練聲,總會引得行人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