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三)
- 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文學(xué)經(jīng)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2581字
- 2021-09-24 16:05:18
從我們小鎮(zhèn)通往施特恩簡陋小屋的山路很陡。出鎮(zhèn)片刻,便走上蜿蜒曲折的盤山小道,小道將我引入一片闊葉樹林,在那里又可以居高臨下看見鎮(zhèn)里的屋頂了。走了一半路,便看見一塊大巖石,巖石狀如餐桌,誘人在此小憩。當(dāng)?shù)赝猎拰⒋藥r石命名為“林根”,意思是林中小仙女。據(jù)說,那些小仙女每逢月明風(fēng)清之夜都會來這里跳舞唱歌,歌聲有如捂住的笑聲。這里、那里,一塊一塊綠中泛白的苔蘚像坐墊一樣稍微緩解了盤山小道的陡峭,道上還有一束束鮮花樣的歐石楠加以裝點。這里的確是戀人們和沉思者理想的去處。我記得曾經(jīng)在這里見到過“另外那個人”,那是盛夏的一天,七月八日——我記錄一切——約莫午后三點,也就是酷熱的時刻,那一刻,太陽似乎停止了它在天空的運行,向世界傾倒著融化了的鉛水。我當(dāng)時是來這里采摘我那小波樸切特酷愛的覆盆子,我想乘她午睡的時候準(zhǔn)備給她一個驚喜。
樹林里到處嗡嗡聲不絕于耳,有蜜蜂在勞動、胡蜂在飛舞、蒼蠅在發(fā)狂,還有牛虻像猛然瘋魔了一般四處亂鉆。那真是一部偉大的、仿佛從天地間涌出來的交響樂。在小鎮(zhèn)上我沒有遇見一個人。
小山坡累斷了我的腿,也讓我喘不過氣。我的襯衫已經(jīng)濕透,發(fā)黏的襯衫貼在我身上。我在山路上停下來,正在喘氣,忽然意識到,在離我?guī)酌椎牡胤剑傲硗饽莻€人”正背對著我坐在巖石上觀賞小鎮(zhèn)的屋頂。他坐的是他那把怪怪的椅子,村里所有的人第一次看見他取出那把椅子時無不嘖嘖稱奇,椅子可以打開也可以折疊起來,椅子個頭之大足以支撐他那寬大的臀部,然而一旦將它疊起,竟變成了一根簡單的手杖。
周邊的風(fēng)景全部呈綠色和淡黃色,他那件永遠(yuǎn)熨燙得毫無瑕疵的黑呢子禮服對比之下卻有些刺眼。我再走近一些,便發(fā)現(xiàn)他仍舊穿著他那件帶襟飾的襯衫、呢子背心,戴著他的護(hù)腿,腳上那雙擦了鞋油的大皮鞋發(fā)出鏡子一般的亮光。
我的腳步踩出了樹枝的咔咔聲,他轉(zhuǎn)過身來。
他瞥見了我。我一定像個小偷,但他似乎并不詫異,沖我笑笑,右手還象征性地摘一摘并不存在的帽子表示致意。他的雙頰很紅,面部的其余部分,額頭、下巴、鼻子卻好像涂了一層鉛白色的面霜。他頭上已經(jīng)歇頂,但兩鬢卻長著黑色的卷發(fā),這一來,他看上去活像一個老喜劇演員。他臉上流著大滴大滴的汗珠,他用一張手巾擦著汗,手巾上繡著很難辨認(rèn)的花體縮寫字。
“您大概也是來丈量世界的吧?”他用他那柔和而顯得高雅的嗓音對我說,同時用手指一指廣袤的景色。我這才注意到,在他那圓鼓鼓的膝頭放著一個本子,他手里還握著一支鉛筆。本子上畫了一些輪廓、線條、陰影。當(dāng)他意識到我在看什么時,便把本子合上了。
自從他來到我們小鎮(zhèn),我那是第一次單獨同他在一起,他也是第一次與我對話。
“您能否垂愛幫我點忙?”他問我,因為我沒有答話,而且我的臉色一定顯得有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他連忙帶著微笑補充一句,那謎一樣的微笑從沒有離開過他:“您放心,我只是想請您把背斜谷前邊那些山的名稱告訴我。我怕我的地圖不夠準(zhǔn)確。”
他說話時抬手往前一舉,指向前面的山丘,在夏日凝固的空氣里,那些山丘在遠(yuǎn)處顫顫巍巍地顯現(xiàn)出來,有些地方幾乎與仿佛意欲抹掉它們的天空融為一體。我走近他,跪下來與他的高度取齊,然后從東邊開始,一一講出那些山丘的名字。
“這個山叫洪特匹茨,之所以叫洪特匹茨,是因為它的山形像個狗頭;接下去,那是三個施尼克爾科普夫山,然后是布龍德爾匹茨山,霍爾尼山的山脊,霍爾尼山的山巔,霍爾尼山巔是群山的最高峰。接著是杜拉山的山口,弗洛里亞山的山脊,末了,在最西邊,那是毛賽恩山的峭峰,它的形狀像一個被重?fù)?dān)壓彎了腰的人。”
我沉默下來:他在重新取出來的本子上記錄完那些山名后,又立即將本子放回了衣服口袋。
“真是不勝感激,”他邊說邊同我熱烈握手,這時,他那對綠色的大眼睛里閃著滿意的光,仿佛我適才送給了他一個寶物。我正要離開他時,他補充說道:
“有人告訴我說,您對花和草很感興趣。我們有共同點。我迷戀風(fēng)景、插圖畫和人物肖像畫。這個怪癖畢竟無傷大雅。我?guī)Я艘恍┫喈?dāng)珍貴的書籍,您也許會感興趣。假如某一天您光臨敝處,我將不勝榮幸供您翻閱。”
我微微點頭,但沒有答話。我還從沒有聽見他說過那么多話。我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待在巖石上。
“你把所有的山名都告訴他啦!?”威廉·富爾滕豪說話時雙臂朝天舉起,眼睛狠狠地瞪著我。我正在對古斯塔夫·羅佩爾講述我與“另外那個人”邂逅的情況時,他正好走進(jìn)五金制品店。我是在與“另外那個人”邂逅幾個小時之后去五金制品店的。古斯塔夫曾經(jīng)是我的伙伴。在學(xué)校,我們倆并排坐在一條凳子上念書,我當(dāng)時經(jīng)常同意他看我本子上的答案,作為交換條件,他則給我一些釘子、螺栓、繩子之類的東西,那是他從他父親的店里偷來的,當(dāng)時這個店還是他父親當(dāng)家。我剛才寫的是他曾經(jīng)是我的伙伴,因為在今天我就很難說了,他跟其他人一起是“發(fā)生過的事”的參與者和擁護(hù)者。他犯了無法挽回的錯誤!自那以后,他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即使我倆禮拜天望過彌撒之后在教堂前的廣場上擦肩而過也一樣,那時,醉紅了臉的派佩神甫跌跌撞撞地將他的教徒們送到廣場,再最后舉手為他們祝福一遍,盡管祝福的動作并沒有完成。我后來再不敢推開他的五金店的店門,我實在害怕在我們之間只剩下一條很深的鴻溝了。
富爾滕豪,我已經(jīng)說過,我認(rèn)為他很富裕,但也很愚蠢。他拍了一下羅佩爾的柜臺,把一盒圖釘都震落到了地上。
“可你得搞清楚你都干了些啥,布羅岱克,你把我們那些山的名字全都告訴了他,而且你說他全記到本子上了!”
富爾滕豪怒不可遏。他那肥大的耳朵變成了深紫色,仿佛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了那里。我一再提醒他說,山峰的名稱并非秘密,所有的人都知道,都熟悉,或者可以從資料上查出來,但那是白費口舌,根本沒法讓他平靜下來。
“你竟然沒考慮他會策劃些啥陰謀,他會到處刺探些啥,就跟他現(xiàn)在做的一樣,他會提好多問題,盡管那些問題表面上無關(guān)緊要。他還會裝傻,輕言細(xì)語的,一副肉麻的樣子。而且這家伙還不知道是從什么虛無縹緲的地方來的呢!”
我一再重復(fù)“另外那個人”對我說過的有關(guān)風(fēng)景和插圖之類的話,好讓富爾滕豪稍微平靜一些,然而,此舉卻使他的憤怒有增無減。他離開五金店時朝我甩出一句話,在當(dāng)時我并沒有把這句話當(dāng)回事,但今天稍微一想,我便覺察出那句話本身包含的威脅和恐嚇。
“別忘了,布羅岱克,一旦出了啥事,那就是你的錯!”
他隨即咔啦一聲帶上了門。古斯塔夫和我,我們互相看看,同時聳聳肩,然后開懷大笑,就像我們童年時常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