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煞是陰沉,墨漆色的烏云不斷地擠壓著灰蒙的天空,沉甸甸的像是浸滿水的巨大黑布,沉沉的仿佛天隨時都要墜下來。自由飛翔的鳥兒都早已鉆進了屋檐下,偶爾有天光拉出一抹刺眼的光芒,立時便被由遠及近的雷聲驚進了云層,整個世界戰栗著不知所措。零亂的樹葉開始隨風起舞,忽而翩翩迨蕩,忽而失重下沉,挾帶著草屑如孤魂野鬼般飄飛游蕩。
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
南宋紹興年間的一個稀松平常的下午,午后還曾經有過短暫的艷陽高照,眼看著便要被這場不請自來的雨攪了興致。
漢陽,這座比大漢口的歷史還悠久的古城,始于東漢或者更早,位于“伯牙撫琴會知音”的“伯牙臺”建筑以西,一座還漬留著洪水淹城殘局的城垣。往昔唐初至北宋的經絡縱橫已不復存在,“殘燈明市井,曉色辨樓臺”的精致輪廓,“漢陽渡口蘭為舟,漢陽城下多酒樓,當年不得盡一醉,別夢有時還重游”時市井繁華,如今都隨著北宋宣和四年的一場大水掩埋在記憶的深處,徒留過往嘆息。雖然乍看上去還是略有些商賈云集的模樣,但在翻卷著烏云的天幕下,卻透著無言凄涼。
臨江口,在原縣衙舊址上新修建的縣衙府第,本就十分破舊的建筑在江面上呼嘯的風中卻也更顯得搖搖欲墜。
自南宋偏安一隅,朝廷達官顯貴們只顧在臨安茍且度日以來,江南各州府縣衙均遵循唐宋舊制,由于入宋之后,官邸鮮見輝煌,“百余年間,官司既無力修換,又不忍拆為小屋,風雨腐壞,日就頹毀”,即使官高至宰輔也多有租住辦公,地方官之州衙則更為凄惶,而為最低一級的縣衙就更不忍卒視了。縣衙以外,民居更則破敗,整個“閑坊僦古屋,卑陋雜里閭。鄰注涌溝竇,街流溢庭除。出門愁浩渺,閉戶恐為潴。墻壁豁四達,幸家無貯儲”之寫照,比起北方戰火年年,身處南方的漢陽盡管無兵匪戰禍之憂,也難避饑荒災貧之害。百姓生活之水深火熱由此可見一斑。
雖然縣衙“儀門”看上去是那么破舊不堪,但它畢竟還是一級政府機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自知縣以下,縣丞、主簿和縣尉各司其職,有眾多衙役值班站崗。儀門兩側則有東西兩個角門,東為上首,也稱“人門”,是供知縣平常出入的;與之相對應,西角門則稱為“鬼門”,也叫“絕門”,只有在提審人犯,押解死囚赴刑才開,且死囚必須走鬼門。在鬼門的拐角處,有門坊窄小低矮,只容一人躬身進出的門棟,則是縣衙的監獄。
而南宋的監獄,也已開始有了“女牢”,就像如今的男女衛生間一樣,左右對稱,中間一條低矮陰暗的通道隔開。
在監獄角落的一間看守房里,三名獄卒圍著簡單的木桌喝著悶酒,一邊長吁短嘆,桌上,僅有一盤已吃過大半的花生米以及三兩盅殘酒不成方圓,而盛酒的器具則不知被給誰扔進了墻角,獨自黯然傷神。
“唉!這女子確也甚是年輕了些,怎么就做下了如此之事?”一名有些微醉的獄卒還是率先開了腔,將剛才太過沉悶的空氣突兀撞開了一個豁口。
“誰說不是?可惜了,聽說是下毒,毒死了婆婆。”另一名年長獄卒漫不經心地回應道。
“為什么要毒死婆婆?她們真有這么深仇大恨?不是說她們在一起生活都有四五年了,又不是才過門的媳婦?”微醉的獄卒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式。
“這個我們哪里能知道?!反正是人臟俱得!送給婆婆喝的湯里有毒是千真萬確的了,至于為什么,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了。”
“這個倒是!來,哥們再干一杯。眼看要下大雨了,這天悶得不行,等熬過這段時間就好嘍,都立冬好幾天了,怕是不久雪就是要下來了吧,下次當值得帶件棉衣了。”
“還聽說她有個奸夫,好像是被婆婆撞破懷恨在心。”另外一個稍顯年輕的獄卒端著剛倒空的酒杯,有些惋惜道,“與人私通,毒殺婆婆,這都太違婦德了。只是可惜了這個花一樣的年齡和相貌了……”
“私通?通奸?”紅著眼的那名獄卒可能是被通奸的罪名刺激得臉紅脖子粗,借著酒精的力量提高了聲音,“和誰通奸?”
“反正不是你我,操那心干啥!莫非你小子看上他了?”
“就看上她了怎么著?這小娘子長得確實不錯,那張臉蛋也挺招人喜歡的。只是可惜了。可惜。唉…”
“可惜什么。你要真喜歡上了,小弟給你從中摻和摻和。”年輕獄卒打著趣,又沽了一口酒進了喉嚨。
“你摻和啥?要不是她被關進了死牢,哥說不定就能……”被酒精逼得滿頭大汗的那名獄卒淫邪地看了看拿著空酒杯的同伴,并向死囚牢房的方向不時看上幾眼,心有不舍。
看他們越聊像越有些不像話了,年老的獄卒總結性地“咳”了兩聲,又搖了搖頭:“什么通奸?我可信不了。這樣一個出身官宦之家的良家女子會做出這種不齒的事情,還下毒毒死相依為命的婆婆?打死我也不信!”
“算了吧,管他娘的毒是不是她下的,反正她今天都已經認下了,如今這牢里冤死鬼還少嗎?也就我們老爺勤奮點,審她都審了兩三個月,她才認下的罪,即使是個冤死鬼也只怪自己投錯胎嘍。”微醉的獄卒嘴里繼續著話題,但人卻慢慢趴在了小桌上,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也許是這最后一句話很是有些掃興,于是,整個監獄一時間竟安靜了下來,而剛才還是烏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露出了一些天光,大雨也開始瓢潑起來,瓦檐上水流成瀑,在狹窄的天井中呯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