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仍在睡夢中不愿醒來,一旁的皮爾斯如蒙大赦,癱坐在地,寬厚的兩唇抿作一團,似乎想用針線將它們縫上。
歐文將他攙扶起身,疑惑和憂慮寫在臉上,皮爾斯顫抖地指著嘴巴,眼睛里的恐懼和害怕幾乎要溢了出來。
“你相信嗎?剛才我的脖子上纏著一條毒蛇,它吐出長長的信子,幾乎要伸進我的嘴里,就是這,你知道嗎?蛇身上的鱗片跟彩虹一樣艷麗,這是極度危險的象征!圓眼就像扣在面前的一個碗,豎瞳緊緊地盯著我,就像在看食物一樣!”
幾乎與皮爾斯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的神經極度敏感,動不動就說有人要謀害自己,就像狼來了的故事一樣,大多數人在被忽悠后都選擇不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三人騎士團卻不一樣,對皮爾斯的每一次被害妄想都慎重對待,彼此之間因此產生了默契,孕育了現在四人隊的胚胎,無數的事實證明,皮爾斯確實有著不凡的靈性預知,能夠短暫地窺探未來,但失效的次數占比更多。
歐文這才意識到,皮爾斯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靈性的操控下,包括嚴肅的表情和使用全白之瞳,難怪如此惜命的他會將珍貴的圣水用在威爾身上。
但這背后又代表了什么?弗蘭克抱著的放羊娃身上藏著不小的秘密?這比聽到白毛雞飛上天還要可笑,想來又是一次失效的未來預知,這在以往發生過無數次。
三名騎士蹲坐在臺階上食用行軍餐,意識逐漸清晰的威爾感覺到身上有一雙手在反復摸索,睜開眼睛竟然看見一個半百老人。
他嚇得彈了起來,神色戒備,下意識地收攏五指,但只握住了空氣,對面的皮爾斯擠出友善的笑容,作投降姿勢,表明自己沒有惡意。
三人騎士團向皮爾斯的方向遠眺了一眼,便失去了湊熱鬧的興致,在他們看來,威爾就像是紙糊的老虎,只有模樣沒有威脅,反倒是行軍餐更有吸引力。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燉一鍋軟乎乎的牛肉!”
“沉寂在死亡海的幽魂蘇醒,我們接下來可沒有閑的時候。”
歐文保持沉默,他正在回想翻閱過的歷史書籍,其中記載了第一紀末期爆發的神戰。
人類先祖亞當在比太陽更耀眼的圣潔之光下,化成血滴蒸發消散,叛神者撒旦幾近隕落,趁上帝受到重創陷入短暫的沉眠時,以地獄領主的位格將死去的反叛軍強行轉化為幽魂、亡靈,并帶往外環海深處,世人稱其為死亡海。
另一邊,威爾仍在和掛著笑臉的皮爾斯對峙,因為擔心教堂圣臺下躲藏的阿黛拉,他必須盡快打破僵硬的局面,判斷對方是否值得信任,但他的記憶突然與現實產生了矛盾,大腦不由得陷入宕機。
“我不是...快要死了嗎?”
皮爾斯等待的時機到來,他小手微動,施展安神咒。
“我不清楚你是否了解城鎮外的情況,死亡海蘇醒,亡靈大軍如同蝗蟲過境般壓向了生命之河的防線,弱小的幽魂從網兜漏了進來,就像水滲進黑泥,亞爾諾王國派遣圣光騎士團以三人編隊分散到各個城鎮解決可能存在的內憂,并在完成后迅速前往生命之河清剿外患,約德鎮就是其中的倒霉蛋,我和三人騎士團凈化了游蕩的幽魂,并將奄奄一息的你從地獄的大門前拉了回來,相信我,那個時候你已經邁出了一只腿,差一點勸不回來。”
威爾有點懷疑面前的老人和自己是不是同一個物種,雖然每一個字他都聽清了是什么,但組合到一起就變得陌生了,就像白毛雞和黑皮鴨對話一樣。
皮爾斯同樣不能理解男孩眼中的困惑,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詳細,他無奈地攤開雙手,表示沒有后續內容。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找我的妹妹。”
“我們可以幫助你。”
威爾仍想著阿黛拉,得知對方抱有善意后,便第一時間提出,以防止意外發生。
皮爾斯朝三人騎士團揮手,以為要上演一場從惡龍手中搶回公主的戲碼,不料四人厲兵秣馬地推開拱形門走進教堂,只看到威爾掀開的絨布下,躲藏著一個嬌弱的小女孩,她左手拿著香腸,右手將面包塞進嘴里,腮頰鼓得像將要過冬的松鼠。
“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她是在大快朵頤?”
弗蘭克有種自己在狀況之外的感覺,一想到剛才他們謹小慎微的模樣,就臉紅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丹尼爾同樣有些尷尬,只有騎士長歐文沉得住氣,皮爾斯仍舊大大咧咧,沒有心眼,他喜歡小孩,特別是小女孩,她們的稚氣和童心就像是躲避風暴的港灣,天真純潔的笑容總能讓人感到慰藉和放松。
“威爾哥哥,你回來得好快啊,我還沒吃完呢!”
威爾苦笑一聲,不知如何回應,默不作聲地牽住阿黛拉的手迎向三人騎士團和皮爾斯,半百老人法杖繞圈,凝結了一塊小熊形狀的冰晶,臉上自信滿滿。
但只對吃感興趣的阿黛拉顯然不怎么來勁,閃亮的大眼睛只是掃了一眼,便又盯住威爾身后的布袋,面包和香腸都被他收進了里面。
騎士長歐文望向了一旁垂頭喪氣的皮爾斯,如山石般厚重的聲音從盔甲里傳了出來。
“約德鎮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現在我們需要趕往生命之河,與其他圣光騎士共同抵御死亡海的亡靈大軍。”
“我帶他們去機械迷城,你欠我一顆炎結晶。”
生命之河和機械迷城雖同在太陽大陸,但位處東北和西北,約德鎮像是夾在三明治中間的火腿片,圣光騎士團所屬受到誓言約束,必須在約德鎮與威爾和阿黛拉分道揚鑣,以最快速度趕往生命之河撲滅亡靈大軍這團燒上眉梢的火焰。
但誰也不清楚手無縛雞之力的兩人會在路上遭遇什么,這違背了騎士的守護精神,如同一雙沾滿泥垢的腳踐踏在長久堅守的信仰上。
皮爾斯雖然是隊伍中的一員,但屬于編制外的無業游民,不受到圣光騎士團的誓言約束,可以自由地做出選擇。
四人默契地決定由他護送威爾和阿黛拉前往機械迷城,這不僅在安全上有充足的保障,同時,三人騎士團的榮譽得以延續,這也是一顆炎結晶的由來。
歐文摘下頭盔,抽出腰間的銀哨放在唇邊吹響,三顆白豆在道路盡頭慢慢擴大,變成眼前的三匹雪白駿馬,柔軟的鬃毛在風中飄蕩,像是柳樹的枝條。
騎士團三人利索地跳上馬背,騎坐在馬鞍上,如同天上劃落的流星,轉眼間就消失了蹤影。
“我們要走的是這個方向。”
皮爾斯搖頭晃腦,一副老頑童模樣,法杖指向太陽落下的西邊,威爾的心中仍存有不少疑惑,但想來路上時間充足,便又咽了回去。
阿黛拉呆呆地望著三人騎士團離去的方向,看上去像是被騎士的英武所驚嘆,實際上她在糾結:“馬腿上的腱子肉用土豆燉香呢?還是用地瓜?”
“為什么你沒有馬匹?”
“那是亞爾諾王國為騎士軍團馴養的戰馬,普通的馬匹雖然也能日行百里,但養護的費用卻昂貴數倍,我的錢可不是大風刮來的。”
皮爾斯作為法師,他積攢來的金幣多用于購買特殊的靈性材料以制作施展大型法術的所需的核心和節點。
而作為沒有工作的無業游民,大部分時間都是入不敷出,因此他保持著開源節流的習慣。
平時順馬行路,三人騎士團輪番上陣,現在改成步行,難免有些不太適應,一路上叫苦叫累。
威爾不太忍心看著半百老人因為自己和阿黛拉如此折騰,好心地想要背著他上路,但屢屢被拒。
當時的皮爾斯好像被毒蛇盯著,臉上戰戰兢兢,始終和威爾保持五米以上的距離。
“如果你想讓我盡快躺進棺材,就堅持這個想法。”
威爾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也掐滅了幫忙的念頭,阿黛拉安靜得不同以往,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后面。
晚霞將天染得一片血紅,太陽像是一顆正在剝皮的橘子,苦澀的汁水濺在兩人的眼睛里,不由地泛起酸楚。
遠處的約德鎮如同一塊粗糙的石子被扔進泥沼,慢慢地消失在凸起的小山坡上。
燃燒的火焰將枝條的水分汽化,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就像有人不停地踩在干透的落葉上。
皮爾斯看著他們凄慘地圍著火堆,吃香腸面包,顯然有些不開心。
“你們是在瞧不起我嗎?”
綠藤法杖高高揮舞,皮爾斯嘴里念念有詞,兩只肥碩的兔子從遠處飛來,主動地將后脖頸送到他的手上,四只短腿懸空地蹬著,耳朵受到驚嚇地貼在臉上。
邪惡的皮爾斯露出陰險詭異的笑容,似乎要將它們生吞活剝,至少威爾是這么覺得的。
但轉換到阿黛拉的視角,皮爾斯宛若降世的圣母,他的雙手掐在美味可口的兔子的后脖頸上,就像是要向世人撒下善良和關懷。
當摘下兩人眼前戴著的有色眼鏡后,就會發現皮爾斯只是在簡單的嘚瑟。
“你是法師嗎?法師真的存在嗎?”
威爾用手掌擦去嘴角的油漬,大大方方地打了一個飽嗝,早在教堂,他就注意到了皮爾斯能夠憑空凝結冰晶,這可不是正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因此聯想到了書中提到過的一類人群。
“是的,你難道沒有見過和我類似的人?或者說,你沒有走出過約德鎮?”
“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少女峰上,從來沒有見過像你們這樣神奇的人。”
皮爾斯醒悟過來,那種感覺就像是便秘了好幾天,突然間一瀉千里,原來眼前這位放羊娃是實打實的鄉下人,難怪提到城鎮外的消息時一頭霧水,這可比巨龍還要少見。
“那你知道些什么?”
皮爾斯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寶,讓威爾有一種在集市里被掛價販賣的感覺,他搖搖頭。
“我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放羊和種地,木工活也會一些。”
“年紀輕輕,竟然就當上了文盲,真是讓我羨慕不已,當然這都是玩笑話,你需要上學,教會和修道院都在做類似的事情,機械迷城也有,叫蒸汽學院?我太久沒有去過了,那里都是機油和鐵銹味,以自然元素為力量根源的法師都將機械迷城視作禁足之地。”
“那你知道亞爾諾,剛鐸和洛汗嗎?”
皮爾斯也不知道從何說起,用一個夜晚講述阿爾達的歷史顯然是不現實的,只能著眼于實際,先從常識開始,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
“不知道。”
威爾誠實地回答,皮爾斯也不指望得到肯定的答案,他遙遙地看向天空,星星發出的微光就像從天國的地板縫隙漏出來一樣。
“第一紀神戰爆發,人類先祖亞當造就的繁榮就像是一幕幕虛幻的景象,眨眼間便化作了泡影,上帝于后宣判人類與亞當同罪,降下滅世大洪水洗刷地上的罪孽,經此災難后,活下來的人類十不足一。”
“第二紀初,也就是上帝陷入沉睡的時候,人類集體遷徙,扎根于生命之河南方的富饒土地,建立了城鎮和村莊,但人族統領埃蘭迪爾認為阿爾達世界仍處于動蕩不安的時代,因此在太陽大陸的北方建立了第一個人類王國,亞爾諾。事實證明,埃蘭迪爾是正確的,一種在人類認知以外的生物從遙遠的地域襲來,它們生性野蠻兇殘,飲人血食人肉,記載歷史的書籍中有這么一段話,埃蘭迪爾哭著,用士兵的肉和血筑起了城墻,將骨頭磨成弓箭,用筋作弦,野蠻人慌忙退卻,雖然有夸大的嫌疑,但足以想象當時戰況的慘烈,它們有一個極其貼切的稱呼,獸人和半獸人,基督教徒認為它們是上帝用人性中的七大罪惡所創造的生物,分別是饕餮,貪婪,懶惰,嫉妒,驕傲,憤怒,色欲。”
“同年,埃蘭迪爾的子嗣,伊熙爾杜和阿那瑞安在太陽大陸中心建立剛鐸王朝,并在不久后宣布與亞爾諾分治,曾經的剛鐸也經歷過黃金時期,史稱船王時代,剛鐸內外空前統一,國力達到巔峰,這背后流傳了一句俗話,拳頭比腦子管用。但現在,剛鐸王室內斗已經到了連我這個小人物都知道的地步,可想而知剛鐸正快速地走向衰落。”
“洛汗王國的建立則要從凱勒平原戰役開始說起,神戰后,人類從自然中汲取的靈性以遺留物的形式回歸大地,分散到阿爾達世界的各個角落,對不少的人類和非人類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或者說污染,它們的攻擊性和破壞欲望變得強烈且不受控制,逐漸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我們稱其為魔多族,摩多族曾經占領了太陽大陸南方的凱勒平原,并試圖點燃席卷世界的戰火,剛鐸派伊歐率領族人出征,他成功地奪回了人類的領土,并在當時的剛鐸國王幫助下,在太陽大陸南方建立了洛汗王國。”
“那里有東西!”
皮爾斯戛然而止,就像是被掐住了脖頸的黑皮鴨,兩只金魚眼死死地盯住遠處被黑暗吞沒的枯樹,古舊的長袍無風自起,綠藤法杖前端凝聚出潔白光矢破空射去,凈化了一團空氣。
威爾被突如其來的吶喊嚇得不輕,一把抓起手邊的柴刀,站到了還在和兔肉戰斗的阿黛拉身前,神色緊張地望著被光矢照亮的地方,但映入眼簾的只有一團空氣。
皮爾斯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不著痕跡地將目光轉移到他處,威爾不知道被害妄想癥的事情,仍在警惕地環顧四周。
“那個什么,它被嚇跑了。”
“是什么?”
“不好說,也許是一只猴子,或者鳥?”
威爾這才卸下防備,轉過身蹲下,滑稽地做了一個鬼臉,因為兔肉掉到地上而難過的阿黛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像是展翅的蝴蝶一樣美麗。
他也沒有想為什么猴子會出現冬天的夜晚,鳥兒會挑選一棵枯樹歇腳,只知道小女孩應該永遠站在光明里,不能再被孤獨的大海淹沒。
意外擾亂了兩人聊天的興致,困意也不識趣地爬上腦袋,皮爾斯指揮著地上的落葉,它們像是長出了雙腿,在積雪融化的地面上鋪出三張干燥柔軟的床,阿黛拉不客氣地躺下,酣然入睡,紅潤的小臉蛋和阿爾卑斯糖一樣甜。
威爾的雙手墊在腦后,他的眼皮耷拉了下來,就像是話劇的幕布,失去至親和離開故土是讓一個人成為無根浮萍的最快辦法,也是讓一個人成長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