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國人口生育制度變遷
- 楊成鋼等
- 6011字
- 2021-12-30 11:43:02
第二節 生育制度及其變遷的社會基礎
一、生育制度的意涵
(一)生育制度的內涵與外延
生育是男女兩性結合,孕育生命,實現人口再生產的行為和過程。這個行為過程,如果狹義的解釋,就只是一種生殖過程;如果廣義的解釋,則還包括生殖行為過程之前的準備階段,也就是擇偶婚姻階段,以及生殖行為過程之后的階段,也就是撫育子女成長的階段。按照馬克思主義人口理論的觀點,生育行為過程不僅僅是一種實現人類自身的種的繁衍延續的生物行為和受限于生物機制的自然過程,而且是一種社會行為和社會過程。生育行為和生育過程背后,蘊涵著一系列的社會規則,社會文化,體現出強烈的社會特性。人口生育行為其實是人的生物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統一,生育過程是自然過程與社會過程的統一。而且,社會屬性才是生育的本質屬性,社會過程才是生育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的過程。理由在于:首先,從兩性結合、懷孕、分娩到子女的養育,整個過程都以家庭為依托。在家庭之中,子女既是父母的生育成果,也在夫妻雙方關系的維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其次,在新生兒成長的過程之中,他首先要與自己的父母和其它家庭成員產生聯系,再與社會成員產生聯系,整個生育、養育、成長的過程都處在與社會緊密聯系的狀態中。最后,生育選擇反應了與生育行為相關的一系列生育文化、生育規則和生育觀念,并且受到生育選擇主體的社會地位、社會生活環境的支配和影響。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曾著《生育制度》一書,書中將男女兩性經過擇偶、婚姻,結為夫妻的過程,通過兩性結合生育子女的生殖過程,并將子女撫養成人的撫育過程這一整套活動定義為生育制度。這是國內對于生育制度概念所做的較早也較為全面的一個概括。書中還特別強調,雖然追求種的延續是生育最根本的功能①,但生育制度是人類的文化行為,人類性的需要是在生育制度中得到滿足的。
社會學家佟新在其所著《人口社會學》一書中則認為:生育制度是與人類生育過程緊密相關的生育觀念,行為規范和物質文化設備等一整套規則和文化②。其中生育觀念是人們對生育的根本看法,包括生育的動機和目的、生育子女的數量、生育的間隔、生育的性別組合、生育的態度等等;生育規范是指用于約束人們生育行為的一系列法律法規以及政策,如生育政策等;物質設備則指代生育行為所對應的社會物質保障,如醫療衛生條件等。該書還強調,兩性生殖不等同于生育制度,生育制度要以社會分工合作為前提,有著突出的社會性。如果說有生物性,其生物性也是與社會性充分統一的。社會的延續和發展離不開作為社會主體的人,而人的延續和發展也不能脫離社會這個載體。生育的物質條件、生育觀念和生育政策三者有機組合在一起,才共同構成了生育制度。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經濟力量存在差異,因而生育制度受不同社會力量的影響也會不斷發生變化。生育制度的變遷是必然規律,不以個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
本書根據研究目標的需要,結合上述生育意涵和制度意涵的界定,將生育制度定義為:一定社會通行的、反映其生育價值訴求和生育觀念的生育行為規則、調節生育過程的社會規范以及使這套規則規范得以實施的工作體系。這是生育制度的內涵,而生育制度的外延,也就是生育制度所涵括的具體內容構成則可以分類為:作為正式規則的生育法規,生育政策和作為非正式規則的生育觀念,生育習俗等,以及于這些規則實施配套的相關工作體系。這樣的外延界定還可以做狹義和廣義的區分。如果只包括正式生育規則的內容及其相關工作體系就是狹義的界定。如果包括了正式規則和非正式規則的全部內容及其相關工作體系就是廣義的界定。為了使研究具有較為明確的靶向目標,使討論的問題更加集中,本書將生育制度界定為一種狹義的概念,也就是一個國家或地區根據自己的經濟社會發展需要和人口與經濟社會發展的比例關系所采取的直接干預調節和影響人口生育行為和生育過程而制定頒行的、正式的法規、政策和指導性文件、意見的總和,以及與之配套的人口生育管理服務工作體系(包括其組織體系和技術支持體系)。
(二)生育政策在生育制度中的地位和作用
生育政策可以理解為:一個由政府制定的、為實現既定生育目標而實施的一系列具有明確行動取向的正式生育規則。這種生育規則作為生育制度的主要支撐,對不同人群的生育行動和生育利益分配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生育政策是一種社會政策。它在生育制度中的地位和作用如同社會政策在社會福利制度和其他社會事務管理制度中的地位和作用。也就是說,生育政策是生育制度的基本組成部分,生育政策研究是生育制度研究中的基本內容。
生育政策的內容同樣包括政策主體、政策作用對象,政策目標、目標實現方式和實現路徑等一系列因素,并且通過這一系列因素的相互作用完成生育政策的運行過程。
生育政策集中表達了一個國家和政府在一定時期內或一定經濟社會發展階段中根據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對人口發展的方向目標所提出的要求,以及把人口發展引向所期望的方向而制定的各種目標和手段。生育政策的目標設置及其目標實現方式和實現路徑,反映了一個國家和政府的人口發展價值理念,也反映了其制度屬性。
生育政策的參與主體較之一般社會政策更趨多元,不僅包括代表政府部門履行相關職能的生育管理服務機構,以及同樣代表政府行使相關法律職能的立法機關司法機關,而且包括代表市場參與主體的企業組織和代表社會參與主體的社會組織、NGO機構等,特別是還包括廣大的生育家庭和生育群眾。生育家庭和生育群眾既是生育政策的作用對象,同時按照現代社會政策和公共管理政策的理念,他們也有權利成為相關生育政策的參與主體,對涉及他們自身利益的相關生育政策進行知情選擇。
作為生育政策作用對象的廣大生育家庭和生育群眾,其利益訴求可能與生育政策目標一致,也可能與生育政策目標不一致。雖然從本質上講,政府生育政策目標,特別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政府生育政策目標應當反映和代表廣大生育家庭和生育群眾的根本利益,但是在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和不同的區域發展環境中,仍然可能出現整體的長遠的利益與個體的、短期的利益之間的目標沖突。這種情況下就很容易出現生育家庭和生育群眾與政府生育管理服務機構之間的政策博弈。這種情況并非壞事,政策博弈的過程同時也是政策目標價值導引和目標調適的過程,更是政策制定者與政策作用對象開展良性互動的機會。理想的政策博弈過程和互動結果是通過建立共同的政策價值規范和取得政策目標實現路徑的共識,達成一種帕累托最優的政策局面。
本書這里特別強調生育政策,首先是因為生育政策在生育制度中所居的核心地位和作用,在某些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生育政策的變化就等于生育制度的變遷,或者生育制度的變遷,主要體現于生育政策的變化。其次,也是因為本書的研究對象主要限定于調節生育活動的正式生育制度,而較少的涉及或者不以非正式生育制度,也就是生育文化,生育習俗等作為主要研究對象。
生育制度中除了政策,還有保證政策落地和有效實施的行政工作機制和管理服務工作體系。這些工作機制和工作體系體現和代表著生育制度目標的實現方式和實現路徑,是生育制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某種意義上,它也是衡量和評價一個生育制度優劣的重要側面和重要標準之一。所以,他們必須和生育制度中的政策目標方向一致,必須有利于政策目標的正確實現和有效落實而不能相反。否則就會使政策目標發生扭曲,影響政策聲譽。他們必須和生育制度中的政策目標方向一致,必須有利于政策目標的正確實現和有效落實而不能相反。否則就會使政策目標發生扭曲,影響政策聲譽。
(三)生育制度的功能
費孝通從功能主義的角度①闡述過生育制度的社會功能,認為:制度能夠使人們的基本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滿足,然而滿足人們的需要并非是制度存在的唯一功能與價值,其根本功能在于維系社會結構的完整。具體來說,生育制度的基本功能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第一,生育制度能夠實現種的延續。在費孝通看來,男女兩性從相識結合,到懷孕分娩,最后將子女撫育成人,這三者是一個完整的過程,缺一不可。生育制度要同時兼顧人們生理性的需要和社會性的需要,而生育制度用以保障種的延續的功能也貫穿了撫育子女過程的始終。第二,生育制度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維系婚姻關系的穩定。婚姻是指男女雙方依照一定的法律或習俗的規定結為夫妻關系的一種社會制度,婚姻的穩定性直接影響著社會結構的穩定性。通常情況下,較為穩定的婚姻關系是撫育子女的前提,而生育制度旨在維系社會所必需的撫育作用。合理有效的生育制度能夠以親子關系為紐帶,將親子關系作為增進夫妻責任義務與情感的橋梁,維系婚姻關系的穩定性。第三,生育制度能夠鞏固親子關系。在社會結構不斷變遷的過程當中,生育也是一個長期的、紛繁復雜的過程,但隨著子代的出生和逐漸成長,他們終究會離開原生家庭,參與就業并自己組建新的家庭,親子間關系將面臨重塑,因此完備的生育制度是鞏固親子關系的基本保障,也是維護社會穩定和完整的有效手段。第四,生育制度能夠促進社會的新陳代謝,實現人口的世代更新更替。原有人口死亡、新生人口出世、人口世代更新更替是社會結構完整的必然要求,而生育制度的意義在于實現更替的過程并維系社會更替的良好秩序。人口狀況的穩定和均衡發展是社會結構完整的基礎,人口的非均衡狀態不利于社會經濟的穩定發展,而這種不穩定也會體現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般而言,缺乏生育能力或意愿是導致夫妻雙方沒有子嗣的重要原因,倘若所有社會成員都沒有生育意愿,那么社會就失去了延續和發展的基礎,于是以生育制度為代表的社會手段就有了存在的必要性,它是調節和引導人們生育行為的有效手段,也是實現人口世代更新更替、社會延續發展的基礎和保障。對生育制度功能的探討有助于建立起以生育制度為核心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系、更加直觀的了解社會微觀結構。總而言之,生育制度的核心功能和真正目的在于實現種的延續,促進社會的新陳代謝和人口的世代更新更替,鞏固家庭中婚姻關系和親子關系,維系社會整體結構穩定。
二、生育制度變遷的社會基礎
生育制度變遷的社會基礎至少應當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一)人口狀況
生育制度最基本的功能就是調節人口的再生產活動,所以人口的狀況,包括人口規模、人口的性別,年齡結構以及其生育狀況、變動速度和變動趨勢等,都是建立人口生育制度的最基本的決策基礎。而關于生育制度的變遷,不管是自下而上的所謂誘致性變遷,還是自上而下的所謂強制性變遷都不能不從其人口的基本狀況和變動趨勢去理解其變化邏輯和決策依據。例如2013年中國政府決定對于已經實行了30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進行調整,開放單獨二孩生育的限制,并在隨后不到兩年時間又推出了全面二孩生育政策。這種變化最基本的決策依據就是中國人口態勢的變化。中國的人口再生產類型已經從過去那種高出生、低死亡、高增長的傳統型人口發展模式轉變為低出生、低死亡,低增長的現代型人口發展模式,婦女總和生育率連續多年保持極低水平,人口的老齡化和少子化趨勢越發明顯和嚴峻,人口的數量增長和結構變化都在朝著不利的方向變動,到了需要盡快調整的階段了。
(二)經濟社會發展狀況
人口與經濟之間的關系是社會中最基本的比例關系。人口狀況既是一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和條件,又受到其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制約和影響。因而生育制度的設計必須考慮經濟社會發展對于人口變動的需要和對人口規模的承載力,生育制度的變遷升級,必須與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變化相適應。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初所提出的嚴格控制人口出生數量的計劃生育政策,在國內外一直具有存在廣泛爭議,但是如果我們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設身處地回到當時的特定歷史環景和當時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上去比較當時的人口經濟關系,去理解當時國家的現代化發展訴求的話,就會看到,當時我們的人口負擔的確非常沉重,高達兩位數的人口自然增長率的確成為國家現代化發展的極大制約因素。所以當時出臺非常嚴苛的人口生育政策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種危機應對,是一種對特定歷史環境下的人口危機的應急干預。盡管以我們今天的認識來看,這一政策選擇存在許多值得反思之處,但無可否認,這一政策設計的基本方向反映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特殊政策要求,是無可回避的客觀必然趨勢。
(三)政治環境
所謂政治,政者,政權也;治者,治理也。對政治最樸素的理解,就是政權和治理,從這個意義上講幾乎所有的制度,本質上都是政治制度。生育制度也不例外,必須與政治環境相適應。不管是出于增加兵源,擴充國力的需要,還是出于降低社會撫養負擔的需要,隨著政治環境的變化,生育制度也將表現出相應的特征,發生相應的調整。許多研究在談到新中國初期十年,也就是新中國人口生育制度醞釀建立階段的政策指導思想時,對毛澤東同志關于人口問題論述的正反變化感到困惑不解,認為自相矛盾。其實從當時的政治背景來看,一方面毛澤東同志作為新生共和國的政治領袖,必須對帝國主義和各種敵對勢力對于中國共產黨新建立的政權所抱持的各種關于人口問題的質疑和攻擊給于反擊,強調,“中國人口眾多是一件大好事,——-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寶貴的。”;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的大國的領導人又不能不客觀冷靜的面對中國的現實人口問題和經濟壓力,提出“人類要自己控制自己,———實現有計劃的生育”。歷史是復雜的,我們在研究歷史時,對于政治領導人的講話和政策陳述都必須要緊密聯系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才可以理解,許多看似反常的東西,其實是一種正常的必然的存在。
(四)理論認知
這里是指當時人們對于人口生育制度的理論認知和價值訴求。生育制度的建構既取決于人口,經濟,社會和政治等客觀基礎,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制度設計者的在人口問題上的價值訴求和對人口問題的理論認識水平。這些人口觀念形態上的差異不僅影響人們對于人口狀況的判斷和理解,而且影響人口發展愿景和生育制度目標的設計。中國的人口理論研究最重要的發展時期和最繁榮的發展階段是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口生育制度的設計在此過程中也進行了多次微調、升級和完善,乃至后來進行大的調整,既有人口與經濟社會發展條件環境變化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人們對于人口問題和人口生育制度的理論認識水平有了新的飛躍。不再是僅僅局限于從人口數量上進行簡單的人口經濟關系對比,而是對于人口的全局性統籌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對于人口和其他經濟社會資源環境諸多要素之間的均衡關系有了更加全面綜合的認識。對人口生育制度的目標設計,不再追求簡單的人口生育數量控制,而是更加注重人口的長期均衡發展;不僅具有宏觀上的人口長期均衡發展要求,而且具有微觀上的家庭發展、家庭和諧幸福的要求。
社會基礎是一種制度的建立和存續的基本保證、基本條件和根本保障。一旦這種基本條件和根本保證發生了變化,制度就必然會發生變化。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講,制度變遷的社會基礎就是制度變遷的內在原因和根本條件。
① 費孝通著.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② 佟新著.人口社會學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58
① 費孝通著.生育制度 [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