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記》探幽:《西游真詮》《西游原旨》合刊
- 盛克琦編校
- 5670字
- 2021-09-18 16:08:50
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西游真詮〕悟一子曰:太白真人歌曰:“龍從火里出,虎向水中生。”就一身之坎離而言,明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顛倒之義也。心為離,屬陽,為龍,離中之陰,則虎也;腎為坎,屬陰,為虎,坎中之陽,則龍也。惟能伏虎,則離中之真水下降而從龍;惟能降龍,則坎中之真火上蒸而就虎。此謂水火既濟而坎離交姤,內煉工夫,首先下手之要著也。
前回伏虎工程,已在山中收得;此回降龍作用,自須水里尋來。“蛇盤山”,狀內臟之盤結;“鷹愁澗”,喻易溺之險津。“孽龍忽出吞馬,忽潛無蹤”,見潛躍之難測,而未降之猙獰;“老孫忍不住燥暴,嗔師父膿包”,見制服之有方,而畏阻之無益。“奉觀音,遣金神暗佑”,明靜觀默察,見保守之宜先;“撩虎皮,叫泥鰍還馬”,須持躬蝘視,宜駕御之毋弛。“兩個一場賭斗”之形,子午二時交會之候。
“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此處明提“降龍”一節,與前回“伏虎”緊緊對照。“行者到澗邊,翻江倒海,攪得似九曲黃河泛漲。那孽龍在深澗,坐臥不寧。”蓋欲降而靜之,必先激而動之,即道訣中所謂“脅腹腰曲緣,黃河水逆流”。乃擊運之法,正降龍之要著也。否則,任其潛躍,則龍從水出,不從意轉而聽吾令,何以能助吾之道耶?惟乾乾不息,常動常靜,方能降得真龍。倘鉆入草中,全無影響,便是腳跟歇息,不能前進矣。故必得一番誠心根究,尋其蹤跡下落,不容順其所之,戕害真機。此猴王所以急得念咒,而土地說出澗中利害也。
稱“鴉雀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形影,便認作同群之鳥,往往誤投于水內。”明人不識水中有真龍而降之,乃反視水為無礙而溺之,正猶鴉雀無知,況影為群,而誤投喪命也。天設陡澗,插翅難飛,中有驪珠,急宜探取。如何下手?運之以意,緊攀龍角,重任遠致。吞白馬,則意化為龍;變白馬,則龍化為意。隨意為變化,而龍性馴服,從心所欲矣。故見弼馬溫而控縱自如。然則伏虎必先伏凡虎,而真虎現,真虎無形,就猿為形。前回之殺虎,而剝虎皮為衣服是也。降龍必先降如龍,而真龍出,真龍無相,因馬為相。此回之吞馬,而變原馬之毛片是也。特此龍虎在一身之內,筑基煉己而已。若欲配外五行而成大道,則必以申猴為虎,以亥豬為龍。不可泥文執象,錯認龍虎,而盲修瞎煉也。
行者何以未能降龍,而借揭諦往請菩薩?蓋龍為剛健之物,必以柔道臨之。稍涉燥迫,其性愈張,非觀音自在之道,不能馭也。即如前之伏虎,賴有自在之花帽以范圍之也。故行者一見菩薩,便提花帽之法為制我之魔頭,孽龍亦指行者為魔頭,而總不能出自在之范圍也。然降伏猖狂,由于自在;而向往靈山,必須作為。菩薩說出“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見自此,方才為健行之起腳也。叫出小龍來,道:“我曾問你何曾說出半個‘唐’字?”意妙哉!不識取經之來歷,到此田地,即為止境;識得取經之本旨,過此涯岸,都是前程。
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別人。”說者謂不能虛己,為學道之魔頭;或謂行者倚自己急躁之勇,何肯贊他人自在之智,俱非也。此一段,乃仙師示人大道之秘要,為金針暗渡之妙法也。《道藏》萬卷,只言玄關牝戶。老子曰:“玄牝之門,是謂造化根。”明陰陽往來開斗之機也。交合綿續,根底出入,非天地之根而何?或以口鼻、心腎為玄牝者,是涉形相,不可以云“若存”也。董思靖曰:“神,氣之要會。”曹道沖曰:“玄者,杳冥而藏神;牝者,沖和而藏氣。”俞玉吾謂:“坎離兩穴,妙合二土。混融神氣,不落名相。”斯近是矣。噫!內煉之妙,已盡于此。然皆就一身而言也。正如鴉雀過澗,見影為群,未免誤投畢命,深為可惜!故真人曰:“莫執此身云是道”,此“猴頭專倚自強”之誤也。又曰“認取他家不死方”,此“那肯稱贊別人”之是也。
下文云:“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先提起‘取經’的字來,不用勞心,自然拱服。”深明勞心之非可言道,歸順之方可取經也。勞心為獨修一物,歸順為攢簇五行。非懸空思想而得,是真實集義而生也。“菩薩摘下小龍明珠,吩咐用心,‘功成然后超凡,還你金身正果。’”言自今以后,弗得自用其明,而努力加功,方才成就,切莫退悔之意。
最妙者,又在“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四個“我不去了”,何也?降龍伏虎,只是一身坎離。算得筑基煉己,仍是凡人,何能了命出世?故曰:“西方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我不去!我不去!”正逼起下文,三家相見,人共去之妙也。菩薩一篇勸勵之語,句句都是正言,并無譬喻。“又贈一般本事,摘下柳葉,變三根救命毫毛。”甚深微妙!了性謂之前三,乾之內爻也;了命謂之后三,乾之外象也。前三后三,總是一般,直到六爻純乾,成就真金不壞,方為了當。然行者又以后三為了性,真變化莫測,而循環無端者矣。此才是大慈大悲度世釋厄之本旨也。
行者同唐僧行到澗邊,見上溜漁翁撐筏而渡。此一有底船渡凡僧,而超凡了性;末后凌云渡接引佛撐船以渡,方是無底船渡圣僧,而大圣了命。故曰:“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是了性之彼岸,非了命之彼崖。到里社門投宿,受護法之馬鞍,送虎筋穿結一鞭。所乘者龍,所策者虎,正當上路時候,故曰:“菩薩送鞍轡與你的,可努力西行,切莫怠慢。”說者謂心猴歸正,意馬收韁,此事便有七八分了。乃僅窺心意之障礙,而未跡性命之堂奧者矣!便是“肉眼凡胎,叩謝不了,誤了多少前程,活活笑倒大圣”也!此等藏頭露尾情節,最易誤人,故曰:“本該打他一頓棒。”今分明解說,在亂堆中揀出寶貝,請諸人共拾取,料不吃老孫金箍棒矣。
〔西游原旨〕上回言先天真一之氣來復,為修命之本,倘立志不專,火功不力,則懦弱無能,終不能一往直前,臻于極樂。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遠、竭力修持之旨。
“行者伏侍唐僧西進,正是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走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疊嶺層巒險峻山。”俱形容西天路途艱難,而平常腳力不能勝任之狀。蓋修行大事,功程悠遠,全要腳力得真。腳力之真,全在深明火候。火候明而腳力真,腳力真而火候準。“蛇盤山”,蛇為火,言火候層次之曲折;“鷹愁澗”,鷹利爪,喻冒然下手之有錯。不知火候,冒然下手,便是假腳力,其不為蛇盤山、鷹愁澗所阻者幾何?“澗中孽龍將白馬一口吞下,伏水潛蹤”,信有然者。何則?真正腳力,潛修密煉,步步著實,不在寂滅無為,一塵不染。倘誤認寂滅無為即是修道,此乃懸空妄想,安能上的西天、見得真佛?豈不遷延歲月,枉勞心力乎?“行者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肯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此等法言,真足為行道不力、著空執相者之一鑒。仙翁慈悲,何其心切!
“空中諸神叫曰:‘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一路神祇,特來暗中保取經人者。’”曰觀音,曰神祇,曰暗保,以見金丹之道,靜觀密察,神明默運,步步著力,而不得以空空無為為事也。“眾神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護駕伽藍,各各輪流值日”,此等處,數百年來誰人識得?誰人解得?若不分辨個明白,埋沒當年作者苦心。此回妙旨,是仙翁撥腳力之真。真腳力之所至,即火候之所關,行一步有一步之火候,行百步有百步之火候。金丹之道,功夫詳細,火候不一,“大都全籍修持力,毫發差殊不作丹”,紫陽翁深有所戒;“《火記》不虛作,演《易》以明之”,《參同契》早有所警,一毫之差,千里之失。提綱“蛇盤山諸神暗佑”者,即此火候之謂。“六丁六甲”者,木火也;“五方揭諦”者,五行也;“四值功曹”者,年月日時也;“護駕伽藍”者,護持保守也。總言腳力真實,火候功程,毫發不可有差。“觀音差”者,非靜觀密察,而火候難準也。蓋火候之真,全在腳力之實,無腳力而火候難施,故“諸神暗佑”。
在收白馬之時,但收真腳力,須要有剛有柔,知進知退,若獨剛無柔,躁進無忌,便是以意為馬,而意馬不能收韁,故“行者與孽龍相斗,那龍不能抵敵,攛入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使出翻江攪海神通,孽龍跳出澗,變水蛇鉆入草窠,并沒影響”。原其故,皆由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專倚自強之故。
“喚出土地,問那方來的怪龍,搶師父白馬吃了”,說出“師父”二字,則是“禮下于人,必有所得”時也。故二神道:“大圣自來是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幾時有師父來?”是言其傲性自勝,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也。行者說出觀音勸善、跟唐僧取經拜佛因由,這才是回光返照,以己合人,修行者真腳力在是,所謂“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者也。
二神道:“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徹底澄清,鴉雀飛過,照見自己形影,便認作同群之鳥,往往誤投水內。”是言其著空守靜之士,悟得一己之陰,便以為千真萬真,不肯進步,以此為止;到得年滿月盡,方悔從前之差,終歸大化。其與鴉雀水中照見形影,認作同群,誤投水中,自喪其命者何異?此其所以為“鷹愁陡澗”。陡者,至危至險,最易陷人也。
仙翁恐人錯會提綱“意馬收韁”字樣,以龍馬為意,以收龍馬為“意馬收韁”,入于著空定靜之門戶,故演出此段公案,以示意之非道也。何則?自古神仙雖貴乎靜定,然靜定不過是學人進步之初事,而非真人修道之全能。說出觀音菩薩救送孽龍,“只消請觀世音來,自然伏了”,聞此而可曉然悟矣。倘以龍馬為意,則觀音救送時,已是收韁,何以又在鷹愁澗作怪?又何以復請觀音菩薩來降?此理顯然,何得以龍馬為意?若識得龍馬非意而伏龍,則意馬可以收韁;若誤認意馬是龍而伏意,則意馬不能收韁。意馬之收韁與不收韁,總在觀音伏龍處點醒學人耳。蓋觀音救送孽龍,是教人在修持腳力上,先窮其理之真,而韜明養晦;今請觀音來伏孽龍,是教人于腳力修持處,實證其知,而真履實踐。然其所以修持腳力之真,以柔弱為進道之基,而非空空無物之說;以剛健為力行之要,而非勝氣強制之意。是在有己有人,不失之于孤陰,不失之于寡陽,神光默運,順其自然,是得腳力之真者。“請觀音菩薩,自然伏了”,一句了了。
及菩薩來,行者道:“你怎么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誑上欺天,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這個魔頭,你才肯入瑜伽之門路哩。”讀者至此,未免疑菩薩恐行者復有鬧天宮之事,故賜金箍魔之;或疑是行者因自己有魔頭,而分辯之。——皆非也。此等語,正為收伏龍馬而設,其言在此,其意在彼。蓋“誑上欺天,似前撞禍”,是知有己,不知有人,專倚自強也;“須是這個魔頭,才肯入我瑜伽之門”,不倚自強而知有人矣。
菩薩說出那條龍是奏過玉帝討來,為取經人做個腳力,凡馬不能到得靈山,“須是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觀此而益知龍馬非意。若以龍馬為意,是欲以凡馬到靈山,烏乎能之?“使揭諦叫一聲‘玉龍三太子’,即跳出水來,變作人相,拜活命之恩。”玉龍三太子,即前解乾之三爻,其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此仙翁揭示靜觀內省,日乾夕惕,大腳力之妙諦,猶云“不如是,不足以為腳力”也。
小龍道:“他打罵,更不曾提出‘取經’的字樣。”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贊別人。”不提取經字樣,便是專倚自強;不肯稱贊別人,便是無有真腳力。既無真腳力,即不得為取經人;既不為取經人,而欲取經,難矣。然則取經須賴真腳力,欲有真腳力,須要屈己求人,處處提出“取經”字樣,不必專倚自強,而腳力即是,不必更向別處尋腳力也。又曰:“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若問時,先提起取經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行者歡喜領教。夫修真成敗,全在腳力,腳力一得,從此會三家,攢五行,易于為功。然其要著,總在于提出“取經”字樣。不提出“取經”字,仍是意馬未收韁局面,雖有腳力,猶未為真。不但三家難會,五行難攢,即后之千魔萬障如何過得?所以后之唐僧四眾所到處,必自稱“上西天拜佛取經僧人”。此等處系《西游》之大綱目,不可不深玩妙意。其曰“還有歸順的,提起取經字,自然拱伏”,良有深意。此乃天機,若非明造化而知陰陽者,孰能與于斯?若有妙悟者,能不歡喜領受乎?
“摘了小龍項下明珠”,是不使妄用其明,有若無,實若虛也。“柳枝蘸出甘露,在龍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即變作原來的馬匹毛片。”“柳枝”者,柔弱之木,“甘露”者,清凈之水,是明示人以柔弱清凈為本,日乾夕惕為用,一氣成功,而不得少有間斷也。觀于龍變為馬,可知金丹之道以龍為意,而非以意為龍。小龍吞馬匹者,不用其意也;小龍變馬匹者,借意配龍也。龍也、馬也、意也,惟有神觀者自知之。
“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性命也不能保,如何成得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是豈行者不去?特以寫修行而無真正腳力者,俱因多磨多折,中途自棄,不肯前進者,比比皆然。數道幾個“不去”,正示人不可不去也。
菩薩再贈一般本事,將楊柳摘下三葉,變作腦后三根救命毫毛,教他:“若到無濟無涯處,可以隨機應變,救得急苦之災。”噫!三葉柳葉,變三根毫毛,毛是何毛?毛在腦后,又是何意?若不打透這個消息,則不能隨機應變,終救不得急苦之災也。蓋木至于柳則柔矣,葉至于柳葉則更柔;物至于毛則細矣,毛至于毫毛則更細;放在腦后,藏于不睹不聞之處也。總而言之,是教再三觀察,剛中用柔,于不睹不聞至密之處,心細如毛,隨機應變也。
“上流頭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筏子,順水而下。”木至于枯,則無煙無火而真性出,“從上流頭順水流下”,順其上善之本性,而不橫流矣。“行者請師父上了筏子,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此西岸,乃性地之岸。何以見之?鷹愁澗為收龍馬之處,龍為性,得其龍馬,即見其本性,腳踏實地,非上了性之西岸而何?故曰:“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其不言命者,龍馬不在五行之列,而為唐僧之腳力也。
菩薩差山神土地,送鞍轡鞭子。山神比心,土地比意。本傳中,山神土地,皆言心意。此心此意,為后天幻身之物,而非先天法身之寶。龍馬自玉帝而討,秉之于天;鞍轡借山神土地而送,受之于地。則是心意只可與腳力以作莊飭,而不能為腳力進功程,故曰“你可努力而行,莫可怠慢”也。乃唐僧肉眼凡胎,以此為神道,是直以后天之心意為神道,認假作真,望空禮拜,有識者能不活活笑倒乎?彼有猶誤認蛇盤山為小腸,鷹愁澗為腎水,小龍為腎氣者,都該被老孫打他一頓棒。
詩曰:
大道原來仗火功,修持次序要深窮。
鑒形閉靜都拋去,步步歸真莫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