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索,這是一片隱藏在洛比心腹地帶的高地。起伏的紅土丘陵像巨大的海浪一樣,綠色的森林在其間漲漲落落。
小卡車沿著山谷的小路前進,駛過用原木搭成的小橋。橋下溪水流淌,里面棲息著幾頭河馬。眼前的景象看起來似曾相識:蔥蘢的林木環繞著平坦的高原,秀綠的樹冠圍出藍藍的天空。這和蒙蒂尼亞克有點像,只不過放大了好幾倍。
爸爸的房子坐落在一片寬闊的高地上,俯瞰著四周的林木。屋頂是用編成辮子狀的蘆葦和象草蓋的。走上臺階,有一條距地面一米高的寬大走廊,房子的墻壁是用勉強劈成方條的木料圍成的。房子四周灌木叢生,荊棘交錯,但沒有喬木。
附近散落著金鳳花,卷曲的枝條上開放著火紅似錦的花朵,如白日里的火炬,放出燦爛的光芒。
房子前方是一片洼地,棲息著河馬的小河從那里流過。透過蒼翠的樹蔭,能看到巴卡力村里黏土色的建筑,那是洛比人住的土屋。
村里有一幢和我們家一樣的房子,住著丹麥人密克樂森一家。密克樂森幫我爸爸打理種植園。他有一個兒子叫埃里克,比我小兩歲。
巴卡力村里,距離木橋一箭之遙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吉貝樹。樹下有一座紅色的黏土砌的土屋,里面住著母雞、山羊和一群光溜溜的孩子。
這是福法納的家。就是這個頭發烏黑的洛比男孩,后來成了我的好朋友。
福法納的年齡可能和我差不多,說“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人們只知道,他出生的那一年發生了蝗災,一群憤怒的大象踏平了東村的房屋。我的冒險之旅將我帶到地球的這一端,讓我和這個令人欽佩的男孩之間產生了深厚的友誼。不過,這是后來的事了。
在我爸爸位于阿貝索的房子里,有一個不安的房客整天盯著我。自從我來到這個房子里后,或者說是它的房子后,它就不再入睡。
它叫烏諾格,除了不會說話之外,它跟人沒什么不同。
我爸爸對我說:“它跟人一樣聰明,而且比狗還忠誠。你會發現的,馬丁。要是豹子攻擊我的那天,它像如今這樣走在我身邊陪我去種植園的話,它一定會給我發出警報的。”
烏諾格是一只大猩猩,它的眼神讓我感到驚恐不已。這只沉默的野獸的眼睛里有一種渴望像人類那樣說話的沮喪。
在一次圍獵過程中,驚慌錯亂的猩猩家族從荊棘里逃走,丟下烏諾格。我爸爸手下的獵人抓住它,把它帶到了阿貝索。它被抓住時,還是一個小寶寶。
四年的時間里,烏諾格已經長成了一只強壯的猩猩。它的年紀算起來跟我差不多。它坐得筆直,長長的青藍色的手臂抓住桌子或者椅子,挺起身子時,幾乎跟我一樣高。
它寸步不離地追著我爸爸,從家里一直跟到種植園。
我到的那天,男仆湯普拉在桌上擺了三副餐具。這只猩猩坐在我爸爸對面,等著別人給它上菜,它的胳膊撐在餐盤兩邊。
烏諾格的目光不斷地投向我,黑色的眼睛里閃爍著一股野性的光芒。隨即,它那長長的臉轉向我爸爸,皺成一團的臉上流露出焦慮。它帶著憂傷的眼神看著它的主人,顯得有些迷茫。它用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托住突起的下巴,試圖止住嘴唇的微微顫抖。它在焦急地探詢。
四年來,它始終獨自和我爸爸住在這棟房子里,我爸爸幾乎只跟它說話。此刻,它的神情似乎在問:來我們家的這個是什么東西?
“烏諾格!”
它能聽懂別人在叫它。
過了兩天,它也記住了我的名字。
我到阿貝索的幾天后,密克樂森來我們家吃飯,他對我爸爸說:“老板,小心點,你要提防這只猩猩。你永遠不知道一只猩猩的腦袋里在想什么。”
“你又不是不了解烏諾格。”
“正因為我了解猩猩。它們臟兮兮的,狡猾又危險,還很喜歡嫉妒。”
“它是有點嫉妒,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爸爸說。
“我跟你說說我怎么看。如果我是你,我會盡快把這只野獸丟掉。”
“把它扔到樹林里嗎?但是第二天還會回來的,它認得路。”我爸爸說。
“如果足夠遠的話它就找不到。開著小卡車去……看你的猩猩,看看它看我的眼神!它知道我不喜歡它,但它很怕我。不然的話,它早就撲到我身上了。它不敢,但你看看它的表情!”
猩猩走到它主人旁邊,咕噥著,懷著惡意地看著密克樂森。
這兩個男人出發去種植園了,他們身后跟著烏諾格。我和埃里克留在家里。埃里克長著一頭紅發,他能像洛比人一樣拉弓射箭,打中三十步開外金鳳花上的綠鴿子。
密克樂森說得有道理,我爸爸不愿意去面對真相。他看到我很害怕烏諾格,便笑我。他的生活里一直有這只猩猩的陪伴。他愛烏諾格,這只寵物則以千百倍的愛回報他。
猩猩看主人的眼神里帶著敬仰和祈求。它臉上帶著一種幾乎跟人一樣的快樂,夾雜著既不幸又嫉妒的神情。
而我始終不敢承認,這只把自己當成人的猩猩簡直讓我如坐針氈。
起初的幾天,烏諾格一直拉著臉,后來它似乎適應了我的到來。
一天晚上,我爸爸去山谷底巴卡力村村長家去了。我和烏諾格單獨待在房子里。
我在油燈下看書,猩猩則坐在對面。它的目光一刻不離地注視著我。我不敢把視線從書上抬起來,不想讓它看出我在害怕。廚房那邊,我聽到湯普拉清洗碗碟的聲音,還好他離我不遠。然而,我卻感到非常壓抑,就像喘不過氣來一樣。
猩猩一動不動,它窺探著。它在等我抬起頭看向它,等我的目光和它的目光交會。我感覺我快要控制不住了。
它在等我做什么嗎?我是不是應該跟它說話?但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當我回憶起這個場景的時候,我想,如果我當時跟它講講話,后來的一切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烏諾格向我靠近,蠕動著藍色的嘴唇。它那張巨大的扁平的臉龐湊向我,兩只胳膊撐著下巴,就像正在聆聽著我一樣。
可我還是非常害怕。也許,從我的眼睛、我的臉上可以發現我的恐懼。正是我的恐懼嚇壞了烏諾格。人們說動物園里的獅子、老虎能感受到人類的恐懼的味道。這種恐懼讓它們癲狂,最終撲向馴獸人。
當烏諾格撲向我的時候,我想,我應該驚叫了起來。我看到它毛發豎立,雙眼充血,兩只胳膊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我在地上翻滾,最后失去了意識,發狂的大猩猩恐怖的臉隨著我逐漸模糊的意識消失了。
等我清醒過來,我已經躺在了床上,爸爸坐在我身邊。是湯普拉把烏諾格打得半暈,把我從它可怕的雙臂之下救了出來,然后跑去把我爸爸找了回來。我的臉被烏諾格抓傷了,脖子也腫了,滿是淤青。
大猩猩被繩子拴了起來,系在走廊下面。它蹲在那里,頭蜷縮在兩膝間,一動不動。
“我提醒過你的,老板,”密克樂森說,“大猩猩就像一個瘋掉的人。有句諺語不是說嘛,瘋子眼里都是瘋子……”
這只眼中寫滿了悲傷、時刻流露出不能成為人的苦惱的大猩猩,被我爸爸送回了灌木叢。就像密克樂森建議的那樣,他開著小卡車,翻過當卡納和唐孔的群山,把烏諾格送得遠遠兒的,直到沃爾特河畔。爸爸沒有讓我同行,但埃里克幸運地跟了去。他回來后告訴我大猩猩是如何被放回廣袤的叢林的:
他們穿過層層樹林,來到一塊林間空地前。大猩猩群每天晚上都會在那里聚集,蹲在地上圍成一圈,用它們的語言討論猩猩家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