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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萬事齊佳

  • 新秀
  • 珞珈
  • 16561字
  • 2021-09-13 17:42:25

北京城西、西山腳下,自古以來是上風上水之地。如今,一座座掩映在山林間宮殿般的別墅,則成了京城富人們的聚居之地。

齊佳藥業董事長萬百勝身著唐裝,陷在太師椅里。他默默地看著一大家子人在他面前有說有笑。人到了七十歲,風聲聽著都嫌吵。倒是那幾個孩子,相比起大人們卻安靜得很,都在低頭玩手機。

似乎沒有人感受到危機,除了他自己。即使萬百勝已經遠離一線,將生意交給一雙兒女打理,但他無時無刻不在憂慮著。生意表面上一切都好,現金流充足,但是股價卻在大跌。雖然全市場都跌,齊佳藥業不算最慘的,但是萬百勝卻仍然習慣在自家業績上找原因。股價永遠反映的是對未來的預期。那些聰明人的錢是不是已經看到了齊佳悲觀的未來呢?

齊佳藥業就如他本人一樣,已經太老了。雖在前進,但步履蹣跚。眼看那些互聯網新貴們以火箭的速度直沖上天,憂慮成了他們這些傳統企業家的通病。

“大家快站好,拍照了!”萬慧招呼著大家。她是萬百勝的女兒、齊佳藥業CEO,也是實際掌控人。

兒子萬吉馬上湊了過來,就往萬百勝身邊站。他是萬慧的哥哥,齊佳藥業的執行董事,一聽就是個頭銜大于實權的職位。

“爸,關于互聯網+的戰略,我想和您匯報一下……”萬吉低頭說,聲音低得不自信。

“這時候還聊什么工作啊?快快,讓孩子站老爺子身邊!”萬慧劃拉過來幾個孩子堆在萬百勝身邊,不動聲色地擠開了萬吉。

萬百勝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端坐起來,將隱憂暫擱一旁。現在,他需要做一個合格的話事人。這一個大企業需要他,這一大家子也需要他。

萬百勝中氣十足地帶領家人喊道:“萬事齊佳,百戰百勝!”

咔嚓幾聲,完美和諧的一幕留在了照相機的鏡頭上。

萬百勝站起身,走向別墅前的一大片草坪。萬吉又追了上來。

“爸爸……我還是想……”

萬百勝停了一下,說:“你去做吧,和你妹妹商量著做。”

萬吉緊跟著,還想再多說幾句。萬百勝擺擺手說:“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去忙吧。”

他一個人走進了廣闊的秋色中。

秋風蕭瑟,王曉菁站在宿舍樓外,看著門口堆著的被扔出來的行李,嘆了一口氣。

宿管阿姨站在臺階上,面無表情地晃了晃一個臉盆。

“別扔啊!這也是我的!”

王曉菁剛要上前去拿,臉盆卻照著她的臉砸了過來。

“哎!這要15塊錢呢!”王曉菁叫了起來。

“下次再出現,就把你送派出所!”

“喂!你們怎么不去抓賣宿舍床位的人啊?有人賣就得有人買不是?!”

宿舍樓門重重地關上了。

王曉菁看了一眼宿舍門口新裝的人臉識別攝像頭,心中也如秋風蕭瑟。那還是羅申的客戶——高信公司的產品。她只好悻悻地拖著行李去尋找今晚可以將就的地方。

王曉菁拖著行李箱找遍了半個普陀區,在一處一晚八十元的小破旅館里安頓了下來。已經清晨五點多了,覺也不用睡了。隔壁的房間傳來有節奏的床板撞擊聲和女人的呻吟聲。王曉菁還有一堆加班的活要干。正當她打開電腦時,又收到了那個神秘號碼發來的短信:老子剛擼了一管。

王曉菁忍著惡心刪掉了。可是很快又收到了一條:讓我看看你。

緊接著又是一條:不穿衣服的。

王曉菁把手機扔到了床腳不再理會,在電腦上開始工作。她狠狠地打了一會字,就啪地一下合上了電腦。她爬到床腳拿起手機,將攝像頭對準了自己。

一大早王曉菁就來上班了。昨晚她幾乎通宵未眠,然而今天就是新項目啟動會,她根本沒時間準備,只是發了一個會議安排的郵件、在股票軟件上匆匆看了一眼上市公司的介紹和新聞,就來公司了。

客戶是國內最大的民營藥企齊佳藥業。醫藥行業術語多,產業鏈復雜,有技術門檻,商業模式也不簡單。王曉菁之前的實習里都沒有接觸過這個行業。她對醫藥行業的理解僅限于知道怎么去看病。

這次算是無備而來,她要怎樣才能在羅銳恒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呢?尤其“完美女神”賽玲娜也會上這個項目。

王曉菁剛打開電腦,一封郵件進來了,應該是項目組里哪位接受了她的會議邀請吧。她隨意瞥了一眼郵箱,可是這一瞥,卻嚇得她眼睛啊、嘴啊,都跟著一起張大了。

是羅銳恒發來的郵件——郵件的標題是《十條與我工作的基本準則》,后面還緊跟著五個醒目的感嘆號!

王曉菁趕緊打開郵件,又被紅艷的一片震得炫目。只見每一條準則都是紅色加粗的大號字體,每一條準則后面都跟著一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這些準則包括:

一、請細心再細心!

二、請努力工作!

三、請想清楚了再和我匯報!

四、請不要說廢話!

五、請準時!

六、請嚴格遵守我的模型要求!

七、請不要不懂裝懂!

八、請尊重我的客戶!

九、請隨叫隨到!

十、請表現得體!

羅銳恒的“十誡”像十條閃電劈向王曉菁,好歹他還知道用個“請”字開頭。王曉菁只為這稍顯客氣的地方慶幸了一秒鐘,就在第一條“請細心再細心”中,赫然發現自己的名字被羅銳恒@上了。

只見羅銳恒在這一條下寫道:王曉菁,請你仔細檢查你發的會議邀請郵件。你是在夢游時用腳趾頭發的郵件嗎?

王曉菁分明感受到了這封郵件正在對著她咆哮。郵件是用英文寫的,可英文并沒有削弱羅銳恒罵她的力度,而是將羅銳恒慣常的那種諷刺人智商的尖銳和鄙夷敲進了她的腦子里。

我的媽呀,他要不要這么夸張?王曉菁趕忙打開之前那封會議邀請郵件,打開郵件時手都是抖著的。她的眼睛恨不得把郵件里的每一個字都挖出來看個究竟,卻終究泄氣地發現羅銳恒說的是對的——她竟然犯了那么多低級錯誤!

首先,郵件的標題中,“kick-off(啟動)”被寫成了“kik-off”。然后會議的地點忘了說明。

還有個嚴重的問題。今天早上的會議是九點的沒錯,但是不知道為何時區自動默認的是“薩摩亞群島”。王曉菁發出去的時候沒有注意看,實際顯示在所有人日歷上的就變成了周一凌晨三點鐘……

這時候王鳴飛也來找她了。不用問也知道為什么,就連一貫隨和的他看上去也有點不滿。

“老板,我錯了!我錯了!現在道歉還來得及嗎?”還未等王鳴飛教訓,王曉菁就趕緊低頭了。

“你問羅總吧。你怎么能犯這種錯呢?”

“你也收到他的郵件了?”

“一大早就把我炸醒了好嘛!”

王曉菁抱歉地笑著,或者說,現在她的笑容一定很愚蠢。

“薩摩亞群島?我連聽都沒聽說過。在太平洋上面嗎?”

“是……是在南太平洋上,新西蘭右上角的一小片群島。”

“你當我真關心在哪啊?所以你想讓我們大家在凌晨三點的時候跑去南太平洋上開會?我們是不是還要劃個舢板,脖子上戴串花環去?”

王曉菁無言以對,地縫現在也來不及挖了。她現在就想怎么才能彌補這些愚蠢的錯誤,以及怎么才能讓羅銳恒息怒。

當然,她有充足的理由。她可以把自己說得很慘,昨晚被大學宿舍趕了出來,流落街頭,通宵未眠,寫郵件時腦袋都快栽到鍵盤上了。事實上她還能強打精神來上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或者她也可以胡編一堆其他悲慘的理由,佐以眼淚謀取可憐,反正這是她擅長的。

通往羅銳恒辦公室的路并不長,王曉菁卻磨磨蹭蹭地走了半天。她摸著胸口上的玉觀音,心想平時不信菩薩,現在菩薩可能都不會保佑她,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進到辦公室,她就趕緊關上了門,幾步沖到了羅銳恒面前,先下手為強地擠出了眼淚。她臉上的五官都配合著耷拉了下來,可憐兮兮地說:“羅總,實在抱歉都是我的錯。但我昨天發燒到四十度,有點燒糊涂了。”

羅銳恒指了指門口。

“啊?”王曉菁不解。

“我叫你把門打開!”羅銳恒一字一句地說。

王曉菁片刻猶疑,只好打開了門。她意識到羅銳恒并沒有把她的理由當回事,剛擠出的鱷魚的眼淚瞬間就干了。現在,全公司大概都能聽到她出丑的實況轉播了。

“王曉菁,你說你發燒了?我看你躥得那么快,比猴子還精神!如果你發燒了,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順便查查你的視力!或者查查腦子!看看里面裝的是不是水龍頭?發燒了,工作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好!”

發燒這種萬能擋箭牌居然都不管用?王曉菁搜腸刮肚地開始想別的招數。一般來說只要她開口,就沒有她扭轉不過來的局面。

但羅銳恒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吶!他罵道:“前幾天千恩萬謝,就是這樣謝我的?真想謝我,就在工作上拿出點樣子來!你有耍嘴皮子的本事,不如多長點心,好好看看郵件怎么寫!別到時候說出去我是你的導師,讓我覺得丟人!”

“丟人”二字深深戳痛了王曉菁。曾經她父親也這么教訓過她。她無地自容,也無話可說。

“粗心就是沒責任心。責任心在我這里是最起碼的要求了,你到底能不能做到?”

“羅總,對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對不起……”王曉菁覺得自己好像撞到火山口上了。今天是不是要被燒成灰燼了?

“你過來!”

王曉菁只好挪到了桌邊,離羅銳恒有一米遠,遠遠地看著。

“站近一點!”羅銳恒指著電腦上王曉菁發出的那封會議邀請問,“你告訴我哪些地方錯了?”

王曉菁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幾個地方。

“還有呢?”

“還有?”

“還有這里!”羅銳恒指著郵件正文說,“bullet point(點句)要用‘>’起頭,你這是什么鬼東西?一個‘-’?你有沒有點審美啊?”

王曉菁不說話了,但這并不代表她就贊同羅銳恒的審美。正發愣間,羅銳恒抬起了手。王曉菁嚇得躥到了一旁,心想不至于吧,為了這點小事就要打她?

結果羅銳恒只是伸手去拿蘇打水而已。他又投之以蔑視的一瞥,道:“一會要開會了。你去準備吧。”

“好……”王曉菁一轉身背對著羅銳恒時,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可當她要走出辦公室時,卻聽到羅銳恒毫無溫度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王曉菁,羅申的大門是永遠向你敞開的。”

王曉菁定住了腳步。

羅銳恒說:“你隨時可以走出去。”

王曉菁回到了座位上,周圍人都報之以同情的目光。她按照羅銳恒的教導迅速把會議邀請修改了一番,重發了一遍。

兩塊香瓜放在了王曉菁的手邊。

“吃點水果吧。”賽玲娜溫和地說。

“吃不下……”王曉菁苦著臉說。

賽玲娜卻拿起一塊香瓜遞到她嘴邊,笑吟吟地看著她。這一笑王曉菁心都化了,乖乖湊上去咬了一口,便捧起香瓜吃了起來。也不知道賽玲娜哪來的魔力,竟讓她一時忘了遭受的苦難。

賽玲娜說:“羅總……相處久了你就會習慣的,他人不壞。”

“嗯,法西斯也是這么說他們自己的。”

賽玲娜笑了起來:“以后我們就是難姐難妹了。”

“不不,我敢打賭,他會比較喜歡你。”

賽玲娜目光一動,又是粲然一笑。

九點,齊佳項目組的人都在會議室里坐定了。王曉菁見到了兩位不認識的同事。王鳴飛介紹了一下,戴眼鏡的胖姑娘朱莉是名高級分析師,會是她的Superviosr(頂頭上司)。另一個看著很憨厚的咨詢顧問叫吳瑞剛,帶賽玲娜。

王曉菁和朱莉簡單聊了兩句。朱莉看她的目光有點審視和挑剔,王曉菁盡力不去想也許是因為郵件的失誤和剛才的一頓臭罵。

羅銳恒走進會議室,沒聊天氣,也沒什么歡迎的客套話,直入正題。他先大概介紹了一下項目背景。聽上去問題很簡單,就是為齊佳藥業制定其增長戰略。

“大家都知道,齊佳藥業是中國最大的民營藥企,但他們最近的市場份額掉的有點厲害,股票表現也不佳。”羅銳恒說。

王曉菁重整精神,最先發問道:“我看過齊佳的財報,他們的市場占有率雖然掉了不少但仍然很高,說明其傳統制藥生意已經非常穩定,很難再突破了。”

“對,而現在是個行業就想跟互聯網發生點關系,齊佳的下一個增長點就是‘互聯網+’。”羅銳恒說。

“互聯網的范圍很廣,他們想做什么?網上藥店?在線醫療咨詢?智能醫療硬件?還是什么?”吳瑞剛問。

“沒有限制。可能都做,也可能只挑一兩個方向。這就要我們給出建議了。”羅銳恒說。

朱莉說:“那就取決于這些細分領域的規模和潛力。”

“也取決于新業務與齊佳現有業務的結合度了。”王鳴飛補充道。

王曉菁偷偷瞄了一眼對面坐著的賽玲娜。賽玲娜沒怎么說話,一直在電腦上記著筆記。

王曉菁看著這幾位你來我往地討論著。每一個人的發言都足夠她想上一想了。在人才云集的頂尖公司工作,就是要時刻保持敏銳的大腦,才能跟上火花四射的頭腦風暴。而敏銳的大腦正是王曉菁最缺的——她現在倒地上就能睡著。

為了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她試圖捋順項目:這是一個典型的市場開拓的戰略項目。第一,需要把互聯網醫療市場捋一遍,看看各個細分市場規模和增長趨勢。第二,選擇出齊佳應該開拓的新業務,制定相應的商業模式和市場拓展方式,估算收入預測和投資。

王鳴飛又提醒大家客戶的情況有點復雜。原來齊佳藥業的董事長萬百勝年事已高,公司實際經營都由女兒萬慧掌控。萬百勝還有一個兒子叫萬吉,是公司副總,卻一直是被邊緣化的人物。而這個項目的直接客戶就是萬吉。

“是說萬吉不是項目最后拍板的人?”王曉菁敏感地從中讀出了別樣意味。

羅銳恒點頭了。他說萬吉雖然是付項目錢的人,卻不是有最終決定權的人。戰略能不能實施,最終要看萬慧和萬百勝的意思。而萬吉一看就是想利用這個項目領導互聯網新業務,以擴大自己在公司的影響力,萬慧肯定不會答應的。

王曉菁這才知道原來齊佳的家族斗爭這么嚴重。不過這天上的神仙打架,好像不是她這個初級分析師應該關心的。

“好了,不議論客戶了。搞定客戶是我和鳴飛的事,你們呢,腦子里有這根弦就行。”羅銳恒說。

“那下面我簡單介紹一下齊佳的業務。”王鳴飛說,“齊佳是上市公司,年營業額超過80億,凈利潤不到6%……”

“而且過去五年間一直在下滑。”這時,一直沒開口的賽玲娜說話了,“我準備了幾頁PPT(幻燈片),可以展示一下齊佳現在的業務情況。”

一頁很精美的PPT打在了幕布上。賽玲娜走到了幕布旁,光影襯托出了她曲線玲瓏的身段。

賽玲娜講解道:“過去五年間,齊佳的年收入一直都很穩定,在八九十億上下浮動。但是凈利潤卻從7%掉到了5%。”

“有研究過原因嗎?”朱莉問。

“有。齊佳以生產低端仿制藥為主,市場競爭激烈,他們在渠道推廣費用上增加了很多,但收效甚微。”賽玲娜說。

大家都專注地在看大屏幕。王曉菁臉有些發熱,向來未雨綢繆的她也想過要準備同樣的材料。靠嘴皮子顯示自己有所準備,都不如這實打實的工作成果有效。顯然賽玲娜也是一個在職場上無可挑剔的新人,而她卻只能靠臨時編排的兩個問題來假裝和大家在同一頻道上。

可是,她對賽玲娜卻沒有一絲敵意,相反倒更加欣賞了。有賽玲娜這樣一個同輩在,她更得好好努力才是。

賽玲娜接著說:“我還把齊佳同其他藥企做了比較,行業的平均凈利潤在15%左右。這樣看來齊佳的凈利潤差距很大,而開拓互聯網業務無疑會縮小這個差距。”

“你對比的也是低端仿制藥企業嗎?”羅銳恒突然打斷了她。

賽玲娜愣了一下說:“我比較的是上市公司中排名前十的藥企。”

“這不對,不是apple to apple(一一對應)的比較。”羅銳恒不客氣地說,“有些抗癌藥企業凈利潤能達到20%以上,會拉高行業平均水平。你應該只跟生產低端仿制藥的藥企進行比較。”

賽玲娜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試圖解釋卻言語無力。

“羅總,就算是低端藥企的平均凈利潤也有10%了,還是遠超齊佳的。賽玲娜,以后注意點吧,接著講下一頁吧。”吳瑞剛趕緊為自己的徒弟解圍道。

賽玲娜收拾了下被打斷的思路和心緒,又介紹了起來。項目組的第一次會議就這樣結束了。

羅銳恒正要走出會議室,被賽玲娜叫住了。

“羅總,謝謝您剛才的提醒,我以后會注意的。”

羅銳恒仔細地看了她一眼,問:“你真的對醫藥行業很感興趣嗎?”

“很感興趣!”

“我的要求很嚴格。”

“我知道,所以才想上您的項目。謝謝您愿意接受我。”

“那就好好學吧。對了,今天的頁數太多,像這種公司介紹一頁就夠了。”

賽玲娜動了動嘴唇,還想再說什么,可羅銳恒沒有給她時間。

看到羅銳恒走,王曉菁才過來和賽玲娜搭話。

“賽玲娜,你的PPT(幻燈片)做得太好了,能發給我學習一下嗎?”

“沒問題啊,一會我會發給全組人的。”

“真羨慕你。剛進來就做得那么好,語言表達也好……而且還那么漂亮。”

賽玲娜勉強笑了笑說:“有什么用呢?還不是照樣會被挑刺。”

“哈哈,你要是和我比,那我就是刺猬了!刺多了不煩,誰挑扎誰!”

王曉菁在一開始聽說會和賽玲娜上同一個項目時,直覺的反應是歡喜大過憂慮。賽玲娜當然會是一個強勁的對手,可是她卻無法把賽玲娜當成一個競爭的對象看待。她感謝賽玲娜在新年酒會那次為她說了話,就沖這一點點小事,她就要好好感謝賽玲娜了。

而且她喜歡看賽玲娜笑,看賽玲娜一笑,任何人好像都會愿意為賽玲娜掏心掏肺。在見識過上一個項目的種種齟齬后,王曉菁不免有點防范心。賽玲娜卻好像是個不沾塵埃的天使一般讓人親近。

朱莉來找王曉菁的時候,王曉菁正在研究賽玲娜的PPT。

朱莉可能和羅銳恒干得挺久,養成了簡練的風格,一上來也是直奔主題說:“曉菁,我們聊一下吧。五分為滿分,你覺得你今天在會議上的表現能打幾分?”

“……三分?”

“一分。”

王曉菁倍感意外。

朱莉說:“一分給你好歹還知道要在會議上說點話,雖然沒什么建設性。你一旦開口就要有自己的見解,對項目要有實質性的幫助,否則就爛在肚子里吧。要知道你今天一早郵件的錯誤,已經給羅總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了。我不希望你在開會時也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他對初級分析師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我看出來了。”

“公司里所有人都怕他。但越怕他,越不說話,他對你的印象就越差,會形成惡性循環的。”

王曉菁無可奈何道:“已經開始循環了……”

“你是不是也聽說過羅總開除的人不少?但你知道嗎,全公司最優秀的高級分析師和咨詢顧問有一大半是他教出來的。羅申內部甚至有個‘羅家軍’的說法。其實羅總是很愿意帶初級員工的,這對大老板來說很難得。你在他的項目上要抓住一切機會表現。哪怕就是挨罵挨打,你也要當成是鍛煉。”

“這沒關系,我就是被打大的。”

“你不要掉以輕心。以前被羅總罵走的人不少,最嚴重的一個被他罵得口吐白沫昏過去了。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太夸張了吧!”王曉菁一陣心悸,問,“那個倒霉蛋是誰呀?”

“是個男同事,好像叫陳浩然。不過他本來也有癲癇就是了。”

王曉菁怔怔地看著朱莉,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陳浩然……為什么被罵那么慘?”

“這就不知道了,那時我還沒進羅申呢。”朱莉又正了正語氣道,“我們這就算正式認識了。項目一共六個月長,如果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可以隨時提出。”

“不敢不敢!我能活著下羅總的項目就謝天謝地了。”

王曉菁看出朱莉沒有為難她的意思,只是在嚴格訓練她罷了,這讓她在開會前的擔心少了很多。她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問:“羅總讓我們倆負責哪塊工作呢?”

“數學模型和市場規模分析。羅總最看重模型的工作了,務必好好做。大多數死在他手上的分析師都是因為過不了模型這關。”

“……”

對于新人來說,模型是最難的一塊。王曉菁很想收回剛才放輕松的心情。今天她學到的一句人生箴言就是:老天爺在關上一扇門時,也會順手帶上窗。

王鳴飛對把模型這么難的任務交給王曉菁非常擔心,生怕王曉菁會拖了進度。他急急跑到羅銳恒辦公室表達了擔憂。

羅銳恒正在回郵件,頭也不抬地說:“之前誰說她面試不錯的?”

“我收回、我收回。看她早上發的郵件,我眼睛都給閃瞎了。”

“那正好,現在她也是你的兵了。她以后再犯錯犯到我跟前,我連你一起罵!”

“可你總是親自檢查模型,她哪經得起你查?”

“不是有朱莉在嗎?有朱莉帶她,你瞎操什么心?況且她遲早要過模型這關,這是每一個初級分析師的基本要求。這關要是過不了,她也就別想待在羅申了。”

“那也可以循序漸進、下一個項目再讓她做。”王鳴飛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是要逼她走對么?早說啊,那我有一百種讓她走的方法。”

“我既然決定要她了,就不會故意趕她走。如果她在我這能過得了模型這關,以后做什么都不會難的。”

“唉,好吧,那她只能自求多福了。早死早超生!”

“哎,我說你是不是看上王曉菁了?這么關心她?”

王鳴飛嚇得直跳腳:“我可沒有戀童癖,不是看她可憐么。況且這個項目總得有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吧。”

“誰是白臉?”

“紅臉是壞人,還是白臉是壞人來著?哎,我老分不清這個,我得去百度一下……”王鳴飛晃著小腦袋,自說自話地趕緊溜了。

接手了模型這項工作后,王曉菁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學習前輩們做過的經典模型。很快她就拿到了一堆花色各樣的模型。今天是周四,她打算花兩天時間學習一下,周末就把齊佳的模型搭出來。羅銳恒沒說什么時候要,但是趕早不趕晚,她這樣安排時間應該是綽綽有余了。

王曉菁一邊學習一邊感慨,“羅家軍”訓出來的果然是人中龍鳳。Excel模型都有自己的一套規則,做得如藝術品般賞心悅目。不同顏色標出的數字都代表不同的含義,藍色代表關鍵假設,黑色代表計算過程。字體用Calibri,統一10號字大小,數字都要用間隔符顯示。每一個關鍵假設都要有來源出處,每一個主要修改都要注明是在根據哪位老板的意見。

這嚴格的標準,讓王曉菁想起羅銳恒那張如游標卡尺般嚴苛的臉來。她似乎從未見他笑過,或者即使他笑也是一副臭臉模樣。這是她第一次接觸模型的工作。她清楚,這是羅銳恒對她的考驗。她要是過不了這關,八百頭牛都拉不回羅銳恒對她的臭印象。

“曉菁,你怎么看上去臉色不太好?”許嘉峰又湊了過來,一顆方正如電視機一樣的腦袋就懸在王曉菁上方。

“唉,被老板教訓了。”王曉菁懨懨地說。

“搞定他啊!搞定老板最重要的一點是腦子比他轉得快,這樣你才不會被他帶得團團轉。你要是比老板想得慢,那你就會被fucked up(碾壓)。”說到這,許嘉峰擺出了一個自以為迷人的笑容,說,“我告訴你這一點只是讓你減輕工作量,但是永遠不要把這招用在我身上哦。”

“我怎么可能腦子動得比老板快?”

“當然可能!老板也有不想工作的時候。老板也會想昨天晚上看的小電影或者是今天的股票虧了他要如何和老婆交代。你要做的就是抓住這樣的時刻,走進他的辦公室,然后像忽悠你老媽一樣匯報你的工作。”

“這不太可能。”

“為什么?”

“我老板是羅銳恒。”

“哦……那當我沒說吧。”許嘉峰話鋒一轉,一語雙關地問,“什么時候和我吃飯呀?你上了羅總的項目,我得趕緊約你了,晚了怕你被人搶走了。”

王曉菁眨了眨眼睛,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她對此人的殷勤沒什么好感,對他圓滑的性格也不太信任。但是,她確定如果請教模型的問題,他應該很愿意分享。總不能去找蘇琪請教吧?

王曉菁揚起純真的笑臉說:“好呀,我正想約你呢。就這周末吧,地方你定好了。”

“真的?你想吃什么?”

吃個快的、我問完問題就可以走人、沒有下半場的地方最好了,王曉菁心想。

但她還是說:“我不挑食,我都可以。你喜歡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今天可以早下班了嗎?我們一起走?”

這人還真是得寸進尺啊!然而王曉菁卻慢悠悠地把尺子遞了過去,說:“等我收拾下東西好嗎?”

“……各位觀眾,下面掌聲歡迎林姿綺女士。林女士是全球最大的戰略管理咨詢公司羅申公司的董事合伙人。她將為我們介紹5G的到來會影響哪些行業……”

《財經訪談》的演播室里,林姿綺侃侃而談道:“……從4G到5G并不是只上了一個平臺,而是一個質的飛躍,是數個數量級的擴延。想象一下從馬車跑的小路到飛機場的跑道的變化,作為數據的承載道路,5G將賦能包括工業物聯網、無人駕駛、虛擬現實、智慧城市等前瞻性的行業應用領域……”

電視的畫面還在播放著,林姿綺系上睡袍,走過去關小了聲音,又走回到浴室鏡子前。

她把身體乳抹在小腿上,耳下夾著電話用英文說笑著:“……你別取笑我了,你自己上的節目也不少,要說羅申的門面應該是你吧,我最多就算個吉祥物。你看他們把我拍得有多顯老,我臉上的皺紋都要比上海的地鐵線多了……”

電話那頭是女聲,咯咯笑著。

可當林姿綺直起身來看到鏡子里的影像時,拿電話的手卻抖了一下。鏡子里,亞當斯陰郁地看著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下一秒鐘,林姿綺就被他扯著長發,一直拖到了臥室里。

臥室里傳出掙扎和暴力的聲音,像一場無人觀看的戰爭。

“你是不是又給他打電話了?嗯?”

一記耳光。

“我沒有!你不要亂想!”

又一記耳光。

“你為什么又騙我?為什么?!你個賤貨!我一不在家,你就去和他卿卿我我是吧?!”

一聲絲綢被撕裂的聲音。

“是凱瑟琳!你不信可以回撥啊!是凱瑟琳啊!”

“賤貨!你讓凱瑟琳給他傳話嗎?!林姿綺你是我的!沒有我,你在羅申中國一天都待不下去!”

“啊!你弄疼我了!放開我!”

“他那么好,怎么不帶你走?你還有臉回總部嗎?他知道你現在這副德行嗎?哈哈哈!”

“我沒有……這么想……求求你……今天別……”

林姿綺斷斷續續的哀求被有節奏的撞擊聲埋沒了。客廳里的電視上,林姿綺還在侃侃而談著通信行業的最新趨勢。

浦西的梧桐樹下,雍福會的亭臺樓閣掩映其中,像昆曲里的戲臺子一樣。每一座亭臺樓閣里都是獨立的一席。尊貴的客人們在這里也低聲細語了起來,如同遠去的裊裊唱音。

羅銳恒卻再也無法忍受他那尊貴的客戶——齊佳藥業執行董事萬吉的沉默了。

羅銳恒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道:“萬總,我理解你的顧慮。但你沉默的時間越長,聽到你聲音的人就越少。你必須要主導起這個項目,這是你爭取話語權的唯一機會。傳統業務也就這樣了,齊佳的未來必須依靠你提出的互聯網+戰略……”

“也不是我提出的,還不是你說服我做這個項目的嘛。”萬吉嘟囔道,聲音都快埋進短粗的脖梗里了,“做事就一定會出錯,不做就一定不會出錯。我到現在都沒在董事長面前出過什么錯,你說這一次整出這么大一攤動靜,萬一失敗了怎么辦?那可是真金白銀的一大筆錢啊!”

“你說的對。但是這個項目對你而言不光是一個對錯的問題。讓董事長看到你在為齊佳藥業操心、積極地想對策,讓他看到你也有魄力、有戰略頭腦,讓他改變對你一成不變的印象,這難道不更重要嗎?”

“嗯……”萬吉翻了翻眼睛,說,“要是做砸了,沒準印象會更差呢。而且萬慧一定在旁邊等著看我笑話呢。”

羅銳恒笑了起來,似乎萬慧是他最后才會擔心的問題。他說:“這就是為什么你要請羅申來做這個項目。萬董事長批了項目的經費,就說明是贊成的。你有董事長的支持還怕什么呢?大膽地去要人、要資源、要錢吧。項目的實施一定要由你拍板才行。你妹妹總不會明目張膽地阻撓你吧?”

“哦,她會的。你不了解她,她一定會的。”

“她是女人,我太了解女人了。另外,”羅銳恒說,“我再給你介紹一個財經記者,他在金融圈很有影響,你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我為什么要認識一個記者?他們這些人總喜歡刨根問底,我可不擅長和他們打交道,跟他們說話太累了。”

“總有一天你會感謝他們這么刨根問底的。”

萬吉呆看了一眼羅銳恒,說:“好吧,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搞定萬慧,我就盡量爭取項目由我來拍板實施。”

羅銳恒舉起小半壺三十年女兒紅,一飲而盡,啪地將酒壺拍在桌上。他一抬眼,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不遠處的亭子里。

羅銳恒端著酒杯走過去,不請自來地坐下。林姿綺抬起頭,雙眼已顯朦朧醉意。她撩了一下凌亂的長發,嗤笑了一下,舉起酒杯就要喝。羅銳恒的酒杯卻碰了上去。

“為什么躲這里還會碰到你?我已經夠煩的了!”林姿綺往遠處一看,說,“你去陪你的客戶好了,別來煩我!”

“真巧,客戶今天也覺得我比較煩。你不是開車來的吧?”

“我會叫代駕的。”

“嗯,你別睡這就好。”羅銳恒看到絲綢睡袍從林姿綺的風衣里露了出來。

“你管我?”林姿綺不耐煩地大聲了起來,“你管好你自己吧!去給亞當斯磕頭啊!去給他做牛做馬啊!”

羅銳恒有點意外,這個向來注意自己形象的臺灣貴婦也有失態的時候。

“Ok,ok,我走。也不知道你為什么那么誤會我。”羅銳恒剛要起身,卻注意到一處不尋常,“手腕怎么了?”

林姿綺捋下了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的傷痕。

“好吧,我不打擾你的‘雅興’了……”羅銳恒知趣地退出了亭子。

“羅銳恒!”林姿綺對著他的背影,有些絕望地說,“我沒有誤會你!如果不是你,喬伊怎么會走?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連總部都回不去?”

羅銳恒只是撇了下頭。他徑直走到了收銀臺,交代道:“那位女士的單算我頭上,你們要關照好她。”

王曉菁在高樓大廈的陰影間慢慢走動著,許嘉峰就在她身邊喋喋不休。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腦中卻在構思著模型。

許嘉峰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他在追求她。王曉菁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她以為自己這副長相并不會討異性喜歡。可她沒有意識到,性格是會透過相貌顯現出來的。她的那一身“反骨”在很多異性眼里卻是難以征服的吸引力。總有男人想通過馴服女人來證明自己。

可是談戀愛這事耗時耗力耗心思,對她來說是一件無用的奢侈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忙,無暇顧及兒女情長。

即使這樣,王曉菁對追求者們也都秉持一致的原則:不主動,不拒絕,不言明。她并非是享受曖昧的過程,只是不想得罪人而已。更何況,這些上趕著討好她的人多少也都有些利用價值,比如許嘉峰。

許嘉峰終于結束了一大段自己輝煌經歷的介紹。王曉菁適時奉上了一兩句奉承話,然后說:“你這么厲害,難怪亞當斯要挑你上他的項目呢。”

許嘉峰故作謙虛道:“唉,你真當這是好事嗎?我不過是運氣撞上了,亞當斯對我們這些新人也不熟悉,不過隨便挑了一個人而已。這老大的大腿也不是好抱的,我是伴君如伴虎啊!”

“太謙虛了。我聽說你給亞當斯做的模型他很滿意呢。唉,我怎么才能達到你一半的水平,不,是十分之一呢?”

“放心,我手把手教你,一定把你教會!”

“好啊!就現在吧!”

“現在?有那么著急嗎?”

“著急,我著急地想見識一下你的本事呢。”

“那好吧……這離你家近嗎?”

王曉菁遲疑了一下,說:“挺近的。但是我媽媽來了,她這時候可能睡了。”

“哦……這樣啊。”許嘉峰故作深沉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王曉菁。突然他上前一步,摟住了王曉菁的腰。

王曉菁驚了一下,瞬間就預計到他要做什么。她一陣惡寒,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笑了,順勢握住了許嘉峰的雙手,合在手心里。

“要不明天好嗎?明天是周五,時間充裕一些。”王曉菁的聲音動聽又誘惑,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這不是她平時的嗓音,她必須要捏著嗓子才能裝出細嫩的少女音來,都快惡心死自己了。

許嘉峰的目光激動得微顫著,連連答應。

“那我要回家了,我們明天見?”

“好。我幫你叫個車吧。”

王曉菁執拗不過只好讓許嘉峰代勞了。她客氣地上了車,客氣地跟他說再見,到了地方又很快發了一條微信給他道晚安。然后,王曉菁趕上了深夜最后一班公交車,坐了兩站地才到她剛剛找到的新家——一個位于普陀區的群租房。

這間不到一百平的房子里擠了十五個男男女女,都是做著月薪五千以下工作的打工仔。在這里,有美容師尚可、服務員小艾、手機裝配工大鵬……在這里,王曉菁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柜子,她的身份是一個小公司的前臺。沒有人懷疑,因為平均工作時間都超過了十五個小時的他們,根本沒力氣再去關心他人的生活。王曉菁默默地融入這里,泯然眾人。

周五晚,正當王曉菁在星巴克里和許嘉峰請教模型時,卻接到了張小美的電話:“曉菁姐,你快回來!你家被砸了!”

王曉菁放下電話,臉都白了。她顧不得和許嘉峰解釋就沖去了高鐵站。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時,看到的是幾個小混混堵在家門口。

“姐,該還錢哎!講好這周的哎!”一個長頭發的混混一腳在地上不耐煩地畫著圈。

“你先喝點水。上周剛還過啊!怎么這周又要啊?”

王曉菁一聽是周紅梅的聲音就急了。她擠進去,從拱手端著水杯的母親手里搶過杯子,強忍著屈辱說:“何大齊,你先喝口水。有話好好說。”

這時王曉菁看到一群人中何多也赫然在列。而何多卻不敢看她,忙顧左右。

“哎,曉菁妹妹,何大齊是你叫的嗎?要叫齊哥!”何大齊笑著輕輕一把打掉了杯子。

杯子滾到了何多的腳下,周紅梅彎腰就要去撿。

“媽,你別撿!我來!”王曉菁撿起杯子,狠狠剜了何多一眼。

“你怎么回來了?快進家去!”周紅梅推著王曉菁走。

“我不走!我們只是欠錢,沒欠別的,用不著躲!”王曉菁擋在了母親身前,說,“齊哥,我們說好了的,每個月還一次錢。你要的東西也都給你了,你不是答應不來的嗎?現在我們手頭上沒有啊,你叫我們拿什么還?”

“哎,你不用還。”何大齊舔了舔嘴唇,猥瑣的目光打量著王曉菁說,“你伺候伺候我,就當抵利息了!你那張裸照我用來擼了好幾天呢!”

這話一出,一眾人猥瑣大笑。

周紅梅臉色刷白,顫抖著聲音問王曉菁:“什么裸照?”

王曉菁在周紅梅耳邊輕聲說:“沒事,假的。”

周紅梅把王曉菁拉到身后,懇求道:“我求求你們了!曉菁剛大學畢業,你們不要找她!你們要找就找我吧!”

“老婊子!誰要找你?!”何大齊一巴掌甩過去,周紅梅跌倒在地。

王曉菁不聲不吭地扶起母親,陰沉地看著何大齊,說:“你不就是要錢嗎?你等著,我這就去拿給你!”

王曉菁跑回家,很快就回來了。可她手上拿的不是錢,而是一個空酒瓶。

“都他媽的給我滾遠點!否則我不客氣了!”她用酒瓶指著小混混們吼道。

“喲!你來事嘛!來啊,朝這砸!”何大齊反而貼到了王曉菁面前,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王曉菁砰得一下就在一旁的墻上砸碎了酒瓶。她抓著瓶口,鋒利的玻璃像刀一樣懟在了何大齊的脖子上。屈辱不甘的熱血涌上頭,她已經抱著豁出去的心態了。

“何大齊!你不要以為我不敢!這事我他媽的不是沒干過!”

“哎你來!你來!”何大齊反而頂著酒瓶子往前走,王曉菁不斷后退,“王曉菁,我知道你膽大,什么人都敢搞!你今天要敢弄出我一滴血,我就弄死你!連你媽一塊弄死!”

“我呸!我最恨別人威脅我了!”王曉菁晃晃手腕說,“你再不滾,扎死你也算正當防衛!”

就在這時,周紅梅尖叫了一聲:“曉菁!”

王曉菁下意識地一撇頭,后腦勺上就重重挨了一棍,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等王曉菁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辦公室的地上。她強忍著頭痛欲裂爬了起來,搖晃著走了幾步,才捋順了步子。

“你還不還錢?!還不還錢?!”隔壁房間突然傳來吼聲。然后就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再加上一個男人痛哭求饒的聲音。

“不還是吧?你看這,看這!看到刀沒有?一刀一萬!”

緊接著是一聲一聲的慘叫。然后就是一片寂靜。

王曉菁戰戰兢兢地走到門口,擰開了門把手,門居然沒有鎖。

隔壁辦公室的門大開,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被何大齊他們拖出了辦公室,一直拖到了走廊盡頭,地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跡。何大齊回頭看了一眼王曉菁,嘿嘿一笑。

“這么快就醒了啊?疼不疼啊?”一個陰笑的聲音冷不丁在王曉菁的耳后響起。

王曉菁后退了一步,一腳踩在了血跡中。她小聲道:“權叔……”

眼前站著的權叔大腹便便,穿著寬松的唐裝,手腕上還戴著一串紫檀佛珠,看著像一個和氣的生意人。實際真名叫何權貴,放高利貸、開夜場、收保護費,無惡不作,是當地一霸。

“這幫小桿子居然打女人,太沒出息了!你別介意啊!”何權貴假惺惺說。

王曉菁點了點頭。

“我聽說你家不想還錢了?所以找你來聊聊,是不是有什么困難啊?”何權貴轉著佛珠說。

“我沒說不還啊!但是您手下的人逼得實在太狠了,上周剛要過,這周又來了。以前沒這樣啊!”

這時候何大齊回來了,插話道:“大哥,這小婊子就是不還錢,還戳我脖子。您看這!這!都戳破了哦!”

“哎你文明點!別幾把啰嗦的!”何權貴說。

王曉菁反問道:“何大齊,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不還了?”

“何多說的!哎,過來過來!”何大齊沖躲在后面的何多擺擺手。

何多不情愿地湊了過來。

“何多,嫌你爸皮帶抽得少了吧?”王曉菁輕蔑地一笑。

“滾你媽逼!王曉菁你別在老大面前逞能!操你媽逼!”何多突然硬氣了起來,伸手就要扇她。

何權貴一巴掌扇到了何多頭上說:“你們今天怎么回事?!我吃藥毛茲(Watch your mouth,嘴巴放干凈點)!我剛跟我女兒學了一句洋文,你們也好好學學!”

“權叔,我真沒說過不還。只是以前都是月底來收,從沒變過。我也不知道何大齊他們是不是真的來替您收錢的,還是拿去喝酒了。這錢我也不能亂給對吧?”王曉菁說,“他還三天兩頭給我發威脅短信,我想這好像也不是權叔您的做派啊。”

何權貴斜眼看了一眼何大齊,沉默了兩秒,也打量了兩秒,一巴掌拍到何大齊后腦勺上說:“誰讓你發的?我們是正經生意,用得著這樣下三濫的手腕嗎?你這讓我以后在江湖上怎么混?”

然后他轉頭又笑嘻嘻地對王曉菁說:“現在經濟不好嘛。整個國家都在去杠桿,你啊知道什么叫‘去杠桿’?就是要減少貸款!連銀行都在縮表!”他轉頭問何大齊,“是不是叫‘縮表’?”

“啊?哦,是是,是‘縮表’!”何大齊說。

何權貴接著說:“所以我們也要縮啊。以前嘛廠子還在,大家都有米下鍋。現在廠子倒了,只能自謀生路。這么多口都跟我要飯,都不省心。你家欠得不少,八十萬,我有點等不及哎。這以后就改成每周收一次好咯。”

“權叔,您說得都對,我都理解。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您也不能緊著一只羊天天薅吧?按這還錢的速度,我們家實在交不起。我家要是被整垮了,這八十萬也沒人能還您了,對吧?”王曉菁說。

“呵呵,小丫頭嘴巴厲害嘛!要不我給你指兩條路。你看到剛才那人的下場了嗎?要么你跟他一樣,以命抵債,我們一筆勾銷。要么,你去我場子里當‘公主’,還債的錢從你每月工資里扣。”何權貴說。

見王曉菁不說話,何大齊在一旁慫恿何權貴說:“權叔,我有小娘們的裸照,她不答應我們就給她貼出去!”

王曉菁淡定地說:“我還有你的裸照呢!你回去放大了看看,PS[13]誰不會啊?”

何權貴惡狠狠地看一眼何大齊,又轉向王曉菁說:“識時務者為俊杰,我看你比你爸腦瓜靈。你爸當年就是太認死理,沒什么好下場吧?你可別重走他的路。”

“我這腦子也是我爸給的。”王曉菁冷笑了一下,后退了一步,蘸了一下地上的血跡,舔了舔說,“嗯……一股雞騷味。這是雞血吧?”

一陣尷尬的沉默。

何權貴拍了拍王曉菁的肩膀說:“小姑娘是個人才嘛,你小時候我就看你會有出息。那你替我做事吧,工資抵賬!何大齊,以后沒事少去煩曉菁!”

王曉菁說:“權叔,我跟您算一筆賬。我現在呢,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每個月可以還您兩萬塊錢。兩、三年肯定還完了。您看我長得也一般,要是去您那工作,不一定有這么快。您說呢?”

王曉菁的性格里有種沒底線的勇氣。遇到難事她可以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甚至拼命的架勢來,這經常叫她的對手畏懼。她的沒底線也在面子這方面,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面子這回事。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她下跪解決,她會連磕頭都附送上。

軟弱在她這里是不存在的。她可以妥協,但決不會軟弱。

“喲呵,你干什么這么賺錢啊?”何權貴問。

“去另一家騙子公司工作。”王曉菁說,“騙更大的錢。”

夜深了。昏黃的燈光下,周紅梅在給王曉菁的后腦勺上藥,眼淚不住地掉。

“媽,我這不是沒事么。”王曉菁抖了抖雙手說,“你看,沒有腦震蕩。”

“你啊,怎么比男孩子還逞強?你不要命了啊?”

“那還不都是你們教出來的?我兩歲時跌倒了,我爸都不扶一下。走過來和我說‘不要哭!自己爬起來!’。媽,要怪就怪你們從小就教我要堅強獨立吧。”

“你又亂說。兩歲的事怎么可能記得?”

“我記得好多事呢。”

王曉菁記得小時候王河山是如何嚴厲管教她的,考不好就會挨打,頂嘴也會挨打,叛逆的她罰跪罰站都是家常便飯。小時候她曾經一度痛恨那個不茍言笑、只知道工作和管教她學習的父親。

她現在的剛硬性格也要拜他所賜。她甚至想過,自己不善于表達感情,是不是也和小時候的這些經歷有關?她的父親不會表達,她也不會表達,兩人這么多年來就沒有說過一句平常父女間會說的暖心話,到王河山死時都沒說過。

“你跟你爸一個樣,太要強、太倔強了,真是一個樣啊。”周紅梅感嘆道。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王曉菁嘟囔道。孩子終其一生都會想盡辦法擺脫父母在自己身上留下的陰影。可這就像一個怪圈,越努力想擺脫的反倒越會緊跟著自己。到頭來,她發現自己還是變成了當初最討厭的父親的樣子。

“你這樣子以后怎么找男朋友呢?人家不都給你嚇跑了嗎?”

周紅梅又開始絮叨讓王曉菁趕緊找個男朋友。王曉菁一聽這話就以交房租為借口跑出了家門。

她慢慢爬了幾層樓梯,就在樓梯口蹲了下來。昏暗的樓道燈光下,她縮起身子,連人帶影子一起也不過是小小的一團。她其實心里怕得要死。今天的一幕幕讓她又想起往事的一幕幕。拳打腳踢和辱罵很少會出現在一個正常的少年時期,可她卻經歷過很多次。

她不能在那些強硬的、無理的勢力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她有母親要去保護。今天的屈辱和她過去受過的很多次一樣,只會讓她變得更加堅強和“圓滑”。她堅信聰明會戰勝無賴,耐心會有回報。她雖對善有善報持有懷疑,但卻堅信惡有惡報。

只是她等待得太久了,不知道那一刻究竟何時會到來。

王曉菁敲開了房東何全家的門,意外看到何多居然也在家,只不過是跪在桌前,在聽何全教訓。

何全曾經是王河山的好友,現在以開出租為生。本來靠著這兩套小房還能收點房租,現在也因為低價租給了王曉菁母女撈不了幾個錢。

“曉菁啊,你來得正好!唉,氣死我了!有人看到這臭小子今天又和那幫混混在一起!”何全指著何多的手都在發抖。

“我沒有……”何多底氣不足地說。

何全一腳就踹倒了何多:“你個逼養的又撒謊!我揍死你!你看看人家曉菁,你再看看你!你是不是就盼著氣死我,好一個人拿拆遷費啊?!”

何多歪倒在王曉菁腳下。王曉菁繞開他,把幾張票子放在何全面前說:“何叔,那人一定是看錯了。我今天看到何多和小美膩在一起呢,您不信去問問小美。”

何全愣了愣,何多也愣住了。

王曉菁下樓去擦三輪車,何多也跟了出來。

“哎美女,你不要以為我會感謝你哦。”

“那你跟著我干嘛?”

“我就是看看。干嘛?不能看啊?這是我家地盤!”

“何多,沒有白給的便宜。我替你遮著,是要回報的。”

“喲!吊還知道和我討價還價?你說說,我聽聽。”

“我人在上海,我媽照顧不上,我怕那幫家伙會欺負她。”

“行了行了,就是這個吊意思啊?我知道咯!我幫你和他們說說,保證不傷你媽!”

“就是這個意思!謝了。”

“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你說。”

“你啊能不要慫恿小美去上海?待在這里多好!吊馬上一拆遷,我們都要成百萬富翁了。她老瞎跑什么啊?”

“我不會慫恿她的。不過她要瞎跑,誰都攔不住。怎么?你怕了?”

“胡扯!我怕過什么?!”

“就是嘛。她要去上海,你也來就是咯。這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你在上海不一樣等拆遷?”王曉菁胡亂抹了抹何多亂草一樣的頭發就走了。

然而麻煩很少單獨找上門,麻煩從來都是成群結隊來的。王曉菁剛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擺平家里的事,就收到了一堆朱莉的催促郵件和電話。她不敢當著周紅梅的面回復。在回上海的大巴,她回了電話才得知原來客戶要求下周就看模型,而羅銳恒周一就要看初稿。

王曉菁心急火燎得想撞墻。此時已是周日下午了,她到哪去變出一個模型來呢?齊佳這個項目,看來一點都不“萬事齊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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