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麥金太爾倫理敘事研究
- 宋薇
- 4023字
- 2021-10-30 01:56:01
前言
“我應該做什么” 和“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長期以來一直是倫理問題的基本關注點,在實際生活中將人類引向循環困惑。對前者的回答提供了一種在形式上具有普遍性的道德知識和道德規范說明人們在道德上為何“應當”如此,但是這種對道德生活體系化和標準化的規定將復雜的道德生活和道德世界簡化為某些概念和原則,剝離了處于歷史和文化中的行為者的特殊性。對后者的回答是對人的內在品性的規定,探索美德對好生活的作用,但陷入相對主義的泥潭之中。如何在倫理學領域中不使用自然科學追求精確性和重復性的方法,又能使人獲得美德,達到道德普遍主義的效果,應對相對主義的挑戰,是當代倫理學家一直致力解決的問題。
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1929— )是美國當代美德倫理學的杰出代表,他的倫理學以敘事為研究方法,使其理論成為對敘事性真理探尋的動態描述,也是對現有正義和道德理論的證明、修改和拒絕。這表明哲學的歷史就是人類進行真理探尋的故事,并不存在一種一勞永逸和脫離傳統的哲學視角可以為我們指明道路。這種敘事方法將美德的重要性與道德探究模式相結合,從地方性和特殊性出發進行系統化的道德探究,為倫理學提供了一種新的范式,使倫理學研究從預先制定規則的確定性倫理學轉變為從內部進行表述的倫理學。敘事是麥金太爾倫理學的研究方法,同時又是一種實踐智慧和行動理論,使倫理學的理論、方法和實踐三個維度整合為一體。
麥金太爾的倫理思想標志著西方倫理學的敘事轉向,在這一轉向中,倫理學以文學敘事的方式代替強硬的規則和律令,借助文學敘事闡發倫理命題,使作為修辭方式的敘事與表現抽象倫理思考的敘事有機結合。麥金太爾以敘事建構美德品性、合理性傳統和詮釋性真理,使敘事成為倫理的范式;這種倫理敘事又呈現出文學的知識性、傳統性和真理性,使倫理成為文學的本體,使倫理敘事具有文學性本源意義。文學與倫理本就密不可分,二者的關系可以追溯到 mythos(秘索思)與 logos(邏各斯)的關系。mythos 用來敘述故事,logos 用來表達道理,二者在古希臘時期本是統一的,只是在近代才走向分裂,并且發展為理性主義哲學的過分膨脹,這種以邏輯概念為認識手段和認識目的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在現代走向了人性的對立面,受到了深刻的批判。在這種情況下,mythos 又重新恢復了其重要地位,它將規則蘊含于它所敘述的故事中,用自由性和生命性來表現必然性。
本書共分七章。第一章是導論。本章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聚焦麥金太爾“追尋美德籌劃”的思想,將詮釋學視域下的敘事引入其道德探究觀的研究中,以一種邏輯思辨的思維模式,闡述麥金太爾敘事探究觀的理論依據及主要內容,并以敘事方法回應和反駁相對主義的批評,以此呈現麥金太爾為使其倫理思想具有普遍一致性和整體可理解性所做出的努力。
第二章論述麥金太爾追尋美德籌劃的歷史背景。麥金太爾的美德追尋是在對百科全書派和譜系學派進行批判的基礎上進行的。麥金太爾的美德追尋既要避免百科全書派只相信理性和進步而脫離文化特殊性的元敘事,又要避免譜系學派以超然方式對一切傳統進行顛覆和否定的瓦解敘事。這兩種道德探究方式導致現代道德觀處于無休無止的分歧中,各種互競對立的道德哲學觀點之間的沖突始終無法消解。
第三章探究麥金太爾敘事探究觀的歷史依據。麥金太爾的敘事探究觀是對亞里士多德和托馬斯主義思想的繼承和發展。對亞里士多德而言,故事理性是mythos和logos兩種不同言說方式的綜合,構成了“普遍規則”與“特殊知覺”相互作用的德行圖式。麥金太爾在發展亞里士多德敘事觀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吸收了阿奎那對基督教的敘事綜合方法,強調“歷史性”和“技藝性”維度的重要性,使權威和標準建基于傳統之上。
第四章具體闡述麥金太爾敘事探究觀的內容。麥金太爾的敘事探究包括四個邏輯發展階段:(1)人類行為的敘事可理解性;(2)個人生活的敘事統一性;(3)敘事統一于對善的追求;(4)被構成性和構成性傳統。敘事對美德品性的經驗性呈現使人們在朝向最終目的運動的實踐中獲得善。麥金太爾敘事探究的定義包括四個方面:(1)是個人敘事與公共敘事的對話形態;(2)是培育和表現美德品性的言語描述,在敘事中提升人們的道德體驗,通過道德體驗培養全面的美德;(3)是對傳統進行反思的合理性形式,是以邏各斯為代表的理性傳統和以努斯為代表的生命實踐傳統的結合;(4)與真實生活經驗密切相關,不斷地朝向和貼近生活來展現人類生活的有機整體境遇。這種敘事探究觀呈現出歷史性、情境性、語言性和思辨性四個特征,使“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通過他的歷史逐漸變成了渴望真理的講故事者”。
第五章是對敘事探究觀的批評與辯護。麥金太爾受到的相對主義質疑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1)多種道德傳統間缺乏統一的評判標準;(2)敘事統一性缺乏實際指導原則;(3)敘事傳統拒斥真理。針對這些批評,敘事探究觀在傳統中解決其認識論危機,發展了一種允許差異性存在的同一性,實現了一種朝向真理的暫時性的合理性。同時,敘事探究能夠展現合理性與真理之間的張力,發展一種詮釋學的真理概念,即從地方或特殊的探究傳統中尋求普遍性真理。敘事探究觀兼具情境化與規范性,既能提供普遍的經驗事實,以表現和理解當前的具體境遇;又能把意義、秩序、因果邏輯等加入經驗事實中,將生活中的無序性和偶發性情境化為一個具有內在意義的整體。
第六章先對故事的倫理性、敘事的詮釋性、現實性和可能性、敘事無意識和敘事想象力、敘事倫理學、文學的倫理批評這些概念進行厘清和梳理,在此基礎上,具體分析:第一,麥金太爾倫理敘事的文學知識性。以英國當代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和艾麗絲·默多克的小說為例,只有“敘事性自我”,而非現代哲學的“死亡的自我”和康德式的“超越的自我”,能夠體現自我的歷史偶然性、成長開放性和對他者的依賴性,表現出對當前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與理解。第二,麥金太爾倫理敘事的文學傳統性。美國印第安裔小說家希爾科通過口述傳統、神圣典籍和神話故事建構敘事的“第三空間”,追溯和保存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將部落文化與當代主流文化相結合,以一種雜糅的敘事風格打破了自我與他者、中心與邊界、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重建自己的文化傳統。第三,麥金太爾倫理敘事的文學真理性。荷爾德林的“詩”和海德格爾的“思”之間的關系闡釋,表明詩歌對真理具有創建性和展開性作用,唯有詩歌語言能夠提供出一種置身于存在者之敞開狀態中間的可能性,這種敞開和無蔽狀態就是真理。詩歌引導人們重返真理的家園,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第七章為結語。敘事探究是麥金太爾倫理學的研究方法,同時也是一種實踐智慧和行動理論,使麥金太爾倫理學的理論、方法和實踐三個維度整合為一體。敘事方法下的麥金太爾道德理論是對真理探尋的動態描述,是對現有道德理論的證明或修改。在科學理性和工具理性極度膨脹的當下,敘事探究方法下的倫理學對道德主體的地方性和歷史性維度,以及對道德真理獲得的過程性的強調,是值得人們深思和探究的。盡管從相對主義論爭的核心內容來看,敘事方法下的麥金太爾倫理學確實可能存在一些困境與局限,但這并不意味著就要否定和排斥它,而是要對其進行修補和開拓。將羅爾斯的“重疊共識”引入麥金太爾的“傳統性共識”之中,將規則倫理學的思路和內容放置到美德倫理學中來,可以進一步發展它的致思路向。我們相信每一種地方性道德知識以及每一種道德傳統文化都懷有道德知識普遍化的愿望,道德共識的達成取決于各種地方性道德知識是否能始終保持一種相互學習、相互理解、相互增進、共同繁榮的姿態。
本書從倫理學的角度切入麥金太爾的敘事理論研究,以麥金太爾“追尋美德籌劃”期間的主要著作《追尋美德:道德理論研究》《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三種對立的道德探究觀》為研究對象,建構出一套能被文學研究所用的倫理敘事理論。在麥金太爾的倫理敘事中,敘事有時作為哲學觀點的舉證,有時直接參與哲學思想的建構,這又無疑推動了文學研究領域的倫理批評的復興。麥金太爾以敘事建構美德品性、合理性傳統和詮釋性真理,使敘事成為倫理的范式;這種倫理敘事又呈現出文學的知識性、傳統性和真理性,使倫理成為文學的本體,使倫理敘事具有文學性本源意義。無論是英國當代主流文學,還是美國印第安裔文學,其都以敘事技巧和敘事形式彰顯倫理意蘊,在敘事中呈現時代的重大倫理主題。
探索倫理敘事的文學性本源需要一個方法論的支持,這就是敘事詮釋學。之所以叫敘事詮釋學方法,是因為這里將敘事看作理解經驗的中介性實踐,并挖掘其倫理意義。這是一種具有哲學嚴謹性、歷史敏感性和分析巧妙性的方法,探討在人類生存的敘事維度上的倫理風險。敘事詮釋學強調詮釋不僅關系到我們對文本的參與,它還是我們整個世界存在的特征,是經驗、敘述和記憶的基本結構。當我們經歷有意義的事情,把它們編織成故事,并從某種特定角度記住它們時,我們就參與了意義創造的詮釋過程。尤其在人文科學全球危機的背景下,我們為什么要閱讀文學作品的問題又得到了廣泛而強烈的關注。文學學者和哲學家一起用一系列觀點來捍衛文學的價值和意義。過去30年中,倫理學和知識領域的現代分離受到了質疑,文學研究和整個人文學科開始了倫理轉向。人文學科中的敘事轉向使人們開始關注如何通過故事給經驗賦予意義,以及文學和其他文化敘事如何影響我們作為行動、認知和情感主體而參與其中的意義創造過程。文學作為一種探究形式,不僅表現了預先給定的思想和價值觀,還是一種思想和想象的媒介,在這種媒介中,我們從新的角度來闡釋什么是有價值的以及如何理解文學價值的問題。
因此,麥金太爾的敘事是倫理學的范式,同時又兼具文學的品性,闡明其倫理敘事的文學維度,能夠為文學理論研究或文學批評實踐提供新的視角和啟示。對麥金太爾倫理敘事的梳理和提煉是文學與倫理學跨學科探索的有益實踐,一方面闡明文學敘事作為倫理范式的建構性意義,以文學敘事的具體和感性力量提升倫理研究的有效性;另一方面建構出文學具有的倫理本體性,將文學視為探討人類倫理價值的場所,恢復并提升文學關注人類倫理存在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