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1644-1800年(上卷)
- (美)裴德生
- 3009字
- 2021-10-30 01:54:52
親政、改革、對抗
順治帝在文人政治方面初露鋒芒的同時,在處理個人問題上也表現出輕綱獨斷的一面(見表2—4)。
表2—4 1653年皇室諸王年齡表
在那位總兵謀殺、行賄一案傳到皇宮的前一天,皇帝把一位名叫費揚古的年輕友人選拔到議政王大臣會議中。3年后,他又將費揚古的姐姐封為貴妃(后謚孝獻),冷淡其母孝莊太后為他選擇的第二位皇后。1653年,順治帝廢黜了兩年前孝莊皇太后為他選立的第一位皇后,他也開始在官員中結交一些年輕人。來自京城的新科進士、25歲的王熙以精通滿文脫穎而出,其父王崇儉原系陳名夏在復社時期的朋友,也任職于內三院。父子二人平步青云,皆列大學士之位,而王熙則成了順治帝的心腹。另一位頗有語言天賦的滿人青年在1652年首次滿漢分科考試中考中進士,開始成為內廷教習。旋即,在1653年,自清朝定鼎以來宦官也第一次被賦予管理內宮事務的職能。就這樣,皇帝心腹集團的特點迅速發生了轉變。
變化造成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到1661年22歲的順治帝駕崩前,他已成功地擺脫了孝莊皇太后以及老派內務府大臣們的影響。在此過程中,順治帝設立了一個新的皇家事務管理部門,由十三衙門組成,其中用的是宦官和上三旗的包衣。大太監吳良輔作為有影響的斡旋者出現,他與陳之遴等重臣的關系需要互惠互利。多爾袞時曾嚴令內廷禁用宦官,他甚至一度不讓新宦官進入京城。滿洲貴族們現在擔心導致明亡的宦官之禍死灰復燃。隨著順治帝接近成年,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與喇嘛和禪僧交友,并樂于與耶穌會的天文學家湯若望交往,后者曾勸他皈依天主教[38]。吏治與黨爭的問題根深蒂固,讓順治苦惱不已,而異域觀念與宗教意識似乎更具吸引力。負責皇帝教育的大臣們擔心他會不理朝政。
1658年,朝廷效仿明制正式建立翰林院和大學士制度,進一步促進了文人政治的復興。像在明朝一樣,現在大學士領導著由名列會試和殿試前茅的人組成的全體翰林。反過來,成功的翰林學士們有望在某一天競爭大學士的職位,任職期間可以作為鄉試考官,或者在政治場合為皇帝充當解釋者。當然,大學士們現在還可以起草詔旨。批評者們責備說,明朝的問題就是黨附大學士的派系之間激烈的斗爭,以及這套制度要求必須由文臣任職,他們如今害怕恢復了元氣的文人——特別是居支配地位的南方士人會使政府墨守成規,阻礙重大改革,曾經活躍一時的文人領袖陳名夏一案足以證明這一點。
1661年順治駕崩時,征服者中的保守派憂慮至極。但是,在這些政治動向在京城留下痕跡的同時,順治帝生前要求鏟除腐敗和不公正的初衷還顯現出別的效果,其中之一是開始進行一項重要的財政改革。1651年整頓吏治的圣諭打擊了戶部對賦役不均熟視無睹的工作作風。1654年,陳之遴任戶部尚書時,就開始著手編纂新版的《賦役全書》,目的是使稅官和御史們在核查各省報告時有據可循。這樣南方的一些富庶地區就無望拖欠,而皇帝在新的登記完成前,就能對官員進行蠲免。
1657年,吏部頒布了關于州縣官員的一系列新規定,對那些征稅不足的官員要罰俸和限制升遷。在吏部和戶部的強硬派的壓力下,清廷在蘇州的巡撫決定在第二年試行新的賦役征派辦法,以對付江南地區某些聲名狼藉的逃稅者。就在順治帝去世后的那一年,一樁案子拉開了大規模清洗南方文人勢力的序幕。巡撫派一名旗人到嘉定這個因1645年的抵抗和屠城而聞名的縣,開列了一個按冊籍逋欠稅額百兩以上的縉紳名單,并將這170人的名單帶回府城。在這些被認定的逃稅者覺察危險之前,一位蘇州的漢人地方官趕到嘉定,假裝叫這些地主開會,一網而擒。這一突然襲擊避免了巡撫和這些士紳的正面交鋒,而由這位官員在他們之間進行調解。逋欠者和蘇州的其他士紳向巡撫衙門交納了10.8萬兩白銀,從而得到官方的寬恕[39]。
1658年嘉定風波的平息使賦稅改革顯得更為迫切。然而賦稅改革并不是孤立的事件。明朝政府曾經給士紳以部分優免特權,以確保他們與政府合作,從而限制土地投機商、牙人、糧商、棉商或是富庶的地主對農民進行剝削,因為政府要依賴農民獲得賦稅和社會的穩定。銳意改革的士大夫們認識到,利欲熏心的土地投機商和大地主們正在利用特權攫取農民的剩余產品,他們甚至把明朝的滅亡歸咎于士紳之弊。然而,如果不給士大夫們其他的激勵,而是單純地剝奪他們的特權,會使清政府付出極大的代價,失去其重要的盟友,因這一大群受儒家教育的教師和鄉紳為國家提供著大量科舉考試的后備軍。例如,在1658年的嘉定案中,還有至少1000多名享有優免特權的逃稅縉紳沒被逮捕,這些人的子弟學生正是陳名夏為之所爭的人,而這些人自己則受到皇帝的鼓勵,幫助一同整治腐敗。
1659年,新編《賦役全書》正式頒布,同時,要求所有州縣官做出開列當地拖欠賦稅之人的新奏銷冊。此前,皇帝已經重新設立了翰林院,以示對士大夫盟友的信任。順治帝甚至在春季開了特科,以慶祝在西南取得了對南明戰爭的最終勝利。前三名都是來自蘇州地區的名門望族,加入到日益為前明復社成員同盟子弟支配、南人特點日益顯著的翰林院。掌院大學士是前面提到過的王熙,算是個北方人,但他的父親卻是前明復社的成員。這樣一來,翰林院便成了恢復南方士人影響和舊的政治關系網的急先鋒。而且,就在這樣做的同時,清政府官員與縉紳特權受益者之間的對抗達到了頂峰。
盡管有確鑿的證據表明,腐敗現象無處不在,但順治帝還是首肯了士大夫政治的重現。1657年的順天鄉試科場案丑聞,使文人關系網有瓦解的危險。這一年,一些副考官們被發現曾經通過中間人收取了大筆賄賂,這些中間人便是濟爾哈朗早在四年前就提醒順治帝要密切注意的那些人的后繼者。牽連到此案的還有很多大臣,例如,有一名考中者是一位大學士的侄子。調查之后,一些首犯被處死,其他人則被罷官免職。這樣一來,在南京舉行的鄉試也顯得很可疑了,因為一大批官員的親戚都通過了考試。盡管沒有證據表明那兒也發生了行賄,但是原本考中了的士子們不得不再考一次,看看能否提交與前一次考試同樣質量的考卷。當然有些考生沒再考好則是出于恐懼。
在滿人的保守勢力看來,赤裸裸地收受賄賂、科場夾帶與裙帶關系、文風上的偏好之間,似乎是沒有什么區別的。事實上,在順天科場案中因賄賂而受處罰的一名舉人,是與17世紀30年代復社運動頗有牽連的一個小圈子里的人。17世紀50年代蘇州文人結社的組織者中有很多都是他的同道,其中一些人便是為明朝殉國者的親戚。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第二年他的兄弟被順治帝欽點為狀元——殿試的第一名。據說,皇帝很喜歡此人的卷子,便問王熙兩人是否為親戚,由于王熙很清楚兩人之間的關系,便與那舉人商量,然后向皇帝回報,該生與被處罰者是兄弟關系。順治帝為他的誠實打動,擢為狀元。士大夫關系網的復活更加快了步伐。[40]
翰林院中南人關系網的出現與1657年科場案給士人們傳遞出截然相反的信息。1653年的整頓吏治運動,導致陳名夏為諫言付出生命代價,上眷也導致陳名夏的同僚們位高權重,但如果皇帝及其顧問失去了對他們的耐心,普遍存在的腐敗就會使他們陷入一場大范圍的清洗。他們中有些人早在1648年就曾在蘇州組織文人社團,也許是響應多爾袞最初請漢人擔任六部尚書,希望能夠使17世紀30年代的精神復現。1653年順治帝招徠文人士子時,1630年殿試狀元、復社領袖、名士與詩人吳偉業,在晚明大會的地點虎丘主持了三個主要文人社團的聚會。盡管重建聯盟的最新嘗試失敗了,但這三個文人社團還是像以前那樣著手出版文集。吳偉業也接受了國子監祭酒之職。1657年科場舞弊丑聞后,吳偉業做出乞休的姿態,這是出于害怕暴露其文人組織者的身份。文人社團預感到形勢會出現逆轉,便歸于沉寂。1661年,這種逆轉終于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