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1644-1800年(上卷)
- (美)裴德生
- 3811字
- 2021-10-30 01:54:52
吏治整頓與文臣黨爭再起
在接下來的10年中,大權在握的年輕的順治帝開始傾向于聽取漢人老師、學者、宦官、僧人的建議,并獲得了他們的支持,以便與來自大學士和侍衛的影響相抗衡。順治帝的當務之急是治理官員中存在的“腐敗”問題,他對此有著極高的熱情。因為他逐漸養成受儒家倫理熏陶出來的品格,這也許導致了他對手下官員品格的強烈興趣。無論如何,1651年4月7日,即順治親政僅僅兩個月后,就頒布了一道諭旨,由此開始整頓吏治。這道諭旨顯然是針對那些言行失檢但受多爾袞寬容、或者那些容忍多爾袞在人事問題上有所偏頗的官員。諭旨中稱,本朝若要贏得民心,就必須鏟除那些索要和接受私人請托、全不念及民生疾苦的官員,這涉及多爾袞時期的官員們濫派賦稅、任人唯親、行賄等弊端,并挑出一些官員予以罷免、降職,甚至加以更為嚴厲的處罰。
由此諭旨而被罷免的、最為顯赫的官員是大學士馮銓。馮銓是1644年應多爾袞之召請,最早從地方回到京城的前明高官之一,在降清諸官中,只有他和洪承疇被任命為大學士。多爾袞時期,由于他愿意效忠為明朝復仇的大清,成為大清希望樹立的重要典型,所以雖然有人彈劾他收受了降而復叛的大同守將姜瓖3萬兩白銀,但還是得到寬恕。然而,新的當權派可不這樣看,這篇旨在整頓吏治的諭旨責備吏部官員在受賄案尚未審結的情況下,讓馮銓繼續在位達7年之久[33]。
馮銓的這宗案子不僅拉開了整頓吏治的序幕,還標志著士大夫中新一輪黨爭的開始。1645年彈劾馮銓的官員指出,馮銓在17世紀20年代因阿附致使明朝瀕于滅亡的、臭名昭著的宦官魏忠賢,已給翰林院的聲譽帶來過損害。他還曾編寫《三朝要典》,誣陷東林黨煽動謀反,他由此被視為北方士紳的領袖。多爾袞審理馮銓一案時,聽取了南人御史龔鼎孳的意見,后者曾于1642年幫助組織了復社的最后一次大會。多爾袞所聽到的情況是,這是過去的閹黨與東林黨相關的倡導新儒學的人之間激烈斗爭的再現,那時前者多用北人,而后者多用南人,特別是江南文人。在整頓吏治諭旨出臺時任吏部尚書的是1642年龔鼎孳的復社同志陳名夏,這肯定不是偶然的。而且,1651年,陳就接替馮銓擔任大學士,自然也非巧合[34]。
這篇整頓吏治的諭旨打開了黨爭這個“潘多拉”盒子,使得年輕的皇帝終其一生都為之憤然,也為之所挫。這就需要對不端行為進行更嚴格的監察和更廣泛的舉劾。很快,陳名夏被指控犯有腐敗罪。彈劾陳名夏的官員稱,在其任吏部尚書期間任人唯親。更為惡劣的是,據說陳名夏在京郊火神廟秘密集議,籌劃委任本派官員以要職。據說,參加集議的還有剛被順治帝任命負責整頓吏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洪承疇和同被新任命為禮部尚書的陳之遴,陳之遴也是南方人,他自17世紀30年代以來就是復社成員。[35]
我們無從知道究竟是誰發起了整頓吏治的戰役和對馮銓的攻訐。另一方面,顯然是譚泰默許了對馮銓的、而不是對陳名夏的彈劾,或許是由于后一個案子可能會牽連到他的緣故。譚泰被處置后,順治帝就開始重新審理陳名夏的案子,結果陳名夏被罷官。由于洪承疇辯解說,與陳名夏在火神廟集會只是為了決定即將任命的御史人數和級別,因此洪承疇和陳之遴被宣布無罪。陳之遴接替陳名夏擔任大學士,而順治帝則重申了他整頓吏治的興趣,顯然并未因變故而有所動搖。
從滿人的角度看,鏟除譚泰勢力要比翦除一個又一個文人黨爭的意義重大得多。直到1653年,還沒有人接替譚泰充當皇帝與臣僚之間信息傳遞者和解釋者的角色。是年初,順治帝曾要內三院解釋明朝的皇帝是如何與大臣們交流的。他擔心自己記不住所作出的眾多決策,擔心他將對群臣們可能犯的錯誤一無所知。在最近的一次人事決定中,他意欲減輕刑罰,但卻未被執行。如果不管皇帝是否同意,有人便被斬首怎么辦?那將給其統治帶來不好的影響。明朝皇帝依賴翰林院學士來起草詔誥,再將其交皇帝批示。1653年2月7日,還不曾完全掌握古漢語的順治帝及其臣僚——其中有些人大概永遠也掌握不了古文——決定讓大學士按皇帝口諭擬旨,并用滿漢兩種文字書寫后,提交皇帝作出批示,再轉送有司執行。同年年底,順治帝又授權大學士草擬詔旨。這一簡單的決定不僅使皇帝及其心腹大臣能夠直接掌控六部和都察院(以諸王掌控監察之制已在前一年廢止),而且表明了皇帝對翰林學士這個團體產生了新的興趣[36]。
陳名夏被再次任命為大學士后不久,新的信息傳遞程序就確立起來了。隨即,順治帝視察了大學士所在的內三院,在那里,皇帝和他們談論經史政治。有一次,皇帝問陳名夏,以他之見,歷史上哪位皇帝最偉大。陳名夏說是7世紀時完成統一大業的唐太宗。順治帝則說他認為是明朝的開國者洪武皇帝,因為明太祖中央集權的法律和各項制度包羅萬象,其道德力量也更加強大。同時,順治帝同意了大學士關于要嚴格官員處罰制度的提議,并采用東漢的薦舉制度來選任官員,這樣舉薦者就對被薦人的行為負有責任。年輕的順治帝似乎對管理官員隊伍胸有成竹,他也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命運。
然而丑聞很快把這位皇帝拉回到現實中。似乎北京城里有一個地下關系網,專門進行權力交易。在晚明,權力交易已經成為一種職業。在江南地區,陳名夏、陳之遴及其他許多出身于此的官員,他們知道如何鉆營法律,交結衙蠹,形同牙儈。這些人普遍存在,也許在實際生活中不可或缺,但那些銳意改革的士人則希望有朝一日把他們從國家機構中清除出去,畢竟這些人惡名昭著,社會影響極壞。在更大的規模上,京城的政治合作則依靠中介,他們會解釋那些公文文書的條款,而這些當然是不會寫在書面上的。當年輕的順治帝更愿意聽取漢臣的意見時,最后一位叔王濟爾哈朗和親王大臣們一道,提出了權力交易問題。通過調查,濟爾哈朗證實了那些謠傳,即有少數牙人占據了一些房屋,他們的主要作用是為非正式的政治聚會提供場所。當然一經發現就將此關系網清除被證明是不成問題的,但皇帝此刻急于知道,為什么他連續不斷地請求其官員真實匯報腐敗的實況,卻沒能使這個權力市場曝光。
1653年2月27日,在順治帝15歲萬壽節后,他召見陳名夏,要他解釋一下如何致治,又如何治亂。陳名夏認為,最首要的是選人得當。于是皇帝問怎樣才能辨別善惡,陳名夏進行了冗長的說教,說只要皇帝廣開言路,讓大臣們勇于進諫,那么良臣自然會挺身而出。皇帝又問,為什么沒有人敢于揭發那個權力交易呢?陳名夏回答說,揭發那些小的過錯不是大學士的職責,而且由于這個關系網的勢力如此之大,誰要是第一個出來揭發,勢必惹來橫禍,皇帝應該理解官員們避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畢竟,一年前的黨爭就幾乎讓陳名夏喪命。
陳名夏進一步提出,由于皇帝確信滿漢已經一家,文官們直言無隱的時機已經成熟。順治帝又追問有關權力交易的細節,然后不再討論這個話題,讓陳名夏等官員體會到了皇帝的真實意圖,即保證皇帝那里可以信息暢通。此外,皇帝征詢了關于鬼神觀念和信佛民眾的意見,似乎是表示對陳名夏以儒家觀念解釋治亂心存疑惑。最后,順治帝命陳名夏警告其同僚,特別是陳之遴和寧完我,他們已經牽扯到權力交易的非法買賣中,今后要和陳名夏一樣更加直言不諱。
然而這些人很快就發現,直言進諫會惹怒皇帝。5月初,陳名夏、陳之遴以及另外一位南人尚書金之俊率領28位漢人高級官員,對皇帝命九卿科道會議作出的一項決議表示異議。九卿科道包括了所有最高級的滿漢官員,曾決議維持刑部原判,認為應對西北的一名立有戰功的總兵處以死刑。這位總兵得知其妻妾不忠后,將她們殺死,事后賄賂兵、刑二部官員以掩蓋此案。盡管此案中已有一批滿官因受賄而被罷黜,但皇帝本意要寬恕他。該總兵對被處罰心懷怨恨——他已被罰俸一半,后來還有人偷聽到他說如不改前議,便威脅要采取過激行動。現在皇帝似乎在親自宣布處死這位戰斗英雄之前,需要完全一致的判決意見。
漢官反對將其判處死刑,因為后者并不承認有行賄行為,而處死一位堅稱無辜的戰場英雄勢必引起爭議,他們提出應坐以應得之罪。順治帝要求群臣拿出明確的意見。陳名夏則解釋說,有人會站在該總兵一邊,形成不同意見,主張這位總兵如何忠貞。他還說,該總兵在本案中之真罪是拒絕接受皇帝的寬仁,因此應該賜其自盡,盡管律無正條,但這種方式更體面些。順治帝有些不耐煩,如果說該總兵拒不認罪,皇帝如何賜他自盡?漢官們已經產生了不一致的意見。他們為什么堅信自己的觀點就比那位總兵的觀點引起的分歧要小呢?而且既然是律無正條,他們為什么還要提出來呢?
陳名夏及其同僚們已然毫無退路,不得不承認既然律無正條,那么他們的提議是錯誤的。他們未能防止一直擔心的異議。但是,罪行如此令人發指,以致使他們做出了錯誤的判決。他們便在此基礎上等候圣裁。順治帝認為,官員們的這種反應只會使局面更壞,他們是在假裝無辜。這些人蓄意結黨,迫使皇帝做出不公正的決定。明明是他們誤導了皇帝,為什么卻要口口聲聲宣稱自己被誤導了呢?陳名夏和陳之遴曾獲大罪,皇帝已經寬宥他們了,為什么還舊習不改呢?
順治帝命在京全體高官在午門集議,討論這些持異議者的命運。罪名是類同于謀逆。這些集議人建議將陳名夏處以死刑,將其他人或罷黜或流徙,然后讓皇帝去寬宥他們,以求再次促成合作。這一愿望似乎與皇帝的初衷有些矛盾,皇帝原本是要大臣們各抒己見,熱烈討論的。現在,他又希望大臣們達成一致了。皇帝問道,為什么持不同意見的都是漢官,而滿臣們卻都意見一致呢?漢族官員曾承諾要從重判決,可實際進行的吏治整頓卻微乎其微。這一年年底,陳名夏的政敵們對他進行指控,罪名從他長懷忠明之心一直到道德上的不檢點,于是就將他扳倒了。帶頭彈劾的是來自遼東的資深大學士寧完我。陳名夏被處以絞刑[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