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1644-1800年(上卷)
- (美)裴德生
- 11749字
- 2021-10-30 01:54:49
明朝的女真人
地理位置和居民
遼河谷地就是為西方人所知的滿洲的心臟地區,這是一個森林、山丘和耕地交錯的地帶。在16世紀,這個地區從阿穆爾河(黑龍江)向南延伸,包括了在低洼部分的遼河谷地和遼東半島的一個明朝統轄的區域。在東邊,它與韃靼海峽、日本海和朝鮮毗鄰。在西邊,它與20世紀的熱河省[4]相連,沿著大興安嶺的坡地從長城到蒙古草原向西北延伸。因為漢人在滿洲的大多數活動都要經過熱河,所以這一地區——尤其是它的南部,即人們所說的遼西——在滿洲的歷史上極具重要性。在整個明代,這一地區是多支東部蒙古部落的家鄉,他們在漢族人的記載中經常被稱為韃靼人,盡管這一名稱在那時也包括了女真人。
滿洲主要的部族是女真人,他們在12世紀曾經建立金朝(1115—1234)。女真的名稱至少可以追溯到10世紀,如果與肅慎部落的名稱一致的話,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作為標準英譯的“女真”這一名稱來源于金朝女真語“諸申”(jusen),可能是通過蒙文Jüchen傳到西方的[5]?!爸T申”一詞的最初含義仍然不清楚。
在明朝,漢人把三個女真部落區分開來:野人女真、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有時他們也把這三個部落統稱為“野人”。野人女真占據著滿洲北部的大部分地區,從大興安嶺的西部一直延伸到烏蘇里江和阿穆爾河的下游,以韃靼海峽和日本海為界。這一地區人煙稀少,處于人口稠密的遼河谷地的腹地,包括了很多部族,主要有虎爾哈[6]、窩集和瓦爾哈。野人女真的獵人和漁夫以養豬為生,可能的話,還從事流動的農業。他們受蒙古人的影響相當大,尤其是在西部。
海西女真的名稱來源于松花江,這條河在元朝和明朝時也被稱為海西河。海西女真人[7]生活在現在的黑龍江、嫩江的東邊,在哈爾濱附近的松花江的支流上。農業耕作在東部占據主要地位,游牧則在西部占據主要地位,蒙古高原成為農耕和游牧的分界線。蒙古人在文化上的影響在這一地區的女真人身上表現得最為強烈。
建州女真生活在牡丹江流域,與長白山臨近,在后來的吉林省。他們通過狩獵獲取食物和毛皮,并捕魚或從事農耕。他們還采集珍珠和人參,擅長紡織。這一地區人口混雜,朝鮮人、漢人和女真人比鄰而居。
內地和遼東之間的交通常常是從山東通過海路到達。當第一個明朝皇帝向遼東派出軍隊的時候,運送糧草的船只走的就是這條路。有一個時期,從北京到遼東的固定路線就是經過喜峰口、大寧(就是今天的寧城)和廣寧(即遼寧的北鎮以北)。然而,由于這一地區在1389年明朝為他們提供庇護之后被兀良哈蒙古人占據,內地和滿洲的主要交通線就轉移到山海關。因為這條路線也容易受到蒙古人的侵擾,所以明朝政府在那條路的沿線修筑了堅固的城墻。
滿洲的各個部族之間的交流是十分有限的。在南部,明朝保持著一種靠馬傳遞消息的驛站制度,以此為軍事交流、官方使節的交換和政府之間的商業往來提供便利。女真人維持的水上交通以及在一些地方用狗來傳遞信息的驛站成為明朝驛站制度的補充。[8]
女真與明朝的關系
元朝(1206—1368)[9]滅亡之后,很多支蒙古力量保持了在東北的勢力,明朝的中國繼續全神貫注于它的北部邊境的防御。[10]1375年,一位忠心于元朝的地方首領納哈出侵入遼東。他在1387年被打敗。但是為了保護他們自己免遭蒙古人的進一步入侵,明朝把它所控制的遼東這一地區劃分為25個衛,在遼陽設立了一個都指揮使司來管轄。接著,在繼續運用“以夷制夷”傳統政策的基礎上,明朝向女真拋出媚眼即“招撫”之,以此控制蒙古。
1388年,就在打敗了納哈出之后,第一個明朝皇帝向三姓地區[11]派出了一支軍隊,在松花江和牡丹江的匯合處與女真人建立了聯系。兩個仍然由父權家族統治的強大的部族斡朵里和胡里改在14世紀80年代分裂為兩個集團。盡管明朝和這些女真人之間已經建立起一種關系,但由于其松花江上邊境地區的軍糧供應線存在困難,迫使明朝的代表們向南部撤退。[12]
一個居住在更靠北地區的居民南下的浪潮加速了女真人向南方的移民。1402年左右,海西女真人從呼蘭河和松花江遷移到開原以北的地帶。斡朵里、胡里改和托溫三個部族在圖們江附近建立了自己的家園。這個地方正處于朝鮮、中國和俄羅斯交界的地方,胡里改在延吉附近,斡朵里在會寧附近。那些定居在綏芬河以南地區的女真人成為后來眾所周知的毛憐女真人。[13]
在這些南遷運動之后不久,明朝的永樂皇帝(1403—1424)[14]向很多女真部落派出了使團——這些使團常常由具有女真血統的使節引導——開始建立女真衛和所。1403年,一支到胡里改的特殊的明朝使團得到了他們的首領阿哈出(1409—1410)的歸順,阿哈出也被明朝官方冊封為建州衛,名號源于元朝在這個地區的一個政治單位。1405年,明朝還在會寧的西北部設立了一個毛憐衛,阿哈出的一個兒子成為首領。一個明朝的使團在圖們江會見了斡朵里的首領猛哥帖木兒。[15]盡管朝鮮政府試圖勸阻他不要屈從于明朝的壓力而自己封王,但猛哥帖木兒還是作為建州左衛的首領接受了明朝的冊封。[16]他還接受了一個漢姓佟,幾代人之后的第一位滿洲皇帝努爾哈赤用這個姓來證明自己是猛哥帖木兒的后代。[17]
在1406—1440年間,兩個建州女真部落進行了幾次短途的遷移,有時分開行動,有時聯合起來。1406—1411年,他們為了躲避野人女真的進攻和朝鮮的壓力向西遷移,但是1423年蒙古人在西邊的入侵又迫使他們回到了朝鮮邊界。[18]1436年,被朝鮮人幾次打敗之后,在李滿住(1467)的領導下,胡里改建州女真向西遷移,定居在蘇克蘇護河流域,把大本營設在興京,即今天的新賓縣。大約在同一時期,建州左衛也擺脫了朝鮮的控制,在他們的北部安定下來。[19]
1442年,發生在猛哥帖木兒的兒子董山(死于1467年)和董山的堂兄凡察(死于1458年)之間的繼承之爭導致了建州左衛的分裂。董山繼承了他父親的建州左衛的位置,而凡察則得到了明朝的一個新的建州右衛的冊封。后來董山成功地取得了對建州右衛的控制,但是在一個時期卻同時存在三個建州衛。
明朝在海西女真地區建立了多達兩百多個衛。從女真首領獲得的頭銜的層次來看,建州衛顯然比海西或其他的女真部落得到明朝更高的重視。建州女真的首領得到了指揮使和都督的名號。其他的女真部落沒有獲得如此高的榮耀。[20]
為了監督女真衛和震懾其他部族的需要,明朝于1409年在阿穆爾河口附近設立了一個努兒干都指揮使司。向這個明朝在北方的據點提供軍需被證明是十分昂貴的,努兒干都指揮使司在1435年被撤銷。明朝的退卻意味著與更多的北方部族之間聯系的喪失。盡管女真衛的存在僅僅表示明朝在外交和商業上的一種認可,但是女真首領擁有軍銜,還是被看作是明朝的一個地方機構。由于明朝政府既沒有占領女真地區,也沒有做出向該地人民收稅的嘗試,所以女真部落還是默認了一種服從于明朝政權的假象。他們使用明朝歷法,而不是傳統的十二生肖的循環;他們遵從衛的名稱和明朝的官銜;他們獻出供品并服從明朝朝廷所要求的儀節。
對邊遠地區的土著首領進行冊封的做法是古老的,但是其使用范圍之大在明代卻是新事物。在明代的記載中列出了384個衛,[21]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在1368—1426年間設置的。設衛的地區擴大著,收縮著,移動著。設衛的部落會分裂或被合并到其他的衛中。如果人員遷移,名稱也會隨之遷移。從理論上講,衛的遷移他地需要得到允許,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如果一個衛不再存在,它的名稱很可能還保留在政府的名冊上。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明朝官方對它的這些衛的幻覺與地方力量和屬地有什么關系。[22]盡管并非所有的衛都是真實的,但那些確實存在的衛還是保有著他們的官銜和對都指揮使司的忠誠,為明朝地域劃分和統治的目標服務。
女真與朝鮮的關系
明朝在東北地區保留其利益和統轄權的努力與朝鮮向它的北方鄰居擴大其影響的行動發生了沖突。[23]朝鮮自身就是明朝朝貢體系中的一員,很重視明朝對它所起到的抵御北方部族的保護作用,但它還是試圖把處于其北部邊界的女真人拉進它自己的圈子。與明朝相仿,朝鮮統治者也給予女真首領種種頭銜,在其宮廷接納女真使者。有幾次,朝鮮甚至向那些接受朝鮮官方正式封號的首領提供獎金。女真精英階層的成員,后來女真的普通人,還在朝鮮的皇家衛隊服役。
明朝派往女真的使團在進入到更遠的地域之前通常要在朝鮮都城停留,常常要等待和接納一位朝鮮官員與使團一同前往最終目的地。這種方式使朝鮮人和女真人都注意到,女真對明朝的忠誠要高于他們與朝鮮之間關系的水平。盡管要與明朝的愿望保持一致,朝鮮政府還是對明朝進入北方地區充滿疑懼,聲稱當明朝皇帝在朝鮮邊界的西北設置女真衛的時候,“它的喉嚨被卡住,他的右臂被束縛”。[24]總的來說,建州女真對明朝保持著忠誠,但是對女真首領的認可不論是對明朝還是對朝鮮都不能保證擁有了一個和平的邊界。而且,明朝所堅持的其女真和朝鮮屬國之間斷絕交往的主張只是斷斷續續地得到了遵守。
當建州女真再一次撤退到朝鮮邊界——這一次歸因于1450年前后蒙古人對遼東的一次進攻——他們的到來正好與一項試圖主動“勾引”女真的朝鮮新國策相吻合。朝鮮和女真的關系再次復蘇,大量女真人又一次擁入朝鮮宮廷,爭取成為朝鮮的屬國,以獲得頭銜和獎勵。然而,后來女真邊界發生的劫掠又導致了新的沖突。
1467年,朝鮮和明朝對進行劫掠的女真人的聯合反擊,導致了李滿住和他兒子的死亡。由于未能東山再起,李滿住的后人銷聲匿跡了。在同一年,董山被明朝的奸細刺殺,但是明朝還是再次冊封了他的兒子作為建州左衛的首領,建州女真的力量極大地被削弱了。在1478年發起的朝鮮和明朝的第二次聯合軍事行動之后,建州女真和明朝之間的主要敵人被肅清了。明朝政府再次請他們明確了明朝藩屬的地位并加入朝貢體系。在幾十年間,女真人沒有產生強大的首領,盡管邊境發生的劫掠事件繼續增加。
蒙古的發展和他們對女真的影響
與他們卷入明朝和朝鮮的利益和事務相并行,女真還與蒙古存在著一種盟友和敵人的相互糾纏的關系。1368年元朝滅亡之后,蒙古分裂為三個主要的集團:游牧的漠西蒙古或稱為“厄魯特”,東北的兀良哈,以及兩者之間的東蒙古或稱為“韃靼人”。女真人最接近的鄰居生活在從南部的西拉木倫湖到東北部的松花江上游和西部的大興安嶺這一地區中。因為1387年和1388年明朝軍隊曾經在擊敗阿哈出的戰斗中穿越這一地區,所以他們尋求并得到了兀良哈人的加盟。他們冊封了三個衛:即朵顏衛、泰寧衛和福余衛,通稱為三衛。當兀良哈人協助未來的永樂皇帝打贏了這一仗從而獲得了王位,明朝把熱河都指揮使司遷到離北京更近的地方,取消了設在遼東的防衛體系,邀請兀良哈人在遼西定居(在老哈河的上游)。這一變動忽視了遼西在北部中國和滿洲安全問題上的重要性,把熱河從明朝的防御體系中移開,其保護的路線從喜峰口和古北口移至東北地區。[25]
在這一新的基礎上,三衛參與到廣寧和開原的馬匹交易中,并向明朝宮廷納貢。他們還不時對明朝和女真地區進行劫掠,開始卷入明朝與東蒙和漠西蒙古之間的戰爭,在不同的時間加入一方或另一方。1431年以后,蒙古勢力從東蒙古轉向漠西蒙古,它的首領也先(1430—1454)在兀良哈人的協助下統一了多個蒙古部落,向明朝統治的地區進犯。從1408年開始,漠西蒙古與明朝保持了一種時有時無的納貢關系,但是關于使團的規模和出訪頻率的爭議導致了沖突。1449年,由于抱怨朝貢貿易中貨物的不合格,期望得到更大的利益,也先在土木堡打敗了明朝軍隊,抓獲了明朝的皇帝,對北京造成威脅。然而,也先對經濟利益比征服更感興趣,所以撤退了。一年后,他放回了皇帝,恢復了定期的納貢關系。1450年前后,漠西蒙古侵入遼東,蹂躪了海西地區,殺死了很多地方首領。建州女真通過不時地向朝鮮邊境回撤設法躲避開了蒙古的威脅。
1454年也先死后——由于他在自命大汗[26]頭銜問題上的魯莽而遭到暗殺——勢力又轉移回到了東蒙,在元朝帝位的合法繼承人拔都蒙哥(1464—1532)的率領下再次確認了他們的領導地位。盡管拔都——即通常所謂的達延汗[27]——用幾乎每年都進行的劫掠,不斷威脅明朝的邊境地區,并在1523年進犯北京的近郊,但是內部的分裂卻使東蒙不能夠對明朝做出致命的一擊。拔都死后,大汗的頭銜繼續保留在察哈爾部,但是權力并不在這一頭銜的保有者手中。被他確認為左膀右臂的拔都的部下分裂成很多更小的勢力,開始獨立。結果是東蒙部族中新的部落名稱的激增,在察哈爾之外出現了鄂爾多斯、土默特、喀喇沁、科爾沁和五部喀爾喀。[28]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兀良哈失去了它的存在。它的福余衛在移居到嫩江流域后被科爾沁吸收,另外兩支兀良哈人,朵顏和泰寧被五部喀爾喀吸納。
權力轉移到以熱河為基礎的土默特部落。在他們的領袖俺答汗(1507—1582)的領導下,土默特部落通過成功地進入西藏、吐魯番、準噶爾和明朝的戰役擴展了他們的勢力。他們再度從漠西蒙古手中攻下了蒙古人的前帝國都城哈喇和林。在1548—1571年之間,俺答汗幾乎每一年都要對明朝進行劫掠,1548年攻陷大同,1551年前后對北京的近郊進行了劫掠。他還屢次向明朝尋求和解。蒙古人改善關系的姿態貫穿了整個明代而成為家常便飯,但卻缺乏真誠。然而俺答汗的皈依藏傳佛教和在他新建的城市呼和浩特(又稱廓喀浩特霍葵花城)對漢人謀士的信任,可能的確使他更傾向于一種安定的生活。1571年與明朝簽訂的一個和約不僅使俺答汗得到了順義王的頭銜,而且還為土默特和鄂爾多斯蒙古人贏得了商業上的利益。但是,在1582年他去世之后,土默特對其他部族的統治地位開始崩潰。
俺答汗的行動對女真人產生了影響。當俺答汗前往征服哈喇和林、土蠻可汗(1558—1592年在位)以避免受到傷害的時候,1552年,察哈爾的領袖和察哈爾的合法繼承人土蠻可汗率領他的族眾從大興安嶺向東進入滿洲草原。在那里,土蠻可汗打敗了俺答汗,并且在女真和阿爾坦的兄弟——喀喇沁蒙古的首領——的幫助下,侵入遼東和明朝統治的區域。使女真感到幸運的是,察哈爾可汗對其他蒙古部族的統轄權受到了土蠻可汗的限制,在他的兒子統治時期喪失了。最后一個合法的蒙古大汗是土蠻的孫子林丹汗(1603—1634年在位)。林丹汗試圖恢復對東蒙的統治,盡管女真對東北地區的某種新的威脅迫使明朝政府急于保持與他的聯盟,但是林丹汗在蒙古人中不受歡迎的局面導致了他的倒臺以及最終的蒙古獨立地位的喪失。
女真的文化觀念
盡管可以感到蒙古政治沖突的影響,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女真在文化上的定位還是與蒙古相重疊。[29]女真的酋長們基本上還生活在早期高原人契丹人以及更近時代的蒙古人的游牧文化的傳統中。這種傳統包括了對騎馬、射箭、獵鷹、哄趕獵物(頭的前部長發搖曳,后部梳著辮子[30])以及薩滿教的熱衷。在這些習俗之上是一種對最高的天神的信仰,也就是突厥蒙古人的tengri(騰格里)和后來漢族人所崇拜的“天”。[31]由天統轄之下的普世的君主觀念——盡管可能最初起源于漢人對亞洲腹地的影響——還是被蒙古人接受了下來。元朝的建立者成吉思汗被稱為“受命于天”,是后來指稱努爾哈赤王號的一個詞“天命”的直接原型。
女真人借用草原文化最明顯的確證是在語言領域。女真語與阿爾泰語系的通古斯語族有著親緣關系。早期的女真人采用契丹字母書寫他們的語言。女真文字在13世紀金朝滅亡后就消失了,但作為滿洲地區的口頭語言的女真語卻一直在使用。為了交往和保留記錄的需要,女真首領們使用蒙古文,盡管有些文獻(既有商業的又有政府的)是用漢字寫成的。[32]直到16世紀,努爾哈赤的盟友們采納蒙古字母來書寫女真文,因而創造了一種新的女真書面語言,就是眾所周知的滿文。
即使在采用蒙古文字之前,女真語言包含了很多源于蒙古的詞語和概念。據估計,大約有20%—30%的滿文詞匯源于蒙文。[33]大部分蒙古術語與女真的政治組織、觀念和反映女真政治文化的蒙古定位的官銜有關。有些表達方式,比如“多羅”(doro),意思是“政府、道路”,翻譯成漢語的“道”和“天制定的法律”,都是借自于蒙古文t?r? ?asin或t?r? ?ajin,這是一種把世界劃分為世俗和宗教領域的觀念。
蒙古人和女真人都使用“汗”作為一個或大或小的政治團體的首領的頭銜,不論是用來指中國皇帝還是指他們的封地的首領。女真首領以及后來的滿族首領,使用不同的蒙古頭銜稱呼他們的國君和官員。例如,當一個具有相當實力的首領在擴展其勢力的過程中取得優勢的時候,他可能會通過自命“貝勒”的頭銜把他自己與地位較低的首領區分開,這個詞與蒙古文的beki和突厥文的beg或bey同義。女真人還借用了把官員分為兩類的體制:大主管或高級官員(蒙古語sayid;滿語amban)和普通官員(蒙古語tüsimel;滿語hafan),以及通過把名字與顏色和動物聯系在一起的辦法計量時間。[34]
就像蒙古人和突厥人一樣,女真人并不遵守長嗣繼承的法則或者其他有規則的繼承原則。按照傳統,任何一個有能力的兒子或侄子都能夠被挑選成為首領,盡管在現實當中,在通常情況下人們還是希望他是死去的首領的子嗣之一。首領盡可能地試圖在其有生之年事先做出選擇,但還是沒有辦法避免在他的繼承者之間發生爭斗或至少是造成緊張,可能的候選人組織起私人支持者的聯盟,有時甚至想方設法地加速他們的父親的死亡以確保出現期望的結果。首領去世后,一個身手敏捷的候選人會通過殺死對手的辦法來確保自己繼承王位,部落在王位繼承的斗爭中發生分裂并非罕見,在有些情況下就再也不會重新聯合起來。
當一個首領產生后,不論其統治技術多么高超,也不論其用以獲得位置的壓力多么強大,他還是有可能不得不依靠某種咨詢政策——至少在最初。在通常情況下,使用同僚的措施是短暫的,只持續到統治者能夠鞏固他的權力為止。另外,在進行對雙方有利的或防御或進攻的軍事行動的情況下,由幾個部落進行聯合決策是一種經常使用的策略。
女真的社會組織
在明代,女真人生活在作為古代氏族(即“哈拉”)的下屬氏族(即“穆昆”或“哈拉穆昆”)的社會組織中。[35]從理論上講,女真人從一出生就得到了氏族成員的資格,而他們的下屬氏族成員的資格則要依靠他們的居所而定。但是在明代,哈拉卻大半被遺忘,穆昆成為主要的氏族身份。不論是哈拉還是穆昆,女真的部落成員相信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并由一個首領穆昆達領導。并不是所有的女真成員都有血緣關系。如果一個家族遷移了,他們或者加入到另一個已經存在的下屬氏族,或者建立起一個新的氏族,在后一種情況下,他們就不再把自己看作是先前世系的一員了。因而,認同一個共同祖先的斡朵里和胡里改可以在分裂之后繼續相互通婚。后來,猛哥帖木兒的氏族分裂成兩個部分,一個在凡察的旗下,一個在董山的旗下。同樣的分裂過程發生在很多部落。
新氏族的出現往往伴隨著已有氏族的分崩離析。當一個首領征服其他氏族,被征服者就成為他的氏族成員。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自己的氏族繼續在婚姻和祖先崇拜上發揮作用,但是在組織活動時,他們還是成為統治氏族的一個部分。有時候,一個進入到氏族的外來者還能夠成為那個氏族的首領。在這一地區種族眾多的情況下,這意味著蒙古酋長經常成為女真氏族的首領。氏族的松散結構說明這種社會組織正在向一種以地緣基礎的集團演進,這一趨向由于明朝把氏族首領冊封為衛指揮使的政策而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女真人以家庭(boo)作為生活單位,包括五到七個具有血緣關系的家庭成員和一定數量的奴隸,這些奴隸通常是在劫掠中從其他種族集團抓獲的。盡管每個家庭擁有獨立的土地,但他們還是組成各個小組(塔坦)來進行狩獵和食物采集的工作。對于所有像戰爭或劫掠這樣的大規模聯合行動,就會組成暫時的牛錄(意思是“箭”)。不論是塔坦還是牛錄都只是在執行任務期間選出他們的首領(塔坦和牛錄額真)。
在明代早期,女真人生活在村落(即“嘎柵”)中,繼續過著其傳統的狩獵和采集生活,但同時也進行農耕,這從他們不斷擴大對農具和耕牛的購買中可以看出。然而,在女真人的土地上耕作的大多數人卻不是女真人,而是在劫掠活動中從朝鮮和明朝邊境地區抓來的朝鮮和漢族奴隸。女真軍事行動與由奴隸勞動維持的農業之間的結合說明了他們的傳統謀生方式與農業經濟的并行發展。它還可以說明城鎮的發展。到了16世紀中期,帶有土城墻的設防的城鎮和村落已經很普遍了。
貿易和貢賦
由于沒有長嗣繼承的傳統所造成的王位爭奪,女真首領們往往試圖尋求明朝或朝鮮政府的冊封以加強他們戰勝對手獲取權力的合法性。他們還爭奪帝國的貢品和貿易權。[36]當把女真首領冊封為官方的衛指揮使的時候,明朝就給了他們專有的敕書。這些敕書賦予持有者一種特殊的地位,同時在他們的進貢使團從邊境進入明統治區時也可以起到許可證的作用。明朝政府期待那些承認了明朝宗主權的女真首領們能夠帶著一定數量的人馬拜訪明朝的都城,每隔一段時間可以象征性地貢獻地方的產品。作為回報,他們也將獲得禮物,其價值通常要遠遠大于他們的貢品。他們還被允許在規定的天數內在都城以及他們旅行的沿途進行貿易活動。
在15世紀早期(1403—1435),明朝宮廷積極鼓勵女真首領來到都城奉獻供品。只要某人擁有一個官方的頭銜,在他帶多少人來都城的問題上就不存在限制。女真人在貿易中獲利的增加導致明朝開始附加種種限制,并采用特許權來控制女真進貢團的頻率和規模。女真人通過在特許證書上改換姓名和頭銜并不斷重復使用的辦法來對付這種限制,因此女真使團的數量還在繼續增加。在成化年間,建州女真的使團達到八九百人,在有些年份超過了一千人。有幾個海西女真的使團接近兩千人。這些情況使明朝政府決定,一旦持有特許證的某個衛已經派出過一定數量的人員進入都城,就不再允許第二次。這一變化導致了特許證的擁有者們內部爭斗的增加,因為每個女真首領都試圖使他控制下的擁有特許證的人數達到最多。
除了率領進貢使團和控制與之伴隨的貢賦貿易的權利,明朝政府的官方認可還意味著能夠進入邊境市場。在1405年,就在建州衛創建兩年之后,明朝政府在遼東開放了三個馬市,在廣寧和開原為兀良哈人開設了兩個一月兩次的市場,還有兩個為女真人開設的一月一次的市場,但在地點上不同于為兀良哈人開設的市場。不僅在政治領域,而且在經濟領域,明朝政府也通過為不同的集團開設不同的市場的辦法固守著一種“分而治之”的政策。后來,時間上的限制被取消了,所以,到16世紀晚期,這些市場幾乎天天開放。[37]
除了兩個為兀良哈人開設的市場,作為對為兀良哈人加入衛拉特的隊伍入侵明朝地區的懲罰,這些市場曾經在1449—1478年間被關閉,女真市場一直開放到17世紀。最初,開原是女真商人唯一的一個貿易中心,但在15世紀60年代,建州女真在撫順獲得了另一個獨立的市場。撫順市場位于遼東的心臟地區,并臨近坐落在渾河和蘇克蘇護河上的家園,該市場為建州女真人帶來了豐厚的商業利潤,并促進了他們對漢人生活方式的了解。1567年,在清河、愛陽和寬甸(位于沈陽的東南)又為他們開設了另外三個市場,利潤又得到了成倍的增長。沒有另外的女真部落擁有一個或兩個以上的市場。[38]
當這些馬市在永樂年間(1403—1424)初次開放的時候,明朝政府急需用于軍事和驛傳的馬匹。除了馬匹之外,女真人還販賣駱駝、皮毛(黑貂、獵豹、熊、老虎、鹿、獐、狐貍、山貓、獺)、蠟、蜂蜜、蘑菇、木材、人參、金、銀、珍珠(包括非常名貴的東珠)、海象牙、銅、水銀、朱砂,還有一種非常受人敬畏的大隼,也就是漢人所謂的“海東青”。通過交換,女真人得到了他們所需要的食物(谷物、豬、羊和鹽)、紡織品、鐵制工具,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對耕牛和農具的需求。從明朝宮廷接受的作為回禮的奢侈品往往用來交換一些普通的物品。
明朝官方不允許武器、鐵器、銅錢和某些絲綢的貿易。但是女真人日常生活中需要得到鐵制和銅制的罐子以及其他用具。盡管發布了關于鐵制品的一些特殊限制,因為明朝政府害怕這些用品會被熔化掉而制成武器,這種情況確實時有發生,但女真人從非官方的途徑買到它們似乎并不困難,不論是從明朝,還是從朝鮮。在15世紀20年代明朝軍事上對馬的最緊急的需求得到滿足之后,馬市發展成為由政府發起的市場,政府從交易雙方收稅,但是還會以禮物的形式把一部分錢財返還給女真人。[39]
到了15世紀末,擴展貂皮貿易獲取的利潤極大地增加了女真人的收入。貂皮成為一種時髦的商品,最初是在明朝和朝鮮宮廷中流行,然后是在這些國家的較為廣大的精英階層當中。到1500年,貂皮成為女真人與明朝和朝鮮之間的一種重要的貿易品,其數量還在不斷增加。在1583年,據說在6個月內賣掉了47243張貂皮。[40]貂皮與人參一道成為女真人能夠用來換取其所需產品的非常有利可圖的出口產品。
女真貿易的繁榮產生了幾個極其重要的后果。能夠在朝貢體系之外獲得商業利潤意味著經濟上的機會不再局限于持有許可證的女真首領當中。任何人都能夠積聚財富,因而可以獲得權力,渴望成為政治上的領袖。很多人十分明顯地做到了。“土匪和強盜比比皆是,就像一群群的蜜蜂。他們所有人都自命可汗、貝勒或大臣,在每個村落和每個部落占山為王,并且互相發起戰爭?!?a id="w41">[41]作為這一發展的結果,生活在比較靠南的滿洲的女真社會與從前以集體狩獵作為主要生活來源的時代相比越來越受到分化?,F在有了富有和貧窮的女真人之分,越來越多的富有的女真人生活在新的設防的城鎮當中。商業的利潤還使女真人能夠購買更多的武器,反過來這又意味著更高效的劫掠,更多的俘虜,更多的用于耕地的人力。
貂皮貿易還擴大了建州女真與北部女真部落之間的聯系,因為高質量的黑貂皮來自于西伯利亞和阿穆爾河。聯系建立起來,獲得的有關北部地區的知識對努爾哈赤十分有利,后來他與野人女真聯合起來擴展他的帝國。努爾哈赤可能還從女真商人一種不斷增長的要求中獲得強大管理力量的愿望中獲利,這種力量能夠成功地應對貿易環境的不穩定。[42]
通過建立聯盟而形成的新的女真力量
在南部的種族分化過程中出現的部落親和力的弱化使成功的女真首領易于建立起割斷部落世系的聯盟。到16世紀中葉,在幾十年相對模糊的女真歷史之后,明朝衛的結構大部分已經消失,兩個女真聯盟也瓦解了。緊接著1450年土木堡事變,在蒙古人的入侵中被毀滅之后,海西女真向南遷移到鐵嶺的北部和東部,就是所謂的扈倫聯盟,或扈倫四部。[43]繼續生活在遼東東部和鴨綠江北部的建州聯盟把五個女真集團聯合起來。
扈倫四部——烏拉[44]、輝發、葉赫和哈達中的每一個,都占據某一個地區(golo),通由一條河來命名。每個部族都由屬于那拉氏的一個下屬氏族統治。1403年在哈爾濱以北的呼蘭河上建立,作為最早被明朝政府設立為衛的烏拉仍然是海西集團中最北端的部落,盡管他們已經向南遷移到了吉林附近的地區。輝發是由來自于不同部落的氏族成員創立的,但是,由于某種原因,他們被邀請加入了那拉氏族。葉赫部是由一個征服了那拉氏統治的部落的土默特蒙古人建立的,采用了那拉的姓,在長春南部的葉赫河畔建立起他的王國。哈達生活在葉赫的南邊,開原的西邊,是最靠南的海西部落。
1548年,王臺[45]繼承了哈達首領的位置,確立起他對扈倫四部的霸權。他與女真人和蒙古人簽訂了很多部落之間的婚約,積極地進行戰爭以擴大他的國家。由于對貝勒的頭銜不滿,他采用了更大一級的可汗的稱號并擴大了他的統治地區,使其不僅包括哈達、烏拉、葉赫和輝發,而且包括建州女真的渾河部落。持有海西所有的特許證,王臺與明朝宮廷保持了良好的關系,后者也把他當作一個盟友加以支持,以幫助他們控制蒙古和女真。
在1582年王臺死后,哈達對扈倫四部的控制力減弱了。王臺長子的腐化導致了其盟友普遍的不滿,為兩個葉赫兄弟(清佳砮和楊吉砮)確立他們的領導權提供了機會。這兩個兄弟脫離了葉赫和烏拉部落,擺脫了哈達的控制,建立起一個新的葉赫聯盟。明朝政府在承認葉赫從哈達獨立出來之后,給了他們獨立的邊境市場。從那以后,葉赫在開原以北的鎮北關做生意,哈達在鎮南關做生意。為不同的女真和蒙古集團開設分別的市場是明朝分而治之政治策略的一個部分,當應用于扈倫聯盟的分支部落時卻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扈倫的分裂使他們不能夠與建州聯盟不斷增長的力量相抗衡。
在王臺的同時代人王杲的領導時期,建州聯盟包括了蘇克蘇護河部落、渾河部落、完顏部落、棟鄂部落和哲陳部落。一些其他的部落,例如沿長白山地區的訥殷、朱舍里和鴨綠江沿岸部落,已經成為獨立的個體,但還被看作是建州女真。作為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人,王杲經常與蒙古人結成聯盟以利用遼東邊境。但是當1573年他在撫順抓獲并殺死了明朝指揮官的時候,招致了一次反擊。在這次反擊中明朝軍隊放火把王杲燒出了要塞,并殺死了他的上千名隨從。王杲逃到哈達地區,在那里王臺抓獲了他,把他交給了明朝將領李成梁(1526—1618),[46]李成梁在1575年處決了王杲。
王杲死后,建州女真聯盟瓦解了,但蘇克蘇護河部落幾個首領已經做好了取而代之的準備。其中有王杲的兒子阿臺、尼堪外蘭[47]、覺昌安,后者是六貝勒之首,據有蘇克蘇護河上游的赫圖阿拉。[48]盡管只是王杲手下的副手,覺昌安是一個既定的領袖,他經常作為代表團的首領出入撫順市場。[49]
1582年,當阿臺搶掠了明朝地區,尼堪外蘭也希望增加他自身的運氣。他勸說明朝主人也加入他的隊伍進攻。1583年李成梁和尼堪外蘭開始著手向阿臺的古埒城發起進攻。同時,覺昌安似乎對雙方作戰。盡管與李成梁秘密地結成聯盟,但他現在卻擔心他那嫁給了阿臺的孫女。帶著他的第四個兒子塔克世,覺昌安匆忙地逃向古埒城。在接下來發生的戰斗中,覺昌安和塔克世以及堡壘中的居民一起被屠殺。
隨著建州女真由于這一仗受到了削弱,哈達在王臺1582年死后也由于一次繼承斗爭而崩潰,葉赫在他們自己的領導下試圖重建扈倫聯盟。但是當他們侵入哈達地區,在扶持弱者、控制強者的原則之下,李成梁支持了哈達,殺死了兩個葉赫兄弟。然而,他的頭銜的實質性的喪失迫使李成梁退出了。盡管明朝在1588年的又一次進攻以相似的僵局結束了,李成梁的行動還是阻止了扈倫聯盟的復活,使塔克世的大兒子努爾哈赤有機會使力量朝著有利于建州女真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