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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澳大利亞地區霸權的緣起、建構及研究意義

澳大利亞原為英國殖民地。20世紀末,英帝國國力急劇下降,澳大利亞聯邦遂于1901年1月1日成立。由于直接脫胎于英國殖民地政府,澳大利亞聯邦政府天生地繼承了英國的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和霸權主義的政策。為了在掠奪澳洲原住民的土地上實現穩固的統治,澳大利亞殖民政府自成立之日起便奉行“與超級大國結盟”的策略,通過躋身帝國主義世界“中等強國”之列,追求“三維國家利益”:國家安全、經濟繁榮和地區霸權。由此可見,澳大利亞雖然剛剛脫胎于英國殖民地,但其參與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霸權和利益爭奪的野心一點也不亞于其他老牌和新興帝國主義列強。澳大利亞聯邦自成立之日起即懷有深深的安全憂心和霸權野心。澳大利亞的安全憂心主要源于對澳洲大陸及附近島嶼原住民土地的掠奪而缺乏合法性,澳大利亞殖民政府因此既擔心澳洲原住民的反抗,更擔心其他帝國主義列強會循其例,奪其地,甚至滅其國[1];澳大利亞的地區霸權雄心則源于其“白人至上”的偏見,以為自己的血統遠較亞洲和太平洋地區各民族更為高貴,因而不僅在國內推行種族主義政策,要將澳大利亞建為純正的“白人國家”(即“白澳政策”),而且視南太平洋地區為其“后院”,東南亞地區為其“前院”,意欲在“兩院地區”建立區域霸權[2]

相較于其他帝國主義列強,新成立的澳大利亞聯邦國弱民寡,在激烈的帝國主義霸權爭奪中明顯處于不利的地位。正是基于對安全的憂心和對地區霸權的野心,澳大利亞自1901年聯邦成立之際便制定了與世界超級大國結盟的立國之策[3]。“與超級大國結盟”不僅有利于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阻止其他帝國主義列強對地廣人稀的澳大利亞廣袤國土的覬覦,而且可以幫助澳大利亞稱霸南太平洋和鄰近的東南亞地區,逐步實現地區霸權的野心。當然,澳大利亞與超級大國結盟,并不斷深化同盟的動機也隨著太平洋區域的經濟發展、安全形態和地區霸權等地緣政治和經濟格局的變化而不斷調整,但其本質雖歷經百年而無實質性改變。

本書旨在從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和區域霸權的視域探尋澳大利亞在南太平洋地區霸權的建構、發展和演變歷程。本書在研究的過程中主要采用在澳大利亞較為流行的“中等強國”的理論架構和“與超級大國結盟”的立國之策的方法論探索澳大利亞在南太平洋地區霸權的緣起、建構和演變。這是本書理論框架的獨特之處,也是本書在理論和方法論領域的探索和貢獻。對霸權的爭奪是帝國主義的天性之一,西方著名的現實主義學派大師漢斯·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對帝國主義國際關系進行了長期的探索和研究,他在自己的著作《國家間關系》中強調指出,“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一樣都是對權力的追逐”。全球和地區霸權是國際權力最為顯著的標志,理所當然地成為帝國主義列強爭奪的焦點。澳大利亞曾是英國的殖民地和罪犯流放地,澳大利亞殖民政府在成為英國的自治領時天然地帶有英帝國殖民主義和霸權主義的基因,對外擴張和掠奪、爭奪地區霸權自其脫離英國直接統治之日起便成為其對外政策的主要內容[4]

澳大利亞聯邦成立時,恰是英帝國國力快速下降之際。與英國實力下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德國、美國,特別是身為亞洲國家的日本的海軍實力的快速上升,這令獨處于亞洲國家“叢林”邊緣的“白澳”對自己從澳大利亞土著手中巧取豪奪來的南方大陸的“合法性”極為不安,深恐亞洲強國,特別是新興的日本帝國憑借日益上升的海上實力將白人殖民者趕出這塊豐饒的大陸而據為己有[5]。一戰后,德國因戰敗而喪失了在南太平洋地區的殖民地和對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和地區霸權構成威脅的能力。“白澳”政府因而視近在咫尺的日本帝國為最大的假想敵和安全威脅,一再掀起排“日”風潮,竭力試圖建立“純凈的白人澳大利亞”,以增強自己在國際社會的合法性[6]

澳大利亞殖民政府在畏懼日本迅速崛起的軍國主義,并視其為頭號安全和地區霸權威脅的同時,卻又表現出“白人至上”的孤傲,以為自己高貴的血統遠較亞洲和太平洋島嶼人種更為優越,急欲在亞洲國家的“叢林”邊緣建立自己的區域霸權[7]。“白澳”政府因而要求宗主國英國利用其強大的武力將新興帝國主義強國,特別是日本阻擋于南太平洋地區之外。澳大利亞殖民政府這一想法與其宗主國——英國不謀而合,只是老牌帝國主義英國此時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英國的綜合國力和軍力在進入20世紀后已經大幅度下降,而新興帝國主義強國日本和美國在太平洋地區的軍力日益增強,日益表現出挑戰英國在太平洋地區的霸權之勢。

為了應對新興帝國主義強國德國的威脅和挑戰,收縮力量護持其在歐洲的霸權,英國不顧澳大利亞的反對,堅定地于1902年和亞洲新興帝國主義強國日本結為軍事同盟。英國此舉意在“三害(日本、德國、美國)相權取其輕”,并以日本快速膨脹的軍國主義勢力來遏制對其霸權更具威脅性的德國和美國。“白澳”政府之所以對英日同盟持反對態度,一方面是由于種族主義思維的作祟,認為英國將“白澳”的安全“托付”于日本是對澳大利亞“白澳政策”的諷刺和對澳大利亞白人自尊心的“冒犯”;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澳大利亞始終認為日本不斷膨脹的軍國主義力量將威脅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和在南太平洋地區霸權的構建,而英日同盟的建立無疑將加速日本軍國主義力量的增長。

在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列強在太平洋地區的霸權爭奪戰中,澳大利亞雖然是遲到者,但絕不是缺席者:一戰的爆發給了澳大利亞迅速奪取德國在太平洋島嶼殖民地的良機;在巴黎和會上,澳大利亞與美國、日本因“分贓”德國的太平洋島嶼殖民地而唇槍舌劍,甚至劍拔弩張。為了霸占并殖民太平洋島嶼,出席巴黎和會的澳大利亞總理休斯堅決要求其他帝國主義列強,特別是日本帝國主義,將其“臟手”從澳大利亞的“南太平洋島嶼”拿走。休斯甚至十分強硬地表示為了“澳大利亞的南太平洋島嶼”,澳大利亞不惜一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終結了德國在太平洋島嶼地區的殖民勢力,擴大了日本和澳大利亞在太平洋島嶼地區的殖民勢力范圍。由于澳大利亞、英國、法國和日本的堅決抵制,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和巴黎和會沒有讓美國在太平洋島嶼地區實現令其滿意的收獲。美國和澳大利亞的關系,特別是威爾遜總統和澳大利亞總理休斯之間的個人關系因對太平洋島嶼殖民地的爭奪而降至冰點。由此可見,美澳在冷戰和后冷戰期間呈現出的密切的政治關系和軍事同盟并非如兩國政府和政治人士美化的那樣是基于共同的政治理念、意識形態和價值觀,而根本是基于對美國的世界霸權體系和澳大利亞在南太平洋地區的次霸權體系及其衍生利益的共同追逐。

英國工業革命后,大西洋和歐洲首先成為帝國主義列強爭奪霸權的主要競技場。隨著地緣政治和經濟的演變,太平洋地區自一戰后在全球的戰略重要性日益突出,成為世界列強爭奪霸權的新的角斗場。在歐洲列強殊死搏殺大西洋之際,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即高瞻遠矚地指出太平洋地區“將是至關重要的戰略區”[8];美國海軍軍官、著名的海權論的奠基人阿爾弗雷德·馬漢(Alfred Thayer Mahan)亦敏銳地捕捉到太平洋地區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發展的新趨勢。一戰甫畢,他即大膽并準確地預言太平洋地區將成為新老帝國主義爭奪海上霸權乃至下一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9]。西奧多·羅斯福和馬漢的預言并非聳人聽聞,20年后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太平洋大海戰即在此進行。

太平洋地區在一戰后的戰略權重日益增長,新老帝國主義列強日益將霸權爭奪戰的焦點轉至該地區。一戰后,太平洋地區便如同煮沸的“坩堝”再難恢復往日的平靜。為了爭奪太平洋的海上霸權,美國建立了龐大的太平洋艦隊,并于20世紀初多次遠航至澳大利亞。一些澳大利亞官員和學者分析認為美國此舉一方面旨在炫耀武力,威懾霸權競爭對手英國和日本;另一方面旨在熟悉航線,勘測地形、海況,為可能爆發的太平洋海戰做準備。澳大利亞一些文獻甚至認為美國大型艦隊數次遠航澳大利亞也是旨在為美國奪取澳大利亞做準備,因為美國政府和軍方預測美國與英國爭奪世界霸權的戰爭不可避免,終有一決雌雄之日[10]。奪取澳大利亞即可斬斷英國一條臂膀,為美國在太平洋地區驅除英國勢力確立霸主地位奠定基礎[11]。澳大利亞的文獻說明澳大利亞與美國在二戰后形成的“密切”關系和不斷強化的澳美同盟并非如澳大利亞和美國政府官員、軍方和部分學者所言是基于共同的歷史、文化和價值觀,而更主要的是基于雙方契合的霸權利益。

英帝國的綜合國力,特別是軍事力量在一戰后大幅度下降,已經無力在太平洋地區與新興帝國主義強國日本和美國爭奪霸權。面對日本和美國空前膨脹的軍事力量,特別是日本在亞太地區咄咄逼人的侵略態勢,澳大利亞政府不得不尋求比英國更為可靠的安全保證,并尋機崛起為太平洋地區的“中等強國”。“憂心”與“野心”的混合需求促使澳大利亞殖民政府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尋求與美國而不是日本結為軍事同盟。澳大利亞殖民政府的決定首先是由于相較美國,日本距離澳大利亞更近,在亞太地區的侵略和擴張的勢頭更猛,因而對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和地區霸權的威脅更大。其次,澳大利亞殖民政府一廂情愿地認為美國與澳大利亞文化相近,都是以盎格魯—撒克遜文化為主導,美國政府可能會因為“同文同種”而對澳大利亞給予同情,幫助澳大利亞抵御來自“北方”的威脅。最后,澳大利亞殖民政府一向推行種族主義政策,視日本為“黃色侏儒”,因而視與日本結盟為“恥辱”。澳大利亞殖民政府認為與美國這個新興的超級大國結盟可以借重美國不斷上升的全球實力,構建澳大利亞在世界權力架構中的“中等強國”地位,提升澳大利亞在南太平洋和東南亞地區的霸權,實現稱雄南太平洋和鄰近的東南亞地區的野心[12]

由此可見,澳美同盟并非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開始于1951年締結的《澳新美同盟條約》。澳美同盟的思想和外交實踐實際上發軔于澳大利亞立國之初,催化于1905年日俄戰爭中日本的完勝,形成于1908年美國龐大艦隊的訪澳[13],初步完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最終確定于冷戰的爆發。20世紀初,日本軍國主義和美國帝國主義軍事力量的強勢崛起極大地削弱了老牌帝國主義英國的軍事實力,也威脅了澳大利亞的國家安全和在南太平洋地區的霸權利益。為了生存和地區霸權,澳大利亞歷屆政府開始了漫長的追求澳美同盟的建構歷程。從以上兩點可以看出為什么澳大利亞在地理位置上較美國的其他盟國更具有安全優勢,卻反而較美國的其他盟國更為重視和倚重與美國的同盟關系,并在相當漫長的歲月里對美國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忠誠”和外交政策的“亦步亦趨”。

但是,美國對澳大利亞“積極主動”的結盟努力并不領情。這是因為美國在一戰后和二戰的間隙里始終忙于在拉美地區宣示“門羅主義”,鞏固在“后院”地區的霸權。美國因而無暇,也無力顧及遠在太平洋彼岸的澳大利亞。美國因此對澳大利亞的主動“示好”不予理睬,無意與澳大利亞結盟,以免徒招英國、日本等帝國主義列強的忌恨[14]。但是,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出于與英國爭奪世界霸權的長遠考慮,還是決定派遣龐大的艦隊于1908年訪問澳大利亞。此訪目的主要有三點:一是向澳大利亞、日本和外強中干的清王朝炫耀美國海軍力量的強大,恫嚇日本快速侵略擴張的野心;二是考察澳大利亞海防要塞,測繪其重要港口海圖。據澳大利亞資料透露,美國認為美英之間為爭奪世界霸權或終有一戰,奪取澳大利亞作為美國爭霸太平洋的海上基地因而成為美國作戰計劃的一部分[15];三是開展遠航訓練,錘煉美軍在太平洋上的遠洋作戰能力。

30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證明西奧多·羅斯福的確具有帝國主義爭霸戰的長遠目光,大戰令美國不得不與澳大利亞聯手應對日本的挑戰,美國與澳大利亞的關系因太平洋戰爭規模的空前宏大和殘酷而迅速密切。澳大利亞也利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機借美國之力消除了日本對澳大利亞國家安全和地區霸權的威脅。但是,澳美戰時同盟的建立并沒有像澳大利亞政客和廣大民眾想象的那樣充滿“同文同種”的友愛和溫情,而是充滿了利益之爭,美澳兩國官員、士兵、媒體等方方面面也齟齬不斷。二戰后,美國出于利益考慮,并沒有滿足澳大利亞的愿望而將其劃入美國安全防務圈,也無意與澳大利亞結盟,為其安全背書。但是,澳大利亞政界、軍界和學界卻在二戰后形成了廣泛的共識:澳美同盟不僅有助于嚇阻帝國主義列強對澳大利亞的覬覦,而且有助于澳大利亞躋身“中等強國”,并在亞太地區建立區域霸權的夢想[16]。朝鮮戰爭的爆發徹底改變了美國的亞洲安全政策,出于與蘇聯爭霸和遏制共產主義在亞洲的“擴張”需要,美國急于領導西方陣營共同與日本簽訂結束戰爭狀態的“和約”,以便重新武裝日本,并將其作為與蘇聯爭奪霸權的太平洋“前進基地”。澳大利亞政府抓住這一有利契機,要挾美國先與自己結盟,否則“決不與日本締結和約”[17]

二戰后,美國亞洲安全政策的重中之重是與蘇聯爭霸,并遏制共產主義在亞洲的“擴張”。鞏固自身在太平洋地區的霸權和遏制“共產主義”的擴張使美國深刻認識到其在亞太地區需要“前進基地”和縱深更為廣闊的戰略后方。在此情形下,美國不得不改變對美澳結盟的態度。即使如此,美國也只是希望以一種較為“松散”的方式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結為軍事同盟。1951年9月1日,美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舊金山締結《澳新美同盟條約》,三國同盟,暨澳美同盟遂告成立。在澳大利亞政府和軍方的強烈要求下,由三國國防部長和外交部部長組成的年度磋商會議,即“2+2”機制也隨之建立。澳美同盟的建立不僅提升了澳大利亞的軍事力量,使之迅速躋身“中等強國”之列,而且在美國太平洋霸權體系的支撐下,澳大利亞在南太平洋地區的次霸權體系也得以建立和鞏固。澳大利亞政界、軍界和學界因此廣泛認為澳美同盟幫助澳大利亞實現了“三維國家”利益,澳美同盟也因此成為二戰后澳大利亞外交政策始終難以撼動的“基石”。

第二次世界大戰雖然給美國造成了一定的人員和經濟損失,但它卻給其他帝國主義列強造成了更為慘重的損失:昔日海軍列強——英國、德國和日本——不論勝敗均無力再與美國爭鋒,因而不得不將太平洋的海上霸權拱手交給美國,從此喪失了與美國在這一遼闊海域爭霸的能力,美國的全球霸權和太平洋霸權終于得以確立。為了鞏固這一來之不易的成果,并與蘇聯爭奪太平洋霸權,美國于二戰后在太平洋地區構建了以美國為中心的紛繁復雜的同盟體系,并冠之以“舊金山體系”,或“輪輻體系”(hub-spoke system),從而將美國高抬至亞太地區權力架構的“金字塔尖”,并成為亞太地區捍衛美國持久霸權的難以撼動的堅實保障。在美國的“輪輻體系”中,澳美同盟與日美同盟被美國政府和軍方譽為該體系中最為堅固的南北雙“錨”,是美國在亞太地區,乃至印太地區推行霸權主義,護持美國主導的地區體系和秩序的最得力和最重要的政治和軍事工具[18]

澳大利亞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為美國所驅使,成為其亞太地區軍事安全網中的南“錨”即是基于對“三維國家利益”的追逐。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同盟網及其支撐的亞太地區霸權體系和秩序為美國、澳大利亞及其他西方國家帶來了豐厚的政治、經濟和霸權利益。對于美國而言,這一既得利益不是普通的政治、經濟和戰略利益,而是包括全球霸權,以及由此衍生的其他國家根本無法得到的權力、地位和壟斷利益。在美國的全球和太平洋地區霸權體系下,澳大利亞在南太次地區的霸權體系和霸權地位也得到確立和鞏固。澳大利亞因此收獲了遠遠超過其國力的政治、經濟利益和區域地位。這直接解釋了為什么國內政治中權力的掌控者和國際政治中的霸權者均有壟斷權力的偏好,而鮮有主動退出歷史舞臺者[19]。這一點不僅在激烈對抗的冷戰時期表現得極為明顯,在后冷戰時期也同樣鮮明。在后冷戰時期,美國及其在亞太地區的主要軍事盟國澳大利亞盡管已經失去明顯的霸權競爭對手,并且其亞太地區龐大的“輪輻體系”因對手缺失而目標迷離,維護成本殊巨,但美國和澳大利亞等國不僅決不放棄,反而數度強化這一軍事體系。

盡管美國在同盟成立之初對澳大利亞究竟能否在美國的亞太安全與遏制戰略中發揮實質性作用心存疑慮,但澳大利亞歷屆政府自同盟締約之日起便“真心實意”地向美國證明澳大利亞對同盟的“忠心”和對美國全球和地區霸權的戰略與安全價值。澳大利亞各界重視澳美同盟因為它關系到澳大利亞的“三維利益”,關乎澳大利亞的國運。因此,不論是在朝鮮戰爭,還是在越南戰爭,以及在這兩場戰爭之間對東南亞各國人民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運動的鎮壓,澳大利亞都表現出超乎美國所有其他盟國的積極性和對美國的堅定追隨。即便是在缺乏道義和飽受詬病的越南戰爭期間,在與美國有著“特殊關系”的英國和同樣是澳新美同盟之一的新西蘭拒絕出兵參戰的情形下,澳大利亞政府也“義無反顧”地追隨美國出兵,并堅定地陪同美國打完整場戰爭,從此在美國心目中樹立起“忠誠不貳”的鐵桿盟友形象[20]

澳大利亞政府和軍方不僅在戰爭中表現出對澳美同盟的“忠誠”,也同樣在冷戰后期對抗澳大利亞和南太平洋地區民眾厭戰、反戰,爭取世界和平的運動中表現出對美國的忠誠。美蘇在亞太地區曠日持久的爭霸和相互數十年如一日的核威脅與核訛詐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日夜懸掛在無意象美蘇一樣爭奪世界霸權的澳新兩國人民的頭頂。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兩國人民再也無法忍受美蘇兩國核大戰的訛詐,掀起了風起云涌的反戰浪潮。1987年6月,新西蘭政府在人民的壓力下,毅然決然地宣布禁止一切核武器以任何形式進入新西蘭領土和領海,從而實質上拒絕了美國在新西蘭部署核武器和載有核武器的美國軍艦利用新西蘭領土和領海發動核戰爭的特權[21]。在隨后的美新外交與政治“攻防戰”中,新西蘭政府又進而宣布退出《澳新美同盟條約》,專心致力于推動南太平洋地區的無核化與地區和平運動。至此,三國同盟遂名存實亡,蛻變為澳美兩國同盟[22]

20世紀80年代后期,包括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內的南太平洋地區掀起了反對冷戰和核戰爭的民眾運動。盡管澳大利亞政府也面臨了巨大的壓力,但澳大利亞政府始終拒絕像新西蘭政府一樣堅決退出核戰爭和《澳新美同盟條約》。相反,澳大利亞政府一方面利用蘇聯在亞太地區咄咄逼人的擴張來恐嚇和威脅民眾支持政府與美國保持同盟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另一方面有意將民眾的注意力轉移至反對域外國家在南太平洋地區進行核試驗的“和平運動”。為此,澳大利亞政府領導人多次刻意高調地在國際會議上呼吁核大國尊重南太平洋國家和人民建立南太平洋無核區的意愿,并有意將針對的矛頭指向了法國,從而“避重就輕”,巧妙地轉移了區域各國對澳美合作,并在本地區長期構建用于美蘇全球爭霸的戰略性軍事設施與核設施的關注[23]。與此同時,澳大利亞政府還多次出面做美國政府的工作,勸說其尊重南太平洋島國的海洋主權與經濟權,并與各島國盡早簽訂漁業協議,以緩解南太平洋各國對美國在本地區掠奪漁業資源的不滿。客觀分析,澳大利亞政府的上述措施起到了轉移本國和本地區民眾注意力的效果,緩解了該地區民眾對美國在南太平洋區域與蘇聯爭霸和核競賽的不滿。澳大利亞政府之所以對澳新美同盟采取了與新西蘭政府截然不同的態度,是與澳大利亞的區域實力和其構建南太平洋地區“中等強國”與區域霸權的百年“雄心”密不可分的。

澳美同盟在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后面臨著“敵手缺失”的尷尬局面,致使包括澳大利亞在內的亞太,特別是南太平洋地區許多國家和民眾質疑澳美同盟繼續存在的必要性與合理性。但是美國和澳大利亞卻繼續對亞太地區軍事同盟體系予以執著地固守。美國和澳大利亞的戰略固守并非盲動,而是其戰略性預見的結果。美國和澳大利亞的政策決策者們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預見性地判定隨著亞太地區國家經濟的快速發展,特別是中國經濟的超常規增長,全球經濟力量板塊和權力架構在21世紀初將出現重大嬗變[24]。亞太地區在21世紀將躍升為世界經濟最為強勁的引擎,世界經濟重心也將隨之從大西洋不可阻擋地移向太平洋。因此,亞太地區在全球經濟和戰略格局中的權重將不斷增加,這是美國越來越重視亞太,并將其全球戰略重心根本性西移的最重要原因。正是基于上述考慮,美國在后冷戰時期不僅沒有削弱其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存在和同盟體系,反而一再強化,甚至出現了較冷戰期間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反常現象。與美國的戰略思想契合,澳大利亞也同樣在后冷戰時期不斷強化與美國的軍事同盟,幫助美國鞏固亞太地區霸權體系,從而鞏固自身在南太次地區的霸權和利益。

盡管一些高瞻遠矚的西方政治家和經濟學者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預言中國經濟將以較快的速度增長,但能夠像澳大利亞基廷政府那樣在1994年《國防白皮書》中準確預測中國將于21世紀第一個十年末期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卻是相當罕見。1996年接替基廷擔任新一任總理的霍華德因此決然地背離前總理霍克和基廷“融入亞洲”的外交方略,做出“面向美國,背向亞洲”的重大外交政策逆轉[25]。在霍華德看來,澳美同盟在后冷戰時期仍然是澳大利亞外交和安全政策的“基石”,也是澳大利亞挾美自重,構建“中等強國”和地區霸權的“基石”,澳大利亞不可因對手的暫時“缺失”而放棄澳美同盟。鑒此,霍華德千方百計地強化與美國的政治和軍事同盟。后冷戰時期的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以及1996年的臺海危機和2001年中美“撞機”等事件均被霍華德政府充分用作澳美同盟在后冷戰時期仍然具有重要價值的證據[26]

為了表現出對美國的“忠誠”,霍華德政府和澳大利亞軍方不僅在言論上堅決支持美國在冷戰后以“反恐”為名發動伊拉克戰爭和科索沃戰爭,而且積極出兵參戰。即使是在臺海危機等與澳大利亞關聯不大的事件中,霍華德也主動派遣軍艦至臺海附近予美國以軍事支持和政治效忠[27]。霍華德的一系列政策決定就是要利用一切機會向美國表示忠心,借以在冷戰后繼續強化與美國的軍事同盟。在亞太地區明顯缺失“敵手”的情形下,霍華德政府大肆宣揚美澳應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在亞太地區構建“價值觀”同盟,建立以西方“民主”和“人權”等意識形態為基礎的區域政治生態和秩序。為此,霍華德不顧亞洲眾多鄰國的反對,執意提出“霍華德主義”,宣稱澳大利亞要做維護美國在亞洲利益和價值觀的副“警長”[28]。包括澳大利亞在內的許多亞太地區的學者認為霍華德主義表明,澳大利亞不僅要在亞太地區捍衛美國主導下的區域秩序和美國的利益,而且要不顧亞太地區的多元文化背景,擴大西方價值觀[29]。霍華德主義的本質就是要在后冷戰時期協助美國鞏固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和政治霸權,并構建西方意識形態和價值觀霸權。霍華德主義因此被亞洲鄰國認為是專門針對亞洲的澳版“新干涉主義”,遭到了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等亞洲國家的廣泛抨擊。香港《亞洲時報》批評說:“霍華德主義讓澳承擔了沒有亞洲國家歡迎卻廣受詬病的義務。”[30]澳大利亞與美國軍事同盟在冷戰后逆世界潮流而空前強化引起了亞洲國家的不安,對亞太地區和平與穩定產生了不利的影響[31]

進入21世紀后,美國總統小布什基于鞏固美國霸權的需要,提出美國政府和軍方將奉行“先發制人”的策略,對美國自認為具有威脅性的國家發動軍事打擊。小布什政府這一極具侵略性和霸權性的政策引起世界各國的不安和不滿。但是,霍華德政府又在西方國家中率先做出響應,表示澳大利亞政府全力支持美國的新策略。霍華德進而宣稱澳大利亞也要對亞洲鄰國采取類似的“先發制人”的策略,打擊一切針對西方國家和西方利益的恐怖活動。即使遭到亞洲國家的廣泛批評,霍華德也在所不惜[32]。在美國提議建立全球反導系統后,美國的西方盟國響應寥寥。澳大利亞再次第一個站出來,為美國的建議背書,表示愿意首先在澳大利亞國土上部署反導系統,以示對美國的支持與效忠。時任澳大利亞外長亞歷山大斯·唐納毫不掩飾地對美國媒體發表講話,聲稱澳大利亞對反導系統的支持和率先部署就是為了向美國表示“忠心”,以“強化與華盛頓的軍事同盟”[33]

為了確保澳大利亞的安全免受中國崛起的“威脅”,護持地區霸權,澳大利亞政府在進入21世紀后不斷引導和推動澳美同盟和日美同盟的合作與合流。霍華德政府于2001年初提議美國、澳大利亞和日本應當針對亞太地區伴隨中國崛起而來的新的地緣政治和力量架構發展趨勢建立三方常態化安全磋商機制,并意圖在印太地區促成美、澳、日、印四國軍事和戰略聯動,遏制中國崛起可能對美國主導的霸權體系與秩序,以及澳大利亞既得利益的挑戰。為此,霍華德政府于2001年力推美、澳、日聯席安全會議機制以構建亞太地區以美國為主體,澳、日為兩翼的“一體兩翼”的安全架構[34]。三方安全機制受到了美國總統小布什的高度贊揚,澳大利亞在美國主導的亞太霸權體系中的地位也因此被提升至僅次于美國的“副警長”層級。但是,三方安全機制遭到了包括澳大利亞學者在內的許多政治人士和學者的批評,認為它明確印證了小布什總統視中國為戰略競爭對手[35],反映了“美澳意在將雙邊軍事同盟擴充為以美國為首的多邊安全框架,旨在首先,并主要防范中國”。澳大利亞學者還特別強調“某些國家有選擇地糾集起來將另一些國家排擠出去的做法在政治上并不明智,這完全是冷戰模式。一個合作與包容而不是排斥與遏制的多邊架構顯然是一個更好的選擇”[36]。“三方安全機制”加劇了亞太地區“囚徒困境式”的軍事競賽,危害了本地區的和平與穩定。這一機制發展至今日,已經呈現出從亞太區域延伸至印太區域,由美、澳、日三方擴大至美、澳、日和印度四方的態勢,從而對亞太地區,乃至整個印太地區的和平與穩定造成了極為不利的影響。

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結束之際,中國的和平發展加速,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一些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學者敏銳地注意到中美兩大國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質變,不論中國是否堅持和平發展(海外廣泛視中國的和平發展宣示為和平崛起方略),美國都將越來越不加掩飾地視中國為戰略競爭對手[37]。包括美國學者在內的許多西方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學者也因此毫不諱言他們已經從美國的亞太政策中得出的推論,即美國在21世紀的戰略目標就是“阻止一個有能力在全球,特別是在亞太地區挑戰美國霸權的新興國家的出現”[38]。不言而喻,這些學者們言下的“新興國家”意即中國。美國對中國的遏制隨即空前增大,澳美同盟也以空前的速度強化。美國先后提出旨在遏制中國的“轉向亞太”(pivot to Asia)、“亞太再平衡”(Asia-Pacific rebalance)和“印太戰略”,強調美國必須重新調整其在全球的政治、經濟,特別是軍事資源的配置,以應對亞太地區新興國家的快速崛起,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對美國在本地區,乃至全球構建的霸權主義體系和秩序的挑戰。為此,美國一邊將其60%的軍事力量移駐亞太地區,一邊迫使其亞太地區的軍事盟國增加對軍事力量的投入。美國及其盟國的這些遏制戰略表明當下的美國僅憑一己之力已難于遏制中國的崛起,因此整合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輪輻”同盟體系,借同盟之力和美國“四兩撥千斤”的政治和外交“巧實力”來遏制中國便成為美國遏制戰略的重點。“重返亞太”和“印太戰略”之妙就在于美國可以憑借其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同盟網無須“傷筋動骨”地損耗自身實力,卻可攪局中國周邊,搞亂中國賴以發展的和平環境,從而鞏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霸權,恢復美國對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和區域經濟貿易規則重塑的主導權。

出于地區霸權和既得政治、經濟利益考慮,霍華德之后的澳大利亞歷屆政府均對美國“重返亞太”和“印太戰略”予以積極響應和支持。澳美同盟因而與日美同盟一道成為美國在印太地區的軍事同盟網中最重要、最穩定、最核心的南北雙“錨”[39],與美國太平洋戰略要地夏威夷形成了牢牢掌控西太平洋地區美國霸權體系的“鐵三角”[40]。但是,與美日同盟的成因和對日本“既利用又控制”的戰略意圖不同,澳大利亞自1900年立國以來出于“置身于亞洲叢林”邊緣的安全需求和構建地區霸權的需求,一直主動尋求與美國這個新興世界強國建立軍事同盟,以保衛澳大利亞的領土安全、殖民利益,構建地區霸權。因此,在澳美同盟的建構過程中澳大利亞表現出明顯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這不僅表現在對中國和平發展的妖魔化渲染上,更表現在不斷增加軍費,新建、擴建美軍駐澳和駐南太平洋地區基地等方面。

霍華德之后的陸克文(2007年12月—2010年6月及2013年6—9月)、吉拉德(2010年6月—2013年6月)、阿伯特(2013年9月—2015年9月)、特恩布爾(2015年9月—2018年8月)和現任總理莫里森(2018年8月—)均在其任期內強化澳美同盟。陸克文政府發布的《國防白皮書》在冷戰后首次指認中國是亞太地區和平與穩定的“威脅”,鼓動美國要對中國“強硬”,甚至建言:“西方要準備對華動武。”[41]吉拉德政府實質性回應奧巴馬“重返亞太”戰略,擴建了美軍的軍事基地以部署航空母艦、戰略核潛艇和“全球鷹”戰略偵察機,并首次成建制地駐扎美國海軍陸戰隊,以聯手控制太平洋與印度洋的交通咽喉[42]。阿伯特政府則竭力促成美、澳、日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合流,并將這一態勢拓展至印度洋區域。時任外長畢曉普堅稱美國是澳大利亞“最偉大的軍事盟友”,日本是亞洲地區“最重要的軍事盟友”[43]。特恩布爾政府強調澳美同盟決不會隨亞太地區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的重大變化而變化,并聲稱:“亞太地區比以往更富挑戰,我們必須將國防開支增至國內生產總值的2%”,2016年的《國防白皮書》對中國的國防現代化表示“不安”[44],并宣布在2017年至2026年的十年間再增加4000億美元的軍費開支,用于從美國購買足以遏制本地區“潛在威脅”的戰機和潛艇[45]。澳大利亞廣播公司評論說:政府鐵心大幅度增加軍費,即使損害宏觀經濟健康也在所不惜[46]。《國防白皮書》還強調澳大利亞必須建構“印度洋—太平洋”一體化的地緣新概念,配合美國軍事控制“兩洋鎖鑰”地區及兩洋間的海上航線。2016年初,美、日、印宣布聯合軍演,澳大利亞表示期待加入,四國軍事同盟在印太區域儼然成形。

特恩布爾之后,莫里森政府對推動美國及其盟國落實“印太戰略”的軍事和安全投入與部署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積極性。莫里森政府一再“忠告”美國政府不要在印太戰略上“三心二意”,而應抓緊時間,從速落實印太戰略。澳大利亞政府和軍方一再重申澳美同盟是澳大利亞外交與國防政策的基石,澳大利亞將一如既往地成為美軍在亞太地區的“前進基地”和美國在該地區的安全“南錨”[47]。2018年,莫里森政府宣布與日本構建“準軍事同盟”,并撥付特別款項與美軍一道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馬努斯島構建大型軍事基地,莫里森政府的一系列舉動深刻表明其欲配合美國在印太地區遏制中國發展的強烈欲望。

莫里森政府一方面積極深化、強化澳美同盟,另一方面努力推動澳美同盟和美日同盟在亞太和印太地區加速合流。在印太戰略的建構中,人們不難發現美國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主導作用,澳大利亞則起到了積極引導和推動的作用,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美澳兩國在澳大利亞的軍事基地的規模越來越大,作戰目標越發具有兼顧太平洋和印度洋兩大洋的特性。霍華德之后的幾位總理均向美國保證,澳大利亞愿做美軍在太平洋和印度洋地區的軍事堡壘,并一再增撥軍費擴建美軍基地,以加強美澳在兩洋地區的軍事攻防能力。近年來,澳美兩軍在面向印度洋的西澳地區修建了能夠駐泊美軍大型核動力航母的海軍基地;在北部臨近太平洋和印度洋交匯處的達爾文市修建了專門用于在兩洋地區進行大范圍戰略偵察的“全球鷹”基地和可供數萬名美國海軍陸戰隊駐守的大型軍事要塞;在東部毗鄰太平洋群島天然屏障地區修建了美軍戰略核潛艇基地。這些大型軍事設施顯然旨在增強美軍在兩大洋地區的戰略打擊和軍事攻防能力,具有明顯的軍事戰略意圖。

其次,美、澳、日在亞太地區的聯合軍事演習越來越機制化,冷戰時期都很少出現的逾萬人的大型聯合軍演在今日的兩洋地區卻是頻頻出現。2015年7月,美澳兩國在太平洋海域舉行了大規模聯合軍事演習。雙方出動2萬名士兵,100架戰機和包括航母在內的數十艘艦只參演[48]。2016年4月,美、澳、日派出一萬多名士兵在北太平洋區域舉行大型聯合軍演。美國出動了太平洋艦隊的主力,日本派出包括潛艇在內的強大的武裝力量參演。2016年9月,美澳在兩洋交匯處的達爾文海域舉行大規模軍事演習,為印太區域大規模的戰爭預做準備。2017年7月,美澳兩軍在太平洋區域舉行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聯合軍事演習,雙方共出動3.3萬名士兵參演。美軍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哈里· 哈里斯毫不避諱地聲稱這場演習史無前例的龐大規模就是要向潛在的敵人“傳遞一種信息”[49]。澳軍指揮官則表示,澳軍參與演習就是要向美國表明澳大利亞對美國的忠誠,以及與美國在本地區開展聯合軍事行動的決心[50]。這一系列的聯合軍事演習表明美、澳、日已在亞太地區形成軍事“合流”的態勢。

最后,盡管印太戰略遲至2017年底才正式提出,但美、澳、日、印在太平洋和印度洋區域的聯合軍演與軍事聯動早已呈現出印太合流之勢。澳大利亞2016年《國防白皮書》強調澳必須建構“印度洋—太平洋”新的地緣概念,配合美國在兩洋的軍事部署,確保美國掌控聯系兩洋的海上航線[51]。2016年6月,美、日、印三國在印度洋區域舉行第四次大規模的聯合軍演。據澳大利亞有關媒體報道,澳大利亞政府和軍方希望加入三國在印度洋地區的聯合軍演[52]。2016年9月,美澳兩軍在兩洋交匯處的達爾文海域舉行大規模聯合軍事演習,明確表示演習的目的旨在為印度洋—太平洋區域發生大規模的戰爭預做準備。印度雖未正式參加此次軍演,卻派出了軍事觀察員。2018年,美、日、印首次把以往在印度洋地區舉行的聯合軍事演習“搬”到太平洋中部地帶,旨在向中國發出“意義深刻的信號”。由于擔心中國采取反制措施,印度暫時拒絕了澳大利亞參與軍演的要求。

上述若干方面清楚地表明印太戰略是美國、澳大利亞和日本三國政府和軍方基于西方霸權主義理論和美國霸權主義全球體系與權力架構的實踐精心擘畫和積極推動的結果。三國在中國快速崛起的語境下對以軍事實力維系美國治下的霸權體系與秩序,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既得利益表現出高度的戰略默契。印太戰略深刻揭示了不論是美國的建制派勢力,抑或“民粹主義”力量面對中國的快速發展和國家復興均難以跳出遏制與對抗的冷戰思維的窠臼。冷戰后,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包括經濟和軍事力量在內的“硬、軟”力量快速增長。而全球僅存的超級大國美國的“硬”力量卻相對下落,“軟”力量也因經濟發展失速、財富分配失衡,以及伊拉克和阿富汗兩場戰爭的“失德”而蒙詬受損。

在此背景下,美國政府深刻認識到僅憑一己之力難以遏制新興國家,特別是中國的崛起,“印太戰略”因此在特朗普時代“起死回生”。不論是“重返亞太”,抑或“印太戰略”,其重點均是整合與擴大美國在太平洋與印度洋地區的同盟體系,借同盟之力和美國“四兩撥千斤”的政治與外交“巧實力”,來遏制中國的發展。這兩個戰略的精髓均在于美國無須“傷筋動骨”地過多損耗自身實力,卻可攪亂中國賴以發展的大周邊的和平環境,鞏固美國的全球霸權體系和在印太地區的政治、經濟、安全的主導地位。由于美、澳、日三國均是亞太地區美國主導的霸權體系與秩序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因而表現出共同維護這一霸權體系與秩序的強烈意愿。這是澳美同盟和美日同盟在后冷戰時期呈現出強化與深化,以及日趨緊密協作,甚至是軍事合流態勢的地緣政治基礎。

綜上所述,澳大利亞在后冷戰時期不僅堅定地奉行追隨美國的外交策略,而且不斷配合和推動美澳和美日軍事同盟在亞太地區的合流,并向印度洋地區擴展。澳大利亞之所以對美國如此“忠誠”,是因為澳美同盟確實為其帶來了西方國際政治學所謂的“高端政治(國家安全)與低端政治(經濟福利)利益”的雙豐收。首先,澳美同盟在二戰后逐步發展成為美國在亞太地區構建的“輪輻軍事同盟體系”的“雙軸”之一和美國維護其在亞太地區的霸權體系與秩序的“南錨”。澳美同盟為澳提供了行之有效的安全保障。它不僅成功地抵御了當年日本的入侵,而且嚇阻了澳大利亞臆想中亞洲鄰國對其領土的覬覦,為這個生活在“亞洲叢林中”的白人國家提供了現實與心理的安全保障。其次,憑借澳美同盟,澳大利亞和美國成功地于冷戰期間阻止了蘇聯勢力在南太平洋地區的滲透和擴張,維護了澳大利亞主導的次地區霸權體系和秩序。再次,澳美同盟為澳大利亞帶來了實實在在的經濟福祉。二戰后,大量美資和先進技術助力澳大利亞經濟發展,為其躋身于發達國家之列奠定了基礎。最后,澳美同盟也令美放心大膽地在政治、經濟和軍事領域扶持澳大利亞,助其實現成為亞太地區“強國”和南太平洋地區霸權的百年“澳洲夢”。

客觀分析,澳大利亞的“三維利益”在澳美同盟締結前難以得到有效的保護和實現。1951年,《澳新美同盟條約》的締結完成了澳美同盟框架的建構。在此后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里兩國以基于地緣利益契合的同盟實踐不斷拓展澳美同盟的內涵與外延,使之最終“蝶化”為美國全球同盟體系中最具韌性、最有活力和最具價值的雙邊同盟之一。歷經演變和發展的澳美同盟業已呈現出三大特點:一是不論澳美兩國的政治領導人如何更迭,基于地緣戰略和政治、經濟利益考慮基礎之上的同盟關系得以持續性地鞏固和發展,其廣度與深度在雙邊、多邊和全球層面上不斷拓展;二是在后冷戰時期,澳美兩國政界、軍界和學界高度默契,聯手促成同盟質變,使其不再囿于既定的安全領域和亞太地域,而是突破性地擴展到維護美國主導的基于規則、制度和價值觀之上的“自由(霸權)”體系與秩序;三是澳美兩國在同盟框架內的互動關系發生了重大變化,美國不再是同盟的絕對領導者,澳大利亞也不再是同盟機械的從動者,而是日益成為同盟議題設置與發展導向的積極建構者[53]。憑借澳美同盟,澳大利亞實現了夢寐以求的“三維利益”,成為美國最“忠誠”“最可信任”的盟友,并被美國“欽封”為維護美國和西方國家在印太地區利益與價值觀的“副警長”[54]。憑借澳美同盟和澳美“特殊關系”,澳大利亞自二戰后如愿以償地令美國擔負起自己的安全義務,實現了躋身“中等強國”的夢想,并獲得了豐厚的地緣經濟、政治和戰略利益。

通過梳理冷戰后美澳在太平洋地區的霸權和澳美同盟的發展脈絡,人們不難發現美澳在太平洋地區的霸權體系和澳美同盟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隨著冷戰的結束而消亡。相反,它們在后冷戰時期得到了較美蘇爭霸時期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強化。澳美同盟不僅在合作的緊密程度和合作質量上均較冷戰時期有了更大的提升,而且它還被澳美兩國賦予了更大的戰略任務和戰略目標。這種改變促進了同日美同盟實行更為緊密的戰略合作,以共同維護美國在亞太區域,乃至整個太平洋地區的霸權體系和權力架構,嚇阻任何新興大國旨在對該體系的挑戰、權力分享與變革。由于美、日、澳三國均是亞太地區美國霸權體系的既得利益者和最大受惠者,因此,三方均表現出共同維護美國在亞太地區霸權體系的強烈意愿,這是美日同盟和澳美同盟在后冷戰時期出現軍事和安保合作日趨緊密,甚至合流態勢的地緣政治基礎。

美國在太平洋地區和澳大利亞在南太次地區的霸權在冷戰后持續強化的“反常”現象有著深刻的國際地緣政治和基于結構現實主義的對霸權追逐的根源。它深刻揭示了帝國主義對霸權的追逐和護持不能簡單地以某個霸權競爭對手的消亡與強弱為判斷的依據,而應將之放到國際政治的廣闊視域中加以考慮。西方現實主義國際政治學者漢斯·摩根索對國際政治的本質進行過深刻的研究,他強調指出,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在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對權力的貪婪追逐[55]。正是出于和蘇聯爭奪全球霸權的目的,美國才在冷戰開啟后迅速在全球各地建立起軍事同盟網。澳大利亞也是出于在南太平洋地區建構霸權和鞏固殖民主義掠奪成果的目的才急切地與美國結為軍事同盟。因此,軍事同盟并不是帝國主義列強追逐的最終結果,它只是帝國主義列強爭奪霸權的重要工具。歐洲工業革命完成后,新興工業強國先后崛起為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強國,軍事同盟便成為它們爭奪全球和地區霸權的重要范式。美國在二戰后全球霸權的建立和鞏固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遍布全球的軍事同盟網絡。美國前國務卿、著名的政治人物布熱津斯基在其著作《大棋局:美國霸權和地緣戰略關鍵》中直言不諱地強調美國遍布全球的軍事同盟網維護了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令美國的競爭對手難以撼動[56]

基于既得利益和應對亞太地區新興國家的快速發展,美澳兩國在冷戰后不斷強化軍事同盟,實現了美澳、美日兩大同盟的軍事聯動,并進而將之擴展至印度洋地區,以維護美國在印太地區的霸權體系和澳大利亞在南太次地區的霸權。正是出于對安全的“擔心”和對地區霸權追逐的“雄心”,澳大利亞才自聯邦成立以來竭力試圖與美國建立牢不可破的軍事同盟,以抵御其他帝國主義列強的威脅,并借力超級大國美國構建其在世界權力架構中的“中等強國”的地位,最終實現稱雄南太平洋地區和亞太區域的“雄心”[57]。也正是基于這“兩心”,澳大利亞才較其他西方國家更為重視和倚重與美國的軍事同盟,并在一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里一場不落地積極參與由美國發動的每一場戰爭,對美國表現出其他西方國家難以企及的“忠誠”和政治、軍事、外交政策上的“亦步亦趨”[58]

澳大利亞主動尋求與全球體系中的超級大國結盟,以獲取政治、經濟利益和安全庇護,既是澳在弱肉強食的西方國際政治游戲中的無奈之舉,卻又不乏深刻理解“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強權政治的政治智慧。澳大利亞通過與新興超級大國美國的結盟,成功地躋身“地區強國”的行列,不僅在太平洋地區推行自己的“門羅主義”[59],而且成為亞太和南太平洋地區維護美國主導的霸權體系與秩序的“副警長”[60]。因此,澳大利亞在鞏固和強化澳美同盟、顯示對美國效忠、充當美國政治與軍事馬前卒等方面有著極強的內生性。維護美國在亞太區域的霸權體系,延長美國治下的區域和平與穩定,就是維護包括澳在內的美國亞太地區軍事盟友的既得政治、經濟利益和在區域權力體系中的既得地位。澳美同盟不僅為澳大利亞帶來了安全利益,同時也為其帶來了豐厚的經濟利益。

2009年,中國躍升為澳大利亞第一大貿易伙伴。這對生活在“亞洲叢林邊緣”的澳大利亞具有非同尋常的意味,澳大利亞國內各界因此持續辯論究竟中美誰在經濟領域對澳更為重要。出乎許多中國專家學者的意料,澳各方經過比對中美兩國對澳經濟生活的影響指數,普遍傾向于認為美在現階段仍然是澳“最重要的經濟伙伴”(而中國僅是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伙伴)。據澳大利亞外交與外貿部統計,截至2018年,美對澳投資存量高達8900多億澳元,是中國投資存量的十多倍[61],這意味著美國資本已經深入到澳經濟生活的各個方面。美國投資人實際上是澳許多大型礦山和企業的最大股東,對澳經濟穩定與發展,以及普通民眾的就業影響殊巨。例如,澳最大的本土品牌汽車霍頓(HOLDON)的投資人實為美商。該車在澳歷史悠久,并且僅在阿德萊德一地就雇用了數千名當地工人。因此,當該汽車廠宣布破產關閉時,在全澳引起極大震動。正是由于美資對澳經濟和社會生活的重大影響,澳外長畢曉普才在國會和對媒體講話時,一再提醒議員和選民美國才是澳“唯一最重要的經濟伙伴”,是澳對外關系的基石[62]。在政治上,澳美同盟幫助澳大利亞實現了數代政治領導人夢寐以求的“中等強國”之夢,成為美國“欽封”的在亞太地區維護美國利益和價值觀的“副警長”。

在軍事領域,澳大利亞與英國一道成為僅有的兩個能夠直接參與美國戰爭決策的西方盟國[63]。如此厚重的既得利益和權力地位遠遠超越了澳大利亞憑借自身的體量和綜合國力所能獲得的份額[64],這使得澳大利亞政界、軍界和學界較為一致地認為任何新興大國對美國主導的全球霸權體系和亞太區域秩序的挑戰都將損害其既得利益和權力地位,從而驅使其在亞太和印太地區積極、主動地維護美國的區域霸權與秩序。澳大利亞在追隨美國,并協助維護美國在亞太和印太地區霸權體系上也有著極強的外生性,這就是來自美國的軍事、政治和經濟壓力。不論這種壓力以何種形式出現,其后果均為澳大利亞無法承受之重。由于澳大利亞立國以來一直奉行與全球體系中的超級大國結盟的策略,以獲取政治、經濟和安全利益,因此,任何澳大利亞政治領導人都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這一政策取向。這是澳大利亞的國家利益和民族思維定式所共同決定,很難因政府領導人的更迭,及其個人好惡而改變。

澳美同盟雖然給澳大利亞帶來豐厚的利益,但澳大利亞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生命和財產代價。澳美同盟締結后,澳大利亞不得不追隨美國參加了所有由美國發動的戰爭[65]。澳堅持奉行超級大國的“鐵桿”追隨者的戰略,并非如一些學者所言完全是基于澳美文化、歷史和價值觀的相似性,而更多的是基于自身的政治、經濟和安全利益的考慮。澳大利亞的忠心獲得了美國的高度肯定,被美譽為“最忠誠可靠的盟友”,澳既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也收獲了高額的利益回報。但是,從澳英同盟到澳美同盟“與時俱進”的演變,也同樣印證了英國首相丘吉爾對同盟國間關系的斷言:“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永恒的只有利益。”因此,利益所向,亦即澳忠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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