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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從《貝希斯敦銘文》看希羅多德對波斯史源的再加工及其影響

筆者認為,《貝希斯敦銘文》對于希羅多德《歷史》卷三的研究還有另外一點啟示意義,即幫助我們辨別和梳理希羅多德在作為史實主體部分的波斯官方敘述線索之外添加的情節。這些附加內容(如岡比西斯的幻夢、大流士依靠作弊手段奪得王位、騾子分娩預示巴比倫的陷落、波斯貴族辯論政體優劣等)既不見于《貝希斯敦銘文》的記載,又不符合銘文中所反映的波斯帝國政治文化背景;它們必然或來自希羅多德的道聽途說,或來自作者個人的藝術加工與想象。通過分析《歷史》卷三中同大流士登基事件相關的篇章,筆者認為,這些添加元素帶有明顯的希臘文化特征,代表了希羅多德《歷史》創作背景中的古希臘文學、修辭學傳統。

首先,希羅多德對岡比西斯死亡情節的描述反映了古希臘史詩、悲劇傳統的影響。根據亞里士多德《詩學》(Poetica)中的著名論斷,詩歌與歷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體裁。[147]但這種區分恐怕對希羅多德的史著并不完全適用。希羅多德可能與雅典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有過密切往來,[148]其寫作風格也帶有希臘悲劇傳統的明顯烙印。[149]他在《歷史》卷三中對岡比西斯發瘋情節的描寫便是模仿希臘悲劇風格的典范。[150]在希羅多德筆下,瘋癲的岡比西斯得到幻夢指示,派人殺害了自己的親兄弟司麥爾迪斯;[151]他隨后得知夢境所指的其實是和自己兄弟同名的瑪哥僧司麥爾迪斯,方才追悔莫及;[152]他根據先知的預言認定自己將終老于米底的故鄉阿格巴塔納(Agbatana),卻在急行軍路過一個名字也叫阿格巴塔納的小鎮時意外自殘而死去。[153]在古希臘神話史詩、悲劇情境中,預言式的夢境和對預言的誤解往往同英雄人物的悲劇命運和時局的劇烈變動密切相關。[154]希羅多德在敘述岡比西斯之死和《歷史》的其他一些段落里多次借用了這一元素。岡比西斯的遺言[155]同樣帶有荷馬史詩、埃斯庫羅斯悲劇中英雄人物臨終時的悲壯口吻。總體上看,岡比西斯的遭遇與索福克勒斯筆下奧狄浦斯的命運悲劇極其相似;[156]而他的駭人瘋狂則令人聯想起埃斯庫羅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中的伊奧(Io)、歐里庇得斯(Euripides)《赫拉克勒斯》(Heracles)中的主人公與《巴庫斯女信徒》(Bacchae)中的潘特烏斯(Pentheus)。[157]中世紀的拜占庭辭書《蘇達》(Suidas)還提到過古風時期抒情詩人西蒙尼德斯(Simonides)寫的一部詩歌《岡比西斯與大流士王》(Καμβ?σου κα?Δαρε?ου βασιλε?α),[158]希羅多德也有可能從這部現已失傳的詩歌中汲取了靈感。

其次,希羅多德對大流士作弊贏得王位和攻克巴比倫的記述帶有古典喜劇和民間傳說的性質。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推翻司麥爾迪斯的七位貴族通過比賽坐騎嘶鳴的方式決定王位歸屬,最后大流士憑借奧伊巴瑞斯(Oebares)進獻的詭計取得了王冠。[159]這個奧伊巴瑞斯代表的正是古代喜劇中負責解決各種難題的機智奴仆形象。[160]而希羅多德在敘述大流士攻陷巴比倫并平定叛亂的段落里插入了僧侶佐普魯斯(Zopyrus)的騾子分娩的預兆,[161]該情節屬于希羅多德東方史敘述中十分常見的“動物童話(Tierm?rchen)”;[162]《歷史》其他篇章里的類似元素包括跳舞的魚、[163]有翼的蛇、[164]神秘的鳳凰、[165]蛇馬之戰、[166]為波呂克拉特斯(Polycrates)取回指環的大魚[167]和會淘金的印度螞蟻。[168]這些怪異的動物元素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和神秘色彩。耐人尋味的是,這些元素幾乎無一例外地出現在希羅多德對波斯帝國各地風情的描述中。

最后,希羅多德所描述的波斯貴族爭論政體優劣的情節[169]帶有古希臘智者學派(Sophists)所進行的哲學、修辭學辯論的濃厚色彩。在希羅多德的筆下,大流士等波斯貴族像古希臘哲人一樣思考問題,像希臘政治家一樣論證民主、寡頭和專制政體的優劣;[170]奧塔尼斯甚至提出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民主觀念。[171]希羅多德的這些記載完全不見于《貝希斯敦銘文》等波斯史料的記錄。[172]它們顯然更多地反映了希臘人自己的觀念、思想與意識形態特征。

通過上述列舉,我們不難看出,作為西方文化史上第一部成型的史學作品,希羅多德的《歷史》反映了希臘古典史學形成與發展初期的典型特征和作者本人的個性化創作風格。它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專業史學作品,[173]而是嚴肅的歷史記錄、民族學研究同古希臘悲劇、喜劇、哲學、修辭學等文化傳統相融合的龐雜混合體。[174]與此同時,希羅多德一方面以《貝希斯敦銘文》中記載的波斯官方歷史敘述體系為《歷史》卷三的基本骨架,另一方面又插入了許多通過道聽途說或個人想象所得來的附加材料;盡管他的描述對象是波斯歷史,但他插入的元素卻大多來自希臘自身的文化傳統,從而建構了一種從希臘文化視角觀察波斯帝國與波斯歷史的獨特認識方式。希羅多德建立的這種認識、感知波斯帝國的敘述傳統對后世希臘知識精英的波斯觀產生了深遠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在介紹波斯帝國歷史事件和風土人情時,希羅多德運用了某些固定的敘述模式和著力渲染異域情調的寫作風格,對日后多部以波斯社會為創作背景的史學、文學作品產生了影響。例如,希羅多德在虛構波斯貴族進行政體辯論之前,使用了“五天之后(?κτ?? π?ντε?μερ?ων)”[175]這種講故事式的口頭文學敘述方式,幾乎完全相同的、程式化的“五天之后”字樣在希羅多德東方史敘述部分中曾反復出現,[176]令人無法不懷疑這是一種固定的傳奇故事敘述套路,而非準確的時間描述。[177]在介紹波斯帝國各地的風俗與歷史時,希羅多德大量借用了史詩、悲劇、喜劇等希臘文學體裁中的典型表達方式,而他收集的各種動物傳說與奇聞軼事又大大增強了其東方史部分的異國情調。這種寫法的結果是創造了希臘古典文學史上最引人入勝、最富于可讀性的一部歷史作品,[178]有助于吸引希臘聽眾、讀者的興趣和作品本身的傳播,但這種做法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歷史》的嚴肅性與客觀性,并造成了希臘乃至后世讀者對東方社會的種種誤解。在文學史上,希羅多德的東方史對西方小說體裁的誕生起到了推動作用。公元前四世紀,雅典作家色諾芬創作了一部以居魯士大帝時代為背景的、半小說體的著作《居魯士的教育》(Cyropaedia),并在其史著《長征記》中著力描繪了波斯帝國的異域風情。希臘化時期,查里頓(Chariton)撰寫的、西方文學史上的第一部保存完整的小說《凱瑞阿斯與卡莉蘿》(Chaereas and Callirhoe)的后半部分也是以波斯帝國為背景的,希羅多德式的、充滿東方異國情調的敘述風格在這部分內容中運用得十分普遍。這些作品很可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希羅多德寫作風格的影響。

第二,希羅多德在一定程度上繼承并發展了由埃斯庫羅斯《波斯人》等作品開創的,[179]將波斯帝國視為“他者(the Other)”的文化觀念。[180]在其經典著作《希羅多德之鏡》中,哈爾托赫詳細探討了斯基泰人在希羅多德著作中的“他者”形象。哈爾托赫認為,在希羅多德筆下,斯基泰人和埃及人代表“他者”文化中的兩個極端;[181]斯基泰人兼具歐洲與亞洲的雙重特征;[182]在同樣面對波斯帝國的大舉入侵時,斯基泰人的行為構成了日后雅典人英勇表現的參照物;[183]甚至斯基泰境內的陶里斯(Tauris)也可以同雅典的蘇尼烏姆(Sunium)海角對應起來。[184]對英雄品質的獨特理解是斯基泰人得以成為希臘人的“他者”的前提條件;[185]而希羅多德對斯基泰人的特定描寫方式使得他們成了游牧文化的代名詞。[186]由于對《貝希斯敦銘文》等波斯史料的間接利用和希羅多德本人作為波斯臣民對波斯帝國的客觀認識,“他者”的痕跡在希羅多德波斯史的敘述中并沒有像在他記述斯基泰歷史時那樣明顯。但如果我們剔除由《貝希斯敦銘文》提供、被希羅多德采用的波斯官方史料的話,就不難看出,十分相似的特征同樣鮮明地體現于希羅多德利用希臘文化傳統在《歷史》卷三中添加的各段情節中。在希羅多德記載大流士登基部分的插曲里,波斯帝國的世界是瘋癲的(岡比西斯的神經錯亂、波斯貴族們對僧侶篡位的無動于衷)、專制的(政體辯論的最終結果、大流士攻陷巴比倫后的鏟除異己)、殘暴的(岡比西斯的戕害手足、偽司麥爾迪斯遭受的割耳肉刑)、淫蕩的(瑪哥僧霸占王子司麥爾迪斯妻妾、大流士靠挑逗坐騎發情而贏得王位)、瀆神的(岡比西斯對埃及神廟的破壞、大流士以作弊手段偽造神意)和病態的(刑余之人偽司麥爾迪斯僭政、騾子分娩的異象),與理性、自由、溫和、節制、虔誠、健康的希臘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波斯貴族政體辯論的結果以專制制度勝出而告終,但在《歷史》的后半部分里,大流士、薛西斯率領的波斯大軍最終將被熱愛自由、同仇敵愾的希臘聯軍所擊敗,從而證明了希臘文明存在的合理性。該思路是與希羅多德在《歷史》篇首交代的神話時期歐亞兩個世界間的永恒沖突一脈相承的。[187]這一基本敘述線索是一種將波斯表述為他者的典型模式,而《歷史》卷三對大流士登基始末的描述則是該“他者”敘述體系展開過程中的關鍵一環。[188]

筆者認為,希羅多德選擇將波斯帝國作為同希臘文明對立的“他者”來進行描述的做法同希波戰爭結束后希臘社會的文化環境和公共輿論密切相關。在希波戰爭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下,希臘人已開始明確地將波斯及其控制下的亞洲視為自身的對立面。[189]而希臘聯軍在戰爭中的勝利則進一步鞏固了希臘人認為軟弱病態的亞洲必定接受奴役,而強健英勇的歐洲則可以享受自由的文化優越心態。[190]與希羅多德生活年代相近的醫學家希波克拉底在《空氣、水與地域》中甚至通過對歐洲和亞洲的對比,從理論上論證了致使亞洲居民虛弱不堪的地理、氣候根源。[191]而希羅多德在雅典的聽眾也必然會熟悉和欣賞視自身敵人為“他者”的對比敘述模式。盡管希羅多德本人對波斯乃至整個東方世界的歷史觀基本上是客觀公正的,但在向自己的史著中添加奇聞軼事的時候,希羅多德明顯采取了迎合聽眾、讀者口味的做法,客觀上對古典時期的希臘知識精英們業已開始形成的、視波斯文明為“他者”的文化心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第三,雖然希羅多德本人并未刻意貶低、詆毀東方文化,[192]但他在史著中附加的許多奇聞軼事(這些插曲往往比間接來自《貝希斯敦銘文》的嚴肅史料更能吸引古代讀者們的注意力)卻被后世的希臘羅馬知識精英所誤讀或利用,成為古典盛期帶有強烈民族歧視色彩的波斯觀的源頭。希羅多德關于波斯貴族們推翻司麥爾迪斯僭政五日后舉辦政體討論的記載[193]被后世讀者以訛傳訛,最終竟演變成了東方君主登基后五日內準許隨意燒殺搶掠的荒唐傳說。[194]希羅多德可能通過道聽途說得來的偽司麥爾迪斯曾遭割耳肉刑的說法[195]并不符合貝希斯敦浮雕的描繪(浮雕中被大流士踩在腳下的高墨達的左耳在20世紀初仍清晰可辨),[196]但卻成了西方讀者心目中慘無人道、森嚴恐怖的東方刑罰制度與充滿了仇恨、報復與可怕秘密的波斯宮廷政治的縮影。希羅多德對偽司麥爾迪斯僭政七個月之久的牽強描述令查士丁等后世史家誤認為波斯君主是深居簡出、不同任何外人交往的神秘人物。[197]希羅多德對大流士施詭計取得王位的記載[198]同樣塑造了查士丁等作家筆下狡詐陰險的波斯國王形象。[199]在希羅多德記載大流士登基始末部分的各種插曲中,影響最為深遠的當屬他對喪失理智的岡比西斯在埃及四處殺戮、大肆破壞的描述。狄奧多魯斯(Diodorus)、[200]普魯塔克(Plutarch)[201]和斯特拉波(Strabo)[202]分別在各自記載埃及風土人情的作品中介紹了種種荒誕不經的、濫觴自希羅多德的相關傳說。比較典型的是斯特拉波《地理志》(The Geography)中對布巴斯圖斯(Bubastus)城廢墟的描述:

νυν? μ?ν ο?ν ?στι παν?ρημο? ? π?λι?, τ? ?ερ?ν ?χουσα τ? Α?γυπτ??τρ?π? κατεσκευασμ?νον ?ρχα?ον, ?χον πολλ? τεκμ?ρια τ?? Καμβ?σου μαν?α? κα??εροσυλ?α?,?? τ?μ?ν πυρ?τ?δ?σιδ?ρ?διελωβ?το τ?ν?ερ?ν,?κρωτηρι?ζων κα? περικα?ων, καθ?περ κα? το?? ?βελ?σκου? … ο? μ?ν?στ?τε??κμ?ν πυρ?βρωτοι ο?δ?κα?κε?μενοι.

這座城市如今已被徹底廢棄;城中有座埃及風格的古代神廟,它見證了岡比西斯的瘋狂與殘暴。因為此人用烈火與兵刃摧毀各座廟宇和方尖碑,從四面八方破壞和焚燒它們……方尖碑中的一些依舊矗立,但已被火焰燒得面目全非;另一些則已經坍塌倒地。(Strab.17.1.27)

然而,所有這些傳說和指控的最終來源——希羅多德《歷史》卷三中描述岡比西斯精神失常的奧狄浦斯悲劇式情節——卻未能得到考古、銘文材料的證實。[203]在埃及地區的考古發掘中,學者們并未發現波斯統治時期神廟、紀念碑大量被毀的跡象;《貝希斯敦銘文》完全沒有提及岡比西斯發瘋一事;而埃及地區的銘文材料反而表明,岡比西斯對阿皮斯(Apis)神牛非常尊重,并因此得到了阿蒙神廟祭司們的感謝。[204]可見,在缺乏波斯官方史料信息的情況下,希羅多德在其波斯史中插入的戲劇性情節并不具備很高的史料價值,而是更多地反映了他的主觀想象和對波斯文明的一些誤解;這種扭曲對后來的希臘人產生了深刻影響,[205]成為他們誤解、否定、詆毀和重構波斯帝國乃至整個東方文明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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