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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貝希斯敦銘文》對希羅多德的間接誤導

在上文中,筆者初步分析了希羅多德《歷史》卷三相關(guān)內(nèi)容與《貝希斯敦銘文》的一致性與分歧。總的來說,希羅多德較為準確地復述了《貝希斯敦銘文》中的姓名、譜系和銘文開篇部分的基本情節(jié),但對大流士登基后平定叛亂的史實和其他若干細節(jié)的信息掌握存在一定缺陷。筆者的初步結(jié)論是希羅多德雖未讀過整篇《貝希斯敦銘文》,卻通過游歷、咨詢和口述材料間接收集了這篇波斯帝國官方材料中的部分信息,這些信息大大提升了《歷史》卷三的史料價值。

然而,兩部作品之間還有更深層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根據(jù)當代學者們的研究成果,《貝希斯敦銘文》是一篇充滿大流士登基之初波斯帝國官方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材料,其撰寫與頒布帶有明顯的政治宣傳目的,而這一特征也在希羅多德的《歷史》中得到了鮮明的反映。

《貝希斯敦銘文》正文所使用的語言——古波斯文本身便是大流士統(tǒng)治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當代亞述學學者們普遍同意,《貝希斯敦銘文》是最早寫就的古波斯文文獻。[83]古波斯文的語法結(jié)構(gòu)相對簡單,其詞匯來自多種語言,以巴比倫等波斯帝國核心地區(qū)通用的楔形字母為載體。在已發(fā)現(xiàn)的古波斯語銘文中,所有文獻都是在巖壁、石碑等耐久材料上刻寫的,所有的銘文內(nèi)容都與波斯國王密切相關(guān)。[84]因此,學界普遍認為,古波斯文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人造的語言,從未在日常生活中得到過應(yīng)用;[85]其寫作技能僅掌握在波斯國王御用的少數(shù)書吏手中,[86]是大流士及其后繼波斯君主們宣傳符合自己利益的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工具。作為由古波斯文撰寫的第一篇歷史文獻,《貝希斯敦銘文》的陳述中存在著眾多疑點,[87]其故意省略之處亦比比皆是。大流士在銘文中用修辭式的手法宣稱,他在自述中有意略去了自己從前締造過的一些豐功偉績,因為擔心后人會因為它們太過神奇而不敢相信這篇銘文的真實性。[88]根據(jù)《圣經(jīng)·舊約》提供的證據(jù)看,猶太人在大流士即位之初發(fā)動的起義便出于某種未知原因而被《貝希斯敦銘文》忽略了。[89]總的來說,《貝希斯敦銘文》中對史實的扭曲和對細節(jié)的忽略大多服務(wù)于大流士鞏固個人統(tǒng)治的需要。大流士在銘文中列舉了自己的多次戰(zhàn)役大捷,卻從未承認自己在軍事活動中受過任何哪怕十分微小的挫折。[90]在1§17部分,大流士在阿卡德文版本和新埃蘭文版本中吹噓自己“殺死了全部敵人,未留下一個俘虜”,但這句話在古波斯文版本中被精心地刪除了;[91]同樣,2§25的阿卡德文版中強調(diào)大流士“殺敵3827人,俘獲4329人”,卻在另外兩種語言的版本中隱瞞了殺敵數(shù)字;[92]3§38的記載風格也與之類似。[93]這種處理方式顯然是為了在不同身份的臣民面前塑造波斯帝王或冷酷、或?qū)捜实牟煌婺浚愿玫鼐S持大流士的個人統(tǒng)治。

作為希臘文化圈的一分子和波斯帝國遙遠邊疆行省的臣民,希羅多德顯然并不了解古波斯語文獻的特殊性質(zhì)。因此,希羅多德對《貝希斯敦銘文》政治宣傳內(nèi)容的取舍就成了后世學者評價希羅多德史料批判意識和理性思維能力的重要線索。對兩篇文獻的比較研究表明,希羅多德在對大流士登基過程中極為關(guān)鍵的兩大要素——繼承王位所必備的合法世系與鏟除篡位僧侶的正當性——的敘述中都受到了《貝希斯敦銘文》等文獻所傳達的大流士統(tǒng)治時期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蒙蔽。

在《貝希斯敦銘文》1§2中,新登基的君主大流士敘述了自己的家族譜系:

“:θātiy:Dārayavau?:x?āyaθiya:manā:pita:V?tāspa:V?tāspahyā:pita:Ar?ām a:Ar?āmahyā:pita:Ariyāramna:Ariyāmnahyā:pita:Ci?pi?:Ci?pāi?:pita:Haxāmani?(國王達拉亞瓦斯[希羅多德轉(zhuǎn)寫為大流士(Δαρε?ο?)]說:我的父親是維斯塔斯帕[希羅多德轉(zhuǎn)寫為敘斯塔斯佩斯(?στ?σπη?)[94]],維斯塔斯帕的父親是阿爾沙馬[希羅多德轉(zhuǎn)寫為阿爾薩米斯(?ρσ?μη?)[95]],阿爾沙馬的父親是阿瑞亞拉姆納[希羅多德轉(zhuǎn)寫為阿瑞亞拉姆尼斯(?ριαρ?μνη?)[96]],阿瑞亞拉姆納的父親是奇斯皮斯[希羅多德轉(zhuǎn)寫為泰斯皮斯(Τε?σπη?)或提斯皮斯(Τ?σπη?)[97]],奇斯皮斯的父親是阿凱邁尼斯[希羅多德轉(zhuǎn)寫為阿黑門尼斯(?χαιμ?νη?)[98]])。”大流士進一步宣稱,阿黑門尼德氏族自古以來就是皇族,從祖先到他為止有九人世代為王;[99]僧侶高墨達從岡比西斯那里奪走了王位,[100]而他又在神明保佑下為阿黑門尼德氏族將王位重新奪回。[101]我們看到,希羅多德忠實地為我們保存了這份波斯王室譜系,其嚴謹精神和轉(zhuǎn)寫手段的精確性是值得稱道的。然而,如果我們將這份名單與其他波斯、希臘文獻進行比對,便會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十分嚴重的問題。

在另一份用阿卡德文撰寫的重要波斯史料——《居魯士圓柱體銘文》中,居魯士同樣陳述了自己的王族世系,宣稱自己是“偉大的國王、安薩(Anshan)之王岡比西斯之子,偉大的國王、安薩之王居魯士之孫,偉大的國王、安薩之王泰斯皮斯的后人”。[102]然而,在這份世系里,居魯士根本沒有提及自己有過一個名叫阿黑門尼斯的始祖。[103]另外,在古典時期希臘人的傳說里,大流士通常被描述為一個出身相對低微的下等貴族。埃利安(Aelian)記載過大流士發(fā)跡后報答舊日恩人的軼事;[104]柏拉圖也認為大流士并非帝王之子。[105]奧姆斯特德指出,大流士的父親和祖父都不是地位顯赫的波斯貴族,[106]他們應(yīng)該只屬于波斯王室中相對次要的旁支。[107]庫特(Amélie Kuhrt)認為,大流士通過杜撰的方式構(gòu)建了自己與居魯士祖先泰斯皮斯的聯(lián)系,之后將譜系上溯到一位身份神秘的始祖阿黑門尼斯,以強調(diào)自己繼承王位的合法性。[108]布里昂詳細討論了大流士族譜中的諸多疑點:他沒有澄清自己同帝國創(chuàng)始人居魯士支系間的關(guān)系;他在刺殺巴爾迪亞/高墨達的七貴族政變中并非領(lǐng)袖;而在居魯士和岡比西斯統(tǒng)治時期,并沒有材料提到過王室始祖阿黑門尼斯,更無人聲稱阿黑門尼德氏族身份可以成為繼承帝國王位的合法條件。總之,大流士實際上是通過暴力手段攫取王位的,他精心制造的譜系不過是掩蓋自己非法地位的幌子。[109]近年來,部分學者進一步指出,虛構(gòu)族譜的做法是大流士同時爭取波斯、米底貴族支持的重要手段,因為居魯士是米底人和波斯人通婚的后代,[110]其姓名本身即來自米底人使用的新埃蘭文(Kura?,意為“受保佑的”);[111]而大流士則是純正的波斯人。[112]因此,他既要虛構(gòu)波斯人自身始祖阿黑門尼斯的神話,[113]又要通過偽造譜系和通婚手段[114]拉近自己與居魯士王室之間的關(guān)系。來自考古材料的證據(jù)同樣證明了大流士的復雜動機。在帕薩加德(Pasargadae)地區(qū)居魯士王宮的考古發(fā)掘中,人們發(fā)現(xiàn)了石板上刻寫的簡短銘文“我是居魯士,阿黑門尼德(Achaemenid)氏族的成員”。[115]技術(shù)鑒定表明,這條銘文是在大流士統(tǒng)治時期偽造出來的;[116]這種欲蓋彌彰的做法進一步證明,大流士關(guān)于自身譜系的陳述是具有明確政治目的的欺騙性說法。[117]

對于希羅多德而言,波斯帝國貴族階層錯綜復雜的譜系關(guān)系顯然是遠遠超出他的理解能力的。在他心目中,居魯士和大流士都是純正的波斯人[118]和皇族成員。他在敘述七貴族宮廷政變的過程[119]中意識到大流士并非組織刺殺活動的領(lǐng)袖,而他關(guān)于大流士利用馬匹作弊而贏得王位的記述[120]同樣表明,他對質(zhì)疑大流士登基合法性的流言多少有所耳聞。然而,這些信息并未啟發(fā)他去核實波斯王室世系的可靠性;他對大流士在《貝希斯敦銘文》(或其他同類官方文獻)中所列舉譜系的利用方式僅限于忠實的轉(zhuǎn)錄。借助這份偽造的族譜,希羅多德不加批判地斷定,居魯士及后來的波斯諸王無一例外都是阿黑門尼德氏族的成員。[121]通過希羅多德的影響力,“阿黑門尼德王朝”這一標簽被一直沿用到今天的學術(shù)研究中,成為我們關(guān)于古代史知識的重要概念。但事實上,盡管我們不能排除居魯士同阿黑門尼斯之間存在親屬關(guān)系的可能,但居魯士建立帝國的功業(yè)和帝國王位繼承權(quán)的確定原則顯然都與這位傳說中的波斯人始祖沒有太多關(guān)系。

大流士登基過程中的第二個焦點問題是與前一個密切聯(lián)系著的,那就是大流士取得王位的手段究竟是否合法。根據(jù)《貝希斯敦銘文》中的敘述體系,岡比西斯在前往埃及之前秘密處決了自己的兄弟巴爾迪亞;[122]僧侶高墨達在外省假冒巴爾迪亞名義發(fā)動叛亂,而岡比西斯在返程途中突然死去;[123]高墨達以巴爾迪亞的身份統(tǒng)治了波斯全境;[124]大流士引兵殺死高墨達并奪取了王位。[125]然而,這一系列說法中同樣存在著諸多不可解之處。首先,從考古證據(jù)上看,在從岡比西斯出征埃及到大流士登基期間并無各處神廟遭到嚴重破壞的跡象,[126]因此大流士指責高墨達倒行逆施、毀壞各地主要神廟的說法[127]是無法得到印證的。其次,按照常理判斷,一名僧侶假冒王子而僭政半年有余是不太可能發(fā)生的事情,[128]但這一舉動卻幾乎瞞過了所有王室成員、波斯貴族的眼睛,[129]各地區(qū)紛紛對偽巴爾迪亞的統(tǒng)治表示順從。[130]再次,從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上看,真正引發(fā)地方貴族不滿情緒和大規(guī)模暴亂的恰恰是大流士的登基:從公元前522年秋至公元前520年1月[131]帝國境內(nèi)的六大地區(qū)先后爆發(fā)了四次大規(guī)模起義,[132]其中包括帝國統(tǒng)治的核心區(qū)域埃蘭和巴比倫、[133]帝國的發(fā)源地波斯和米底,[134]以及大流士之父維斯塔斯帕當時親自治理的帕提亞地區(qū);[135]其中個別貴族正是打著岡比西斯兄弟巴爾迪亞的旗號發(fā)動反叛;[136]根據(jù)《貝希斯敦銘文》的記載,大流士為平叛共發(fā)動了19次戰(zhàn)役,殺死了約10萬名起義者,[137]其斗爭過程十分慘烈。種種跡象表明,大流士對“偽巴爾迪亞”僧侶身份的指認是不實的,[138]接替岡比西斯統(tǒng)治波斯帝國的正是他的親兄弟與合法繼承人巴爾迪亞,[139]而大流士才是真正篡奪王位并引起眾怒的弒君者。[140]為了安撫民眾和鞏固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大流士編造了并不高明的、關(guān)于僧侶高墨達冒充王子巴爾迪亞的故事,[141]其實質(zhì)是一種帶有明確政治目的的欺騙。[142]

在《歷史》卷三中,希羅多德近乎完整地轉(zhuǎn)述了間接來自《貝希斯敦銘文》等材料的波斯帝國官方版本的前半部分。他天真地相信,偽司麥爾迪斯冒充王子統(tǒng)治七個月之久的事情是可能的。[143]誠然,與當代歷史學家們不同,希羅多德的手頭沒有波斯地區(qū)的考古證據(jù),他很可能也無從了解《貝希斯敦銘文》后半部分對各地叛亂的描述。但他至少知道,波斯人在對岡比西斯兄弟真正死亡方式的看法上存在著分歧。[144]如果希羅多德具備較強的史料批判意識和獨立思辨精神的話,他也應(yīng)當能夠發(fā)現(xiàn)大流士官方敘述線索中相當明顯的漏洞。因此,從史學批評的角度看,希羅多德對波斯官方材料的盲從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他的史料批判意識和理性思維能力要遜色于修昔底德、波利比烏斯等其他古代一流史家,而相對接近于“有聞必錄”的前代史話家赫卡泰烏斯(Hecataeus)。[145]即便在古典時期的讀者中,希羅多德《歷史》對偽司麥爾迪斯篡位的牽強記述也必然引起過不小的爭議;因為查士丁(Justin)為龐培尼烏斯·特羅古斯(Pompeius Trogus)史著撰寫的摘要在引用這段敘述時特意添加了專門的解釋,[146]證明希臘、羅馬時期的讀者們早已開始對希羅多德這部分記載的可靠性產(chǎn)生過十分合理的懷疑。

要之,比較研究表明,《貝希斯敦銘文》中傳達的大流士統(tǒng)治時期官方意識形態(tài)對希羅多德的《歷史》產(chǎn)生了間接影響。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和自身史料批判意識的欠缺,希羅多德未能識破大流士對自身譜系、登基過程的敘述中包含的謊言,而將這些信息不加甄別地納入了《歷史》中的波斯史敘述體系,對作品的史料價值造成了一定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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