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義的環境
羅爾斯將“正義”作為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對于這一立場,學術界并非沒有爭議。例如,美國當代學者邁克爾·桑德爾就認為,不能說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正義僅在那些被大量分歧所困擾的社會才是首要的”。[10]實際上,如果一個社會的物質極大豐富,或者人們之間時時相互關愛,就沒有必要建構任何原則以分清“你的”和“我的”。那時,正義的問題就不會出現,而主導人們之間關系的美德將是“仁慈”“友愛”等這類具有更高道德價值的德性。羅爾斯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羅爾斯將正義作為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認為正義就是對人類合作所產生的利益和負擔的劃分。但是,羅爾斯并不認為正義原則在任何情況下都適用。在羅爾斯看來,只有當人們之間的合作“可能而且必須”的時候,才會出現正義的問題。在推導出正義原則之前,羅爾斯首先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對正義問題出現的“環境”進行了規定。
羅爾斯對正義的環境的討論借鑒了休謨的經驗主義觀點。休謨在《道德原則研究》一書中將正義作為一種“警戒性和防備性的德性”,認為在兩種情況下正義都不會有用武之地:第一,當大自然賦予人們的物產和財富極大豐富時,正義對于規范人們之間的關系來說是沒有意義的。這時,人們不需要任何努力和爭取就可以輕易地滿足自己的需求,人們不需要相互合作以應對自然界的艱險和困難,也不會因為有限的資源而相互爭斗。第二,當人們之間充滿仁慈和溫情、相互關愛時,正義就失去了作用。休謨認為,在第二種情況下,“正義的用途將被這樣一種廣博的仁愛所中止,所有權以及責任的劃分和界限也將不被想到”。[11]
基于休謨所論述的這兩點,羅爾斯將正義的環境歸結為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這就是客觀環境中的“中等匱乏”條件,和主觀環境中的“相互冷淡”條件。在客觀環境方面,羅爾斯認為,許多人生活在一個特定區域,他們在自然和精神方面的能力都大致相同。同時,在人們生活的大部分領域都存在“中等匱乏”。所謂“中等匱乏”(Moderate Scarcity)指的是:“自然的和其他的資源并不是非常豐富以致使合作的計劃成為多余,同時條件也不是那樣艱險,以致有成效的冒險也終將失敗。”(p.110)也就是說,物質條件的限制使得人們必須而且也能夠合作。人們之間需要通過合作以謀生存,同時合作可以讓人們獲得足夠的資源以生活下去。各種資源的“中等程度的匱乏”保證了人們合作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可想而知,只要人類社會還沒有進步到“物質極大豐富”的程度,“中等匱乏”的條件就是成立的。
對于主觀環境,羅爾斯認為:一方面,所有人都有大致相近的需求和利益;另一方面,人們的生活計劃又各自不同,并且人們是“相互冷淡”(Mutual Disinterestedness)的。所謂“相互冷淡”指的是:人們只對自己利益的絕對數值感興趣,想要最大限度地增加自己的利益,而對于自己利益與他人利益的比較并不感興趣。如此假設的人是既沒有“妒忌心”也沒有“仁愛心”的。他既不特別希望別人得到的比自己少,也不愿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利益。羅爾斯認為,“相互冷淡”與利己主義并不是一回事。利己主義者只關心自己的某種利益,例如,財富、威望、權力等。“相互冷淡”則被理解為對他人利益不感興趣的個人。(p.12)在羅爾斯看來,一方面,正是因為人與人之間保持相互冷淡,個人只為自己的利益去爭取,才會提出相互沖突的要求,而正義也才有用武之地;另一方面,將人們設定為“相互冷淡”的,沒有提出“關愛”“仁慈”這樣更高的道德要求,并不是否認人們普遍存在這樣的道德傾向,而是要為人們的行為劃出道德底線。換句話說,“正義”向人們提出了最低的道德要求,人們的行為不能超越正義原則所劃定的界限,相關的制度安排可以強迫人們執行這種底線要求。至于那些道德價值更高的道德行為,如愛護弱小、舍己為人、見義勇為等,則是每個人的自由選擇。
顯而易見,“相互冷淡”的主觀條件在許多人際關系中都不存在。一方面,在許多人際關系中,或多或少地包含“相互關愛”的成分:父母與子女、兄弟姐妹、夫妻、戀人、朋友、鄰居……處在這些人際關系中的個人對于其他人的利益不可能做到“相互冷淡”。另一方面,在一些人際關系中,人們之間存在“競爭”,甚至是“敵意”。例如,競技比賽中的對手,價值觀念相互沖突的敵對族群,等等。在這些人際關系中人們也不可能對他人的利益保持“相互冷淡”。對于上述兩種關系,分配正義的原則都不適用,需要尋求其他的規范原則。所以,羅爾斯所闡述的社會正義原則是用來規范社會中“陌生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關系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休謨將“正義”看作一種“補救的美德”,也就是說,當人們之間喪失了關愛之心時,正義才開始發揮其規范作用。羅爾斯總結到:“只要相互冷淡的人們對中等匱乏條件下社會利益的劃分提出了相互沖突的要求,正義的環境就達到了。除非這些環境因素存在,就不會有任何適合于正義德性的機會;正像沒有損害生命和肢體的危險,就不會有在體力上表現勇敢的機會一樣。”(p.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