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
在西方兩千多年的思想傳統中,“正義”一直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在倫理學、政治學和法學等領域發揮著重要作用。無論是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還是在抽象的理論層面,“正義”都是一個重要的價值判斷標準。在古希臘城邦中,人們將“正義”作為四種最重要的美德[7]之一。那時,正義既可以指個人的行為、決定、判斷,也可以用來評價一個社會的政治制度、法律、政策,等等。然而,在羅爾斯的《正義論》中“正義”的對象僅限于社會的基本結構、政治制度、法律和政策,不再包括個人行為。這反映了“正義”一詞用法的古今演變。這種演變的根本原因在于古今政治理論的區別。在古代,政治理論是建構在道德哲學基礎上的。也就是說,只有當個人的行為符合相應的規范,國家的秩序才可能是正義的。這種政治秩序對個人價值觀念的要求在17世紀的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之后被打破。從霍布斯開始,國家的政治秩序不再為人們樹立崇高的價值追求,而僅僅設置一種底線要求,這種底線要求就是“不要侵犯他人的權利”。在霍布斯所開創的現代政治理論中,個人行為和個人價值的追求是每個人的自由,社會、國家和政府都不應過多干涉和限制。由此,“正義”一詞的適用范圍也發生了變化。一方面,對于人們的行為,不再以“正義”作為價值判斷的標準,只要人們的行為不會侵犯他人的權利,那就應該被允許;另一方面,對于國家的政治制度來說,這個制度應該平等地對待所有的社會成員,維持不同群體之間的公平,而這正是“正義”對社會制度提出的要求。正是在上述意義上,羅爾斯宣稱,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
在《正義論》的開篇,羅爾斯就寫下了后來被引用最多的那段豪邁的政治宣言:“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美德一樣。一種理論,無論它多么精致和簡潔,只要它不真實,就必須加以拒絕或修正;同樣,某些法律和制度,不管它們如何有效率和安排有序,只要它們不正義,就必須加以改造或廢除。”(p.4)在羅爾斯看來,對于社會制度的評判來說,正義是不容妥協的。事實上,對于一種社會制度的評判,可能有許多價值標準。除了正義之外,效率、社會整體的福利、穩定性等也時常是必不可少的考慮因素。但是,羅爾斯認為,正義是處在優先位置的價值判斷。一種社會制度只有首先滿足了正義的要求,才可以考慮效率、穩定性、福利等其他問題。
“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這句話不僅突出了正義這一價值判斷的優先地位,而且對正義問題的主題進行了限定。羅爾斯將社會制度,或者說社會基本結構作為正義問題的討論對象。羅爾斯論述道:“正義的首要主題是社會的基本結構(the basic structure),或更準確地說,是社會主要制度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決定由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之劃分的方式。所謂主要制度,我的理解是政治憲法和主要的經濟和社會安排。這樣,對于思想和良心自由的法律保護、競爭市場、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一夫一妻制家庭就是主要社會制度的實例。”(p.6)羅爾斯之所以將正義的主題限定為社會基本結構,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基本結構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處于不同位置(position)的社會成員的生活前景。例如,一個出生在偏遠地區貧困家庭的孩子和一個出生在城市富裕家庭的孩子,他們的生活前景會有很大的不同。對這些“不平等”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這個社會的立法機制、市場經濟、所有權制度、婚姻制度等。因此,維護正義的關鍵在于對社會基本結構的規定,這才是正義學說的主題。在討論的范圍上,羅爾斯將自己的討論限定在國內政治的領域,聲稱其正義學說不考慮國際法和國際關系的正義問題。但事實上,《正義論》一書對國際領域的正義問題還是有所涉及。羅爾斯在第58節討論“良心拒絕”時,涉及這個問題。當然,羅爾斯對于國際領域的正義問題的深入而系統的討論是在1999年出版的《萬民法》[8]一書中。
那么,羅爾斯所說的正義是什么意思呢?羅爾斯將人類社會看作一個“合作冒險”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人們之間既有利益的一致,也有利益的沖突。一方面,人們通過分工合作而創造出共同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另一方面,人們需要對這些共同的勞動成果以及維持這種合作關系而需要承擔的負擔進行劃分。而且,每個人都希望從勞動成果的劃分中獲得較大的份額,同時在責任的分擔中付出較小的份額。于是,人們之間的關系從生產過程中的相互配合轉變為分配過程中的利益沖突。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正義的概念派上了用場。在羅爾斯的學說中,所謂“正義”就是一種在人類合作體系中劃分基本的權利和義務、利益和負擔的原則。羅爾斯認為,不論人們的價值觀念是怎樣的,也不論人們各自的利益所在,人們都會對下述問題達成一致,“他們需要,他們也準備來確定一系列特定原則來劃分基本的權利和義務,來決定他們心中的社會合作的利益和負擔的適當分配”。(p.5)
羅爾斯在《正義論》一書中第一次闡明了正義的“概念”(concept)與“觀念”(conception)之間的區別。所謂正義的“概念”就是一種劃分基本的權利和義務、利益和負擔的原則。毫無疑問,每個人對于正義原則應該是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主張。羅爾斯將人們所持有的關于正義的不同看法稱為每個人的“正義觀”。所以說,正義的“概念”是唯一的,而正義的“觀念”卻是雜多的。每個人對于“正義”的理解不同,最終形成的“正義觀”也不同。羅爾斯的觀點——正義的概念是唯一的——受到了20世紀50年代關于有多少種自由概念之爭論的影響。這一爭論是由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的著名演講《兩種自由概念》所引發的。在自由概念的問題上,羅爾斯贊同麥卡勒姆(Gerald, C.MacCallum)對伯林的批評,主張只存在一種自由概念。[9]類似地,羅爾斯認為正義的概念也是唯一的,只是人們對這一概念的具體內容可能存在不同的看法。
在此,羅爾斯引入了“公共的正義觀” (public conception of justice)的概念。羅爾斯認為,雖然存在不同的“正義觀”,但經過不斷的辯論與反思,人們能在一定限度內,達成某種對于“正義”原則是什么的共識。而且,“當一個社會有效地受到一種公共的正義觀調節時,它就是一個良序社會(Well-ordered society)”。(p.4)羅爾斯從兩個方面闡述了公共的正義觀與良序社會之間的關系:(1)每個人都接受,也知道別人接受同樣的正義原則;(2)基本的社會制度普遍地滿足,也普遍為人所知地滿足這些原則。舉例說明,如果“助人為樂”是“公共的正義觀”的內容,那么,這就意味著:(1)每個人都愿意在不嚴重損傷自身利益的情況下幫助他人;(2)人們知道其他人在自己需要幫助時,在不嚴重損傷其利益的情況下會提供相應的幫助;(3)其他人也知道他們在同樣情況下也會得到相應的幫助;(4)“助人為樂”這條原則得到社會制度的普遍支持(扶起老人而被訛詐的情況是小概率事件)。也就是說,“助人為樂”這種正義觀在社會中成了一種公共的知識,而且能夠很好地調節這個社會的秩序。公共的正義觀所調節的社會就是一個“良序社會”。
羅爾斯的正義學說正是在“良序社會”的范圍內展開的。羅爾斯在構建自己的正義學說時假定:“每個人都在符合正義地行動,在支持正義的制度中盡他的職責。”(pp.7-8)這是一個理想的正義社會,其中每個人都嚴格遵循正義原則的要求。這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被稱為理想理論與嚴格服從(strict compliance)部分。作為理想理論的延伸,羅爾斯也討論了正義學說的非理想理論。在非理想的社會中,可能存在各種不正義的現象。因此,非理想理論主要研究人們應如何應對不正義的問題。對于不正義的制度和法律,人們并沒有完全服從的義務,而只是部分服從(partial compliance)。非理想理論包括懲罰理論、正義戰爭理論、反對不正義政權的各種方式的證明等。非理想理論和部分服從也是羅爾斯正義學說的組成部分,但是,羅爾斯討論非正義問題的方式是:第一,確立一個理想的正義社會的模型;第二,討論在偏離正義社會模型的情況下,人們應該如何依據正義觀念去行動。因此,在羅爾斯的正義學說中,理想理論是正義學說的基礎,而非理想理論是理想理論的例外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