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動者網絡理論:理論、方法與實踐
- 劉鵬主編
- 10735字
- 2021-09-28 15:41:43
專題一 拉圖爾思想研究
巴黎學派與實驗室研究
盛曉明[1]
一 巴黎學派的興起
自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1962)出版以來,科學論(science studies)經過分化與重組,改變了自身原有的格局:科學史由內部史或學科史轉向了社會、文化史(外部史)研究;科學哲學試圖通過解釋學方法來解決傳統的認識論問題;“科學知識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簡稱SSK)在默頓主義之外另辟蹊徑,逐漸占據了科學社會學的主流。這三種不同類型的“解釋學的轉向”殊途同歸,共同兌現了庫恩當年的一個構想:科學史、認識論與社會學具有內在統一性,它們所面對的是同一個問題,即如何通過社會、文化的過程來描述科學的實際活動方式與科學知識的發生過程。
這個構想在社會建構論,尤其是巴黎學派的實驗室研究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我們知道,自20世紀70年代中旬以來,歐洲的科學社會學家們開始背離默頓的功能主義傳統,紛紛轉向相對主義的認識論立場,認為科學與技術的知識并非是對現有知識所作的合理的和邏輯的推論,而是各種不同社會、文化和歷史因素隨機組合的過程。一般說來,他們不屑于社會學的科班訓練,更愿意接受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新型哲學,并稱自己為“建構論者”。一提到SSK,人們首先會想到巴恩斯與布魯爾(愛丁堡學派)的“強綱領”,繼而還會想到柯林斯(巴斯學派)的“話語分析”。與愛丁堡學派與巴斯學派相比,誕生在巴黎礦業學院技術創新社會學研究中心的巴黎學派盡管是SSK的后來者,卻大有后來者居上之勢。其實,巴黎學派的代表人物拉圖爾、M.卡隆無論在著眼點、進路上還是在研究風格上都與布魯爾和柯林斯有著很大的差別:他們把研究的重點轉向了實驗室內部的構成;考察知識在實驗室內部的生成過程(“科學的微觀社會學”);在研究風格上更注重于現場考察(“科學人類學”)。這些特征在拉圖爾的《實驗室生活》與《行動中的科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這兩本書中,拉圖爾采用了“偵探小說”那樣細致入微的描述,把科學人類學的精要展現得淋漓盡致,在漸漸厭倦了“強綱領”與無休止爭論的SSK圈內吹入了一股清新之風。他那種直接參與實驗室活動,從內部來揭示科學研究的地方性條件,從制作過程來描述“科學事實”的建構,從資源的調動與整合來考察“弱修辭”向“強修辭”演變的研究方法的確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與巴黎學派相近的還有林奇、塞蒂納與特拉維克的實驗室研究。由于他們的共同努力,實驗室研究成了科學論中的一道最為亮麗的風景。
第一位在“社會學”意義上研究科學實踐(1974)的是米歇爾·林齊。他主張把伽芬卡爾的“民族志方法”拓展為“科學的民族志方法論研究”(簡稱ESW),以示與SSK的區別。[2]在他看來,布魯爾實際上是帶著社會學家的懷疑眼光打量科學,堅持把社會秩序的模式套用到科學研究中來。ESW則不同,它試圖矯正社會學家那種專家式的、既成的和外在的觀察立場,強調用普通人和當事者的方法與觀點來考察科學活動,而不必把科學實踐中的一切理性規范毫無例外地還原到慣例、制度或利益關心等社會要素上去。因為,社會秩序也許并不真正存在,它只是一種方便實用的“商定秩序”。換句話說,“社會”也許是建構的產物,而不是前提。
拉圖爾所采納的情境化策略正是民族志方法論(參與性的觀察)的進一步展開。它首先要求我們把目光從哲學家所關注的“辯護情境”轉向作為知識的生成過程的“發現情境”,進而要求把情境化理解為是建構性的,而不僅僅是描述性的。情境化之所以以實驗室為現場,是因為實驗室是生產知識最集中、最典型的場所,在這里,科學家們在建構科學事實的同時也建構出了他們賴以生產知識的制度。從這個意義上說,實驗室是制度化的現代科學研究的縮影。如果我們不能在微觀上,并從內部去揭示知識在實驗室中的生產機制,也就不可能真正地理解現代科學。
二 “科學事實”的建構
在拉圖爾的學術生涯中,起關鍵作用的首先是他在古典哲學上的素養;其次是在非洲象牙海岸服兵役期間對當地文明的考察,這個過程使他接受了人類學的訓練。對于實驗室研究來說,這兩方面的條件缺一不可。1975年,他選擇了加利福尼亞薩克(Salk)研究所的神經內分泌學實驗室作為考察的現場,而且一待就是兩年。1979年,他與伍爾伽聯名出版的《實驗室生活》一書報告了歷時兩年的現場考察。后來他回憶道:他當年的工作絕非是貶低科學,也沒有明確的批判志向,而只是想給出一種不同于科學哲學家與默頓主義者的科學形象,拉近科學家與街坊百姓之間的距離,拆除阻隔在科學知識與日常生活經驗之間的屏障。
那么,拉圖爾為什么要進行“實驗室研究”(Laboratory Studies),而不去直接分析實驗呢?以往,科學哲學家們只注意到實驗在認識論中的作用。在他們看來,理論檢驗、實驗設計、全盲和半盲程序、控制組、要素隔離和實驗重復等這些實驗的功能獨立地對科學活動中的每個變量進行檢驗,從而避免行動者的偏見和主觀期望。然而,在《變動中的秩序》一書中,柯林斯看到了“實驗者的倒退”(experiments’ regress)[3]問題,它讓我們明白,所謂的“決定性實驗”無非是科學哲學家們的一廂情愿。實驗不是社會磋商與爭議過程的終結者,而是開啟者。或者說,實驗本身就是一個爭議與共識達成的過程?,F在,拉圖爾的工作就是把認識論意義上的實驗與柯林斯意義上的話語磋商過程一并置于實驗室的具體情境中來考察。通過這樣一個情境化的過程可以看到,實驗室是知識生產的現場,至于實驗能決定什么或不能決定什么只有現場考察之后才能定奪。實驗室也是一個具有活力和整合能力的機體,實驗活動所需的設備、人際關系、操作規程以及成為研究傳統的默然之知等因素均能在實驗室中得到整合。另外,與只研究知識生產的組織化形式的傳統科學社會學研究不同,拉圖爾更關心知識內容或科學事實的生成過程。當然,實驗室研究也考慮組織變量,但是只是作為知識生產過程的文化裝置和構成性條件來加以考慮的。
也有一種擔心,覺得人類學家是科學的“外行”,盡管他們每天都與那些諾貝爾獎獲得者打交道,但能否真正理解科學的精髓呢?這樣的擔憂是不必要的。按伽芬卡爾的民族志方法論,人類學家無須用科學家的方式行事,相反,他們只需用“外行”的眼光來打量那些儀器、數據,報告科學家們行事方式;觀察他們怎樣獲得課題,怎樣討論方案,怎樣登錄數據,怎樣寫作論文;甚至還包括他們平常的穿著,填飽肚子的方式,以及他們的精明與笨拙??茖W人類學的目的正是打消科學帶給人們的神秘感,就如同打開一個封存已久的“黑箱”。薩克研究所的所長對拉圖爾他們的研究方法十分贊賞。按他的理解,這種方法“(參與性的觀察者與分析者)成了實驗室的一部分,在親身經歷日常科學研究的詳細過程的同時,在研究科學這種‘文化’中,作為連接‘內部的’外部觀察者的探視器,對科學家在做什么,以及他們如何思考作出詳盡的探究”[4]。
現在讓我們跟隨人類學家進入薩克研究所的實驗室。呈現在面前的是各種復雜的實驗儀器,實驗材料,實驗室人員,科學文本……實驗儀器構成一組組“刻入裝置”(inscription devices),它把實驗材料轉化成可以直接用作科學爭論之證據的刻入符號(數字、圖表、圖像等可以呈現在文本中的符號)。典型的科學活動就是把實驗材料接入刻入裝置,經過一系列規范的操作生成刻入符號,再根據這些符號完成科學論文,提出科學命題或主張,參與科學爭論,繼而依據爭論的情況繼續做實驗,強化或修改命題或主張,直至特定的科學命題或主張變成“事實”。
拉圖爾記錄了科學家們日常的操作與言談,并一一加以分析。這些言談的內容表明,科學“證據”的接受很難說是邏輯上的必然性推論,而是一個如何做出決斷的問題,同行間如何磋商的問題。比如,說某種肽的靜脈注射能否產生心理行為效應,這顯然是一個實踐問題,取決于注入量,取決于科學家參照何種量化標準。他還發現,科學家對一種科學主張的評估往往不是以其純粹的知識內容為依據,他們更多地考慮到研究興趣上的側重點、職業實踐的迫切需要、學科未來的發展方向、時間上的限制,乃至對科學從業人員的權威甚或人格的評價,等等。這些考慮直接影響到一種科學主張是否能被接受??梢?,科學事實“是一種社會性的建構”[5]。“社會的”一詞在這里具有不同于默頓乃至布魯爾的含義,它只意味著一種有別于自然實在的預設與純粹邏輯推理的微觀建構過程。
通過描述促甲狀腺素釋放因子(TRF)化學序列的確定過程,我們可以看到吉列明(Guillemin)小組與沙利(Schally)小組是如何通過相互間的質疑、爭論和認同來達到“科學事實”的。拉圖爾指出,當爭議戛然而止時,一種本體論轉換突然發生了。所謂“本體論轉換”,意味著TRF由“似乎是什么”一下轉換成了“就是什么”?;蛘哒f,原本作為個人意見或爭論中的論點的東西,一下子成了“科學事實”。這表明,首先,TRF的發現過程并不是對外部自然的真實反映?!白匀弧辈⒉皇鞘裁唇嫷脑颍∏撌墙嫷慕Y果。其次,TRF序列的確定不是線性的邏輯發現過程,而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因素和多種可能選擇的建構過程?!翱茖W事實”本身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硬”,而是經歷了一個由“軟”變“硬”的復雜過程。只有在建構過程結束后,“科學事實”的建構才成其為“發現”,才變成獨立于建構過程的既成事實。因此塞蒂納有理由認為:科學產品應該被視為文化存在,而不是科學所“發現”的自然給予。如果實驗室實踐是“文化性的”,無法被還原成方法論規則的應用,那么我們就必須認為,作為實踐成果的“事實”是由文化塑造的。[6]最后還須注意一點,實驗設備在我們介入不確定世界的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科學事實”確立后,建構過程以及實驗室的物質環境往往會被科學的理論所掩蓋。
在《實驗室生活》之后,涌現出一批“實驗室研究”的新成果,如塞蒂納的《知識的制造》(1981)、林奇的《實驗科學中的技能與人造物》(1985)、特拉威克的《光束的時間與生命的時間》(1988)等。這些實驗室研究的成果至少在下述兩點上有著共同之處。首先,它們都選擇了有別于宏觀社會學的民族志方法論的進路。其次,它們都促成并維護了建構論的立場。在這里,我們有必要把建構論與數學、邏輯中的構造主義區別開來。對于建構論者來說,事實并不是被給予的,而是通過社會、文化因素建構的產物,更主要的是,建構論拒斥還原主義,它所要求的建構是異質的東西的聚合,無須還原至同質單位或基本要素。
那么,異質的東西該當如何聚合呢?“行動者網絡理論”將有助于回答這個問題。
三 “行動者網絡”
拉圖爾的《行動中的科學》一書把實驗室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在這里,他感覺到作為“小社會”的實驗室已不足以完成“科學事實”的建構。當時,塞蒂納的工作已經大大拓寬了實驗室研究的邊界。她所描述的實驗室體現了現象學家梅洛-龐蒂那種由“自我-他人=物”構成的“現象場”,一種由社會和自然的諸要素重構而成的新秩序。首先,這種重構使得社會秩序和自然秩序的對稱關系結構發生了改變。實驗室研究表明,實驗室是一個“被強化的”環境,它“改變”了自然秩序。這種“改變”之所以會發生是由于自然對象本身具有的可塑性。事實上,實驗室很少采用那些存在于自然界的對象(比如用實驗鼠取代野生鼠),更多采用的是對象的圖像,或者是它們的視覺、聽覺或者電子等效果,或者是它們的某些成分、精華或“純化”形態。只有當自然對象得到“馴化”,使自然條件受制于“社會審查”時,實驗室方能從新的情境中獲得知識財產。其次,重構也使行動者和環境之間的對稱關系結構發生了改變。依據傳統的觀點,社會似乎是外在于實驗室的環境因素。在這一點上,實驗室研究一反愛丁堡學派的傳統,它拒絕回答社會因素是否足以解釋正確或錯誤的知識這樣的問題,因為,在實驗室中社會秩序與自然秩序事實上是不可分割地糾纏在一起的;再說,實驗室中的行動者也不是獨立于外部世界的“玩家”。當內部人員把外部因素也作為行動者建構進來時,他們自身的角色也得到了重構。塞蒂納指出:“在這種狀態下的實驗室是生活世界的聚焦點,就單個實驗室而言都是地方性的,但是它又能遠遠地超越單個實驗室所給定的界限?!?a id="w7">[7]現在,拉圖爾要做的工作就是拆除阻擋在實驗室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墻”,從而把“內部視點”擴展到“外部視點”。通過這種現象學意義上的意向結構,行動者可以把外部的“自然”因素與“社會”因素一并置于實驗室中進行重構。
追蹤行動中的科學時我們注意到,總有一部分科學家不停地在實驗室“外部”活動,與學界同行、政府官員、生產部門、用戶、傳媒甚至公眾保持著聯系。這些聯系直接影響甚至決定著“內部”的研究工作。一旦這些聯系中斷,實驗室內部的研究工作將陷入停頓。這表明,內部和外部的截然劃分是成問題的,因為這很容易造成一種假象,似乎實驗室是獨立于社會的知識產地,似乎從中可以產生出純粹的有關自然的知識,然后再把這種知識應用、推廣到社會生活中去。事實上科學知識并非因為它是“真理”才被人們接受,而是因為它能從“社會”中發掘出并調動起各種建構與辯護的資源才使其成為“真理”。
考察一下當年巴斯德在農場里建起的傳染病實驗室,狄塞爾設在德國曼公司(MAN)的柴油機工作室就可以發現,如果沒有農場主與衛生組織的協助,就不會有巴斯德的炭疽病疫苗;如果沒有MAN公司財力和上百名工程師的配合,狄塞爾的設計圖紙可能至今還閑置在他的抽屜里。這些都兌現了拉圖爾的一條方法論原則:“一個命題的命運就掌握在他人手中。”[8]一旦社會中的辯護資源枯竭,知識便不再有力量可言?!凹热豢茖W的事實在實驗室里被制作出來,為了使它們擴散開來,你需要建構它們能在其中維持其脆弱效力的昂貴的網絡。如果這意味著把社會轉變成一個巨大的實驗室,那就這樣做吧?!?a id="w9">[9]
這里我們已經涉及了巴黎學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1986年,卡隆在《行動者網絡的社會學:以電動車案為例》一文中提出了三個新概念:“行動者網絡”“行動者世界”“轉譯”(translation)。這三個概念從不同的角度表達了實驗室微觀的與宏觀的雙重結構。文章中,卡隆描述了法國電器公司(EDF)1973年提出的開發新型電動車計劃(VEL),這個計劃需要法國通用電氣公司(CGE)來開發電池發動機和第二代蓄電池,還要求雷諾汽車公司負責裝配底盤并制造車身。除了CGE與雷諾公司外,VEL計劃的構成還應該包括消費者、政府部門、電子、鉛蓄電池乃至后工業社會等社會的和非社會的因素,現在這些因素都作為“行動者”共同構成了一個相互依存的網絡。這個網絡有其脆弱的一面,因為當雷諾公司在1976年退出VEL計劃時,該計劃便宣告破產了。[10]
卡隆的意思是,推出VEL的EDF實際上是在建構一個世界。原本作為純技術對象的VEL,現在成了EDF所建構的“行動者世界”中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這些“行動者”共同構成了VEL,甚至決定了它的技術內容?!靶袆诱呔W絡”表達了“行動者”之間的不確定性,因為在“網絡”中既沒有中心,也不存在終極的根據。一個“行動者”在某種意義和層面上歸屬于某個“世界”,而在另一種意義和層面上又從屬于另一個“世界”。它同時也會帶來一些好處,比如,“行動者”通過鏈接可以同時從不同的“世界”中涉取資源。
實驗室的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科學家能否引起別人的注意與興趣,能否把他們納入到研發(R&D)共同體中來。要做到這一點還要靠“轉譯”。社會中人們的利益關系與旨趣各不相同,“轉譯”就是把研究者自身的利益轉換成其他人的利益,或相反。只有在相互利益關系“轉譯”的基礎之上,才能構建起一個強大而又穩固的研發共同體。在拉圖爾看來:“利益的轉換同時意味著提供對這些利益的新的解釋并把人們引向不同的方向。”[11]另外,“轉譯”不僅僅意味著利益的轉譯,而且意味著對行動者的“定義”。按照卡隆的說法,A轉譯B,也就是A定義B。一些地方性的偶然因素以及“非知識”考慮通過重新定義也能成為創新能力中至關重要的構成性因素??茖W與技術對象的確立還有賴于我們能否成功地在不同的群體之間建立某種關系結構,使這些群體通過相互定義而被征召、被重新確立。
傳統的研究者只需關注手頭的工作,一門心思地撲在工作臺上,或者盯著計算機屏幕上的數據與圖像……他們會說,這才是真正的研究,而關心別人的利益則是政治家的事。拉圖爾的意思不是說“內部”的研究工作不重要,而是說僅憑“內部”的工作還不足以構建“科學事實”。僅僅駐足于“內部”終究會使研究者變得孤立無援。設想一下一個“孤立的”專家的狀況:沒有同行與他討論,甚至人們都不屑于來找他的碴兒,企業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接著發生的事情更糟,他拿不到課題,水準變得越來越業余化,論文也會變得越來越不值錢。這意味著:“‘孤立的專家’是個矛盾的說法。要么你是孤立的,但很快不再是一名專家;要么你繼續是專家,但這意味著你不是孤立的?!?a id="w12">[12]為了避免出現這樣的結果,他指出研究者必須做兩件事:第一,“把其他人納入進來以使他們參與到事實的建構中來”;第二,“把他們的行為納入進來以使他們的行為變得可預測”[13]。
研究者之所以要引入“外部”條件,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的命運與更強大的、在解決同一難題上更具經驗和規模的群體及其命運聯系起來??茖W的研究與技術的開發說到底是一種競賽。它對參賽者的資質有很高的要求,往往只有少數人、國家、機構或行業才有能力承擔。這表明,科學事實或技術制品的生產不會廉價地出現在隨便哪個角落,而只會發生于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發生在新的、稀缺的、昂貴的和脆弱的地方。正是這些地方聚集了特別多的資源。如果技術科學可以被描述為既是強大的又是小規模的,既是濃縮的又是稀釋的,那么這就意味著技術科學具有網絡的特征。“網絡”一語的意思是通過結點(knot或node)的通路相互鏈接,形成網狀結構。這些鏈接把分散的資源轉變成一張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強大的網絡。網絡這個概念將有助于我們理解,如此少量的人為何能夠控制整個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圖爾聲稱:“給我一個實驗室,我將托起這個世界?!?a id="w14">[14]
四 打開知識的黑箱
至此,我還沒有回答應如何看待外部的“自然”與“社會”因素之間的關系問題。簡單地說,在布魯爾與柯林斯看來,自然的東西只有通過社會行動者的定義與解釋才能進入科學;而對于巴黎學派來說,自然與社會的因素是以對稱的方式同時出現在“行動者網絡”之中的。以圣柏魯克灣的海扇養殖為例,卡隆曾對三位年輕海洋學家的失敗經歷作過剖析。為了挽救圣柏魯克灣瀕臨滅絕的海扇,三位研究者從日本引進了網箱養殖的技術。要想獲得成功,他們需要與當地的漁民乃至幼海扇們進行長期、艱苦的磋商。結果是以他們的失敗而告終的,大多數海扇逃走了,其余的也被漁民捕得所剩無幾。[15]卡隆在分析中試圖貫徹對稱性原理,要求對等地看待網絡中自然的“行動者”(如海扇)與社會的“行動者”(如海洋學家、漁民)。但是在柯林斯看來,自然的東西只有還原到社會交往關系中來才能分析,即便在卡隆的案例中,自然與社會“行動者”之間的對稱關系最終也是通過分析者(卡?。┲謥砻枋龅?。既然海扇不能表達自己的意志,談何“磋商”呢?所謂“對稱性”只不過是社會學家的一廂情愿罷了。[16]
在我們看來,卡隆關于自然“行動者”的說法并非是不可理解的,前提是需要引入“代言人”(spoksman)或“代理者”(agent)概念。拉圖爾曾爭辯道:“人和物之間原則上沒有太多的差別:它們都需要有人替它們說話。從代言人的角度看,他代表人和代表物沒有什么兩樣。代言人在這兩種場合都替不能說話的人或物如實說話。”[17]比如,前邊提到的三位海洋學家就充當了海扇的“代言人”。如果海扇養殖成功,他們就有資格寫文章報告成果,介紹海扇的習性。問題是養殖失敗了,他們也就喪失了作為“代言人”的資格。從這個意義上說,研究者只有與研究對象進行“磋商”才能獲得對該對象的“代言人”的資格。比如吉列明之于TRF,狄塞爾之于柴油發動機,巴斯德之于炭疽病疫苗都不例外。
通過“代言人”概念,拉圖爾對傳統認識論中的“客觀性”和“主觀性”概念重新作出解釋。但是經過重新解釋后的“客觀性”和“主觀性”不再是認識論概念,而是一組社會學乃至政治學的概念。在他看來,所謂“客觀的”或“主觀的”總是相對于在特定的環境中的力量對比,而不能用來修飾一個“代言人”及其所代理的研究對象?!按匀恕睘榱吮砻髯约旱暮戏ㄐ再Y格,就必須從“行動者網絡”中調動一切可能的資源來證明自己。三位海洋學家的失敗意味著他們作為海扇的“代言人”是“主觀的”。這意味著,“‘客觀性’和‘主觀性’是相對于力量的考驗而言的,他們能夠逐漸地相互轉化,很像是兩支軍隊之間的力量較量。受異議者也有可能被作者譴責為‘主觀的’,如果他或她想在不被孤立、嘲笑和拋棄的情況下繼續自己的研究的話,現在就必須進行另一場戰斗”[18]。
至此,有的讀者會感到憤怒:科學知識難道沒有任何客觀的事實根據?實驗室研究的回答很簡單,當你還沒有進入知識生產的現場,并實地考察“真理”是如何成為真理的過程時,你憑什么來判定這樣的事實根據?在這里,建構論要求我們轉換一下問題。問題的實質不在于物理實體是否存在,而是如何生成,或者如何存在。對后一問題的回答無須預設語義上的真值條件,更無須求助于形而上學來斷言物理實體在科學活動和人類經驗之外的存在。
有人也許會質疑,實驗室研究似乎更適合于考察技術的研發過程,但是與科學無關。這樣的說法也是成問題的。因為,我們用以劃分科學與技術、與社會的預設恰恰是經驗過程的產物,如果承認這一點,那么有關這一區分的任何論證都將陷入無窮倒退。為此,拉圖爾建議最好用“技術科學”(technoscience)一詞來替代“科學”和“技術”[19]。眾所周知,科學與技術、社會的一體化已成為現代科學發展中不可逆轉的趨勢。與之相稱,我們的科學觀還須從“既成的科學”(涉及know-what)轉向“行動中的科學”(涉及know-how)。只有當我們不再把科學僅僅理解為現成的、真的表象,而是理解為正在進行著的實踐的過程時,這個過程必定包含技術與社會在內了。前一種選擇使科學知識成了“黑箱”,后一種選擇則試圖開啟它。這就如同格式塔轉換,當你從一種視角切換到另一種視角時,就會獲得性格迥異的科學形象。[20]
迄今為止,由于在拉圖爾與布魯爾、與柯林斯之間進行過曠日持久的論戰,人們很容易產生這樣的感覺,即巴黎學派已經背離了“強綱領”。這是誤解。本文以為,拉圖爾他們的研究無論在著眼點上,還是在風格上一開始就與布魯爾他們有別,但是卻始終沒有背離“強綱領”。為了明確這一點,我們有必要對社會建構論的強綱領與弱綱領作一下區分。在弱綱領那里,人類關于物理實在的任何表象都是社會建構的。這一點一般人都能接受。然而對強綱領來說,不僅關于物理實在的表象是社會地建構起來的,而且這些物理實在本身也是社會建構的。這一想法顯得十分出格,庫恩甚至覺得它近于瘋狂。但是拉圖爾不這么認為。如果我們拋開表象與實在這種傳統的兩分法;如果不再把科學知識理解為是對實在的表象,而是理解為行動或創制的過程,那么強綱領所表達的恰恰是最淺顯不過的道理。
作為建構論者,巴黎學派的最危險的敵手似乎是實在論。因為無論實驗室研究獲多大的成功,能走多遠,一不小心就會掉進科學實在論所設計的陷阱中去。設想一下,即便我們承認,科學事實是與產生它們的研究過程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的,正如前邊所分析的,像TRF這樣的科學事實是通過吉列明和沙利小組之間的磋商與爭議過程建構起來的。但問題是:事實上爭議為何總能在一定的時刻停止,而不是無限期地延續下去呢?是偶然的機遇、利益關系,還是競爭、權力因素中止了爭議呢?對此,建構論者尚未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卡隆認為,達成普遍共識的可能性有賴于所構建的行動者網絡的廣度與強度。但是很顯然,研究并建立這樣的“爭議終止”機制是無止境的。既然如此,科學事實的出現也將變得遙遙無期了。于是人們也有理由說,只有訴諸科學實在論,我們才不至于把科學事實的出現看作一項“奇跡”。
作為本文的結尾,我最后想就實驗室研究與實在論或反實在論立場的微妙關系作兩點討論。第一,與往常的社會研究傳統不同,實驗室研究既然涉及知識內容的建構,就不可能回避認識論問題,不可能沒有哲學志向。盡管實在論與反實在論這樣的哲學問題沒有直接進入個案描述,但它自始至終地貫穿于實驗室研究之中。然而,實驗室研究卻又無意介入這類傳統意義上的哲學討論。拉圖爾認為:“科學家們常常把實在論與反實在論問題放在心頭來從事研究。但他們不會專門去考慮這些問題,這無疑把這類問題交與哲學家們去考慮了?!?a id="w21">[21]在這里,實驗室研究者形成了一種有別于傳統認識論的角色,他們不是科學“游戲”的旁觀者,而是直接的參與者。第二,科學活動對事實的建構不僅僅是思想、語言活動,更主要的是伴隨著身體介入的,并具有感性力量的實踐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把建構論與反實在論混為一談是一種誤解。對實驗室研究來說,實在論與反實在論與其說是一個理論問題,不如說是實踐問題。解決的途徑不是進入爭論,而是如何著手去做。在這一點上,巴黎學派與哈金的實驗實在論立場相一致,他們共享了介入性實踐的前提。哈金認為,電子的實在性在于我們能在實驗中發射它;而對于拉圖爾來說,科學事實就在于科學家們能在實驗室這樣的“作坊”里把它們制造出來。由此可見,巴黎學派在理論上是反實在論者,而實踐上卻又是實在論者。
(原載于《自然辯證法通訊》2005年第3期)
[1]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哲學系。
[2] 參見Andrew Pickering(eds.),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216。
[3] 柯林斯指出:“由于實驗是一種具有訣竅的默然之知的實踐,因此很難說第二次實驗就能對第一次實驗作出檢驗。要是這樣的話,為了驗證第二次實驗的質量還有必要作進一步的實驗。于是便會產生無窮倒退?!保℉arry Collins,Changing Order:Replication and Induction in Scientific Practice,London & Beverly Hills:Sage Publications,1985,p.84)
[4] Bruno Latour and Steve Woolgar,Laboratory Life:The Construction of Scientific Facts,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p.12.
[5] Bruno Latour and Steve Woolgar,Laboratory Life:The Construction of Scientific Facts,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p.159.
[6] Karin D.Knorr-Cetina,The Manufacture of Knowledge:An Essay on the Constructivist and Contextual Nature of Science,Pergamon Press,1981.
[7] Andrew Pickering(eds.),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129.
[8]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104.
[9] Bruno Latour,“Give Me a Laboratory and I Will Raise the World”,Science Observed,London and Beverly Hills,Calif:Sage,1983.
[10] Michel Callon,“The Sociology of an Actor-Network:The Case of the Electric Vehicle”,Mapping the Dynamic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ondon LTD,1986.
[11]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117.
[12]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152.
[13]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108.
[14] Bruno Latour,“Give Me a Laboratory and I Will Raise the World”,Science Observed,London and Beverly Hills,Calif:Sage,1983.
[15] Michel Callon,“Some Elements of a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Domestication of the Scallops and the Fishermen of St.Brieuc Bay”,Power,Action,and Belief:A New Sociology of Knowledge,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86.
[16] Andrew Pickering(eds.),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316.
[17]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72.
[18]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p.78-79.
[19]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174.
[20] Bruno Latour,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Milton Keynes,Bucks:Open University Press,1987,p.4.
[21] Bruno Latour,“Give Me a Laboratory and I Will Raise the World”,Science Observed,London and Beverly Hills,Calif:Sage,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