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討論中國宗教問題、展開中國宗教研究,首先就會面對兩大根本問題:一是“中國有無宗教”?這是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中梁啟超等人給我們留下的問題,至今余音繚繞、回響巨大,這直接影響到當今中國學界的宗教研究。二是“儒教是不是宗教”?這也直接涉及對中華傳統文化有無“宗教性”的質疑和詰問,因此亦使中國當代學術界極為糾結。這些看法不只是限于學術界,而且還會影響到中國社會的廣大民眾。于是,中國人對宗教的看法在世界范圍內遂明顯地與眾不同,這兩個問題的解答將決定中國人的宗教理解,也會直接影響到中國宗教學研究的意向及走向。也正是在這種輿論氛圍中,其巨大分歧導致中國宗教研究領域極為復雜,幾乎處處是“雷區”,時時出“險象”。其發展的跌宕起伏也就屬于極為自然的現象了。
就第一個問題“中國有無宗教”而言,梁啟超等人認為中華民族是世界眾民族中“唯一”一個沒有宗教信仰、不存宗教傳統的民族,而且這還體現出中華民族的獨特“優杰”。于是,道教等中國原創、本土的傳統信仰在他們眼里就根本不屬于“宗教”,不過只是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迷信”“巫術”而已;至于佛教等明顯具有“體系”“建構”的宗教,則被認為是來自域外、不屬中華文化之“本色”的外來宗教,其在本質上與中國文化的“非宗教”屬性毫無關系。所以,這種觀點認為中國現存的真正宗教乃“外來宗教”,故此有學者提出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中國根本就不存在宗教之論,而且這一看法在社會上還頗有人認同,有著較強的共鳴及輿論場。這樣,他們非常“驕傲”地宣稱中國乃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的“特例”,其“無宗教性”與世界其他民族的“充滿宗教性”形成鮮明對比和對照。但“驕傲”之余,是否也許考慮我們與世界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的信仰關系及精神溝通問題,也必須意識到故此而在我國與其他國家彼此之間會有著潛在且巨大的張力。而這種“驕傲”是否在深層次的交往中導致我們在世界存在中的“精神孤立”?或許我們站位很高,但要意識到“高處不勝寒”的道理。必須承認,這種“中國無宗教”的看法頗為普遍,在許多中國民眾的心理中有著潛移默化甚至根深蒂固的存在。但在世界輿論中,中國則可能會被看作“沒有宗教信仰”,至少是輕看或貶低宗教的另類國家。甚至一些與我們走得較近、在其他領域與我們合作比較密切的國度,在涉及宗教問題時則要么有著明顯分歧、要么以保持沉默來回避這一敏感話題。事實上,中國自遠古以來就有宗教存在,而且宗教在國家大事中還被看得很高,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否則《左傳》中就不會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樣的記載了。而祭祀恰好就是宗教中的重要活動,是最典型的宗教表達行為之一。所以,對第一個問題,我們應該有更廣的視域、更多的思考。
就第二個問題“儒教是不是宗教”所論,自西方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開始就認為“儒教不是宗教”,但他是覺得“儒教”還沒有達到“宗教”的高度、與非常“成熟”的基督教相比故非宗教,而僅為與中國民眾比較貼近的“人生觀”“社會倫理觀”。這種否定儒教是宗教的外國人,基本上是以基督教的立場或標準來持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其對中國傳統宗教甚至傳統文化的態度有著明顯的輕蔑,流露出不屑一顧的文化傲慢。只是在近代歐洲啟蒙運動以后,尤其是宗教學興起以來,西方學者在重新審視中國宗教傳統中才出現把儒教視為“自然宗教”或“人文宗教”的看法,認為其“究天人之際”有著“普世主義”(Universalism,或稱“普遍性”)的關懷。然而,同樣是在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中,也同樣是梁啟超那樣的中國知識精英,曾堅決反對把“儒教”(孔教)視為宗教,但其理由則與利瑪竇等外國傳教士有著明顯的區別,即認為“貴信”的宗教遠不如“貴疑”的中國思想文化,故而把中國的精神思維看作遠遠“高出”外國宗教的“哲學”;這樣,與黑格爾的觀點截然相反,中國人乃是充滿文化“自信”、有著高出外國宗教信仰而講究哲理思維的民族。不過,從“新文化運動”到當代中國,對儒教、對孔子的評價一直沒有找到準確且公認的定位,并沒有出現“高看”中國傳統文化與宗教的大勢。與“新文化運動”相關聯的“非基督教運動”“非宗教運動”,也有著“打倒孔家店”的強大伴音。而現代中國社會的“批孔”亦余音不斷,孔子思想如浮云游魂一般而不能踏實地回落故土。所以,中國傳統思想精神實際上并沒有梁啟超等人所想象的那樣高的地位。至于“儒教”是不是宗教,本以為任繼愈先生的“儒教是教”論,及其弟子對之論證的大部頭中國“儒教”史已經解決了這一思想史難題,沒想到時隔不久就有了孔子及其儒家乃“無神論”的聲音,而且在其音響場域甚至可以看到任先生弟子的身影。如果認同儒家的“無神論”思想及其歷史定位,那中國還有“儒教史”嗎?其變化之快讓人匪夷所思、難以反應,也基本跟不上這種學術觀點流變的速度。其結果,一百多年前的問題,仍然是我們今天還不得不面對的問題,甚至中國古代儒佛道“三教”并稱時,大概沒有人在意或做出區分,認為儒教是“教化”,佛道才是“宗教”吧?實際上,其事實本身在客觀上并沒有任何本質性變化,但人的認知、見解卻可能、亦可以發生重大變化。于是,真實與觀念的關系問題在此就值得我們仔細觀察與認真思考。因此,不根本解決儒教是“教”非“教”的問題,我們也很難找到或宣稱我們的文化自知、自覺和自信。
最近看到一位民間學術名家講演的視頻,他認為中國古代語言的最初、也是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單音”“單意”,一個字就只有一個含義,將之復合起來則不成立且相互矛盾,故而為了表達復雜的思想則可“假借”。但中國文化的奇跡就是“對立統一”“合二為一”,甚至“多元一體”!其后來的發展就正是把本來相互矛盾、根本對立或各不相干的詞、意,竟然組合在了一起,而且天衣無縫、珠聯璧合,看不到任何張力或不妥;如意義本來矛盾或毫不相干的單字“朋”與“友”組成了“朋友”一詞,而“榮”與“華”、“富”與“貴”本來相互矛盾的詞組則合成了“榮華富貴”的共在,這種組合被后人視為天衣無縫、理所當然,而且后人對之用得也極為自然、簡直乃得心應手。這一思維奇跡也啟發了筆者不得不來辯證地看待中國歷史上的宗教存在。君不見,我們本來“無”宗教處境的文化空間,在歷史上竟然充滿了宗教的存在!故此成為筆者有勇氣且可能討論“中國宗教”這一敏感問題的理由。按照一些人的思維邏輯,中國本無宗教,那么就根本沒有必要研究宗教;既然“無神”存在,故也沒有必要研究“神學”!如果出現了這類研究,則自然就會被歸入批判之列。所以近些年一些針對宗教和宗教學的批判似乎就“順理成章”了。那么,中國歷史上出現的多種多樣且強大久遠的信仰現象是否還值得探究呢?筆者認為這一回答必須是肯定的;至于這里涉及的精神現象究竟是否為“宗教”,當然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充分保留自己的見解和立場。其客觀事實顯然是一致的,但對其的體認、評說卻明顯是不一致的。顯然,只要不以基督教或佛教等某一種宗教作為審視“宗教”的絕對標準,那么大家商榷、討論的空間則自然會非常巨大,至少可以提出來對此加以科學研討。其實,中國人精神生活的狀況并不與世界其他民族在本質上根本迥異,其區別仍然是在主觀認知上的,這就不由得讓我們想起宗教現象學上的名言:所謂“現象”既是關涉主體的客體,亦是關涉客體的主體。中國社會對其“宗教現象”的認識和評價,恰好就是這種主體與客體的不解共構。
宗教學研究若要體現出特色,則值得我們在中國宗教研究上有所思考、有所開拓,在大家關心且存有分歧的問題上深入發掘,提出自己的見解,說清相關難題。筆者作為“世界宗教研究所”的一員,受同事的鼓勵也經常“跨界”,超出本人基督教研究的專業范圍也會涉獵,甚至“客串”其他宗教研究領域,尤其是涉及許多中國宗教的研究,并時常被要求而不得不以相關領域的“局外人”身份來發言。這樣,在中國宗教問題上,自己也遇到過一些碰撞,形成了自己的想法,因而在本卷中想嘗試對此加以必要的梳理和反省。鑒于在本文叢中筆者對基督教已有很多專題論述,故在本卷不再專門討論基督教問題,而僅在觸及耶儒對話、宗教比較以及宗教中國化等問題時稍會談到基督教的內容。本卷前四編會具體論及筆者對儒教、佛教、道教和中國伊斯蘭教的見解,但因為對其歷史發展的脈絡及其信仰的特征在其他書卷中已經論及,故此這里主要是針對相關問題筆者的思考來展開,所展示的并非這些宗教的系統性知識,而是筆者對這些宗教觀察的視域、對相關問題的思考。第五編則會討論中國宗教的文化建設及其“中國化”發展方向問題。在不少中國人的潛意識中,“宗教”被習慣性地作為貶義詞來對待或運用,且往往會在無意中不知不覺地用宗教來比喻某些不好的東西或現象;其對待宗教研究者也通常會帶著一種似有“原罪”的鄙視感覺來接觸,對此筆者及業內同仁深有感觸也頗覺無奈。好在現在已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從文化及文明、習慣及習俗的視角來看待宗教,逐漸形成對宗教的文化意識和社會尊重。由此而概觀,本卷只是筆者接觸到中國宗教問題的一些斷想,多有文化審視,僅為“一家之言”,希望能夠在更大范圍的討論中碰出一些火花,梳理一下路徑,以便能夠順利走出這一領域探究的“雷區”,達到“化險為夷”之效。
在今天人們強調要構建中國自己的學術體系、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時,筆者也常常思考中國宗教學的原端、“元典”是否在中國本土的問題。如果回答“是”,那么就需要組織學術力量尋根溯源,在中國古代宗教文獻或無神論批判的資料中尋找中國宗教學的發軔及其研究模式和方法,勾勒出一條清晰的發展線索。顯然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構想,但任重而道遠,不可在其探究的開端就輕易地下結論。宗教學作為其學科的開端在西方,習以“西方宗教學”為其“第一篇章”,這在業內似乎已成為“常識”,故而另辟蹊徑談何容易。但頗為奇特的發展是,在一些人否定中國有宗教存在的同時,卻已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探究、分析中外科學、哲學的發展后,認為東方尤其是中國古代智慧思維更能體現宗教信仰的本質,從根本上解答西方當代科學發展和哲學思辨傳統所無法回答的一些最基本的問題,如宇宙、生命、意識、精神、信仰的意義及其來龍去脈等;由此,這些人認為中國古代思想反而更接近于宗教,可能中國人在宗教信仰問題上更有發言權。現在中國社會關于宗教、信仰、科學、哲學等各種思潮在會聚,不同觀點在博弈,給人一種熱鬧卻混亂的印象。當前這些思考也給筆者的認知及分析帶來了許多困擾,自己迫切希望能夠盡早捋出一些思路、走出認知困境。而其最佳辦法,則是首先踏實研究好中國人自己的宗教,摸清中國傳統信仰文化核心內容的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