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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易經哲學精講
  • 高懷民
  • 13274字
  • 2021-09-16 17:26:41

第一節 天地之大德曰生

一、生命之第一一層次——乾道變化

《易經·乾卦·彖傳》: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上為孔子解釋文王乾卦卦辭(又稱《彖辭》)之文,稱《彖傳》。文王乾卦卦辭為:“乾,元、亨、利、貞。”后人依字立注為:元,大也;亨,通也;利,和也、宜也;貞,正也、固也。此四字乃說明乾之作用大通至正而利物。然而我們看上面孔子的乾卦《彖傳》,很顯然不是呆板的依字義而作解,而是以乾之作用之起用為始,向下展開一個變化生生的思想體系。應該注意的有以下五點:

第一,以“乾”合“元”字,立“乾元”名。

第二,以“乾元”合“天”(“統”義為合),借天道以明乾道。

第三,“云”“雨”“品物”為物;“大明”(日、月)言時間,“六位”(六爻之位)言空間。是物質、時間、空間均起于乾道變化中。

第四,乾道變化,創生“性命”。

第五,此一思想體系最后歸趨于人道,故以“首出庶物,萬國咸寧”做結。

《易經》之乾、坤二卦《彖傳》是孔子哲學思想之根源,而乾卦《彖傳》尤為“大始”《易經·乾卦·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孔子之哲學,重心在“人”,而精神在“行”,讀《論語》,往往不見孔子形上思想的理論根據,今讀乾、坤二卦《彖傳》,乃知孔子之形上思想不僅有本有源,且層次分明。在簡而能賅的少數字句中,扼要描述出宇宙萬物生成的系統程序。了解孔子哲學,必須由此始,方不至于失卻根據。

(一)乾元始動

我們先來問:孔子何以立“乾元”一名?

按許懼《說文解字》:“乾,上出也,從乙。乙,物之達也。倝聲。”是乾字乃取倝之聲,取乙之義。乙為象形字,甲骨文已有此字,作; 《說文》釋乙字云:“象春艸木冤曲而出,含氣尚強,其出乙乙也。”《史記·律書》也說:“乙者,言萬物生軋軋也。”故乾字乃緊扣住“生”之義而來。六十四卦之乾象,即八卦之乾象,即兩儀之“”,為萬物所由生之大作用大動能,古人乃取象“春艸木冤曲而出”的乙字為義,造乾字。“元”字甲骨文中作, “上”與“人”之合體字,義為“人之上”,為“首”(頭)義,《孟子·滕文公篇》所謂“勇士不忘喪其元”,是其本義。由“首”義引申,乃又為始、為大。故“乾元”二字的含義為“生之始”。于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孔子的用心,本來一個“乾”字,只不過說出了含有生成宇宙萬物的生機的大作用,該作用尚未有動而生的意味,今在“乾”下著一“元”字,便覺乾的作用已開始起用,“元”字的含義像是一個“→”,明確地將乾的作用指向生化萬物的方向。所以“乾元”一名的定立,是孔子為其哲學思想體系取一始點,猶之于賽跑者開始起跑的第一步。

但是,討論到這里產生了新的問題:宇宙萬物均為來自太極,今孔子不用“太極”名,而別立“乾元”,二者必有差異處,其差異何在?

這是需要分辨清楚的事。應知“太極”是一個總名稱,括宇宙萬物一切變化作用而言,我們曾在上一講中多次指出,太極非客觀的存在,它是“無體”的絕對無待的自然流行的作用。如言宇宙萬物生于太極,在廣泛感覺上并無不可,因為宇宙萬物均為太極的化身,但是如就宇宙萬物生成的思想程序上說,則覺不妥,因為宇宙萬物雖生于太極,但并未離太極而別在,仍在太極中而為太極之本身。今所述之思想體系為太極中事,乃剖開太極而觀察其間宇宙萬物變化發生之先后程序,如此則理應有一個較“太極”之名更具限定義的名稱,孔子遂由此立“乾元”名。那么“乾元”究竟何所指呢?從上引乾卦《彖傳》之“乃統天”三字可見,“天”與“地”相對,今“乾元”合“天”,則知“乾元”已落入了與“坤元”的相對之義。由此,我們也就很容易明白“太極”與“乾元”的區別了:

第一,太極只言自然流行之作用,未有“生生”之意向,而乾元則始有“生生”之意向。

第二,太極絕對而無待,不就其作用之“分”上言,而乾元則為太極之作用之剛健進取一面,與坤元之柔順反退一面為相對。

第三,太極為無始無終,故不言始或終;乾元則為生物之始。

到此,孔子在乾卦《彖傳》中極贊“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意義也就十分清楚了,他是就其思想體系的立場而言,“乾元”是一切變化生生的最開始的一動之微,整個宇宙萬物由此一動之微而展開。

“大哉乾元”一句,充分表現出大易哲學肯定“生生”的精神。在思想體系展開之初,先唱出一聲“大哉”,就如大隊人馬將登臺之際,先舉出一面代表性的旗幟一般。印度佛學以變動生生為假、為幻者,不會如此;古希臘哲學中以變動生生為非實在者,也不會如此。一個哲學的精神表現在遣詞用句中,都是自然的,大易是重“生”的哲學,所以一開始便散發出生氣洋溢的氣息,高唱出“生之贊頌”之歌。

(二)物原質、時間與空間之呈現

大易是用世之學,其對于如何因時因位(位即空間之落于用)以得人道物理之正,見解精辟,議論詳審,盡人皆知(本書將于第五講中詳述)。至于論及物質、時、空之發生的問題,則為人所忽略,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大易不像西方哲學那樣,標出時、空做獨立問題討論,故未引起人之注意;二是大易對于物質、時、空之發生的問題,只在乾卦《彖傳》中簡要論述過,且此合于天道以言,一般人多不從哲學形上思想觀點去看,故未予注意。然而,今日我們以極客觀立場來評論,大易哲學論及時、空、物質之發生的問題,雖然文字不多,但見地之高,令人嘆服;尤其是思想層次分明,西方哲學中論及此問題者,不能過之。

今且分析前引乾卦《彖傳》之文,為了詳細說明起見,做逐句解釋于下: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元”為生化萬物之始,已見上述,茲不論,需要一說的是“乃統天”三字。“乾元”與“坤元”原都是純粹而精的作用,是不著象的,二者相對而成“太極”之全。然以“一物一太極”故,任何物象均可顯示乾、坤二元之作用。于是就整個宇宙之大象而言,“天”“地”二象即“乾元”“坤元”二作用之具體顯現,孔子于是乃借“天道”以言“乾元”,借“地道”以言“坤元”。此段文字中之“天”與坤卦《彖傳》中之“地”,均為著象之天、地,“統”義為合。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既以乾元合天,于是思想由抽象轉為具體,這兩句即為天道的具體呈現。云、雨發生于天,天所生成者不止云、雨,故言“品物”。但此處之品物,非指現象界已生成之眾物象,現象界眾物象乃乾元與坤元共同變化后所生,而此時尚在坤元起變化之前,形象未具。故此時之“品物”,是精神體,正由此故,其下用“流形”二字。我們不可忘記孔子是借天道以言乾元之功能,故云、雨等流形之品物,實指具體物質出現以前的初未成形的物質狀態,筆者稱之為“物原質”(現在物理學上稱為“能”者是)。這兩句話說明了在乾元起用之初,萬物的前身——“物原質”即已發生。

“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大明”謂日月,言“終始”不言“始終”,是表現易之圓道周流、終而復始之義;古人喜歡如此倒轉次序用字以表現思想,如言“陰陽”不言“陽陰”,當也是此意。“六位”指六爻之位,乾卦以“龍”言爻,又稱六龍之位;“位”乃指空間之落入人間物界而言,人及萬物各在空間中有其位置,故以“位”名。一卦六爻,自初至上,劃分為六個段落之“時”“位”不同,故言“六位時成”。這兩句,上借日月之運轉,言時間之發生,下言與時間發生之同時,空間之“位”也呈現出來。而且“六位時成”一語,也表現了時、空的一體不可分性,位因時成,位在時在。

“時乘六龍以御天。”——此句乃站在“人”的立場說話,也是“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一節的結語。上面乾元的功能已借天道說明了三事:一產生了物原質,一產生了時間,一產生了空間。那么所謂天道,也便是這三樁事的相應合,物原質在其流轉中自然得其時、乘其位,此便是天道。人是萬物中有靈性之一物,應當“時乘六龍”以駕馭天道而行事,故這一句表示大易哲學乃用心于人道的哲學。

看過上面乾卦《彖傳》中這一小節文字的解釋,讀者當可知道大易對時間、空間與物質初發生的見解了。歸納起來,略為下面三點:

第一,自乾元之始動,物原質、時間與空間即已發生,而此時在坤元變化之前,一切物形體尚未呈現。

第二,物原質、時間與空間,為同時呈現,三者實際上是不可分的。

第三,所謂天道,即物原質與時、空之應合流轉。

然而,在這物原質與時、空初發生的問題上,我們必然還要有些話說:我們是否可以說在太極中,物原質與時、空即已存在呢?當然可以這樣說,因為乾元即太極的流行作用的一面;但由于太極為一片自然,尚未表現其生化萬物之功能,而乾元則開始顯現其生化之功能故,乃謂物原質與時、空生于乾元。是知就太極而言,實已含有物原質及時、空之因,只是未顯現;而乾元也正由于顯現了物原質與時、空故,才有“乾元”之命名,否則“乾元”之名也就毫無意義了。那么,我們也便可以說物原質與時、空在大易哲學,乃亙古的存在,無始無終的存在,只是始而混沌未分,未現其用,漸而現其用,人方區之為物原質、為時、為空。那么,我們更可以進一步推想:物原質、時、空三者,當其為未分之混沌狀態時,雖混沌未分,但不可謂“無”,總當是“有”;既已言“有”,更推此混沌之“有”而上,即當有“無”。此即老子玄學思想體系之建立。故孔、老二氏之思想領域,緊密相接,中無間隙。但由此推“有”入“無”而上,畢竟已入于老氏之域,故此處不做陳述,敢煩讀者諸君,翻閱本書第八講道家易得之。

(此外,尚有數語欲提出者,嘗見我國學者著論,謂中國哲學中不討論時、空問題,這不只表示其個人未窺大易哲學,也表示了今日中國哲學之衰。《易經》文本,彰然俱在,豈可隨意抹殺?今日治哲學者,大多熟知于西方,而對中國哲學則極陌生,有些人一知而半解,有些人以未聞為無有,此均失做學問之真誠態度。因論時、空問題,有感于此,望有志于哲學思想者,共同勉勵,我們不但要認識人家,也要認識自己,如此比較創發,方有中西融合之實。謹附。)

(三)性命之發生

說過了物原質、時間與空間的發生以后,乾卦《彖傳》接下來更落降一層,提出了“性命”。孔子著筆是有次序的,先言物原質,次言時、空,因為時、空乃依物原質而顯現。有物原質,有時間,有空間,遂有“變化”,在變化中產生“性命”,故下文是:“乾道變化,各正性命。”

此處應說明一下“變化”的意義。大易中言“變化”,絕大多數用以指由陰陽往復而起生生之功,即《易經·系辭傳》所謂之“剛柔相推而生變化……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等。但現在所說的“乾道變化”,則非謂陰陽互變,乃指乾陽作用中先行所起之變化,即上面所說物原質、時間與空間三者的流行化合。但不管乾道變化也好,或乾陽坤陰往復變化也好,凡言變化,都由“動”所生,乾陽是動的作用,坤陰也是。“變化”是就生生之發生過程上說,而“生生”是就變化之成效上說,二者在本質上為同義。

乾道變化的三元素——物原質、時間、空間都是形而上的作用,則變化而生的“性命”,自然也是形而上的精神。但這里應當注意“各正性命”中的“各”“正”兩個字,它們均代表著重要的意義:

言“各”正性命,意味著在乾道變化、發生性命之初,性命已具有了分別義。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乾道變化既然是物原質、時間、空間三者的化合,則三者在流行化合中自有差別,此差別也就造成了性命的“差別相”(形而上的相)。然后,由坤元承受此差別相的“性命”,各賦予相應的形體,此即現象世界異類殊種、各具風姿的淵源。這一理論,無論如何考究都是合理的。

然后再看“各正性命”中的“正”字,物原質、時間與空間出于太極自然之流行,此時它們雖有了生化的志向,并無形體的滯礙,故三者的由合而分,復由分而化合,都仍是“自然的”。既然是自然的,則三者的化合就是各得其宜;也就是說物原質雖有了差別相,卻是各得其時、各得其位,此差別是自然而生的差別,是“正”。故由此而生的性命是“正性命”。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然而落入現象界以后,人、物的性命大多失去了原來的“正”,可知其“失正”的原因不在根源一層的乾道變化,而在于乾道變化之后(坤道變化見下文)。知此緣由,則有靈智的人類便當努力于以乾道變化所生之“正性命”為典范,做人行事力求得時、得位、得乎自然,故乾卦《彖傳》言“保合太和,乃利貞”。“太和”即指乾道變化中之自然化合,“保”之,“合”之,乃孔子極力勉勵人持守此“太和”之乾道;“乃利貞”,為再明文王卦辭之言。

于是,我們總結以上乾卦《彖傳》的思想,“性命”的來源實來自乾道變化,而乾道變化乃指物原質、時間、空間三者的化合,故第一個認識便是“性命”不是一個單一的精神體。其次,性命中含有“靈智”,也必然是來自物原質、時間與空間的化合,因此三者化合而生性命為真,而性命之有靈智也為真故。因而,我們也可以說在物原質、時間與空間中原已包含“靈智”之因素,而此三者又出于太極自然之流行,故“靈智”原是太極自然流行作用之所有。追根探本,性命靈智之源,遠入無始終之太極而不可致詰,老子“玄之又玄”之言,我們于此得其意味。

二、生命之第二層次——坤道變化

《易經·坤卦·彖傳》:


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文王為坤卦所作之卦辭是:“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坤與乾所不同者,在于“利牝馬之貞”,即坤具柔順之德,卦辭主要在于說明坤之此一德性,并未明顯透露坤道生物之意。然而我們看上面孔子的坤卦《彖傳》,除了依卦辭稱述坤之柔順之德性外,則大贊頌坤元之生化萬物。孔子的用心很顯然是繼乾道變化之創生“性命”,更降落一層到“形體”之生,思想體系向下開展,十分明白。所以我們解析孔子坤卦《彖傳》之辭,重點也只包括以下兩項,已足闡明,并將分述于后:

第一,坤元之順承之德。

第二,坤道變化之生成形體。

(一)坤順承乾

孔子于乾稱“元”,乃由其為萬物性命之始,于坤也稱“元”,則由其為萬物造形之始。萬物莫不有“性命”與“形體”兩部分,缺一不得為“物”;換句話說,乾、坤之作用在生化萬物上,缺一不可,故坤雖后起,與乾同以“元”名。

孔子稱贊坤元“至哉”,正以其“造形”之故。有坤元之造形,萬物得以現形而生,故言“萬物資生”。

言坤元之“順承”,其義有二:一、順承乾功,對乾道變化所產生之“性命”,含養之,保任之,使勿喪失,而更益以形體。二、松弛調和乾之剛健進取之勢用,使一往無前之乾之勢用,松弛而反退。這方面驟然看來,像是阻礙了乾之健進,實際上卻是助長,因為乾之剛健如不獲松弛,勢必過剛而崩、過健而絕,故坤之作用乃適時之調劑,使乾在剛健至極,得其休養蓄勢,待下一段落之健進。今從“坤”之字義上即可見,坤字從申,“申”義為舒展、松弛,與“屈”字為相對,屈為乾之剛健進取之勢,申則為坤之舒展松弛之作用。乾與坤在太極而言,無先無后,只是一大自然流行,但在思想程序上,自從有了生化萬物之趨向以后,有乾之剛健先發,而后才有坤之繼起承接,故以乾象天,以坤象地。云、雨、日、月等均為天道之呈現,云、雨降落于地面,日、月照射于地面,此天道下施猶乾道之先發;地順承天道下施之功能,含蘊之而孳生萬物。孔子在乾卦《彖傳》中已將乾元統天,故坤卦《彖傳》自以坤元合地而言。

(二)造形伊始

子夏《易傳》云:


坤,承乾也,造形始也,女之道也,專其命而不失其作者也。


這幾句話寫坤道之功用非常好,所謂“專其命”,意謂對于所承于乾者,專誠致意而保任勿失,在坤道“順承”之上加一“專”字,似覺格外盡意。

前引孔子坤卦《彖傳》言坤之生物云:“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坤元合地,故以地道言。地廣厚無極,載重無限,“無疆”即是無邊廣大、無限負載之意。坤卦《彖傳》這幾句話包括的坤德有:一、承載;二、容藏;三、造形。承載與容藏是順承乾的條件,而造形則為坤道變化的創作。

我們在此當感謝近世以來西方科學的發展,時至今日我們已完全相信“質”“能”的互相轉化;實際上,質與能只是人眼睛中可見與不可見的區分,二者原是一顯一隱的作用表現。西方古代在哲學問題討論上恒將質料來源視為一重要問題,曾百思不得其解,自伊阿尼亞學派(Ionics)諸哲之學說中,此一問題即橫梗其間[安納西曼德(Anaximander)不同意泰勒斯(Thales)之“水”為萬物之原,而以萬物之原為“無限者”,當為此一問題之不獲解決所致],后來柏拉圖也在這一問題上遭遇困難,亞里士多德也被人批評對質料來源問題沒有交代清楚。大易哲學則自始即主張“質”“能”互變,前述乾道變化中之“物原質”,即今日科學上所謂之“能”,坤元承受了由物原質、時間、空間化合而成的“性命”之后,“含弘光大”,于是“品物咸亨”,一切物類呈現。此是由“能”到“質”的轉變,在于“含弘”之中,大易雖未更進一步詳細說出“含弘”中的程序,但由“能”到“質”的轉變卻表現得順理成章。很顯然,大易哲學根本沒有把物質看作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它是由“能”加上時、空的條件,進入坤道變化而自然生成。自大易以后,也從來沒有中國人提出這一問題做質詢討論,大家都以“質”“能”互變為必然;也就是說,對于今日科學的成果,大易哲學似乎是早得此理。然而,我們當然不能說在距今數千年前,中國古圣已先知道了今日科學上的研究成果,就筆者的意見,是因為中國人與西方人走著不同的學術研究的途徑:中國古圣在實地廣泛觀察以后,繼以默識體悟以證知;西方之科學則純走分析觀察的路。換句話說,大易用“神會”而科學則以“目視”。這二者當然各有短長,用神會可早知而不能得其詳,以目視可得其詳而不能早知。但不論如何,以大易哲學看近數百年來的科學發展,儼然是為大易做求證工作,“質”“能”互變的肯定僅是其中之一項。

坤元順承乾道變化之性命,益之以形體,遂而萬物產生,這一過程,稱之為坤道變化。自坤道變化造形以后,乃落入“形而下者謂之器”的現象世界。所以我們反顧上述,一個生命的起源,在它未現形之先,已經過“乾道”與“坤道”兩個層次的變化,而每一層次中又有其變化進程,一個生命體是在連續變化中呈現出來的。由此而看,方看到一個生命的神圣性,大易哲學之肯定“生生”之德,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即基于此。

三、生生之謂易

筆者讀西方哲學,總覺得不能落實到實際人生社會中。西方哲學是思想中的學問,與實際人生有隔,而事實上其哲學主張不只與實際人生不一致,且相抵觸。例如就“生”之問題上說,古希臘哲學視變動生生之世界為非實在,而以不動無生的形上世界為實在;然而其社會生活正與此相反,古希臘人生動、活潑而樂觀,其藝術、其文學、其運動、其政治,都充滿了“生之喜悅”。中國則不然,全沒有這種哲學思想與社會人生相矛盾的情事,中國大易哲學一開始便贊頌生命,肯定“生生”之為善,實際社會人生與哲學思想全然一致。大易哲學至孔、老分為儒、道二家,再下散為諸子百家之學,無不贊揚“生生”之德,這實在是中國哲學最讓人感覺親切之處。

孔子在乾、坤二卦《彖傳》中贊乾元曰“大哉”,贊坤元曰“至哉”,我們上文已經說過,便是站在“生生”之義上發此贊頌,這是人類所能夠想到的最高的贊頌詞。現在我們再來看一看大易在卦、爻象上及其他處文字上如何表現其對“生生”之義的重視。當然,如實來說,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中每一卦每一爻均不離生之贊頌,但在這里我們自不能做普遍的敘述,只能舉出幾方面以顯其義。

第一,由八卦卦象上看。

八卦的畫成源于哲學思想,其理論以陰陽相生為原則,這在本書第一講伏羲氏八卦哲學一節中已說過。依此,筆者認為伏羲氏初畫成的八卦排列次序,應是《易經·說卦傳》最后數章所載之排列次序,即乾、坤、震、巽、坎、離、艮、兌。

乾與坤是宇宙萬物所以化生的兩大作用,故一象天、一象地,二卦居首。然而自震、巽以下的六卦,有何理由說明其做如上之排列呢?其理由便在“生”之一義上,《易經·說卦傳》第十章之文指明了這一義: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


萬物由下向上生長,故卦象也由下生。原來古人以乾、坤二卦象父母后,其他六卦取其陽爻與陰爻自下而上的先后次序,各代表長幼男女,于是,八卦含“生”之義,盎然出現。后人復將上說卦傳之文繪成圖,名之為“乾坤父母生六子”,見圖3-1:

圖3-1 乾坤父母生六子

第二,由六十四卦排列上看。

六十四卦的排列次序,前已引錄于第一講周文王的六十四卦哲學一節中,并已略道及其中具“生生”之義,今再述之。

按文王六十四卦排列明顯表示出“生”之含義者,有兩端:

一、乾、坤二卦居首,象宇宙萬物所從生之兩大作用。以下六十二卦則自屯、蒙、需、訟、師……一路輾轉相生展開。“屯”字甲骨文作,象草木之方萌芽出土,故義為始生。“蒙”為昏昧,物始生昏昧無知,故兒童稱童蒙。“需”義為須待,童稚不能自立,必待養育而長,故《易經·序卦傳》言需為“飲食之道”。“訟”則由爭飲食而生訟事。“師”則由爭訟而聚眾動兵……此一義已由《易經·序卦傳》作者逐卦做說明,讀者可參閱《易經·序卦傳》。

二、上經三十卦始乾、坤,下經三十四卦則始咸、恒。乾、坤二卦為天道生化萬物之始,咸、恒二卦象取少男少女之相感應,為人道之始。文王此一安排不只意味著“人法天”的思想,實更有深義在。今日人類生理學研究生命之起源,窮極于精子細胞與卵子細胞之結合,更進一步向精、卵細胞中求分析。然大易哲學則不由此途,精細胞出于父,卵細胞出于母,故溯人之生命及其所具之特性,不得不遠溯于其父母,而父精母血之含蘊及結合之始,則當自少男少女時之相感應。這也就是說追溯一個生命的開始,應該直溯到少男少女之相悅相感,彼時之一念相感,即為新生命的開始。咸、恒二卦之為下經之首,實義在此。

第三,由卦象稱謂上看。

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取“物由下生”之義,第一爻稱初,依次向上為二、三、四、五、上爻,構成一樁事物的整個發展過程。內卦為本,故稱“貞”;外卦為重而生,故稱“悔”。本卦為主,故稱“貞”;之卦為客,故稱“侮”。天地交而萬物生,故名“泰”;夫地不交而萬物不生,故名“否”。水上火下稱“既濟”,言二氣上下相交,相交則生;火上水下稱“未濟”,言二氣各為上下不相交,不相交則不生。屯卦動乎險中,言“元亨”,以其生機旺盛故;既濟卦六爻正位,言“終亂”,以其生機表現已至極。凡此等等,都是從“生”之義上立名。

第四,由《彖傳》文字中看。

文王卦、爻辭及孔子與其門下所作之“十翼”中,贊“生生”之義者,觸目皆是,不勝枚舉。茲僅以孔子《彖傳》來看,孔子對于凡有陰陽相交以生物之卦,每舉出“天地”二字以為贊頌,例如:


泰卦之乾下坤上。

彖曰:“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

復卦之一陽來復。

彖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

咸卦之少男少女相感。

彖曰:“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姤卦之一陰交陽。

彖曰:“天地相遇品物咸章。”

歸妹之少女從長男。

彖曰:“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人之終始也。”


看了孔子這些贊頌,則知大易哲學是如何重視“生生”之義;然后也就明了孔子刪詩定禮,《詩》三百以《關雎》居首,《禮》三千以冠、昏禮居首,是多么饒有深意了。

四、性善說之理論基礎

筆者在此忽然提出儒家之性善之說,是因為這一說的理論基礎乃建筑在“生生”之義上。自秦漢以降,孔、孟真儒之面目晦而不明,后人多以“性善”與“性惡”二說相對,視之為孟、荀二人各偏于一面之主張,不知孟子的“性善”為得大易“性命”之真諦,而荀子之“性惡”乃由人之后天而立說。論大易“生生”義至此,覺得有提出做一澄清的必要。

《孟子·滕文公篇》云:“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荀子·性惡篇》也言:“孟子曰:人之性善。”可知性善說為孟子學說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再看孟子與當時學者告子的辯論(《孟子·告子篇》,見后文),其對性善的主張堅定不疑,絕不容有絲毫改變,何以故?孟子何故而有如是之肯定態度?

今茲從“善”的字義說起。

大易中言“善”,有兩層含義:一層為相對義,即“善”與“惡”或“善”與“不善”之相對,如《易經·系辭傳》:“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又如坤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另一層則為絕對義,純然一“善”,無“惡”或“不善”之對立,如《易經·系辭傳》:“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以及乾卦《文言》:“元者,善之長也。”均是。此兩層義,前者為形下世界中常識之見,后者則為形上之思想理論,孟子之性善說,乃從后者絕對義上建立,這是第一步認識。

接著,讓我們先來看《易經·系辭傳》里的話: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這是大易正面為“善”字所下的定義。陰陽二作用往復化生萬物,名之為“道”;此陰陽化生之道繼續不斷,萬物由此而生生不息,此之為“善”。在這里我們便體會出了“善”的含義,“善”既為形容陰陽化生的功用,而陰陽化生的功用唯是一個“生”,并無“不生”之對待,所以“善”也是絕對無待的。再照下面一句“成之者性也”,就更為清楚了,“性”言萬物生之所具,今生之作用既為善,則生所成之性自是“善性”。這幾句話,毋庸多解說已很明白,我們所領會到的有以下兩點認識:

第一,“善”之義由“生生”上來。

第二,“善性”是絕對無待的。

再其次,看乾卦《文言》之文:“元者,善之長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這里是為“元”字下定義,而表現善之為“生生”義,更為深刻,但需要追究一下文句的淵源。按乾卦《文言》為孔子解釋乾卦之言,由弟子所記錄者,孔子為“元”字所下的這一定義,并非出于孔子創見,乃承襲前人之說。早于孔子之生十三年,魯成公之母穆姜曾說過:“元,體之長也。……體仁足以長人。”《左傳·襄公九年》。而在孔子二十一歲那年,魯大夫子服惠伯也說過:“元,善之長也。”《左傳·昭公十二年》。孔子對“元”字的解釋,是舍穆姜的“體之長”,而采用了子服惠伯的“善之長”。

說起來,“體之長”與“善之長”不過一字之差,但這一字卻至關重要。記得前文在解釋“乾元”之義時,我們已說過,“元”字的本義是“首”,為“始”、為“大”乃后來的引申義。穆姜的“體之長”,就是用元字的本義,意謂乾卦是六十四卦的首卦,猶如人體的首部;所以如依穆姜的解釋,則乾之為“元”字并未包含“生生”義,只說出了“為首卦”的狀態。可是一變為“善之長”,意義便不同了,“善”是形容陰陽化生之德的,這一字之改變使乾卦成了“始生”之卦,“生生”之義畢然呈現。同時,穆姜的“體之長”,與接下來的“體仁足以長人”,在含義上也不融通,“仁”的意義包含著生之、育之、長之、養之的愛心,與“體之長”義不銜接。而一改為“善之長”,則陰陽生化萬物的大慈大愛都表現了出來,與“體仁足以長人”句,便融通無礙了。所以,孔子這個取舍,不是輕易的。

以上由《易經·系辭傳》及《易經·文言傳》中兩處文字,看出了“善”之含義與“生生”之義密切相關。然而我們再進一步問:何以故名陰陽生生之德為善呢?即以生生之為善必有其理由,而其理由何在呢?這便得回到本節第一小節所述的乾卦《彖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上。所謂“正性命”,意謂由乾道變化所發生的性命,乃得變化之正,也即是得生之正。何謂得生之正?因為在乾道變化中,物原質、時間與空間為自然化合,一無滯礙,此之為“正”(已述于前文)。由此一“正”字,實生“善”義。于此我們看到孔子遣詞立義,真是一絲不茍,當會通其思想時,則見左右前后,絲絲入扣,而這正代表著古圣思想之深邃周密。

乾道變化,有“正性命”,沒有“不正之性命”;故性有“善性”,沒有“不善之性”。所以性善之說實植根于大易哲學之最根本處,其說關系著大易哲學陰陽生生之根本原理,豈可隨意將“性不善”“性惡”摻雜其間?

以上純粹由形上思想理論而言。另外,也可以從形下思想中注目于萬物生生之景象以為印證,大易哲學是理事融通無礙的哲學。人間物界如果站在人與人、物與物的彼此關系上看,固然免不了有許多丑陋事,然而如果神游于大化流行中,看萬物之生生不息,于穆不已,實在是彌足可愛的一片新鮮景色。宇宙間一切物,當其新生,都充滿著令人喜悅的氣質,何以故?以其秉“性命之正”故。而事實上,中國古人早已把握到這“新生”之義且將其應用到政治思想中,《大學》曾引古訓云:“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政治思想上“新民”“維新”之義,即哲學思想上“生生”之義,所以朱熹主張《大學》三綱領之“在親民”為“在新民”之誤。朱熹這一見解極有見地,“親民”之義僅限于政治一面,而“新民”之義則遠為廣大而深刻。何謂“新民”?即使人民生活時時新鮮,緊扣住大易生生不息的思想而來。人民的生活如時時在新鮮中,新鮮則生喜悅、生樂趣,治國家能如此,也就是為人民謀幸福,不是“善”是什么?西方哲學家曾說:“太陽之下沒有新鮮的事物。”可是大易哲學卻說:“太陽之下沒有不新鮮的事物。”大易哲學之可貴即在于此,注目于“生生”之處,則宇宙之間處處時時在生生,這一“生之為善”的肯定,試問對人心的鼓舞力量有多么大?給人間社會注入了多少生氣?從一個學說之對人類貢獻做價值評斷上來說,還有什么其他的學說堪與大易哲學相比侔的呢?

那么,現在我們便充分知道孟子主張“性善”的根由了,它實以大易哲學的根本理論為依據,它是孔子儒門易的心法,自孔子死后,《大學》言“明德”,中庸言“天命之謂性”,是這一脈心法的繼承,孟子即為《大學》《中庸》思想的嫡傳。于是我們可以看一看孟子如何與告子辯論的事了。

根據《孟子·告子篇》的記載,告子是主張“性無善無不善”的,他向孟子表示的見解是:


其一,性猶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柳為桮棬。

其二,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


細味告子這兩段話,知他并非從性之所由生而立言,而是由已生之性之可染性、可塑性而立言,這便是離開了從性之“根源”,而落降到性之“用”上展開討論了;一降落到“用”上,自然生“善”“不善”之相對。孟子聞其言而知其弊,所以折告子“性猶柳”之論曰:


子能順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柳而后以為桮棬也?


柳之用以為桮棬,乃順柳之生性而來,孟子一句話便將柳之性由“用”扭回到“生”上。然后孟子折告子“性猶湍水”之論曰:


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一番話又將告子水之性由“用”扭回到“生”上。只要把性扭回到“生”上,從“生”看性,便看到了“性無不善”。

然后,告子又提出他的主張,說:


生之謂性。


告子之意是說凡物之生,其性相同。這一問題不是論性之善不善,而是論性之有無差別相。告子主張物之生,性無差別。孟子反對無差別,于是兩人展開了一場辯論: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

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

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孟子·告子上》。


至此不聞告子有答復,則知告子又陷于詞窮(按:本書下文“告子曰:食色性也……”是論另一問題)。孟子何以反對告子之“性無差別”而主張“性有差別”?也是從大易哲學來。我們前文已經說過乾卦《彖傳》中“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之言,自乾道變化而生性命之初,便有了差別相,故用“各”字;孟子此番話正是由此根據來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孟子的話都有他的堅實的理論基礎,他主張“性善”與“性有差別”都是從孔子的“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而來。孟子正因為對孔子的思想透徹了解,才發為議論,辯才無礙;后來人只知贊賞孟子才思敏捷,言辯汪洋,不知這乃是因為他的思想深透高遠所致。如無思想上根本認識的實力,只從捷辯巧思上下功夫,怎么可能呢?

關于“性善”的問題,孟子的弟子公都子又引了告子以外的一些主張:“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請教孟子。孟子的回答是:


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按:“若”,順也。“才”同材,質之義。)


這話更講得簡潔扼要,明白爽快。“情”為“性”之發動于心,順其情即順其性,即順“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即順“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歸源于本,落到太極、乾坤之本義上,這便是“乃所謂善也”。

儒門之學自孟子以后,晦暗不明。荀子倡“性惡”之說,完全是立論于后天“教”與“學”上,言之理直氣壯,卻不自知是降落到形下思想中講話。他根本沒有領會到孟子的“性善”思想乃根于變化生生的先天絕對義,卻大言“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篇》。。不了解孟子,即不了解孔子,筆者常以為荀子幸而生在孟子之后,未及見孟子,否則我們將必然聽到孟子予以正言駁斥之,若駁斥告子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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