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種人性
- (英)德克斯特·迪亞斯
- 3184字
- 2021-09-08 15:13:16
3. 惡龍出沒
這幾乎正是迪倫·艾倫的朋友們在2010年面臨的困境。迪倫當時17歲,淹死在了“約翰坑”水塘,那是威根大都市區附近的一個本地景點。水塘里的水黑黑的,十分危險。水下長著蘆葦和其他一些植物,它們連同附著力極強的泥漿一起,會絆住游泳者的腿腳。很多人死在那里,當地人管它叫“深坑”。
迪倫的家族與另一個當地家族——麥克格雷爾家族長期不和。一連串小沖突之后,事情在2010年5月的一場決定性對峙中達到了高潮。凌晨3點,迪倫和朋友們出去玩了一晚上,之后回到了家。他看到自家汽車的擋風玻璃被石板砸穿了。他知道誰是肇事者,他的判斷沒錯。
那天晚上,德魯·麥克格雷爾和弟弟在“深坑”釣魚。當迪倫靠近時,一場打斗便爆發了。兩個人從陡峭的湖岸朝水邊滾去,接著,比迪倫大10歲的麥克格雷爾把迪倫扔進了湖里,嘴里還說著:“淹死你這個小雜種。”迪倫掙扎著把頭露出水面,喊道:“幫幫我,我的腿踢不動了。”麥克格雷爾說:“讓他去死吧。如果他出來,我還是會殺了他。”
迪倫的朋友們絕望地試圖下水。起初,麥克格雷爾阻止了他們,但其中一個朋友設法跳了進去。一切都太遲了。迪倫的腦袋和伸出的手臂消失在“深坑”的水中,他淹死在那里。
我之所以提及這件事,是出于兩個原因。首先是為了說明這個湖的致命性——在那種地方很容易淹死,不管風景是否美麗。其次,面對明擺著的危險,迪倫的一個朋友還是試圖去救他。更令人震驚的是,三年前在“約翰坑”水塘就發生過一起溺亡事件,曾引發全國關注,但他還是試圖去救迪倫。
在改變安東尼人生的那一天,他只是做了一件曾做過無數次的事:走到當地的商店。在路上,他能聞到有人在煮雞肉。誘人的香味飄進他的鼻子,直鉆進他的腦海。他覺得肚子好餓,饑腸轆轆。雖然天氣很熱,但他的雙腳還是被一個念頭驅使著往前走——可口可樂。安東尼11歲。父親說他可以去買一瓶可樂。如果他能喝到可樂,還能吃到雞肉,那生活可就美了。在貝寧的時候,生活一直不好過,他們只能勉強度日,而他的母親已經盡力了。不過,現在的生活很美好。雖然有時父親會揍他,但這也是為了讓他更堅強。安東尼想做一個堅強的人。
有時候當你和他說話時,他會瞇起那雙杏眼,斜斜地看你,一副槍手的表情。后來,他對我講了他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真實感受。“我當時在想:‘這人是誰啊?法語說得比我還糟糕。’”
一點兒沒錯,我的法語很不熟練。
“你為什么到這兒來?”他真誠地問道。
坦白說,我不知該從何談起。我說有個男孩死在英國的監獄里,我想弄清楚發生了什么,這意味著我要和很多不同的人談論很多不同的事情。我的回答讓他驚訝,不是驚訝于我漫無目的的調查,而是驚訝于死亡發生的地點。他對英國的了解僅限于英超足球聯賽。
“英國人也殺孩子嗎?”他說,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很復雜。”我說,說完馬上就后悔了。事實上,在離家這么遠的地方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令我感到慚愧。但這是實情:是的,我們的確做過這種事。我該把它講出來。
“可你為什么要做這些呢?”安東尼問。
我試圖向他解釋,說我是那家人的代理律師,但我不確定自己能否讓他理解律師的工作。在西非熾熱的陽光下,我說得越多,就越覺得奇怪,不知道律師到底意味著什么。在那一刻,我們似乎都離家很遠。“我想弄清楚他為什么會死。”我說。
“為了誰?”安東尼問。
這是任何律師都應該思考的問題。答案也很復雜。生活就像法律一樣,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是我自己想知道。”最后,我這樣回答。
后來,我們相處的時間快結束時,安東尼告訴我:“第一次見面時,我本來打算離開,然后我又想:‘好吧,給他一次機會。’”
這很有意思。從沒有人給過安東尼什么機會。我在筆記中寫道:“機會。我們什么時候能給彼此機會?”
2007年5月3日,喬登·里昂和同母異父的8歲妹妹貝瑟妮一起外出,在“深坑”邊上抓蝌蚪玩兒。湖岸陡峭而危險,貝瑟妮腳下打滑,跌進了又臟又臭的泥水里。喬登不假思索地跳進去救她。兩個垂釣者把貝瑟妮拉了出來,但喬登卻越陷越深,直至消失不見。
接到報警,兩名社區警察騎著自行車出現了。他們在喬登消失于水下幾分鐘后到達現場。他們接下來的所作所為引發了各大報紙所謂的“舉國嘩然”,其行為受到保守黨領袖戴維·卡梅倫的嚴厲批評。卡梅倫稱這是一場“非同尋常的鬧劇”。兩名社區警察沒有下水去救10歲的喬登。
隨著爭議的加劇,英國內政部一位發言人出面為這兩名飽受非議的警察辯護。發言人說:“遇到未經訓練而又危及生命的情況,社區警察最好不要貿然行事。”這是官方的說法。他們沒有受過訓練,所以沒有救人的義務。
但是,這種官方立場回避了最根本的重要問題——受過什么訓練?他們可能沒有接受過警察的干預訓練,但他們也沒有接受過生活的訓練嗎?我們呢?換了你,你會怎么做?正如喬登的繼父安東尼·蓋頓所說:“看到溺水的孩子,你就算沒受過訓練也能跳下去救。”事實上,該地區警察聯合會主席保羅·凱利也承認:“每天都有人跳進河里和池塘里救人,因為這是應該做的事。”
喬登·里昂的落水引發了一個問題:我們對彼此負有什么責任?我們應該為周圍的人做什么?我們進化的心智結構又如何影響了它?這是英國司法界最著名的案例,即“多諾霍訴史蒂文森案”中的核心問題;就連許多對法律一無所知的人都聽說過這個案子,它啟動了現代過失法的建立。案件的起因是佩斯利的維爾米德咖啡館的一名顧客在姜汁啤酒里發現了一只蝸牛。當這個案子被上訴至最高法院即上議院時,阿特金勛爵干脆利落地以最簡單的形式提出了關鍵問題:“誰是我的鄰居?”
阿特金勛爵的問題與一個更古老的問題產生了共鳴,這個問題經常被引用,但很少被理解,更多的人只是聽說過而已。這一古老的問題便是:我豈是看守我兄弟的嗎?
為了理解你是否(以及以何種方式)是你兄弟的看守者,我們即將見到你進化出的另一個自我,另一種類型——痛苦感知者。
加納的安東尼走進了商店。
那家商店只比棚屋略大,有著磚墻和鐵皮屋頂。店主告訴安東尼,在他的后屋里有幾件盜版足球服。并不是真貨,但對一個生活在癡迷英超的國家中的11歲男孩來說,這是無法抗拒的。安東尼的背景很復雜,其家族是埃維人,這個族群分布在加納東部、多哥南部和東部鄰國貝寧。安東尼的父親是加納人,安東尼出生在那里。但他母親是貝寧人,在他的父親拋棄家庭后,母親就帶著安東尼和三個妹妹回到貝寧。貝寧人一般講當地語言和法語。自17世紀末法國在貝寧建立奴隸貿易站以來,貝寧與法國的關系就一直錯綜復雜。該地區在19世紀正式成為法國的保護國。
貝寧本身是西非中部的一片狹長地帶。它從貝寧灣向北延伸400英里,就像一根粗胖的手指,指向撒哈拉沙漠。1960年,前法國殖民地達荷美共和國獨立后,就以貝寧灣的名字來命名新國家。該國位于非洲大陸的彎角附近,在那里,西非垂直地向大西洋凸出。雖然它的海岸線很窄,只有75英里,但海洋在貝寧的歷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貝寧的海濱是臭名昭著的“奴隸海岸”(大西洋奴隸貿易的中心)的一部分。舊時的水手號子曾這樣警告:
當心,當心貝寧灣,
進去的多來出去的少。
這像是古代地圖繪制者的一種變相警告:有惡龍出沒。在海濱城市維達(Ouidah)的海灘上,有一座紀念拱門,悼念所有從家鄉被擄走并運往美洲的奴隸。那扇“不歸門”就矗立在大西洋洶涌的波濤之上,紀念數百萬死于大西洋奴隸貿易的人。
貝寧的經濟嚴重欠發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將其列為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其國內生產總值與南蘇丹和盧旺達相當。極端貧困極大影響了貝寧人的生活。貧窮也是造成許多社會弊病的關鍵因素之一,包括營養不良以及死于瘧疾、腹瀉等若干可預防疾病。貧窮還促成了一種現代形式的奴隸制。
不過,安東尼的父親說要把兒子接回加納。他要供他上學,給他一個未來,讓他過上好日子。“我會想念媽媽和妹妹們的,”安東尼告訴我,“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想學習,我想上學。”于是,安東尼被送回加納和父親一起生活。而現在,父親差他前往那個帶鐵皮屋頂的商店。
安東尼穿過那扇門,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