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2冊)(譯文40)
- (法)大仲馬
- 8088字
- 2021-09-03 18:42:23
第七章 審訊
德·維爾福剛剛走出餐廳,便收起了他那輕松歡快的面容,作為一個要去完成對另一個同類的命運作出判決這一重大使命的人,他擺出一副神色莊重的樣子。他是一個代理檢察官,就像一個機靈的演員,不止一次地在鏡子前研究過自己的表情變化,但這一次要他皺起眉頭,裝出陰沉憂郁的神色,可有點不容易啦。誠然,他父親遵循的一條政治路線,如果他不背道而馳的話,很可能毀了他的前程,但除了偶爾回想起這件事略不順心而外,熱拉爾·德·維爾福此時正享受著人間所有的全部幸福。他通過自身努力已經變得富有,在二十七歲上便在司法部門獲取高位,他將娶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為妻,雖說愛得不狂熱,但也是憑理智真心愛著的,一個代理檢察官也只能這樣去愛了。他的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不僅有著出眾的姿容,還屬于當時朝廷里最顯赫的名門望族;她的父母親膝下就她這么一個女兒,所以會以全部影響去幫助他們的女婿;除此而外,她還能給她的丈夫帶來五萬埃居的嫁奩,而且可望——這個刻薄的字眼是媒人創造出來的——有朝一日還能增加五十萬的遺產。
對維爾福來說,所有這些因素湊在一起,就構成了光彩奪目的幸福的總和,以致當他長時間地憑靈性默省自己的內心世界時,他就眼花繚亂,仿佛看到了太陽的黑點。
他在門口碰見了正在等著他的警長。他一看見這個穿黑制服的人便立即從九天之外的高處跌落到我們行走的平地上,于是他就如我們上面所說的,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走近警長。
“我來了,先生,”他對警長說,“我讀了信,您逮捕此人是正確的;現在,請把您搜查到的,有關他以及有關謀反的全部細節材料都交給我吧。”
“關于謀反的情況,先生,我們還一無所知;在他身上搜出的紙張都已放在一只大信殼里,蓋上了封印,就放在您的辦公桌上。犯人么,您從告發信中已經得知了,此人名叫愛德蒙·唐泰斯,是三帆船法老號上的大副,該船與亞歷山大港和士麥那港做棉花生意,屬馬賽的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
“他在商船隊工作之前,是否到海軍服過役?”
“啊,沒有,先生,此人十分年輕。”
“多大年紀?”
“至多十九或二十歲。”
維爾福順著大街拐到了顧問街的轉角,有一個人似乎在半路專等著他,這時向他走過來,此人便是莫雷爾先生。
“哦,德·維爾福先生!”這個正直的船主看見代理檢察官大聲說道,“看見您非常高興。您瞧,剛才發生了一場最離奇、最不可思議的誤會,有人把我船上的大副,愛德蒙·唐泰斯抓走了。”
“我已經知道了,先生,”維爾福說道,“我來就是要審訊他的。”
“哦,先生,”莫雷爾對年輕人友誼甚篤,求情心切,他繼續說道,“您不了解被告發的人,我卻了解他;請相信,他是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我幾乎敢說,他是整個商船界最優秀的海員了!哦,德·維爾福先生!我誠心誠意把他介紹給您。”
正如讀者可能已經看出的,維爾福屬于城里的上層,莫雷爾只是一介平民;前者是狂熱的保王分子,后者卻有同情波拿巴分子的嫌疑。此刻,維爾福輕蔑地看著莫雷爾,冷冰冰地對他說:
“您知道,先生,有人在私生活中可以很善良,在商務交往中可以很正直,在業務上可以很精通,但就政治而言,他卻可以同時又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這您是懂得的,是么,先生?”
法官在最后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仿佛他是沖著船主本人說的;而他那審視的目光似乎要看透船主的內心;后者膽子夠大的,居然還為另一個人說情,而他應該明白他本人還需要寬大處理哩。
莫雷爾臉刷地紅了,因為他對政治觀點不甚了了,此外,唐泰斯信賴他,曾把他與大元帥見面、皇上對他說的幾句話告訴他,這也使他的心緒有些不寧,但他還是以深為關切的口氣說:
“我請求您了,德·維爾福先生,請您像應該做到的那樣秉公執法吧,像一如既往的那樣與人為善,把這個可憐的唐泰斯盡快地還給我們吧!”
還給我們在代理檢察官聽起來就像一句革命口號。
“呃!呃!”他自忖道,“還給我們……這個唐泰斯大概加入了某個燒炭黨[1]組織,要不他的保護人怎么脫口就說出這個切口呢?我記得,警長對我說過,他是在一家酒店被捕的,與許多人在一起,那里可能真的是某個秘密集會場所呢。”
接著,他又大聲說道:
“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倘若犯人是無辜的,您沒有必要提醒我要秉公行事,這是多余的;不過,反之,倘若他真的有罪,既然眼下我們正在度過一個艱難時期,先生,有罪不懲的先例太危險了,因此我將不得不行使我的職權。”
說到這里,他已走到在法院背后的家門口,他冷冰冰地向不幸的船主禮節性地致意之后,便昂首闊步走了進去,船主站在維爾福離開他的地方發愣。
候見室里已擠滿了憲兵和警察,在他們中間站著一個犯人,一動不動顯得十分平靜,他在周圍人仇恨的目光威逼下,被嚴加看管著。
維爾福穿過候見室,對唐泰斯斜瞟了一眼,順手拿起一個警察交給他的一只大信封,邊出門邊說道:
“把犯人帶上。”
雖說是瞬間的一瞥,維爾福便足以對這個即將受審的人產生了初步印象:他已在年輕人開闊的額頭上看出了他的智慧,在他堅定的目光和微皺的眉心里看出了他的勇氣,在他那露出兩排潔白如象牙的牙齒的厚厚的、半啟的嘴唇上看出了他的直率。
應該說,這第一個印象對唐泰斯是有利的,可是,維爾福經常聽人說,不應該聽信最初的沖動,既然這句含有深刻政治含義的話很有用,于是他把這句格言也用在印象上,而不顧忌兩者間的差別了。
他把想要涌上他的心頭并進而沖入他的思想的善良本能壓抑下去,在鏡子前調整好自己出庭時的一副面孔,臉色陰沉,威風凜凜地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下來。
不一會兒,唐泰斯走進來了。
年輕人的臉色仍然是蒼白的,但表現得很鎮定,且面帶微笑;他自然大方地向法官鞠躬致意,然后用目光尋找座位,仿佛他此刻呆在莫雷爾船主的客廳里似的。
就在這時,他與維爾福的暗淡的目光相遇了,這是在法院就職的人特有的目光,這些人不愿意讓人一眼看透他們的想法,于是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了一對無光澤的玻璃球。唐泰斯從這目光里才明白,他面對的是一位鐵面無情的法官大人。
“您是誰,叫什么名字?”維爾福邊翻著進門時警察交給他的筆錄邊問道,一小時之內,筆錄已摞成厚厚的一疊,許多間諜活動案都莫名其妙地迅速與這個被稱為罪犯的不幸的人聯系在一起了。
“我叫愛德蒙·唐泰斯,先生,”年輕人口齒清楚,聲調平穩地回答道,“我是法老號船上的大副,該船為莫雷爾父子公司所有。”
“您的年齡?”維爾福接著問。
“十九歲,”唐泰斯答道。
“您被捕時在干什么?”
“我正在訂婚、設喜宴,先生,”唐泰斯說著,聲音微微有些激動了,剛才那歡快的時光與正在進行的死氣沉沉的司法程序的差距太大了,而德·維爾福先生陰沉的臉又使梅爾塞苔絲開朗純凈的面龐變得更加容光煥發,在他眼前閃現。
“您正在訂婚、設喜宴?”代理檢察官說道,不由得顫栗了一下。
“是的,先生,我正要娶一位少女為妻,我在三年前就愛上她了。”
維爾福雖說平時不輕易動感情,但這次卻被這偶合打動了,當他徜徉在幸福之中時,突然聽到唐泰斯激動的聲音,這不能不觸動他靈魂深處的同情心;不是嗎,他也要結婚了,同樣也非常的幸福,而現在有人竟然打擾他的幸福,要他去毀掉另一個像他一樣已經幸福在望的人的歡樂。
他想,當他回到德·圣梅朗的客廳里時,他將要對這個哲理上的相似之處大大議論一番;眼下,唐泰斯正在等著他提出新的問題,他先得在思想上整理出一些形成對比的詞兒,以往許多演說家就是靠了這些對比強烈的詞才組成洋洋灑灑的句子,博得了聽眾的掌聲,有時還真讓人以為他們果然是雄辯家哩。
當維爾福把他那小小的演說腹稿整理完畢之后,禁不住笑了一下,回過來向唐泰斯提問。
“請繼續說,先生,”他說。
“您要我繼續說什么?”
“向法官交代一切。”
“請法官先生告訴我,他想聽哪方面的事情,我將毫無保留地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不過,”他補充說道,這回他也笑了一下,“我想預先說一句,我知道得不多。”
“您在篡權者手下效勞過嗎?”
“我剛要編入海軍,他就倒臺了。”
“有人說您的政見很極端,”維爾福說道,雖然并沒有人向他提示過這點,但他還是毫不顧忌地提出這個問題,如同提出一項指控一般。
“我,我的政見,先生?天哪,說來有些難為情,我從來沒有過別人所講的什么見解。我今年剛滿十九歲,我已有幸把我的年齡告訴您了;我什么也不懂,我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現在以及將來最大的作為,就是說如果我可以得到我所期望的那個位子的話,那也是多虧了莫雷爾先生的提攜。因為,我的全部見解,我不是說政治見解,而是私人見解,也僅僅局限于三種感情之內:我愛我的父親,我尊敬莫雷爾先生,我崇拜梅爾塞苔絲。先生,這就是我能向法官說的全部內容,您瞧,法官不會感興趣的。”
維爾福一直注視著唐泰斯溫和而開朗的臉,一面聽他往下講,一面回想起蕾內對他說的話,蕾內雖然不認識犯人,但曾請求他對犯人從輕發落。代理檢察官根據對案例和罪犯的審理經驗,已經看出唐泰斯說的每一句話都證實了他的無辜。事實上,這個年輕人幾乎還是一個孩子,他單純、樸實,說話時理直氣壯,這是內心光明磊落的一種自然流露,是無法刻意裝出來的。由于他感到幸福,他對誰都充滿了愛,幸福原本就能使壞人都變得和藹可親,他甚至對法官都這么溫和親切,這是一種充溢心靈的感情的流露。無論維爾福對愛德蒙是如何刻板和嚴厲,愛德蒙對這個審訊他的人,不論在眼神、聲調還是動作上,都只是表現出溫情和善意。
“沒錯,”維爾福心里想,“這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我希望我不用費大勁就能完成蕾內第一次請求我做的事,可以讓她給我點甜頭:她會在公開場合緊握一下我的手,并且私下里給我一個甜蜜的吻哩。”
維爾福想到這溫馨的前景,臉頓時變得開朗起來;當他的思想在他的眼神里表現了出來又停留在唐泰斯的臉上時,后者因剛才一直注視法官臉部的表情變化,竟也和法官的思想一樣,臉上綻出了笑容。
“先生,”維爾福說,“您有什么仇人嗎?”
“我有仇人?”唐泰斯說,“我有幸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我的地位不足以結識仇人。至于我的脾氣,也許有點急躁,但我一直注意對手下人溫和些。我指揮十到十二個水手,先生,如果您要問他們,他們會對您說,他們喜歡我,尊重我,當然不是像對待父輩那樣,因為我太年輕,而是像對待兄長那樣。”
“即使沒有仇人,也許也有人嫉妒您吧。您在十九歲時就將被提升為船長,這對您來說算是高位了;您又將要娶一位愛您的漂亮姑娘為妻,這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幸福,命運在這兩件事上對您的偏愛說不定會給您招來嫉妒哩。”
“是的,您說得很對。您對人的了解一定比我深刻,這是有可能的;不過,如果說這些嫉妒者是我的朋友的話,我得向您承認,我寧可不知道他們是誰,好讓自己不必非得去憎恨他們。”
“您錯了,先生。您隨時應該盡可能看清自己周圍的一切;說真的,您看來是一個心地高尚的年輕人,我將為您破一次法院的慣例,幫助您澄清事實,把逮捕您的控告信給您看;這就是告發信,您認識信上的筆跡嗎?”
說完,維爾福就從口袋里抽出一封信,放在唐泰斯眼前。唐泰斯看看,念了起來。他的腦際掠過了一道陰影。他說道:
“不,先生,我不認識這個筆跡,筆跡是偽裝的,不過寫得倒很流暢。不管怎么說,寫這信的人挺靈巧。”他以感激的目光看著維爾福補充說道,“我很幸運,能有一位像您這樣的人審理我的案子,因為說實在的,嫉妒我的人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仇人。”
年輕人說這幾句話時,眼睛里閃出一道光,維爾福看出來了,在這個溫和的年輕人身上,蘊藏著一種驚人的力量。
“那么再來看看,”代理檢察官說,“現在,請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先生,不是犯人面對法官,而是一個誤入歧途的人面對另一個關心他的人:在這封匿名告密信中有什么實情沒有呢?”
說完,維爾福厭惡地把唐泰斯方才交還給他的信扔在辦公桌上。
“全部是事實,又都不是,先生;現在,我要以水手的榮譽,對梅爾塞苔絲的愛情,以及我父親的生命擔保,我將要說的完全是事實。”
“說吧,先生,”維爾福大聲說道。
接著,他又輕聲自語道:
“倘若蕾內能看見我,我希望她會對我滿意,再也不會叫我專割腦袋的人啦!”
“好吧!勒克萊爾船長離開那不勒斯后,得了腦膜炎,一病不起;由于我們的船上沒配備醫生,他又急于要到厄爾巴島去,不愿意中途在任何港口停留,因此他的病情越來越重,一直拖到第三天,他覺得自己快死了,才把我叫到他的跟前。
“‘親愛的唐泰斯,’他對我說,‘您以榮譽發誓照我馬上要對您說的話去做,這可事關重大喲。’
“‘我向您發誓,船長,’我回答他說。
“‘那好,我死后,您作為大副來指揮這艘船,您把船開往厄爾巴島,在波托費拉約靠岸,去找大元帥,您把這封信交給他。也許他要交給您另外一封信,并囑咐您辦一件事情。原來這件事情該由我來辦的,唐泰斯,現在由您替代我去完成,一切由此而來的榮譽歸于您。’
“‘我會去做的,船長,但也許接近大元帥不如您想象得那么容易吧。’
“‘這兒是一枚戒指,您讓他手下的人交給他,’船長說,‘一切困難便會迎刃而解。’
“說完他交給我一枚戒指。此事說得正是時候,因為兩小時后他昏了過去,次日,他便死了。”
“那么您怎么去做的?”
“我做了我應該去做的事情,先生,處在我位子上的另一個人也會這樣去做的,因為不管怎么說,一個垂死的人的心愿是神圣的,對我們海員來說,上司的愿望無疑便是命令,必須去執行。于是我便起帆開往厄爾巴島,次日靠岸。我命令所有的人留在船上,我只身一人上岸。正如我預料的,那些人設置了種種障礙不讓我見大元帥,不過當我遞送了作為聯絡標志的戒指后,所有的門都向我敞開了。他接見了我,詢問我有關不幸的勒克萊爾船長死前的一些情況,正如船長所說的,他交給我一封信,囑咐我親自送到巴黎。我答應了他,因為這等于完成船長最后的心愿。我上岸后,處理完一切公務,然后去看我的未婚妻,我發現她比以往更美麗更可愛了。多虧莫雷爾先生的幫助,我們辦妥了教會方面的一些繁瑣手續,最后,先生,正如我剛才已經告訴過您的那樣,我正在擺自己的訂婚喜宴,再過一個小時,我就訂過婚了,我打算次日出發去巴黎,突如其來出了這么一封告密信,我就被捕了。現在您和我一樣,似乎對這封信也不屑一顧了。”
“是的,是的,”維爾福低聲說道,“這些看來都是事實;即便您有罪,也是疏忽所致,況且這疏忽僅僅是執行您的船長的命令,因而是正當的。請您把在厄爾巴島收到的那封信交給我們,并向我保證您將出席第一次聽證會,然后您就去找您的朋友們吧。”
“這么說我自由了,先生!”唐泰斯興奮至極,大聲說道。
“是的,不過,您得把信交給我。”
“信大概在您那里,先生;因為警察把這封信和其他紙張一起搜走了,在這疊文件里,我認得出幾張來。”
“等等,”代理檢察官對唐泰斯說,后者已去拿自己的手套和帽子了,“請等等,信是寫給誰的?”
“致巴黎雞鷺街的諾瓦蒂埃先生。”
即使一個響雷炸在維爾福頭上也不會像眼下的這個打擊使他感到來得那么迅猛,那么猝不及防;他剛才已從椅子上支起身子,去拿即將作為唐泰斯案卷存檔的那疊紙,這時他又跌坐在他的扶手椅上,迅速地翻閱這份案卷,并從中抽出那封至關重要的信,不勝恐怖地朝上面瞥了一眼。
“諾瓦蒂埃先生收,雞鷺街十三號,”他輕聲念道,臉色越來越白。
“是的,先生,”唐泰斯驚訝地問道,“您認識他嗎?”
“不,”維爾福立即回答,“國王忠實的臣仆不會認識謀反者。”
“那么與謀反有關啰?”唐泰斯問道,他本以為獲得自由了,這下又開始害怕起來,且比第一次更甚,“不管怎么說,先生,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身上攜帶的這封信件的內容。”
“對,”維爾福聲音喑啞地說道,“但是您知道收信人的姓名!”
“為了送交給收信人本人,先生,我當然應該記住。”
“您沒有把這封信給任何人看過嗎?”維爾福邊看邊說道,他越往下看,臉色越蒼白。
“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先生,我發誓!”
“那么沒有人知道您從厄爾巴島帶了一封轉交諾瓦蒂埃先生收的信啰?”
“沒有人知道,先生,除了交給我信的那個人,先生。”
“已經夠啦,這就已經夠啦!”維爾福喃喃自語道。
維爾福再往下看,臉色就更加陰沉;瞧著他那蒼白的嘴唇、顫抖的雙手、熾熱的眼睛,唐泰斯的腦海里掠過了種種最痛苦的恐懼的念頭。
維爾福讀完信,把頭垂下,埋在雙手里,精神崩潰了片刻時間。
“呵,我的天主!您怎么啦,先生?”唐泰斯怯生生地問道。
維爾福默不作聲;不一會兒,他抬起了蒼白、變了形的臉,又一次把信讀了一遍。
“您說,您不知道此信的內容嗎?”維爾福接著問道。
“我以名譽發誓,先生,”唐泰斯說,“我再重復一遍,我不知道。不過您自己怎么啦,我的天主啊!您會得病的;我拉鈴行嗎,我叫人行嗎?”
“不,先生,”維爾福迅速站起來說,“您別動,別開口,在這里下命令的是我,不是您。”
“先生,”唐泰斯說,他的自尊心顯然受到了傷害,“這是為了幫助您呀,沒有別的意思。”
“我什么也不需要;一時頭暈,沒什么;你管好您自己,不用管我。回答問題吧。”
唐泰斯應他的要求等著他審問,但沒有下文:維爾福又跌坐在扶手椅上,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大汗淋漓的額頭上,他第三次重讀這封信。
“哦!倘若他知道信的內容,”他對自己說道,“并有朝一日知道諾瓦蒂埃就是維爾福的父親的話,那么我就完了,徹底完了!”
他不時地看看愛德蒙,仿佛他的目光能夠摧毀由嘴把守著,并把秘密鎖在心中的那道無形的防線似的。
“哦!不用再懷疑了!”他突然大聲說道。
“呵,以天主的名義起誓,先生!”不幸的年輕人高聲說道,“假如您不相信我,假如您懷疑我,那就審訊吧,我已作好回答您的準備。”
維爾福強打起精神,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先生,從對您審訊來看,您的罪名是嚴重的,我不能如一開始我個人希望的那樣,擅自作主立即還您自由,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前,我得先去問問預審法官。但您已經看到我是如何對待您的了。”
“哦,是的,先生,”唐泰斯大聲說道,“我很感謝您,因為您剛才對我與其說像一個法官,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朋友。”
“那好!先生,我要再拘留您一段時間,但我會盡我所能及早釋放您;您的最重要的罪名來自于這封信,您瞧……”
維爾福走近壁爐,把信扔進火里,一直看到信被燒成灰燼為止。
“您瞧,”他接著說道,“我把它銷毀了。”
“啊!”唐泰斯大聲說道,“先生,您真仗義,您是善良的化身。”
“不過聽我說,”維爾福緊接著說,“我作出這個舉動之后,您該明白您是能夠信任我的了,是嗎?”
“呵,先生!請吩咐吧,我一定遵命。”
“不,”維爾福走近年輕人說,“不,我想給您的不是命令,您得明白,而是忠告。”
“請說吧,我將聽從它們,如同執行您的命令一樣。”
“今晚之前,我把您留在法院里;可能還有另一個人會來提審您,您就照您剛才對我說的復述一遍,但絕口不要提這封信。”
“我答應您,先生。”
此刻,似乎是維爾福在請求,而安慰法官的倒是犯人了。
“您要明白,”他說著朝灰燼瞥了一眼,灰燼尚保留著信紙的形狀,并在火苗上舞動著,“現在,信是燒掉了,只有您與我知道曾經有過這么一封信;誰也不會再把這封信拿出來了,因此如果有人問起這封信,您就否認,大膽地否認,這樣,您就有救了。”
“我會否認的,先生,請放心吧,”唐泰斯說。
“好!好!”維爾福說著,把手放在拉鈴的繩子上。
他正要拉鈴,又松開了手。
“這是您身上帶著的唯一的一封信嗎?”他問道。
“唯一的一封。”
“請發誓。”
唐泰斯伸出一只手。
“我發誓。”他說。
維爾福拉響了鈴。
警長走進來了。
維爾福走近警長,耳語了幾聲;警長點頭會意。
“請跟這位先生去吧,”維爾福對唐泰斯說道。
唐泰斯欠身致意,向維爾福感激地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門剛剛關上,維爾福已經疲憊不堪,他幾乎是昏倒在一張扶手椅上的。
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
“哦,天主啊!我的身家性命就在此一舉啊!……假如檢察官此時在馬賽,假如召來的是預審法官而不是我,我就完了;而這封信,這封該死的信將把我推向深淵。啊,父親,父親,難道您在這世上永遠是我的幸福的障礙,難道我必須與您的過去斗爭到底!”
驀地,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似乎劃過了他的頭腦,頓時照亮了他的臉;一絲微笑浮現在他那仍然痙攣著的嘴上,他那惶恐的雙眼定了神,仿佛停留在一個想法上面。
“就這樣,”他說道,“是啊,這封信本來可能毀了我,這下也許反而會成全我。干吧,維爾福,快快行動。”
代理檢察官確信犯人已不在候見室之后,也出了門,匆匆忙忙地朝他的未婚妻的府邸走去。
[1] 燒炭黨是19世紀意大利資產階級的革命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