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2冊)(譯文40)
- (法)大仲馬
- 7546字
- 2021-09-03 18:42:23
第八章 伊夫堡
警長穿過候見室時,向站在唐泰斯左右的兩名憲兵做了一個手勢;他們打開了從檢察官的套間通往法院的一扇門,于是這一行人順著其中的一條陰森森的長廊走了一陣子,即使毫不相干的人走過這樣的長廊,也會情不自禁地直打哆嗦。
維爾福的套間通往法院,法院的另一個出口又通向監獄,緊貼著法院的這個監獄是一座灰蒙蒙的建筑物,從它所有開著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正面聳立著與之很不相稱的阿庫爾教堂的鐘樓。
在長廊上拐了幾個彎之后,唐泰斯看見一扇帶有鐵窗的門打開了,警長用鐵錘在另一道門上敲了三下,響聲回蕩,唐泰斯覺得鐵錘仿佛打在自己的心上似的。門開啟了,兩個憲兵輕輕地推了推犯人,他遲疑了一會兒。唐泰斯終于邁過了這可怕的門檻,門在他身后猛地關上了。他呼吸到另一種空氣,一種混濁、帶有惡臭的空氣:他入獄了。
他又被帶到一間稍干凈一些的房間里,但是窗上安著鐵柵欄,門也上了鎖;應該說,這房間的外觀并不使他怎么害怕,再說,代理檢察官剛才說話的聲音對唐泰斯說來似乎充滿了關切和體諒,此時老在他的耳邊震響,如同一個對未來的溫存的許諾。
唐泰斯被帶進他的牢房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我們前面說過了,那天是三月一日,所以犯人呆了不多會兒便陷入黑暗包圍之中。
這時他的聽覺比不起作用的視覺敏銳多了,他一聽到傳進來的細微的聲響,就以為有人來釋放他,便立即站起來,向門口邁出一步,可是這聲音很快又消失在另一個方向,唐泰斯只得再坐回到他的那張小木凳上。
終于捱到了晚上十點鐘左右,正當唐泰斯開始絕望之際,又傳來了一個聲響,這次的聲音確是沖著他的房間來的。果真,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腳步在他的房門前停住;一把鑰匙在鎖孔里轉動,鎖扣嘎嘎作響,笨重的橡木門打開了,兩支火把突然間照亮了他的房間。
唐泰斯在兩支火把的照明下,看見四個憲兵的佩刀和短筒火槍在閃閃發亮。
他向前邁出兩步,站住不動,看著新增加的士兵。
“你們是來找我的嗎?”唐泰斯問道。
“是的,”其中一個憲兵說。
“是代理檢察官的命令?”
“我想是的。”
“好,”唐泰斯說,“我這就跟你們走。”
不幸的年輕人滿以為是代理檢察官維爾福下令派人來找他,就不再擔憂了。于是,他心平氣和、落落大方地向前走了幾步,自動走到押送他的士兵中間。
一輛馬車停在臨街的大門口,馬車夫已坐在座位上,一個下級警官坐在車夫身旁。
“這輛車是給我坐的嗎?”唐泰斯問道。
“這是您坐的車,”一個憲兵答道,“請上車吧。”
唐泰斯還想再看上幾眼,但車門已打開,他覺得有人在推他,他既不可能,也不想作出什么抵抗,一屁股就坐到馬車車廂的后座,夾在兩個憲兵之間;另外兩個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沉重的馬車輪子開始滾動,發出不祥的吱嘎聲。
犯人向窗外張望,窗口也裝上了鐵絲網:原來他只是換了個牢房,區別僅在于這個牢房是滾動的,帶著他滾向一個未知的目的地。唐泰斯通過大小僅能伸出拳頭的窗格,發現馬車是沿著工場街行駛,拐入圣洛朗街和塔拉米斯街,向下駛向河岸。
不一會兒,他的目光穿過馬車窗格,又透過附近一座建筑物的窗戶,看見燈塔的燈光在閃爍。
馬車停下,下級警官下了車,向警衛室走去;十來個士兵從里面出來,排列成兩行;唐泰斯憑借河堤上街燈的燈火,看見他們的步槍在閃光。
“他們是為我而這樣興師動眾的嗎?”唐泰斯心里想。
下級警官打開上了鎖的車門,雖然一言不語,卻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唐泰斯看見兩列士兵從馬車一直排到碼頭,中間為他讓出一條長長的甬道。
坐在前排座位上的兩個憲兵先走下車,然后再把他帶下,緊跟著下的是坐在他兩旁的憲兵。這一行人走向一只小艇,它被一個海關關員用一條鎖鏈鎖在碼頭上。士兵們帶著好奇的神色愣看著唐泰斯走過去。很快,他就被安置在小艇尾部,還是夾在這四個憲兵之間,而那個下級警官坐在船頭。小艇猛地震動一下便離開碼頭,四個槳手有力地把船劃向皮隆。艇上一聲喊叫,封鎖港口的鐵鏈落下,轉眼間,唐泰斯已經置身在人們稱作弗里烏爾的那個地方,也就是說到了港口之外。
犯人一旦到了大海上,最初的感覺是舒暢。空氣幾乎是自由的同義詞。于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那輕快的微風好像插上了雙翼,帶來了夜和大海的神秘的氣息。不過,他很快就嘆了一口氣;他經過了雷瑟夫酒店,就在當天早上,在他被捕的前一刻,他還曾是那么幸福,此刻,舞會上歡快的聲響,通過酒店的兩個敞開的窗戶,一直傳到他的耳際。
唐泰斯雙手合在胸前,抬頭望天,祈禱著。
小艇繼續前進;它已經越過骷髏峽,駛到法羅灣的對面,正要繞過炮臺,唐泰斯對這條航行路線感到不可理解。
“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他向一個憲兵問道。
“您待會兒就知道了。”
“但是……”
“我們奉命禁止向您作任何解釋。”
唐泰斯也可算是半個兵,向這些被禁止作答的下屬提出問題在他看來是愚蠢之舉,于是他沉默了。
這時,他的腦子里冒出一些千奇百怪的想法,譬如說,既然這么一只小艇不可能作長距離航行,既然他們去的港灣也沒有大船停泊,他心想他們可能會把他帶到一個遠離海岸的地方并對他說他自由了;又譬如說,他沒有被捆綁起來,他們也從沒給他戴上手銬的意思,在他看來是個好兆頭;此外,代理檢察官對他深表同情,他不是曾對他說過,只要他不說出諾瓦蒂埃這個關鍵的名字,他就沒什么可害怕了嗎?維爾福不是當著他的面燒毀了那封危險的信,那可是對他不利的唯一證據啊。
于是他默默地、心事重重地等著,試圖用他那雙在黑暗里經受過鍛煉,并且習慣于在夜色中航行的眼睛辨別著方向。
在小艇的右首,塔燈閃爍的拉托諾島已被甩在后面,小艇幾乎貼近海岸線行駛,到了加泰羅尼亞村的海灣附近。這時,犯人的眼睛倍加留神了:那里居住著梅爾塞苔絲,他覺得時時都瞧見一個女人的影影綽綽的身影顯現在昏暗的沙灘上。
難道梅爾塞苔絲就沒有預感到,她的情人正在離她三百步開外處經過嗎?
加泰羅尼亞村落僅僅閃耀著一盞燈。唐泰斯打量這盞燈的方向,認出這是從他的未婚妻的房間里射出來的光。梅爾塞苔絲是這個小小村落唯一一個熬夜的人了。年輕人大喊一聲,他的未婚妻就可能聽見。
一陣沒來由的羞愧攫住了他,他沒喊出聲。假如看守他的這些人聽到他像一個瘋子似的大喊大叫會怎么想呢?于是他仍然沉默不語,眼睛緊緊地盯著這束燈光看。
這期間,小艇繼續航行,不過犯人已不再想著小艇,他在想他的梅爾塞苔絲。
一片隆起的高地擋住了燈光。唐泰斯轉過身子,發覺小艇已經駛到海上。
當他兩眼定神,光想著自己事情的時候,小船的風帆已替換了木槳,現在,小船憑借著風力向前駛去。
雖說唐泰斯滿心不愿意再向這個憲兵提出新的問題,但他還是走近他,握住他的一只手。
“伙計,”他對他說,“憑您的良知和士兵的品格,我懇請您可憐可憐我,回答我的問題。我是唐泰斯船長,一個善良、誠實的法國人,我莫名其妙地被人指控犯有叛國罪,現在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請說說吧,我以海員的人格擔保,我會盡我的本分并且聽從命運的安排的。”
憲兵抓了抓后腦勺,又看看他的同伴。后者聳了一下肩,意思是說:“我看到了這一步說說也無妨。”于是那個憲兵就向唐泰斯轉過臉來。
“您是馬賽人又是海員,”他說,“可您卻問我咱們去哪兒?”
“是的,因為我發誓我不知道。”
“您一點也猜不出來?”
“猜不出。”
“這不可能。”
“我以世上一切最神圣的東西向您起誓,我確實不知道。發發慈悲,回答我吧。”
“那命令不執行了?”
“命令并沒有阻止您告訴我十分鐘、半小時,也許是一小時以后我自己也會知道的事情呀。差別在于您現在告訴我就免得讓我心神不定,度時如年了。我把您看成朋友才問您的,您瞧,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何況我也做不到。我們究竟去哪兒?”
“除非有塊黑布遮住您的眼睛或是您從未出過馬賽港,否則您該猜得出往哪兒去呀。”
“我真的猜不出來。”
“那么向四周看看吧。”
唐泰斯站起身,目光很自然地投向小艇似乎在駛近的那一點上,在前方將近一百托瓦茲[1]開外,他看見隆起一座陡峭險峻的黑黝黝的大巖石,巖石上似乎添加了一塊燧石,那便是陰沉沉的伊夫堡。
這座形狀怪異的監獄籠罩在一片陰森恐怖的氛圍之中。這座城堡三百年來以其悲慘的歷史沿革而使馬賽著稱,唐泰斯從未想到過它,現在陡然看到它,其感覺就如死刑犯看到了斷頭臺。
“啊!我的天主!”他大聲叫喊道,“伊夫堡!我們到那兒去干什么?”
憲兵笑了笑。
“難道把我押到那兒去坐牢嗎?”唐泰斯繼續說道,“伊夫堡是國家監獄,專門關押政治要犯的。我沒犯任何罪。在伊夫堡有預審法官、或是什么審判官員嗎?”
“我想,”憲兵說,“里面只有典獄長、獄卒、衛隊和高高的圍墻。走吧,走吧,朋友,別這么大驚小怪啦;否則,說真的,您會讓我以為您這是在嘲弄我,以此來答謝我的好意啰。”
唐泰斯使勁握住憲兵的手,幾乎要把它捏碎了。
“那么您是說,”他說道,“你們把我帶到伊夫堡是要把我關在里面?”
“有可能,”憲兵說,“但不管怎么說,伙伴,把我的手握得這樣緊是無濟于事的。”
“不再進行一次預審,也沒有其他手續要辦嗎?”年輕人問道。
“手續辦齊了,預審也結束了。”
“這么說來,雖說德·維爾福先生有許諾在先……”
“我不知道,德·維爾福先生是否曾許諾過您什么,”憲兵說,“但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們去伊夫堡。哦!您在干什么?哦!哦!快來人哪!”
唐泰斯作了一個迅如閃電的動作,想跳進大海,但是憲兵訓練有素的眼睛早已有所提防,正當他的雙腳剛離開小艇甲板,四只堅強有力的手腕已鉗住了他。
他瘋狂地喊叫著,跌倒在小艇的后座上。
“好啊!”憲兵大聲說道,把膝蓋頂在他的胸口上,“好啊!您就是這樣實現水手的諾言的呀。我們不能相信甜言蜜語的人!行啦,現在,我的朋友,你再動一下,僅僅一下,我就往您的腦袋里撂一顆槍子。我已違背了上司給我的第一道命令,現在你給我聽著,我決不會再違背第二道命令了。”
他果真把他的短槍壓下,唐泰斯感到槍管抵住了他的額角。
剎那間,他又想違抗,與像鷹爪一樣緊緊箍著他的飛來橫禍同歸于盡,然而,正因為災難來得太突然,唐泰斯覺得它也許很快就會過去;再說,他又想到了德·維爾福先生的諾言;最后,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在他看來,在船的尾部,死在一個憲兵手上,也過于丟丑、太不值得了。
他又跌坐在船板上,狂吼一聲,怒沖沖地咬著自己的雙手。
幾乎在同時,小艇猛烈撞擊了一下,晃動起來。船尾觸及一塊巖石,一個水手跳了上去,一條鐵索在滑輪上放開,吱嘎作響。唐泰斯明白,他們到達了目的地,水手們正在用纜繩系住小艇。
憲兵們抓住他的雙臂和衣領,強迫他起身,逼他上了岸,把他拖向通往登上城堡門的石級,而那個警官則提著上了刺刀的短筒火槍,跟隨在后。
盡管如此,唐泰斯卻再也不作無用的反抗了;他無精打采的舉動與其說是消極反抗還不如說是神志麻木。他像一個醉漢似的暈頭轉向,步履蹣跚。他又看見士兵迅速地排列成行,他碰到石級才不得不提起雙腳,他感覺到他通過了一道門,門又在他身后關閉;但他只是機械地做著所有這一切動作,如同在穿過一團濃霧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甚至連大海都看不見了,這大海總給囚犯們帶來巨大的痛苦,他們望著廣袤的空間,悲傷欲絕,因為他們從此再也無力越雷池一步了。
他們停留了一下,這時他試著集中自己的思想,他向四周張望,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方形的院落里,四周有高墻圍著;他聽到哨兵緩慢而均勻的腳步聲;堡內閃爍著兩三盞燈火,燈光在墻上投射出兩三道反光,每次哨兵經過時,他們的槍筒便閃閃發亮。
他們待了將近十分鐘;憲兵確信唐泰斯再也跑不了了,就放開他。他們似乎在等待命令;命令下達了。
“犯人在哪兒?”一個聲音問道。
“在這里,”眾憲兵答道。
“讓他跟我來,我這就送他到他的住處去。”
“走!”幾個憲兵推搡著唐泰斯說道。
犯人隨著引路人走,后者把他帶到一間幾乎埋在地下的大房間,房間的墻面光禿禿、水淋淋,似乎浸透了淚水的霧氣。一盞小油燈放在一張木凳上,燈芯浸在散發出怪味的濁油中,燈光照亮了這間可怕的房間發亮的墻壁,并讓唐泰斯看清了他的引路人,他像是一個下級的獄卒,穿著邋遢,面容猥瑣。
“這是您今晚住的房間,”他說,“天晚了,典獄長先生已經睡下。明天,他起身后,就會知道有關您的指示,也許會給您換房間;在這之前,面包在這里,罐子里有水,在角落上有稻草,一個犯人能得到的就這些了。晚安。”
唐泰斯還沒來得及張口答應他,沒來得及去看獄卒留下的面包和找到放水罐的地方,也沒來得及向那堆權充臥榻的稻草看上一眼,獄卒已提起燈,關上門,剝奪了犯人僅有的一點微弱的亮光。他憑著這點光,如同借著閃電似的,方才看見他的牢房里水淋淋的墻壁。
現在,他單身一人呆在黑暗和寂靜之中,與牢房的拱頂一樣沉默與憂郁。他感到拱頂上瘆人的寒氣正壓在他灼燙的額頭上。
當曙光給這個陰森的地牢帶來一點點光亮時,獄卒又來了,他奉命讓犯人在原地住下。唐泰斯沒有挪動過一步,好似有一只鐵手把他釘死在頭天晚上他停留的地方。他一直凝視著地面,一動也不動,只是因為一整夜淚水濡濕了眼睛,他的眼眶浮腫了。
他就這樣站著度過了整整一夜,沒有片刻合過眼。
獄卒走近他,圍著他轉了一圈,但唐泰斯似乎沒有看見他。
獄卒拍了拍他的肩膀,唐泰斯一陣哆嗦,晃了晃腦袋。
“您沒有睡覺嗎?”獄卒問道。
“不知道,”唐泰斯答道。
獄卒驚訝地看著他。
“您不餓嗎?”他又問。
“不知道,”唐泰斯還是這樣回答。
“您需要點什么?”
“我想見典獄長。”
獄卒聳聳肩,走了出去。
唐泰斯注視著他,向半開的門伸出雙手,但門又合上了。
這時,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胸膛似乎炸開了。他胸中積蘊的淚水,好似兩道小溪泉涌而出;他撲倒下去,額頭碰地,久久地祈禱著。他再次把過去的時日在頭腦里重溫一遍,捫心自問在他這短短的一生里究竟做錯了什么,才要受到如此殘酷的懲罰。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他僅僅吃了幾口面包,喝了一點兒水。他時而坐著沉思,時而像關在鐵籠子里的野獸,在牢房里打轉。
有一個想法尤其使他激動:那時候,在他被人押著駛向未知的目的地途中,他的內心還是很鎮定、很平靜的,他本來完全可以有十次機會往海里跳,而一旦他到了水里,憑著他的游泳技術,和作為馬賽最優秀的一個潛水員的本領,他完全可以在水下逃之夭夭,擺脫他的看守,游上岸,再逃走,躲藏在某個荒僻的小灣,等候一艘熱那亞或加泰羅尼亞的海船到來,投奔意大利或是西班牙,再從那里,寫一封信給梅爾塞苔絲,讓她來與他團聚。至于他的生活,不論在哪里都不用犯愁,因為在哪里優秀的海員都是不可多得的;他說意大利語像托斯卡納[2]人那樣地道,說西班牙語與老卡斯蒂利亞[3]的本地人并無二致;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與梅爾塞苔絲和他的父親一起幸福地生活,因為他的父親也會來和他倆相會的。現在他成了囚犯,被關在伊夫堡這座不可逾越的監獄里,不知道他的父親和梅爾塞苔絲怎么樣了,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聽信了維爾福的話。想到這兒,他氣瘋了,發狂似的在獄卒給他帶來的新鮮稻草上打滾。
次日,在同一時刻,獄卒又進來了。
“嗨!”獄卒對他說,“您今天比昨天清醒些了吧?”
唐泰斯默不作聲。
“得啦,”那人說道,“打起一點精神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您有什么要求提出來嗎?得啦,說吧。”
“我想和典獄長說話。”
“喔?”獄卒不耐煩了,說,“我已經對您說過了,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不可能?”
“因為根據監獄的規定,禁止犯人直接去見他。”
“那么在這里可以允許提出什么?”唐泰斯問道。
“可以付錢吃得好一些,散散步,有時還能提供幾本書。”
“我不需要書,也沒心思散步,我覺得飯食不錯;因此我只想一件事,就是見典獄長。”
“假如您老提這一件事讓我心煩的話,”獄卒說道,“我就不給您帶吃的來了。”
“好吧!”唐泰斯說,“假如您不再給我帶吃的來,我就餓死,沒什么了不起的。”
獄卒從唐泰斯說這些話的口氣里聽出,他的囚犯寧可去死;通常獄卒一般每天可以從犯人身上扣下十個蘇左右的生活費,現在看管唐泰斯的獄卒想到他的囚犯如果死了,他就虧了這幾個子兒,于是便緩和了口氣,又說道:
“聽著,您這個要求是辦不到的;別再提了,因為一經犯人提出,典獄長就到他的牢房來的先例是沒有的;不過,您可以放聰明些,我們可以允許您散散步,很有可能某一天,當您在散步時,典獄長路過,這樣您就去問他,他是不是愿意回答您,要看他高興了。”
“那么,”唐泰斯說,“假如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在這里像這樣得等多久?”
“天哪!”獄卒說道,“一個月,三個月,六個月,或許一年。”
“太長了,”唐泰斯說道,“我要馬上見到他。”
“啊!”獄卒說,“您別老纏住一個做不到的要求不放嘛;這樣下去,出不了半個月,您就會變瘋了。”
“哦!你這么想?”唐泰斯問道。
“是的,變瘋;發瘋都是這么開頭的,我們這里就有一個先例:一個神甫先前住在您的這間牢房里,他老想著要給典獄長一百萬法郎來換取自由,久而久之他就神經錯亂了。”
“他離開這間牢房多久了?”
“兩年。”
“他被釋放了?”
“沒有,他被投進了地牢。”
“聽著,”唐泰斯說道,“我不是神甫,也不是瘋子,也許我以后會是,但不幸現在我神志仍然清楚,我要向你提出另一個建議。”
“什么建議?”
“我么,我不會給你一百萬,因為我給不出來;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一百個埃居,條件是你去一趟馬賽,找到加泰羅尼亞人的村莊,把一封信交給一個名叫梅爾塞苔絲的姑娘,所謂信,也只有兩行字。”
“假如我帶著這兩行字的信被發現了,我就丟掉了這個位子,在這里我每年可以掙一千利弗爾[4],伙食免費,還不算上種種好處哩;您瞧,我為掙這三百個利弗爾去冒險,可能會丟掉一千,我不成了一個大傻瓜啦。”
“行啊!”唐泰斯說,“聽著,請記住:如果你拒絕把這封短信交給梅爾塞苔絲,或是連告訴她我在這里都不愿意,那么總有一天,我會躲在門背后等著你,當你進來時,我就用這張木凳砸碎你的腦袋。”
“威脅!”獄卒大聲說道,他向后退了一步做出防備的架勢,“您一定是頭腦發昏啦,那個神甫一開始也像您這樣,三天之后,您就會像他一樣瘋得手舞足蹈;好在伊夫堡還有地牢哩。”
唐泰斯抓起凳子,在獄卒的頭上揮舞。
“行啦!行啦!”獄卒說,“好吧!既然您堅持,我這就去稟報典獄長。”
“這就對了!”唐泰斯說,他又把木凳放回地上,坐在上面,低著頭,眼神怕人,仿佛他真的變成瘋子了。
獄卒走出去,一會兒又走回來,領來四個士兵和一個伍長。
“典獄長有令,”他說,“把犯人帶到下一層牢房去。”
“就是去地牢,”伍長說道。
“是去地牢:瘋子就得跟瘋子關在一起。”
四個士兵向唐泰斯撲來,他癱軟下來,毫無抵抗地跟他們走了。
士兵帶他走下十五級臺階,打開一間地牢的門,他進去時口中喃喃念叨:
“他說得對,瘋子就得跟瘋子關在一起。”
門又關上了。唐泰斯向前走去,伸開雙臂,一直觸碰到墻;爾后,他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一動也不動;而他那雙漸漸習慣在黑暗中辨物的眼睛,已開始能分清東西了。
獄卒說得不錯,唐泰斯與瘋子已相差無幾了。
[1] 法國舊長度單位。托瓦茲相當于1.949米。
[2] 意大利中部地區名。
[3] 西班牙中部地區名。
[4] 法國古代的記賬貨幣。利弗爾約合1.2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