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譯文40)
- 卡夫卡
- 19680字
- 2021-09-03 20:06:41
4.在流放地(1)
“這是一臺奇特的機器,”軍官對考察旅行家說,用一種有幾分贊賞的目光瞧了瞧那臺他十分熟悉的機器。旅行家似乎只是出于禮貌才接受了司令官的邀請,這司令官是請他來參加一個因不服從和侮辱上級而被判處死刑的士兵的處決。即便在流放地,人們對這一處決的興趣也并不是很大。至少,在這里這個四周由光禿禿的斜坡所環(huán)抱著的小山坳里,除了軍官和旅行家以外,只有這位被判決的人,一個頭發(fā)蓬亂、面容污垢、呆頭呆腦、大嘴巴厚嘴唇的人和一名士兵在場,這士兵手里拿著沉重的鏈條,其末端連接著綁住被判決的人的腳踝和手腕以及脖子的小鏈子,而這些小鏈子也由鏈條相互連接在一起。附帶說一句,這位被判決者看上去卑躬屈膝,奴性十足,簡直讓人覺得,人們似乎完全可以讓他在這些斜坡上自由走動,只需在開始處決時一聲口哨,吆喝他回來就行。
旅行家對這臺機器不怎么感興趣,露出幾乎是明顯的漠不關(guān)心的神態(tài)在被判決者身后來回踱步,而軍官則在做著最后的準備工作,時而爬到這臺深埋在地里的機器的下面,時而登上一張?zhí)葑樱瑱z查上端的部件。這本應(yīng)是可以讓一個機工干的活兒,可是軍官如今卻干得非常起勁,不知是因為他特別欣賞這臺機器呢,還是因為出于別的原因不能把這工作托付給別人。“現(xiàn)在一切準備就緒!”他終于喊道,并從梯子上下來。他疲憊不堪,張大著嘴巴呼吸,把兩塊精致的女用手絹塞在了軍服衣領(lǐng)后面。“這樣的制服在赤道地區(qū)實在是太厚了。”旅行家說,卻沒有像軍官所希望的那樣問問機器方面的事。“當然啦,”軍官邊說邊在預先備好的一桶水里洗他那雙油膩膩的手,“可是它們意味著祖國,我們不愿意失去祖國。——可是現(xiàn)在您來看看這臺機器吧。”他隨即補充說,用一塊布擦手,同時指了指機器,“到現(xiàn)在為止還一直都是用手干活,但是從現(xiàn)在起這臺機器便完全自動運轉(zhuǎn)了。”旅行家點點頭,跟著軍官。軍官試圖為出現(xiàn)事故而給自己準備好臺階,他說:“當然會出現(xiàn)故障。雖然我希望,今天將不致如此,不過我們還是得估計到這種可能性。機器應(yīng)該連續(xù)運轉(zhuǎn)十二個小時。不過即使出現(xiàn)故障,也都只是小毛病,立刻就可以修好的。”
“您不坐下嗎?”最后他問,一面從一大堆藤椅里抽出一只,端給旅行家;旅行家無法拒絕。于是他就坐在一個坑的邊沿;他匆匆往坑里瞥了一眼,這坑不是很深,在坑的一邊,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堵墻,另一邊擺著這臺機器。“我不知道,”軍官說,“司令官給您講解過這臺機器沒有。”旅行家含含混混地揮了揮手;軍官正求之不得,因為現(xiàn)在他可以親自來講解這臺機器了。“這臺機器,”他說,同時抓住一個曲柄,把身子靠在上面,“是我們前任司令官的一項發(fā)明。我從最初開始試驗時就參與了,一直到最后完成都有我的份。不過發(fā)明的這份殊榮還是應(yīng)該歸他一人所有。您聽說過我們這位前任司令官了嗎?沒有?唔,如果我說整個流放地是他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這不算言過其詞。我們,他的朋友們,在他去世時就已經(jīng)知道,流放地的這一套機構(gòu)是一個完整的整體,他的繼任者即便腦子里有一千套新計劃,起碼在許多年里將絲毫也改變不了這一套舊機構(gòu)。我們的預言也已經(jīng)應(yīng)驗了,新司令官已經(jīng)不得不認識到這一點。真可惜。您沒見過前任司令官!——但是,”軍官頓住,“我瞎扯什么呀,他的機器就在這兒擺在我們面前嘛。您看到了,這機器由三部分組成。隨著時間的推移,每一部分都有了一個多少有點大眾化的稱謂。底下的部分叫床,上面的部分叫制圖員,這中間懸著的部分叫耙子。”“耙子?”旅行家問。他沒有很專心地聽,太陽光在這沒有陰影的山坳里顯得太強烈了,人們很難集中思想。他越發(fā)覺得這位軍官值得欽佩。他身穿緊身的、閱兵式的、加著肩章重壓的、掛著一道道綬帶的軍服,十分起勁地做著他的講解;況且,他一邊說著話,一邊還拿著一只扳子,時不時擰擰一個螺絲帽。那個士兵似乎與旅行家有著相似的心境。他已經(jīng)把被判決者的鐵鏈繞在自己的兩個手腕上,用一只手拄著他的步槍,讓腦袋耷拉在胸前,對一切都不聞不問。旅行家對此并不感到驚奇,因為軍官講的是法語,而法語則無論是士兵還是被判決者肯定都是聽不懂的。因此,被判決者卻依然努力試圖聽懂軍官講的話,這便分外引人注目了。他總是以一種迷離恍惚的堅忍把目光投向軍官恰好用手指指向的地方,而當軍官現(xiàn)在被旅行家用一個問題打斷話茬時,他便也如同軍官那樣眼巴巴望著旅行家。
“是的,叫耙子,”軍官說,“這個名字挺合適。針尖狀的像耙齒,整個這部分也像耙子一樣運作,雖然它只在一個地方移動,而且工作起來合乎藝術(shù)規(guī)律得多。附帶說一句,這一點您馬上就會明白的。被判決者躺臥著被放在這兒床上。——我這是想先把這臺機器描述一番,然后才讓這一套程序自動實施。您就可以更好地了解這套程序啦。制圖員部分里有一個齒輪磨損得太厲害了;這齒輪一轉(zhuǎn)動起來,便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吱吱聲;到時候大家?guī)缀趼牪灰妼Ψ降恼f話聲;可惜這兒很難弄到備用器件。——喏,這兒是床,我說過了。床上滿滿地鋪了一層棉花;鋪棉花有什么用途您一會兒就會明白的。犯人就臉朝下被橫放在這層棉花上,當然是脫光了衣服;這是捆綁雙手的皮帶,這是綁雙腳的,這是綁脖子的,這樣就可以把他牢牢地捆住。這兒,在床頭上,有個毛氈的小口銜,我剛才說過,犯人先是臉朝下躺在這兒,而這小口銜可以輕松自如地調(diào)整位置,調(diào)整到它恰好塞在這個人的嘴里。它的功能是防止喊叫和咬破舌頭。此人當然不得不把毛氈銜在口中,因為要不然他的脖子就會讓皮帶給勒斷。”“這是棉花?”旅行家問道,并向前俯下身。“當然是的,”軍官微笑道,“您自己摸摸。”他拉住旅行家的手向床上摸過去:“這是一種用特殊方法處理過的棉花,所以看上去簡直不像是棉花;我待會兒再講它有什么用途。”旅行家已經(jīng)對這臺機器有些興趣了;他用手放在眼睛上方擋著陽光,順著這架機器往高處看。這是一臺大機器。床和制圖員有著同樣的周長,看上去像兩只黑黢黢的箱子。制圖員裝在床上方約兩米的高處,兩者在四角用四根銅棍連接在一起,銅棍在陽光下幾乎發(fā)出光亮。耙子就懸浮在兩只箱子之間的一根鋼條上。
軍官幾乎沒有覺察旅行家先前的冷漠,但是對他那現(xiàn)在開始顯露出來的興致卻似乎有所感悟了;所以他中止自己的講解,以便讓旅行家有時間可以安安靜靜地觀看。被判決的人模仿著旅行家;由于他無法將手放在眼睛上方,他便瞇縫著眼睛向上看去。
“現(xiàn)在這人就躺著了。”旅行家說,往椅背上一靠,蹺起了二郎腿。
“是的,”軍官說,把帽子朝后推了推并用手摸了摸他那熱乎乎的臉,“現(xiàn)在您聽著!床和制圖員則都有自己的電池組;床需要用電池啟動自己,制圖員用電池啟動耙子。一俟被判決的人被拴緊,床就運動起來。它帶著輕微而很急促的痙攣上下左右同時顫動起來。您在療養(yǎng)所里一定見過類似的器械,只不過就是我們這張床的一切動作都是精確計算好的,這是因為床的動作和耙子的動作必須完全協(xié)調(diào)一致。判決完全要由這只耙子來執(zhí)行呢。”
“判的是什么刑?”旅行家問。“您連這個也不知道?”軍官咬住嘴唇驚奇地說道,“請原諒,我的講解也許雜亂無章,我請您多多原諒。因為從前一般都是司令官作講解,可是新司令官卻逃避了這個光榮的義務(wù),然而他對這樣一位貴賓”——旅行家試圖用雙手推卻這份榮耀,但是軍官堅持用這個措辭——“對這樣一位貴賓連我們的判決的樣式也不交代一下,這又是一種新創(chuàng)造,這——”一句咒罵的話已經(jīng)到了他的嘴邊,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只是說:“人家沒把這個情況通知我,這不是我的過錯。附帶說一句,我倒也是最有資格來講解我們的各種判決類別,因為我在這里”——他拍拍他的胸前的口袋——“帶著前司令官親筆繪制的各種相關(guān)的圖樣呢。”
“司令官親筆繪制的圖樣?”旅行家問,“他把什么都兼于自己一身啦?他是士兵、法官、設(shè)計者、化學師、制圖員?”
“是的。”軍官點著頭說,露出呆板、若有所思的目光。隨后他便審視自己的雙手,他覺得這雙手不夠干凈,不能去抓摸圖紙。于是他走到水桶邊,把手又洗了一遍。然后他掏出一只小皮夾子,說道:“我們的判決聽起來并不嚴厲。我們用耙子將被判決的人觸犯的戒律寫在他的身體上。譬如這位被判決的人吧,”——軍官指指那個人——“我們將在他身上寫上:尊敬你的上司!”
旅行家匆匆瞥了那人一眼;軍官指著他的時候,他耷拉下腦袋,似乎正竭盡全部聽力,想聽出點名堂來。但是他那噘起的厚嘴唇的翕動分明顯出他什么也沒法聽懂。旅行家本來想問許多事,但是一瞥見此人時只問了句:“他知道自己被判了什么刑嗎?”“不知道。”軍官說罷就想立刻繼續(xù)做他的講解。但是旅行家打斷他:“他不知道他自己被判了什么刑?”“不知道。”軍官又說了一遍,隨后他頓住片刻,仿佛是在要求旅行家進一步說明他提這個問題的理由似的,然后就說:“用不著告訴他判他什么刑。他會從自己身上知道的。”旅行家已經(jīng)不想說什么了,這時他感覺到罪犯正注視著自己;罪犯似乎在問方才所描述的過程他是否能同意。于是,已經(jīng)靠回到椅背上的旅行家便又往前一探身,又問道:“但是他壓根兒被判決了,這個他總是知道的吧?”“連這個也不知道。”軍官說,對旅行家笑了笑,似乎在等待他再說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話來。“不,”旅行家說,并撫摸了一下額頭,“這么說來這個人現(xiàn)在也還不知道他是怎樣接受辯護的啰?”“他不曾有過給自己辯護的機會。”軍官邊說邊把目光瞥向一邊,仿佛他是在對自己說話,不愿意以講述這些在他看來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來羞愧他似的。“可是他總得有機會給自己辯護嘛。”旅行家說道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軍官看到他對這臺機器的講解有長時間受阻的危險,于是他走到旅行家跟前,挽住他的胳臂,用手指著被判決的人,而那位被判決的人則分明感到注意力顯然集中到他的身上,便站得筆直——士兵也拉緊了鏈條,并且說道:“事情是這樣的,盡管我還年輕,我已被任命為這兒的流放地的法官了。這是因為我也曾協(xié)助過前任司令官處理各種刑事案件并且也最了解這臺機器。我作判決所依據(jù)的原則就是罪責永遠是無可懷疑的。別的法庭不能遵循這個原則,因為它們是多頭領(lǐng)導,而且也還要受高一級法院的監(jiān)督。這里的情況不是這樣,或者說,至少在前任司令官任上情況不是這樣的。新司令官當然已表現(xiàn)出有意干預我的審判權(quán)的意思,但是迄今為止我都成功地把他擋回去了。我還會繼續(xù)成功地把他擋回去的。——您要我講一講這個案子?其實這個案子很簡單,和所有的案子一樣簡單。一個上尉今天早晨告發(fā)說,派給他當勤務(wù)兵并睡在他的門口的這個人因貪睡而耽誤了值勤。因為他的職責是,每小時打鐘的時候站起來,到上尉的門口去敬禮。當然不是什么繁重的工作,可是這工作卻必不可少,因為無論是守衛(wèi)他還是伺候他都應(yīng)該保持精神飽滿。昨夜上尉想查看一下,看看這位勤務(wù)員是否在履行自己的義務(wù)。兩點鐘敲響的時候他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他正蜷縮成一團在睡覺。他拿來馬鞭抽他的臉。這個人沒站起來請求原諒,倒反抓住他主子的大腿,搖晃他并喊叫:‘丟掉鞭子,不然我就吃了你。’——情況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時前上尉來找我,我記下了他陳述的情況,緊接著就作了這個判決。然后我就讓人給這個人套上鏈條。這一切十分簡單。若是我先把這個人叫來審問一番,這只會造成混亂。他就會撒謊;若是我成功地揭穿這些謊言,他就會編造新的謊言,這就沒完沒了了。但是現(xiàn)在我逮住他了,我不會放過他的。——現(xiàn)在一切都解釋清楚了吧?可是時間過得真快,應(yīng)該開始執(zhí)行判決了,而我還沒把這臺機器講解完。”他強使旅行家在椅子里坐下,又走到機器旁邊并開了腔:“您可以看到,耙子是和人體的形狀相符合的,這里是耙上身的耙子,這里是耙大腿的耙子。耙腦袋的僅僅是這把小小的雕刻刀。您聽明白了嗎?”他友好地向旅行家俯下身,準備提供最詳盡的說明。
旅行家皺著眉頭看了看耙子。對司法程序所作的說明并沒有讓他感到滿意。他無論如何總算不得不告誡自己說,這里是一個流放地,特殊的規(guī)章制度在這里是必不可少的,人們得盡量采用軍事手段。但是此外他也對新司令官寄予一定的希望,他顯然,盡管是緩慢地,企圖采用一種新的司法程序,而這卻是這位頭腦狹隘的軍官所無法接受的。出于這個思路,旅行家問:“司令官參加處決嗎?”“不一定,”軍官說,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頗感難堪,他那張和善的面孔扭歪了,“正因為如此我們必須抓緊時間。雖然我感到十分遺憾,但是我還是不得不甚至縮短我的講解。但是明天,等這臺機器又清理干凈之后——它會給弄得很臟,這是它的惟一的一個缺陷——我可以作較詳細的補充說明。現(xiàn)在就揀最必須的講吧。——當此人躺在床上,這張床顫動起來的時候,耙子便朝身體降落下來。它自動調(diào)節(jié)到針尖剛剛接觸到身體的位置;位置一調(diào)整好,這條鋼繩便立刻繃緊成一根鋼條。于是游戲便開始了。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覺察不出各刑罰之間有什么明顯的區(qū)別。耙子似乎以相同的方式運作。它顫動著將針尖扎入同時也在床上顫動的身體。為了使每個人能看到判決執(zhí)行情況,耙子是用玻璃做的。把針固定到耙子上去,這曾在技術(shù)上有一些困難,但是試驗過多次后終于成功地固定住了。我們就是不辭辛勞嘛。現(xiàn)在每個人都可以透過玻璃看到,這段銘文將怎樣刻在身體上。您不走近點,來看看這些針?”
旅行家慢慢站起來,走過去并向耙子俯下身。“您看,”軍官說,“兩種針排列方式多種多樣。每根長針挨著一根短針。長針寫字,短針噴出水來把血沖洗掉,使字跡永遠保持清晰。然后血水就被引進這里的小導槽,最后流進這個主槽,這主槽的排水管一直伸到這個坑里。”軍官用手指精確指出血水必定會流經(jīng)的路線。為了盡量把這個過程表現(xiàn)得直觀明白,他用雙手在排水管出口處做出接捧血水的樣子。這時旅行家抬起頭,用手向后摸索著想走回到他那把椅子那兒去。這時,他驚駭?shù)乜吹剑俏槐慌袥Q的人也和他一樣接受了軍官的邀請,走近過來觀看耙子的構(gòu)造了。他用鏈條把那位昏昏欲睡的士兵稍稍往前拽了一拽,也向那玻璃耙子俯下身去。人們看到,他用狐疑不定的目光也在搜尋這兩位先生方才觀察過的東西,可是因為聽不懂講解,便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向這邊,又向那邊俯下身。他的眼光不時在玻璃上溜來溜去。旅行家想轟他回去,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很可能是應(yīng)該受罰的。但是軍官用一只手攔住旅行家,用另一只手從土墻上揀起一塊土疙瘩就往士兵那邊扔去。士兵猛一抖動睜開眼,看到被判決的人竟如此膽大妄為,便撂下步槍,用腳跟使勁抵住地面,把被判決的人往后拖,頓時把他拖倒在地,然后低頭望著他,看他怎樣縮作一團,他身上的鏈條怎樣發(fā)出“當啷”聲。“把他拉起來!”軍官嚷道,因為他發(fā)現(xiàn),旅行家太受被判決的人的分心了。旅行家甚至俯下身從耙子上方望過去,根本沒在意那耙子,只想弄清楚那個被判決的人出什么事了。“對他小心點!”軍官又嚷嚷。他繞過機器跑過去,親自抓住被判決的人的胳肢窩,在士兵的幫助下把兩只腳不住地往下滑溜的他扶了起來。
“現(xiàn)在我全明白了。”等軍官又返回到自己身邊時旅行家說。“最重要的一點您還不明白,”軍官一邊抓住旅行家的胳臂一邊指著高處說,“那兒制圖員部分里有齒輪,它規(guī)定耙子的動作,這個齒輪按照判決的圖樣進行調(diào)節(jié)。我現(xiàn)在還沿用前任司令官的圖樣。這就是圖樣。”——他從皮夾子里掏出幾張紙來——“但是可惜我不能把它們交到您的手里,它們是我擁有的財產(chǎn)中之最珍貴者。您坐下,我就隔著這段距離讓您看,您會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出示第一張圖紙。旅行家本來倒是樂意說幾句贊賞的話的,但是他只看見迷宮般的、層層交叉的線條,這些線條密密麻麻布滿在紙上,人們費很大勁才能分辨出中間的空白。“您看呀,”軍官說。“我看不清。”旅行家說。“這圖紙是清楚的嘛。”軍官說。“圖紙畫得很富于藝術(shù)性,”旅行家閃爍其詞說,“可是我看不明白畫的是什么。”“是的,”軍官說,哈哈大笑著又把皮夾子收回,“這可不是給小學生臨摹的習字本。人們必須長時間地研讀它。您最后也一定會看懂它的。這當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字體。這文字不應(yīng)該立刻、而是平均在十二個小時以內(nèi)才將人殺死,并且到了第六個小時才是轉(zhuǎn)折點。必須有許多裝飾圖案圍繞在這段真實的文字的四周,這段實際存在的文字只不過是沿著一條狹窄的帶子繞身體走一圈,而身體的其余部分都是用來刻裝飾圖案的。您現(xiàn)在能正確地判斷這耙子和整臺機器的價值了吧?——您瞧!”他躍上梯子,轉(zhuǎn)動輪子,向下喊:“注意,靠邊站!”話音剛落,一切便運轉(zhuǎn)起來。倘若不是輪子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情形倒還真是美妙。仿佛軍官對這只擾人的輪子感到驚異似的,他伸出拳頭威嚇那輪子,隨后便帶著歉意向旅行家伸出胳臂并急急忙忙爬下梯子,以便從下面觀看機器運行情況。還有一些情況不正常,這只有他才覺察得出來;他又爬上去,用雙手伸進制圖員內(nèi)部,然后,為了更迅速地下去,便不用梯子,而是從一根桿子上滑下去,并且,為了讓別人在嘈雜聲中聽懂自己的話,便扯開嗓門沖著旅行家的耳朵大聲喊叫:“您明白這運行過程了嗎?耙子開始寫字。等它在此人的背上刻上文字的草稿以后,棉花層便滾動起來并將身體慢慢滾向側(cè)面,以便給耙子騰出新的地方來。這時,已經(jīng)被劃傷了的部位便躺到棉花上,這棉花由于經(jīng)過特殊處理便立刻止住流血并為進一步加深已刺上的文字做準備。然后這兒耙子邊上的這些尖角便在繼續(xù)滾動身體的時候?qū)⒚藁◤膫谒合拢瑨佭M坑里,于是耙子又可以工作了。耙子就這樣越耙越深地耙十二個小時之久。頭六個小時里被判決的人幾乎與從前一樣地活著,他僅僅是受點痛苦。兩個小時后拿走口銜,因為此人再也沒有力氣喊叫了。這里床頭的這只電熱盆里有熱的大米粥,此人若愿意,用舌頭從這盆里舔到多少,便能吃到多少。沒有哪個人會錯過這個機會的。我沒見過這樣的人,我的閱歷是很廣的。只是大約在第六個小時,他才失去任何吃東西的欲望。然后我通常就在這里跪下,觀察事態(tài)的發(fā)展。此人很少會吞下最后一口粥的,他只是在嘴里轉(zhuǎn)動它并把它吐進坑里。這時我就得彎下腰,否則他就會啐在我的臉上。可是在這第六個小時上這個人將會變得多么安靜呀!連最愚笨的人也豁然開朗。這個過程從眼角開始。它從這兒擴張開去。這樣一種景象,它簡直可以誘惑一個人也一同躺到耙子下面去。這時不再發(fā)生什么新的情況,這個人只不過就是開始辨認得出刺在身上的字了,他噘起了嘴仿佛是在傾聽。您已經(jīng)看到了,用眼睛辨認出這些字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們這個人用傷口辨認它們。這當然要花費許多工夫;他用了六個小時才完成這項工作。但是隨后耙子便完全把他叉起并把他扔進坑里,他便‘啪嗒’一聲掉落在血水和棉花上。隨后審判就結(jié)束了,于是我們,我和士兵,便將他掩埋。”
旅行家側(cè)耳細聽這軍官講述,如今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一旁觀看機器運作。被判決的人也在一邊看這機器,但是一點也看不明白。他稍許彎下腰,仔細觀看那些搖搖晃晃的針,這時士兵看到軍官的一個手勢,便從背后用一把短刀劃破他的襯衫和褲子,襯衫片和褲子片頓時便從這位被判決的人的身上掉落下來;他想抓住正在掉落下去的衣服,以便遮住自己那赤裸的身體,可是士兵卻把他舉起來,抖落了他身上殘剩的最后幾塊布片。軍官關(guān)上機器,就在這如今出現(xiàn)的一片寂靜中,這位被判決的人被橫著放到耙子下面。鏈條被解開,皮帶卻綁緊了;這似乎在最初一瞬間幾乎使這位被判決的人感到如釋重負呢。這時耙子又往下降了一降,因為這是一個瘦人。當針尖觸著他,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就在士兵忙乎著綁他的右手的當兒,他下意識地伸出了左手,可是這正是旅行家站立的那個方向。軍官不住地從旁邊看旅行家,仿佛他要從旅行家臉上看出自己如今至少已經(jīng)粗略地給他講解過的這次處決給他留下什么印象。
綁手腕的皮帶斷了,也許是士兵繃得太緊了吧。士兵要軍官過來幫忙,士兵讓他看繃斷的皮帶。軍官也就向他那邊走過去,轉(zhuǎn)臉對著旅行家說:“這臺機器很復雜,時不時會有什么東西繃斷或破裂,但是人們卻不可以因此受迷惑而動搖了對這臺機器的總的評價。附帶說一句,皮帶的代用品馬上就會弄來的,我將使用一條鏈條,這樣一來,右臂振動的靈敏程度自然會受到損害。”他一邊拴上鏈條,一邊還說,“維修機器的經(jīng)費現(xiàn)在大大削減了。在前司令官任上,我可以隨意支配一筆專供此項用途的經(jīng)費。當初這里有一間儲藏室,儲存著各種各樣的備用器件。我承認,我使用起來簡直是揮霍浪費得很哩。我這是說從前,不是指現(xiàn)在,現(xiàn)在聽新司令官口口聲聲怎么說吧,他一門心思就只想找尋借口攻擊舊機構(gòu)。現(xiàn)在他親自掌管機器維修經(jīng)費,我若派人去領(lǐng)一條新皮帶,他們竟要我拿斷裂皮帶去作證,新皮帶十天以后才發(fā)下來,而且是劣質(zhì)貨,沒多大用處。可是在這期間我沒有皮帶該怎么操作這機器,這就沒人管了。”
旅行家在心里盤算:過多地干預別人的事務(wù),這總是不太好的。他既不是流放地當?shù)厝耍膊皇橇鞣诺厮鶎賴业墓瘛H绻牍_譴責,甚至阻止這一處決,人們就可以對他說:你是外國人,少管閑事。他將無言以對,只好補充說,在這件事上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因為他做旅行只是為了多看看,不是來改變別人的司法程序的。可是如今這里的情況卻非常具有誘惑力。審判程序的不公正和處決的不人道是明擺著的。誰也不能認為旅行家有什么私心雜念,因為他并不認識這位被判決的人,此人不是他的同國人,是一個絲毫也不引人同情的人。旅行家自己持有高級當局的介紹信,在這里受到了極高的禮遇,而且人家邀請他參觀這一處決,這件事本身似乎表明人家要求他對這種審判程序做出評價。而這一點十之八九沒錯,因為據(jù)他現(xiàn)在已再清楚不過地聽說的情形,新司令官并不是這一司法程序的支持者,并且對這位軍官幾乎持敵對態(tài)度。
這時旅行家聽見軍官怒喝一聲。他剛剛好不容易把氈口銜塞進被判決的人的嘴里,這位被判決的人便忍不住一陣惡心,閉上眼睛并嘔吐起來。軍官急忙將他往高處提拉離開口銜,并且想將腦袋朝坑那邊旋轉(zhuǎn)過去;但是已經(jīng)太遲了,嘔吐物已經(jīng)在順著機器往下流淌。“全是司令官的過錯!”軍官大聲喊叫,并極其沖動地猛烈搖晃前面的銅桿,“給我把機器弄得像豬圈一樣臟!”他用顫抖的雙手指給旅行家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沒有設(shè)法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向司令官說明,行刑前一天就不應(yīng)該給飯吃了嗎?可是新的溫和方針卻持不同的看法。司令官的女眷們往這個人的嘴巴里塞滿糖果,然后才讓人把他帶走。他一輩子都吃臭魚,現(xiàn)在得吃糖果!不過這倒也罷了,我可以不持什么異議,可是他們?yōu)槭裁床慌粋€新的口銜來呢,我已經(jīng)申請了三個月了。已經(jīng)有一百多個人在臨終前吮吸和咬過這個口銜,人家如今嘴里銜進這個口銜怎么會不惡心呢?”
被判決的人已經(jīng)垂下腦袋,如今看上去神色平和,士兵忙乎著用被判決的人的襯衫擦機器。軍官向旅行家走去,旅行家有所預感地后退一步,但是軍官抓住他的手并把他拉到一邊。“我想和您推心置腹說幾句話,”他說,“我可以這樣做吧?”“當然可以。”旅行家說,垂下目光來側(cè)耳傾聽。
“這套司法程序以及您現(xiàn)在有機會欣賞到的這種處決方式,如今在我們的流放地已經(jīng)沒有人公開支持了。我是這一處決方式的惟一擁護者,同時也是老司令官遺產(chǎn)的惟一繼承人。對于進一步發(fā)展這一程序我已經(jīng)不抱什么指望,我正竭盡我的全力去維持現(xiàn)狀。老司令官在世時,流放地充斥著他的忠實信徒。老司令官的那種忠于信念的力量我繼承了一部分,但是他的權(quán)勢我卻完全沒有。這就難怪追隨者們都藏匿起來了,還有許多追隨者,但是誰也不承認。如果您今天,在這個行刑的日子,到茶館去,在那里好好聽聽,那么您也許只會聽到一些模棱兩可的話。這些人全都是老司令官的追隨者,可是在現(xiàn)任司令官的統(tǒng)治下,在他的那些現(xiàn)行的觀點的淫威下,這些人對我完全沒有用處。現(xiàn)在我問您,難道這樣一項畢生的事業(yè)”——他指指這臺機器——“就應(yīng)該毀在這位司令官以及他的那些左右他行動的女人們的手里嗎?我們可以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嗎?哪怕一個人只是作為外國人在我們這個島上待幾天?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刻不容緩,人們正在策劃某種反對我的司法權(quán)的陰謀;司令官辦公室里已經(jīng)在開一些不讓我參加的會議了;甚至我覺得您今天的來訪都是頗能說明整個形勢的:他們膽小,派您,派一個外國人來出席。——在往日的時代里處決的場面何等的不一樣!行刑前一天整個山坳里就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家都只是來看熱鬧;一大清早,司令官便率領(lǐng)太太、小姐們到來;軍號聲響徹整個流放地;我報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來賓們——沒有哪個高級官員會缺席的——排列在機器周圍;這一堆藤椅就是那個時代的可憐巴巴的殘留物。機器擦得锃亮,幾乎每次行刑時我都得到新的備用器件。在眾目睽睽下——全體觀眾踮著腳尖一直站到那兒的各個山坡上——司令官親自將被判決者橫著放到耙子下面。今天一個普通士兵就可以干的,當初是我的活兒,是審判長的活兒,這活兒使我感到榮幸。接著行刑開始了!沒有任何噪音擾亂機器的運作。有些人根本不看了,而是閉著眼睛躺在沙地里。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正在伸張正義。在一片寂靜中,人們只聽見被判決的人的呻吟聲,這呻吟聲因口銜而變得沉悶。如今這機器不行了,它榨不出更強勁的呻吟聲來,一經(jīng)口銜抑止更是微弱得聽不見。而當初這些寫字的針會滴出一種酸液,這種酸液今天不許用了。唔,于是第六個小時來到!不可能滿足所有人到近處去觀看的請求。司令官英明地規(guī)定,首先應(yīng)該顧及孩子們的利益。我因工作需要當然可以始終待在現(xiàn)場。我常常蹲在那兒,左右胳臂摟著兩個小孩兒。我們怎樣從這張受折磨的臉上看到喜悅幸福的表情啊,我們怎樣讓我們的面頰沐浴在這終于已經(jīng)達到并且已經(jīng)正在消失的正義的光輝之中啊!多么美好的時代啊,我的伙計!”軍官顯然忘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誰,他擁抱了旅行家,將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旅行家狼狽不堪,不耐煩地從軍官的頭頂上方望過去。士兵已經(jīng)清掃完畢,現(xiàn)在又把缽子里的粥倒進盆里。被判決的人似乎已經(jīng)完全恢復過來,一看見倒粥,便立刻伸出舌頭去舐。士兵一再把他推開,因為這粥顯然待一會兒才能吃,可是士兵用他那雙臟兮兮的手伸進盆里,當著這位貪婪的被判決的人的面捧起粥來就吃,這同樣也是很不得體的。
軍官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剛才并不是想感動您,”他說,“我知道,今天要讓人理解那個時代里的事情,這是不可能的。此外,機器還在工作,本身就在起作用。即使它孤零零放在這個山坳里,它本身也照樣起作用。最后尸體還一直令人不可思議地飄飄悠悠落進坑里,即使現(xiàn)在不像從前那樣還有千百個人像蒼蠅一樣簇擁在坑的四周。當初我們不得不沿坑筑起一道堅固的欄桿,如今這欄桿早已拆除了。”
旅行家想避開軍官的臉面,便漫無目標地向四下里張望。軍官以為,他在觀看這荒涼的山坳,于是他就抓住旅行家的雙手,繞著旅行家旋轉(zhuǎn),以便捕捉住他的目光,并問道:“您看到這恥辱了嗎?”
但是旅行家沉默不語。軍官不再糾纏他,讓他自在了片刻工夫。軍官叉開雙腿,兩手叉腰,默默站著,垂眼看著地面,然后他露出鼓勵的神色對旅行家微微一笑道:“昨天司令官邀請您時我就在您身旁。我聽見這邀請了。我了解司令官。我立刻就明白他這邀請是什么目的。雖然他的權(quán)勢相當大,可以對我下手了,可是他現(xiàn)在還不敢這樣做,但是他大概想用您,用一位很受尊敬的外國人的判斷來壓我。他算計得很周密。今天是您在島上的第二天,您不認識老司令官,不了解他的想法,您囿于歐洲人的觀點,也許您既是一般死刑的堅決反對者,也是這種特殊的機器處決的堅決反對者,況且您將會看到,處決是怎樣沒有公眾參與、凄凄慘慘在一臺已有些損壞的機器上進行的——那么,將這一切總括起來(這就是司令官的想法),您認為我的司法程序不對,這不就是極有可能的事了嗎?而如果您認為這不對,您就不會(我還一直是在用司令官的口吻說話)對此緘默不語,因為您肯定相信您那些久經(jīng)考驗的信念。誠然,您見識過也知道尊重許多民族的許多特性,所以您多半不會像在您自己國內(nèi)那樣竭盡全力來反對這一司法程序。但是,這樣的做法司令官根本就不需要。隨隨便便只是漫不經(jīng)心點上那么一句就足夠了。這句話根本不必符合您的信念,它只需表面上迎合他的愿望。他會使出全部聰明才智盤問您,對此我確信不疑。他的那些太太小姐們將會圍著一圈,豎起耳朵來聽;您大概就會說‘在我們國家的審判程序不是這樣的’,或者‘在我們國家被判決的人在被判刑前是受審問的’,或者‘在我們國家被判刑的人知道自己被判什么刑’,或者‘在我們國家除了死刑以外還有別的刑罰’,或者‘在我們國家只是在中世紀才有酷刑’。這些意見都是正確的,您覺得這些意見都是顯而易見的,這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它們并不觸及我的審判程序。可是司令官會怎樣看待這些話呢?我看到他,看到這位好司令官,看到他立刻將椅子推向一邊,急忙奔到陽臺上,我看到他的那些女眷們,看到她們一窩蜂擁著追趕他,我聽見他的聲音——女士們稱他的語聲是雷鳴般的吼聲——‘唔’,他說,‘西方的一位大考察家,專門考察世界各國的審判程序,剛才曾說,我們的按舊傳統(tǒng)建立起來的審判程序是不人道的。在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做了這一評價之后,我當然不可能再容忍這種審判程序了。因此從今天起我規(guī)定——如此等等。’您想提出異議,您不曾說過他所宣布的東西,您沒說我的審判程序不人道,相反,憑借您那深刻的理解力您認為這是最人道的,最符合人的尊嚴的。您也贊賞這套裝置——但是這已經(jīng)太晚了;您根本到不了陽臺上,陽臺上已經(jīng)擠滿了女士們;您想讓人注意您;您想大聲喊叫;可是一只女人的手捂住了您的嘴——于是我和老司令官的事業(yè)就完了。”
旅行家只得忍住了笑。這任務(wù)竟這么容易。他還以為這有多難呢。他支吾其詞地說:“您過高估計了我的影響。司令官看過我的介紹信,他知道我不是審判程序方面的專家。如果我說出什么意見來的話,那么,這不過是我個人自己的看法,不會比任何一個人的意見更重要一些,反正比司令官的意見要無足輕重得多。據(jù)我所知,在這個流放地,司令官是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的。如果他對這一程序的意見已經(jīng)如您所認為的——如此明確,那么,這個程序的末日自然就已經(jīng)來臨了,何須我不自量力去幫什么忙呢?”
軍官已經(jīng)明白這個道理了嗎?不,他還沒明白。他一個勁兒直搖腦袋,回過頭去匆匆瞥了一眼被判決的人和士兵,嚇得這兩人大吃一驚不再吃粥。他又走到旅行家的跟前,不望著他的臉,而是望著他上衣的什么地方,用比從前更輕的聲音說:“您不了解司令官,在他和我們大家看來您可以說是——請您原諒這個措辭——不會傷人的。您的影響,您相信我吧,怎么估計也不嫌過高。當我聽說您將獨自一人參觀行刑時,我感到十分欣慰。司令官的這一安排是沖著我來的,但是現(xiàn)在我卻讓它為我所用。沒有受到嘰嘰喳喳耳語聲和鄙夷目光的分心——這在有眾多人員參與行刑時是無法避免的。您聽了我的講解,看了機器,如今正打算觀看行刑。對此,您無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判斷。如果還有什么不清楚的,等您看了行刑您也會明白的。現(xiàn)在我向您提出請求,請您幫我對付司令官吧!”
旅行家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我怎么能干這樣的事呢,”他嚷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不會損害您,可是我也幫不了您的忙呀。”
“您幫得了的,”軍官說。旅行家懷著幾分不安看到軍官攥緊了拳頭。“您幫得了的!”軍官更急切地重復道,“我有一個計劃,這計劃必須成功。您認為,您的影響力不夠。我知道,您有足夠的影響力。可是就算您說得對吧,為了維護這一審判程序難道就不該嘗試一切手段,甚至也包括這可能是有欠缺的手段嗎?您聽聽我的計劃。為了實施這個計劃首先就得請您今天在流放地盡可能不要流露您對這種審判程序的看法。如果人們不直截了當?shù)貑柲蜎Q不要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但是您的話必須說得簡短而不明確,要讓人看出,您不便談?wù)撨@個問題,您感到苦惱,倘若要您直言不諱您簡直就要破口大罵。我不要求您撒謊,不,我只要您簡短回答,譬如‘是的,我看了處決了’,或者‘是的,我聽了全部講解了’。只說這些,不說別的。人們應(yīng)該在您身上覺察到精神苦惱,您有足夠的理由苦惱的嘛,盡管并不是司令官所理解的那種理由。他當然會完全誤解這件事并按自己的理解來解釋這件事。這就是我的計劃的根據(jù)。明天在司令官辦公室里將在司令官主持下召開一次全體高層行政官員的大型會議。司令官當然老謀深算,想拿這種會議來大做文章。蓋了一個樓座,里面總是坐滿了旁觀的人。我將被迫參加這些會議,但是我十分反感。現(xiàn)在您無論如何也一定會接到參加會議的邀請的。如果今天您依我的計劃行事,邀請必將變成一種迫切的請求。但是萬一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您沒有被邀請,那么,您當然就得要求受到邀請,然后您就會收到邀請,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于是您明天就會和女士們一起坐在司令官包廂里。他不時抬起頭來看您是否在那兒。在討論了各種瑣碎、可笑、只是做樣子給聽眾看的議題之后——通常都是港口建設(shè),翻來覆去都是港口建設(shè)!——司法程序也會成為談?wù)摰脑掝}。如果司令官不提及或不及時提及這件事,那么,我會設(shè)計讓他提及這件事的。我會站起來,匯報今天處決的執(zhí)行情況。三言兩語,只做這個匯報。一般不在那兒做這樣的匯報,可是我要做。司令官一如往常,面帶溫和的微笑感謝我,這時,他不再能克制自己,他抓住這個好機會。‘剛才報告了執(zhí)行處決的情況,’他會這樣或類似這樣地講,‘我對這個報告只想補充一點,這就是這位大考察家恰好目擊了這次處決。諸位都知道,這位大考察家正在參觀我們的流放地,我們深感無比榮幸。我們今天的這個會議也因他的出席而顯得更重要了。現(xiàn)在我們是否可以請這位大考察家談?wù)劊麑ξ覀兊膫鹘y(tǒng)的行刑方式以及在這之前的審判程序有什么看法呢?’當然是滿堂喝彩,全場一致同意,我鼓掌最熱烈。司令官向您鞠一躬,說道,‘那么我就以大家的名義請您談?wù)劙伞!谑悄妥叩綑跅U前。您把雙手撂上去讓大家都看得見,不然女士們就會抓住您的雙手并用指頭撫摸它們的。——現(xiàn)在您終于講話了。我不知道,我將怎樣忍受在這之前這些時刻里的緊張心情。您在演說中不必有什么顧忌,您大張旗鼓宣揚真理,您從欄桿上探出身子,您吼叫,對啦,您向司令官大聲喊出您的意見,您的堅定不移的意見。但是您也許不愿意這樣做,這不符合您的性格,在您的國家里遇到這樣的情況人們也許會采取另外一種態(tài)度,這也是對的,這樣也完全可以的。您根本就不站起來,您只需小聲耳語幾句,讓您下面的官員們聽見您說的話,這就夠了。您根本不必自己去講沒人參觀處決,以及輪子吱吱嘎嘎響,皮帶撕裂,口銜讓人惡心等。不,這一切都由我來負責,您相信我吧,我的演講若不把他趕出大廳,那么,它就會迫使他就范,他就不得不承認,老司令官啊,我對你甘拜下風。——這就是我的計劃。您愿意幫助我實施這個計劃嗎?您當然愿意的啰,不止是愿意,您必須幫忙。”說罷,軍官便抓住旅行家的兩條胳臂,望著他的臉直喘粗氣。最后這幾句話他叫喊得那么響亮,連士兵和被判決的人都注意起來了;雖然他們什么也聽不明白,可是他們卻中止吃粥,一邊咀嚼著一邊朝旅行家那邊望去。
對于旅行家來說,他要做出的答復一開始就已經(jīng)是毫無疑問的了,他一生中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他決不會在這種問題上猶豫不決的。從根本上來說他是誠實的,并不膽小怕事。盡管如此,一看到士兵和被判決的人,他還是猶豫了片刻。但是最后他還是說了他不得不說的:“不。”軍官眨了好幾次眼睛,但是一直盯著他。“您愿意聽我解釋嗎?”旅行家問。軍官默默點點頭。“我是這一司法程序的一名反對者,”旅行家說,“還在您向我透露心里話之前——這種信任我當然是決不會濫用的——我就已經(jīng)考慮過,我是否有權(quán)利對這一審判程序進行干預以及我的干預是否會有哪怕一丁點兒成功的希望。若要干預我必須先找誰,這一點我是清楚的,當然是找司令官。您讓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但是并沒有加強了我的決心,相反,您那真誠的信念使我傷心,雖然它并不能迷惑我。”
軍官保持沉默,向機器轉(zhuǎn)過身去,抓住一根銅桿,然后稍稍往后一仰臉,朝上面的制圖員望去,仿佛他在檢查是否一切正常。士兵和被判決的人似乎互相交上朋友了。被判決的人給士兵做了一個手勢,盡管他被綁得緊緊的做起來十分艱難。士兵向他彎下腰來,被判決的人咬著他的耳朵對他說了些什么,士兵聽罷點點頭。
旅行家跟在軍官后面走過去并說:“您還不知道我想干什么。雖然我會把我對這一司法程序的看法告訴司令官,但不是在一次會議上,而是和司令官個別交談;我也不會在這里待這么久,待到讓人來叫我去列席什么會議;我明天早晨就離開這兒,或者至少要登上船。”
看那樣子,軍官似乎不曾聽他說話。“這么說來這司法程序沒有讓您信服,”他自言自語并微微一笑,就像一位老人笑一個孩子的愚蠢舉動并在這微笑的后面保持著自己那獨特的、真實的思索神態(tài)。
“現(xiàn)在是時候了,”他最后說,并且突然用明亮的眼睛望著旅行家。這眼睛中含著某種要求參與、呼吁參與的神態(tài)。
“是什么時候了?”旅行家神色不安地問,但是沒有得到答復。
“你自由了,”軍官用當?shù)卣Z言對被判決的人說。此人起先還不相信。“唔,你自由了。”軍官說。被判決的人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生命的氣息。這是真的嗎?莫非這只是軍官一時的念頭,他很快就會反悔的呢?是這位外國旅行家為他說情使他得到赦免了?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臉似乎這樣在問。不過這種狀況延續(xù)的時間不長。不管是怎么回事,只要他得到許可,他是愿意真正獲得自由的,他開始在耙子許可的范圍內(nèi)盡量晃動自己的身體。
“你掙斷我的皮帶啦,”軍官嚷嚷,“別動!我們就來解開皮帶。”他向士兵一招手,便和士兵一起干了起來。被判決的人不吭一聲暗自微微笑著,一會兒他轉(zhuǎn)臉對著左邊的軍官,一會兒對著右邊的士兵,連旅行家他也沒忘記。
“把他拉出來,”軍官命令士兵。因為耙子的緣故,在拉人時得多加幾分小心。被判決的人由于自己急躁已經(jīng)在背上劃破幾個小口子。
但是從現(xiàn)在起軍官幾乎不再理睬他了。他走到旅行家跟前,又掏出那只小皮夾子,翻閱起來,最后找到了他尋找的那頁紙,把它拿給旅行家看。“您念吧,”他說。“我念不了,”旅行家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這些紙上的字我念不了。”“您仔細看看這頁紙。”軍官一邊說一邊走到旅行家的身旁,以便和他一起念。當這樣做也無濟于事時,他便用小手指仿佛決不可以讓紙被觸著似的高高地從紙的上空劃來劃去,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幫助旅行家讀。旅行家也頗努力,以便至少在這一點上能為軍官效點勞,但是他實在辨認不出來。于是軍官便開始拼讀這段文字的字母,然后他又連貫起來讀了一遍。“‘要公正!’——就是這句話,”他說,“現(xiàn)在您會念了吧?”旅行家俯身湊得如此之近地去看那張紙,以致軍官由于害怕會碰著而將紙遠遠移開。現(xiàn)在旅行家雖然不再說什么,可是很顯然,他還一直未能看清這句話。“‘要公正!’——就是這句話。”軍官又說了一遍。“也許是吧,”旅行家說,“我相信那上面是寫著這句話。”“就這么著吧。”軍官說,至少部分得到滿足了,便帶著那張紙登上梯子。他將那張紙小心翼翼鋪平在制圖員里,將齒輪似乎完全改裝了一番。這是一樁很辛苦的活兒,一定牽動到極小的齒輪。有時候軍官的腦袋消失在制圖員里了,可見他得多么精細地檢查那些齒輪。
旅行家在下面不斷地注視著這件工作,他的脖子僵硬了,他的眼睛讓從天空潑灑下來的陽光刺得疼痛。士兵和被判決的人只相互關(guān)心著對方的事。被判決的人的襯衫和褲子已經(jīng)被扔進坑里,如今被士兵用刺刀尖挑了出來。襯衫臟得一塌糊涂,被判決的人在水桶里洗襯衫。當他穿上襯衫和褲子時,士兵和被判決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因為衣服都從后面割開了。也許是被判決的人認為自己有義務(wù)逗士兵開心吧,他身穿切開的衣服在士兵面前轉(zhuǎn)圓圈兒,士兵則蹲在地上,樂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膝頭。他們顧及到有先生們在場總算還有所克制。
當軍官終于忙完了上面的活兒時,他再次面帶微笑地把整臺機器的各個部位通盤看了一下。這一回蓋上了迄今一直敞開著的制圖員的蓋,爬下梯子,望了望坑里,然后看了看被判決的人,滿意地看到此人已將自己的衣服從坑里拿出來了,然后走到水桶跟前去洗手。此刻,他看到這一桶令人惡心的臟水,他為自己不能洗手而感到傷心,最后只得將雙手插進沙子里——這個代用品不能令他滿意,可是他只好將就,然后站起來,開始解開他的制服上衣的鈕扣。這時,他塞在領(lǐng)子后面的那兩塊女人手絹首先掉落到他的手里。“這是你的手絹,”他邊說邊將它們?nèi)咏o被判決的人。他對旅行家解釋說:“女人們送的。”
盡管他脫制服上衣,后來完全脫光身上的衣服時顯然十分匆忙,他卻依然十分精心地對待每一件衣服,他甚至還特意用手指撫摸了一下制服上的銀絳帶,把一個纓子抖抖整齊。然而,與這種精心的態(tài)度頗不相稱的則是,他每處理完一件衣服便立刻不情愿地把這件衣服往坑里猛地一扔。他身上還剩下的最后一個物件是他的短劍和掛劍的皮帶。他從鞘里抽出短劍,折斷它,然后把短劍碎塊、劍鞘和皮帶收集到一起,將它們狠狠扔將出去,扔得它們在坑底發(fā)出互相碰撞的響聲。
現(xiàn)在他赤身裸體地站著。旅行家咬緊嘴唇,一聲不吭。他雖然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但是他沒有權(quán)利去阻止軍官的任何行動。如果軍官十分依戀的這一審判程序果真眼看就要付諸東流——可能是由于旅行家干預了吧,旅行家覺得就他這方面而言自己是有這個責任的——,那么現(xiàn)在軍官的行為就完全正確;旅行家處在他的地位也不會采取別的做法的。
士兵和被判決的人起先一點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開始時他們連看也不看。被判決的人為能收回手絹而十分欣喜,但是他沒能高興多久,因為士兵猝不及防地一把就把手絹從他手中搶走了。如今被判決的人又試圖從士兵的腰帶后面——士兵把手絹藏在腰帶后面了——將手絹掏摸出來,但是士兵嚴加防范。他們就這樣半開玩笑地你爭我奪著。直到軍官完全脫光了衣服時,他們才注意起來。尤其是被判決的人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會出現(xiàn)一個大的突變。已經(jīng)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現(xiàn)在要發(fā)生在軍官身上了。這么說來也許還會有好戲看呢。多半是這位外國旅行家下達了這個命令了。這是復仇嘛。他自己受苦難沒有受到盡頭,他報仇卻要報個徹底了。他一咧嘴,臉上漾起一絲無聲的笑意。
但是軍官已經(jīng)向機器轉(zhuǎn)過身去。如果說他熟悉這臺機器,這在從前就已經(jīng)一清二楚的了,那么,現(xiàn)在看到他怎樣操作機器以及機器怎樣聽從指揮,這簡直要讓人感到震驚了。他僅僅是將手挨近了一下耙子,這耙子便起伏了多次,直至它調(diào)整好了可以接受他的合適位置;他只抓住床的邊沿,床已經(jīng)開始顫動;氈口銜朝他的嘴巴移動過來。人們看到,軍官本來不愿意銜住它,但是這種遲疑只延續(xù)了一個瞬間,他馬上就順從地銜住了它。一切準備就緒,只有皮帶還從兩邊垂掛下去,但是這些皮帶顯然是不必要的,軍官是用不著用皮帶勒緊的。這時,被判決的人發(fā)現(xiàn)皮帶還松著,按照他的意見不拴緊皮帶處決便是不完美,他急忙示意士兵,他們跑過去把軍官綁緊。這位軍官已經(jīng)伸出一只腳去踢發(fā)動制圖員的操縱桿,這時他看到這兩個人來了,他便收回腳,讓那兩個人把自己捆住。可是如今他夠不著操縱桿了。士兵和被判決的人都不會找到它的,而旅行家則已下定決心一動也不動。沒有必要用操縱桿,因為皮帶剛系上,機器就運作起來了;床顫動,針在皮膚上舞動,耙子上下飄移。旅行家已經(jīng)凝目往那邊看了一會兒,這才想起制圖員里有一個輪子本該發(fā)出“吱嘎”聲的;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很寂靜,連最輕微的“嗡嗡”聲也聽不見。
機器寂然無聲地運作著,簡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旅行家朝士兵和被判決的人那邊望去。被判決的人顯得更活躍,機器上的一切都令他感興趣,他一會兒俯下身,一會兒伸長脖子,他不時地伸出食指,給士兵指點著什么。這使旅行家很為難。他決心一直在這兒待到事情完結(jié),但是這兩個人的這副模樣他實在忍受不了了。“你們回家去吧,”他說。士兵本來倒也許愿意回去的,可是被判決的人簡直覺得這命令是一種刑罰。他合掌懇求允許他留下,當旅行家搖搖頭不肯讓步時,他甚至跪了下來。旅行家看到,命令在這里是無濟于事的,他想過去把這兩個人攆走。這時,他聽見上面制圖員里有一個響聲。他抬頭望去,是齒輪出故障了嗎?可是看來像出了點什么別的事。制圖員蓋慢慢升起來,然后砰然一聲完全打開。一個齒輪的尖頭顯露并升起,不久整個輪子便露了出來,就仿佛有一股什么巨大的力在壓緊制圖員,壓得沒有這只輪子待的地方了,這只輪子便旋轉(zhuǎn)到制圖員的邊沿,掉落下去,直挺挺在沙地上滾了一段路,然后就倒下不動了。與此同時,上面已經(jīng)升起另一只輪子,緊接著又升起許多只,大輪子、小輪子,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的輪子,所有的輪子都是一樣的情況。人們總是以為,現(xiàn)在制圖員一定已經(jīng)給掏空了,可是這時又出現(xiàn)一批數(shù)量特別眾多的輪子,升起來,掉落下去,在沙地上滾動,躺倒在地。被判決的人只顧看這個過程,全然忘記了旅行家的命令,這些齒輪使他心醉神迷,他總想抓住一個并催促士兵來幫他的忙,但同時他又驚恐地把手縮了回去,因為每一只輪子后面立刻又跟來另一只輪子,這只輪子至少會在開始滾動時嚇他一跳。
而旅行家則感到非常不安,機器顯然要散架了,它那平靜的運轉(zhuǎn)是一種假象。他有一種感覺,仿佛他現(xiàn)在必須照應(yīng)軍官似的,因為此人不再能照料自己了。但是齒輪的掉落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沒顧得上注意機器的其余部分;然而現(xiàn)在他在最后一個齒輪脫離制圖員之后向耙子俯下身去時,他遇到了一個新的、更嚴重的意想不到的情況。耙子不寫字,它只在扎,床不滾動身體,而是只將身體顫悠悠送到針尖上去。旅行家想干預,可能是打算讓整臺機器停止運轉(zhuǎn),這不是軍官所希望的那種用刑嘛,這是直接謀殺。他伸出雙手。可是這時耙子連同被叉在上面的身體已經(jīng)在向上升起,這在以往是耙子在第十二個小時的時候才做的事。此時此刻血流如注(沒有摻和著水,這一回小水管也失靈了)。如今這最后一個動作也不靈了,身體無法脫離長針被懸在坑的上空。耙子快要恢復其原先的位置了,可是仿佛它自己覺察到自己的負荷還沒甩掉似的,它竟待在坑的上空不動了。“快幫忙!”旅行家朝士兵和那邊的被判決的人嚷嚷,自己就抓住了軍官的雙腳。他想在這里拉住腳,讓那兩個在另一邊抱住軍官的頭,這樣就可以將他慢慢從針尖上抬起來。可是那兩個人遲遲疑疑不肯過來。被判決的人簡直是轉(zhuǎn)過身去了,旅行家不得不走到他們那邊,強迫他們向軍官頭部那邊走去。這當兒,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尸體的臉部。這張臉就和活著時的臉一樣,看不出什么許諾的靈魂得到拯救的征兆。所有其他人曾在這臺機器上所發(fā)現(xiàn)過的東西,軍官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雙唇緊緊擠壓在一起,兩只眼睛睜開著,露出生命的神態(tài),目光平靜而自信。大鐵針的針尖穿過其額頭。
當旅行家同身后的士兵和被判決的人一道來到流放地的頭一批房屋跟前時,士兵指著其中的一所房屋說:“這就是茶館。”
在一所房屋的底層是一個既深又矮、四壁和天花板熏黑的洞穴式房間。對著街道一面的整個門臉全是敞開著的。盡管這座茶館和除司令部的宮殿式建筑以外全都十分破敗的流放地的其余房屋沒有多大區(qū)別,可是它卻給旅行家以一種歷史性紀念的印象,他感覺到了從前的時代的威力。他走近過去,由他的陪同者們跟隨著,從擺在茶館前街上空著的桌子之間穿行過去,呼吸著從屋里飄逸出來的陰涼和有霉味的空氣。“老頭兒就埋葬在這里,”士兵說,“神父們不肯讓他在公墓占一席之地。人們一度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把他葬在何處,最后人們把他葬在這里。這件事軍官一定什么也沒給您講過,因為這自然是最令他感到羞愧的事。他甚至曾幾次在半夜里試圖把老頭兒挖出來,但是他每次總是被人攆走。”“墳?zāi)乖谀膬海俊甭眯屑覇枺麩o法相信士兵的話。兩個人,士兵和被判決的人,立刻跑到他前面,伸出手指著墳?zāi)顾诘哪莻€地方。他們把旅行家一直帶到后壁有客人坐著的幾張桌子跟前。這些人大概是碼頭工人,都是身強力壯、蓄著黑亮的短絡(luò)腮胡子的男子。所有的人都沒穿上衣,他們的襯衫都破了,都是些貧賤、窮苦的普通百姓。當旅行家走近過來時,幾個人站起來,閃到墻邊,迎面望著他。“這是一個外國人,”旅行家周圍的人竊竊私語,“他想看看墳?zāi)埂!彼麄儼岩粡堊雷油频揭贿叄@張桌子下面果真有一塊墓碑。這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相當?shù)桶员憧梢噪[沒在一張桌子的下面。墓碑上有一段用非常小的字母寫的銘文,旅行家必須跪下才能看清。銘文是這樣的:“老司令官長眠于此。他的現(xiàn)在不能留下名字的追隨者們?yōu)樗ù四沽⒋吮S幸粍t預言說是若干年后司令官必將復活并率領(lǐng)他的追隨者們從這所房屋出發(fā)重新占領(lǐng)流放地。保持信念、耐心等待吧!”當旅行家讀著這段銘文并站起來時,他看到周圍的人都面帶微笑站著,仿佛他們同他一道讀了這段銘文,覺得它滑稽可笑并要求他同意他們的意見。旅行家假裝沒看出這個意思,散發(fā)幾個硬幣給他們,等桌子移到墳?zāi)股戏胶蟛烹x開茶館,向港口走去。
士兵和被判決的人曾在茶館里遇上幾個熟人,這幾個熟人把他們拉住了。可是他們準是很快便掙脫了,因為旅行家剛走到通往小船上去的長長的階梯的中段,他們便在他后面追上來了。他們大概想在最后一刻迫使他把他們帶走。就在旅行家在下面與一位船員商談擺渡到輪船上去的事宜的當兒,那兩位從階梯上飛奔下來,一聲沒吭,因為他們是不敢叫嚷的。但是當他們到達下面時,旅行家已經(jīng)在船上了,船夫也剛剛把船從岸邊撐開去。他們本來還是可以跳到船上去的,但是旅行家從船板上揀起一根沉甸甸的打了結(jié)的船纜,用這纜繩威嚇他們,才嚇得他們沒敢跳。
(1) 根據(jù)帕斯萊和瓦根巴哈的看法,此篇寫于1914年10月4日至18日,即與費莉絲婚約第一次破裂以后,1919年5月才由庫爾特·沃爾夫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