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譯文40)
- 卡夫卡
- 26428字
- 2021-09-03 20:06:41
5.鄉村醫生
新律師(1)
我們有一位新律師,布塞法盧斯博士。從他的外表看,不大會有人想到他曾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的戰馬。不過了解情況的人都覺察到一些蛛絲馬跡。而前不久我在露天臺階上親眼目睹一個非常天真的法院雜役,以賽馬場上小主顧的行家眼光驚奇地注視這位律師高抬雙腿在大理石樓梯上咯噔咯噔地拾級而上。
總的說來,律師協會同意吸收布塞法盧斯。人們以驚人的洞察力告訴自己,在今天的社會制度下布塞法盧斯處境很困難,所以他,也由于他在世界歷史上的重要地位,無論如何應受到關照。今天——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沒有亞歷山大大帝。雖然某些人懂得如何殺人;在宴會上隔桌熟練地刺死朋友的事也屢見不鮮;而且許多人認為馬其頓太小了,以至于他們咒罵亞歷山大的父親菲力浦二世——但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揮師印度。當年印度的大門就到達不了,但是它的方向卻已由國王的劍指出。今天印度的大門已經完全移往別處,移得更遠更高了;沒有人指出方向;許多人拿著劍,但僅僅是為了揮舞它們,而要想追隨它們的目光卻是迷惘的。
因此像布塞法盧斯做過的那樣鉆研法典也許確實是上策。自由自在,兩脅免除了騎馬時后腰擠壓之苦,遠離亞歷山大征戰的喧囂,在靜靜的燈光下,他一頁一頁翻閱著我們的古老典籍。
鄉村醫生(2)
我十分窘迫:我必須趕緊上路去看急診;一個患重病的人在一個十英里外的村子里等我;在我和他之間是廣闊的原野,現在正狂風呼嘯,大雪紛飛;馬車我有一輛,輕便,大輪子,完全就是適合在我們鄉村大道上行駛的那類;裹著皮大衣,手里拿著醫療用具包,我已經站在院子里整裝待發;但是馬,馬卻沒有。我自己的馬在頭天夜晚,因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季勞累過度而死了;我的女用人現在正在村子里四處奔走,想借一匹馬來;但是這是沒有什么指望的,我知道。而這時雪越積越厚,越來越動彈不得了,我漫無目的地站立著。這時女用人在門口出現,獨自一人,搖晃著提燈;當然啦,現在誰會把馬借給我出診用呢?我再次大步跨過庭院;我想不出轍兒;我心不在焉,心煩意亂,便朝多年來一直棄之不用的豬圈破門踢了一腳。門應聲開啟,門板在門鉸鏈上啪嗒啪嗒來回擺動,像是馬身上的熱氣和氣味撲面而來。一盞昏暗的圈燈在圈里的一根繩子上晃動。一個男人,蹲在低矮的木板棚里,露出他那張藍眼睛的臉?!耙姨遵R嗎?”他邊問邊爬了出來。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彎下腰,想看看,圈里還有什么。女用人站在我身旁,“一個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家里還有什么存貨,”她說,我們倆都笑了。
“嗨,老兄,嗨,大妹子!”馬夫喊道,兩匹馬,強壯、膘肥的大馬,腿緊貼著身軀,像駱駝那樣低垂著樣子好看的頭,僅僅是靠著轉動軀干的力量依次從和它們的身體一般大小的門洞里閃出來。但是它們馬上都站直,高高的腿,身上冒著濃重的熱氣?!叭蛶退?,”我說,聽話的女用人趕緊跑過去把套車用的馬具遞給馬夫。可是她剛一挨近他,那馬夫便抱住她并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住她的臉。她尖叫一聲,逃回到我的身邊;女用人的臉頰上紅紅地印著兩排牙齒印?!澳氵@個畜生,”我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但是我馬上就想到,這是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在別人全都一口回絕的時候他卻自動前來幫我擺脫困境。仿佛他知道我的心思似的,他對我的恫嚇并不生氣,而是一直忙著套馬,只向我轉過身來一次。“您上車吧,”隨后他就說,果不其然:一切準備就緒。我發覺,這樣漂亮的馬車我還從來沒有乘坐過,我高高興興地上了車?!安贿^駕車還是我來駕吧,你不認識路,”我說?!澳鞘钱斎?,”他說,“我根本就不跟您去,我留在羅莎身邊。”“不,”羅莎大喊一聲,懷著對自己的命運不可避免的正確預感奔跑進屋;我聽見門鏈當啷一聲,她掛上了門鏈;我聽見鎖碰上的聲音;我看到,她先是在過道里,后來又急忙跑過一個個房間關了所有的燈,好讓別人發現不了她?!澳愀乙黄鹱?,”我對馬夫說,“要不我就不出診了,盡管這趟出診十分緊急。我決不會為了這趟出診把姑娘當代價給了你?!薄榜{!”他說,一拍巴掌,馬車向前疾馳,就像木頭被洪水沖走那樣;我還聽見我的房屋的門在馬車夫沖擊下爆裂成碎片的聲音,接著我的眼睛和耳朵便被一陣均勻滲入一切感官中的呼嘯聲所充滿。但是連這也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因為,仿佛我的病人的院子就在我的家門口開啟似的,我轉眼就已經到了那兒了。馬匹安安靜靜站住,雪停了,四周一片月光,病人的父母急忙從屋里奔出來,病人的姐姐緊隨其后,人們幾乎把我從車里抬下,他們七嘴八舌地嚷嚷,我一句也沒聽明白。病人房間里的空氣簡直沒法呼吸,沒人照管的爐子冒著煙。我會推開窗戶的,不過我先要看看病人。瘦弱,不發燒,不冷,不熱,木呆呆的眼睛,男孩沒穿襯衫就從羽絨被子里坐了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對我輕聲低語說:“大夫,讓我死吧。”我朝四下里看了看,沒有人聽見這句話;父母默不作聲向前弓著腰站著,靜候我的診斷;姐姐搬來一把椅子讓我放手提包。我打開提包,尋找醫療用具;男孩不停地從床上向我摸索過來,想提醒我記住他的請求;我拿起一把小鑷子,在燭光下檢查了一下又把它放下?!笆茄?,”我瀆神地想,“在這種情況下神明相助,送來短缺的馬,因為事情緊急還給添上了一匹,甚至還錦上添花搭上這個馬夫——”這時我才又想起羅莎;我怎么辦,我怎么救她,我怎么把她從這個馬夫身子下面拽出來,跟她隔著十英里遠,車前套著的是兩匹無法駕馭的馬?這兩匹馬,它們現在已經不知用什么方法松開了韁繩;窗戶,我也不知道怎么從外面被頂開的;每一匹馬都從一扇窗戶探進頭來,并且不為這一家人的叫喊聲所動,注視著病人?!拔荫R上就回去,”我想,好像馬在催我上路似的,但是我卻聽任姐姐替我脫下皮大衣,她以為我熱得頭昏腦漲了。為我準備好了一杯朗姆酒,老人拍拍我的肩膀,獻出他的珍藏美酒表明了這種表示親近的心意。我搖搖頭;老人思維狹隘會讓我感到不舒服;僅僅是由于這個原因我拒絕飲酒。母親站在床邊,要我過去;我走過去并在一匹馬向天花板高聲嘶叫時把頭貼在男孩的胸口上,他在我的潮濕胡子下面打戰。這就證實了我的看法:孩子是健康的,血脈有點兒不流暢,讓悉心照料的母親灌了太多的咖啡,但身體健康,最好推他一把讓他下床。我不是一個要立志改革世界的人,便讓他躺著。我受本區聘用,盡心盡職,簡直已經超出能力所及。雖然收入很少,我對窮人還是慷慨解囊,樂于相助。我還得為羅莎操心,而且那男孩也許說得對,我也想死。我在這漫長的冬日里在這兒干些什么呀!我的馬過勞死了,村子里誰也不把馬借給我。我不得不把我的馬車從豬圈里拉出來;要不是豬圈里意外有馬,那我只好用母豬來拉車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向這一家人點點頭。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些事,即使他們知道,他們也不會相信。開藥方是容易的,但是另外與人溝通,這就難了。好了,我的出診就此結束,人們又一次讓我白跑了一趟,對此我已習以為常,全區的人都用夤夜鈴聲折磨我,但是這一回我也還得搭上羅莎,這個漂亮的姑娘,她在我家呆了好幾年,我幾乎一直都沒注意她——這個犧牲太大,而我就得在我的頭腦里用什么應急的法子挖空心思把事情想好,不去責罵這一家人,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羅莎還給我了呀。但是當我關上提包并示意要穿我的皮大衣時,當這一家人站在一起,父親嗅著他手里的那杯朗姆酒,母親,可能對我大失所望——是呀,普通老百姓期望什么呀?——含著淚咬著嘴唇,而姐姐則揮動著一塊滿是血污的手帕的時候,我不知怎么的竟做好準備,心想也許就承認這男孩有病吧。我向他走去,他朝我微笑,仿佛我在給他送去最滋補的湯似的——啊,現在兩匹馬嘶叫了;這嘈雜聲一定是老天爺安排來幫助我檢查病人的——這會兒我發現:是呀,這男孩是有病。在他的右側,在腰部,有一個巴掌大的潰爛傷口。玫瑰紅色,各處顏色深淺不一,深處色深,向外沿顏色漸淺,呈微小顆粒狀,有不均勻凝聚的血,敞開著像一座露天礦。從遠處看是這樣。從近處看情況更嚴重。誰看了這種情形會不驚訝地發出唏噓之聲呢?蛆蟲,和我的小手指一樣粗一樣長,自身呈玫瑰紅色,此外還沾上了血污,正蠕動著帶著許多白色小頭和許多小腳從傷口深處爬向光亮處。可憐的孩子,你已無可救藥啦。我已經發現了你那個大傷口;你腰上的這朵花會要了你的命的。一家人都高高興興,他們看到我在忙活著;姐姐把這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告訴幾個客人,這些人踮著腳尖,伸出胳臂平衡著自己的身體正在從開著的屋門的月光中走進來?!澳銜任覇??”男孩抽噎著小聲問,完全被他傷口里的蠕動的生命弄得失魂落魄了。我這個地區的人都是這樣,總是要求醫生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舊有的信仰他們已經丟失;牧師坐在家里扯碎彌撒法衣,扯碎了一件又一件;可是卻要醫生用他那只柔弱的手做一切外科手術。唔,隨他們的便吧:我不是自告奮勇來的,如果你們為了神圣的目的使用我,我也只好聽之任之;我這個老鄉村醫生,我的女用人已被搶走,我還有什么更好的轍呀!這一家人和村里的長者們,他們都來了,他們給我脫衣服;一個由老師帶領的學校合唱隊,用極其簡單的曲調唱著這樣的歌詞:
“脫掉他的衣服,他就會治好病,
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殺死!
他只是個醫生,他只是個醫生。”
然后我被脫光衣服,我把手指放在胡須里,低著頭冷靜地注視著這些人。我鎮定自若,強過所有的人,即使這無助于我,我依然是強者,現在他們抓住我的頭和雙腳并把我抬到床上。他們把我放到朝墻的一面,放到傷口的一側。然后大家走出房間;房門被關上;歌唱停止;云層遮住月亮;我暖暖和和躺在被窩兒里;馬頭在窗窟窿里忽隱忽現地晃動。“你知道嗎,”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我對你的信任微乎其微。你也只不過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你不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你不幫助我,反倒到垂危病人臥榻上來擠占我的位置。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薄皩Γ蔽艺f,“這是一種恥辱??墒俏沂轻t生。我該怎么辦?相信我吧,我也為難呀。”“要我滿足于這句道歉的話嗎?啊,我必須如此,我總是必須滿足。我帶著一個美妙的傷口來到這世上;這是我的全部裝備。”“年輕的朋友,”我說,“你的錯誤是:你不能通觀全局。我,我已經到過遠近各處的所有病房,我告訴你:你的傷口并不是那么糟糕。讓斧子斜砍兩下砍傷的。許多人主動提供自己的身體的一側并幾乎聽不見森林里的斧子聲,更談不上斧子會挨近他們了。”“情況真是這樣嗎,還是你趁我發燒來哄騙我?”“情況真的是這樣,你把一個官方醫生的這個諾言一同帶到那邊去吧?!彼蛶ё吡怂?,他安靜了下來。但是現在是考慮自救的時候了。馬匹還忠實地待在原處。衣服、皮大衣和提包已迅速收拾好;我不想在穿衣服上耽誤時間;馬兒若像來時那樣快,那我簡直就是從這張床跳到我的床上啦。一匹馬馴順地從窗口退回去;我把那包東西扔進車里;皮大衣飛得太遠,只有一只袖子掛在一個鉤子上。夠好的了。我躍上馬。韁繩松弛,這匹馬幾乎沒同另一匹馬套在一起,馬車跟在后面晃晃蕩蕩,皮大衣最后行駛在雪地上?!榜{!”我說,可是馬車沒奔馳起來;我們像老人似的慢慢穿越雪地曠野;在我們身后久久地響著那首新的、但有語言錯誤的兒歌:“高興吧,你們這些病人,醫生已放在你們的床上!”
我這樣永遠到不了家;我的興旺的診所完了;一個后繼者在搶我的生意,但沒有用,因為他取代不了我;那討厭的馬夫在我的屋子里胡作非為;羅莎是他的犧牲品;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赤身裸體,冒著這個最不幸的時代的嚴寒,乘坐著人間的馬車,套著非人間的馬,我這個老人四處漂泊。我的皮大衣吊在后面馬車上,但是我夠不著它,那些手腳靈活的無賴沒一個出手幫忙的。受騙了!受騙了!一次聽信了夤夜急診的錯誤鈴聲——就永遠無法補救啦。
在劇院頂層樓座(3)
假如馬戲場里某個羸弱、有肺疾的女馬術家在顛簸晃悠的馬背上面對不知疲倦的觀眾被冷酷無情的老板接連數月之久不停地揮鞭驅趕著繞場奔跑,騎著馬呼呼地奔馳,拋著飛吻,扭著腰肢,假如這場表演在樂隊和通風機的不停頓的咆哮聲中一直延續到天色昏暗之時,還要伴隨著時起時落如氣錘敲擊的鼓掌聲浪——那么也許就會有一個年輕的頂層樓座觀眾急忙沿著長長的樓梯奔下去,穿過一個個樓座,沖進跑馬場,在總是配合樂隊吹奏的銅號聲中大喊一聲:停下!
但是由于情況不是這樣;一個漂亮女人,白里透紅,飛奔進來,在帷幕中間,驕傲的跟班為她拉開這帷幕;馬戲班班主,忘情地尋覓著她的目光,對她滿懷著深情;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那匹灰斑白馬,仿佛她是他最心愛的孫女兒似的,如今正要踏上危險的行程;狠不下心來揮動鞭子發出信號;終于控制住自己甩出一響鞭;張大著嘴巴跟在馬旁邊奔跑;目光犀利地緊盯著女騎手的一次次跳躍;幾乎無法理解她的精湛騎術;試圖用英語驚呼聲發出警告;憤怒地告誡手執鐵環的馬夫們千萬多加小心;在表演空中連翻三個跟頭的絕技前高舉雙手懇求樂隊停止演奏;最后將那小人兒從戰栗的馬背上抱下來,吻她的兩個面頰,觀眾怎么拼命喝彩也不認為過頭;而她本人,則被他攙扶著,高高地踮著腳尖,周圍塵土飛揚,雙臂伸出,向后仰著小腦袋要與馬戲團全體人員共享她的幸?!捎谇闆r是這樣,這位頂層樓座觀眾便把臉靠在欄桿上,猶如沉入退場的進行曲中,仿佛沉入了一場噩夢,他不知不覺地哭了。
往事一頁(4)
好像是在保衛我們的祖國方面許多事被疏忽了。我們迄今一直沒有關心這方面的事并致力于我們的工作了,但是最近一段時間里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令我們感到擔憂。
我在皇宮前廣場上有一所制鞋工場。我在拂曉剛打開我的店門,便看見所有匯集這里的街道的入口處已有武裝人員把守。但是這不是我們的士兵,他們顯然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他們以一種令我不可思議的方式一直進逼至離邊境很遠的首都。反正他們已經來了,看上去每天早晨會來更多的人。
他們按其天性住宿在露天,因為他們厭惡住宅。他們忙乎著磨劍,削箭矢,練刀騎馬。他們把這個寂靜的、總是小心翼翼維持得干干凈凈的廣場變成了一座真正的馬廄。雖然我們有時試圖從我們的店鋪里跑出去并至少把骯臟得不堪入目的垃圾運走,但是這樣的事越來越稀罕,因為這種努力毫無用處,況且還使我們遭受被烈性馬踐踏或受鞭打傷害的危險。
和這些游牧民談話是沒法談的。我們說的語言他們不懂,他們甚至幾乎沒有一門自己的語言。他們相互之間像穴鳥那樣溝通。人們一再聽到這種穴鳥的叫喊聲。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種種習俗,他們既感到無法理解,也毫不在意。所以他們也對任何一種手勢語表現出拒絕的態度。哪怕你扭歪了下巴并扭脫了手關節,他們也沒理解你并將永遠不會理解你。他們常常做鬼臉,他們眼睛的眼白轉動,他們的嘴角流出白沫,然而他們既不是想以此說明什么,也不是想以此嚇唬什么人,他們這樣做,因為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需要什么,他們就拿什么。人們不能說,他們使用暴力。他們伸手拿東西時,人們退到一旁,一切聽任他們自便。
他們也拿走了我的不少存貨。但是如果我看到肉店老板的遭遇,那么我也就不能抱怨我的命運了。他剛收進他的貨物,它們就全都從他手中被搶走,就全都被游牧民們狼吞虎咽地吃掉。他們的馬也吃肉,一個騎馬者常常躺在他的馬的身旁,兩者各在一端吃同一塊肉。肉店老板心存畏懼,不敢停止進貨。但是我們理解這種做法,湊錢支持他。假如這些游牧民得不到肉,誰知道他們會干出些什么事來,即便是他們天天得到肉,誰又會知道,他們將會干出些什么事來。最近肉店老板心想,他起碼可以省卻屠宰的辛勞并在早晨弄來了一頭活牛。這種事他可千萬別再干了。我在我的工場的極靠后的地方在地上平躺了足足一個小時,我把我的全部衣服、被子和墊褥統統壓在我身上,僅僅是為了可以不聽見那頭公牛的吼叫;游牧民們從四面八方撲向那頭公牛,用牙齒咬下一塊塊熱烘烘的牛肉。外面早就寂靜無聲了,我才敢走出去;他們像酒徒們圍住一只酒桶那樣疲倦地躺在公牛遺骸的四周。
我以為我恰恰是在當初那個時候在宮殿的一扇窗口看見了皇帝本人,平時他從來也不到最靠近外面的居室,他總是只在最靠近里面的花園里活動,但是這一回看來他是站在一扇窗戶的窗口,低垂著頭觀看他宮前的情景。
“這怎么得了?”我們大家都在暗中思忖。“這種累贅和痛苦我們還要忍受多久?皇宮把他們誘來了,卻不懂得如何把他們重新趕走。大門一直關閉著;衛兵們,從前總是身穿節日盛裝走進走出,如今呆在有格柵的窗戶后面。拯救祖國委托給了我們這些工匠和買賣人了;可是我們勝任不了這樣一項任務;我們也從未夸口說自己有這樣的能力。這是一種誤解,而我們將死于這種誤解?!?/p>
在法的大門前(5)
在法律的大門前站著一個守門人。一個從鄉下來的人走到這個守門人跟前,請求讓他進入這法律的大門??墒鞘亻T人說,他現在不能讓他進去。那人想了想,隨后就問,那么以后他是否可以進去?!斑@是可能的,”守門人說,“但現在不可以進去?!庇捎诜ǖ拇箝T跟通常一樣敞開著,守門人又走向一邊了,那人便彎下身子從大門向里面張望。當守門人發現這一情況時,他便笑道:“既然你很想進去,你不妨就不顧我的禁令試一試。但是你記?。何沂怯袡鄤莸?。我只是最低級的守門人。但是一個一個大廳的門口都站著守門人,權勢一個比一個更強大。那第三個人的模樣就連我也都不敢正視一眼?!边@樣的困難是那個鄉下人所不曾料想到的,法的大門應該對每個人并且隨時都敞開著的呀,他這樣想。但是當他現在仔細打量穿皮大衣的守門人,看著他那個又大又尖的鼻子,那部又長又稀又黑的韃靼胡子的時候,他便決定還是等一等,等得到允許后再進去。守門人給他一張矮凳,讓他在門邊坐下。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坐在那兒。他作了許多要求準許進入的嘗試并用自己的請求疲憊守門人。守門人常常盤問他幾句,向他詢問他家鄉的情況以及許多其他方面的情況,但是那都是些如大人物們所提的冷冰冰的問題,而最后他總是又告訴他,他還不能讓他進去。那人為作自己的這趟旅行配備了許多物品,他傾其所有,其中不乏很有價值的東西,去賄賂守門人。守門人雖然一一都收下,但每次總是說:“我收下它們,只是為了使你不至于認為你耽誤了什么事?!痹谶@許多年里那人幾乎一刻不停地觀察著守門人。他忘記了別的守門人,這第一個守門人似乎是他進入法的大門的惟一障礙。他詛咒這個不幸的偶然事件,在頭幾年里大聲嚷嚷,后來他老了他便只是嘀嘀咕咕。他變得傻里傻氣的了,而由于他在多年研究守門人的過程中也已經熟識了他皮領子里的跳蚤,他就也請求跳蚤們助他一臂之力,使守門人改變主意。最后,他的視力減退了,他不知道,他周圍的世界真的變暗了呢,還是只是他的眼睛在欺騙他。但是現在他分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亮,它永不熄滅地從法的大門里射出來。他將不久于人世。臨死前,整個這段時間里的全部經驗在他頭腦里會集成一個他迄今還未曾向守門人提出的問題。他向他招手示意,因為他不再能夠直起他那僵硬的身體。守門人不得不向他低低地俯下身去,因為他們之間身材高度上的差別已經發生了大大不利于那鄉下人的變化?!澳悻F在還要知道什么呀,”守門人問,“你真不知足?!薄八械娜硕荚谧非蠓?,”那個人說,“在這許多年里除了我以外怎么就沒有一個人要求進去的呢?!笔亻T人看出此人已是瀕死之軀,為了讓他那漸漸消失的聽覺還能聽清楚,守門人對他大聲吼叫:“這兒這道門別人誰也進不了,因為它是專為你而開的?,F在我去把它關上?!?/p>
豺狗和阿拉伯人(6)
我們夜宿綠洲。旅伴們在睡覺。一個阿拉伯人,身材高大,穿一身白衣,從我身旁走過;他已經照料過駱駝,如今正向睡覺地點走去。
我向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我想睡覺。我睡不著,遠處傳來一只豺狗的哀號。我又坐直身子。剛才還那么遠的,現在突然近了。一群豺狗圍住我,眨動著閃出微弱金色光芒的、黯淡無神的眼睛,細長的身軀像受到鞭打似的有規律而敏捷地扭動著。有一只從后面過來,仿佛需要我的體溫似的鉆到我胳臂下緊緊貼住我,然后走到我面前并幾乎面對面地對我說:“方圓這一帶,我是年齡最大的豺狗。我很高興還能在這里歡迎你。我幾乎已經放棄這希望了,因為我們無限長久地等候你,我的母親曾等候過,她的母親以及上溯至所有豺狗的始祖的各代豺狗的母親,它們全都等候過。你相信吧!”“這使我感到驚奇,”我說,竟忘了點燃那堆準備用其濃煙熏趕豺狗的柴禾,“聽到這樣的話我感到很奇怪。我只是偶然從北部高緯地區來到此地,正在作一趟短途旅行。你們豺狗們究竟要干什么?”像是受到了這一也許過分友好的勸說的鼓舞吧,它們縮小對我的包圍圈,全都撲哧撲哧急促地呼吸著。“我們知道,”年紀最長者開了腔,“你從北方來,這正是我們的希望之所在。那兒的那種理智,在這兒的阿拉伯人中間是找不到的。從這種冷漠的高傲中,你知道嗎,是冒不出什么理智的火花來的。他們殺死動物,吃它們,而腐尸他們是不屑一顧的。”“別這么大聲說話,”我說,“阿拉伯人就睡在附近。”“你確實是個外地人,”這只豺狗說,“否則你就會知道,在世界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只豺狗怕一個阿拉伯人的。我們應該怕他們嗎?我們被驅趕到這群人中間來,這真是夠不幸的啦。”“也許吧,也許吧,”我說,“我不敢妄加評論,這些事情我一竅不通,我覺得這似乎是一場由來已久的爭端,也許根子在血統中,也許只有用血才會了結得了。”“你很聰明,”老豺狗說,所有的豺狗呼吸更加急促,肺部一起一伏,雖然它們靜靜地站著,一股苦澀的、暫時只有咬緊牙關才忍受得住的氣味從它們張開的嘴里涌出來?!澳愫苈斆?,你說的話符合我們的古老的教義。我們取他們的血,這場爭端就此結束?!薄班?,”我不由自主地大聲說,“他們會自衛的,他們會用自己的獵槍將你們成群成群地擊斃。”“你誤解我們了,”他說,“你按照即使在北方也沒消失的人的方式誤解我們了。我們不會殺死他們的。否則的話用盡尼羅河的水也洗不干凈我們身上的血污的。我們光是看到他們那活生生的軀體就跑掉了,跑進更清潔的空氣中,跑進沙漠,跑進因此就是我們的家鄉的沙漠?!边@時所有的豺狗,包括這期間從遠處跑來的許多只,都紛紛將其腦袋垂到前腿之間并用爪子擦腦袋,看上去就好像它們想掩蓋一種憎惡,這種憎惡駭人已極,致使我簡直恨不得能縱身一跳,逃出它們的包圍圈?!澳銈円墒裁??”我問道并想站起來,但是我站不起來,兩頭年輕的動物已經在后面緊緊咬住了我的外衣和襯衫,我不得不仍然坐著。“它們抓住你的衣服的后襟,”老豺狗一本正經地解釋說,“一種對你尊敬的表示。”“讓它們放開我,”我一會兒對老豺狗,一會兒對幼畜們喊?!叭绻氵@樣要求,”老豺狗說,“它們當然會這樣做的。但是請稍等片刻,因為它們按習俗咬得太深,得慢慢地松開牙齒。在此期間你先聽聽我們的請求?!薄澳銈兊倪@種態度實在叫我無法接受,”我說。“你不要介意我們的笨拙,”他說并第一次求助于它的天然語聲的哀嘆聲調,“我們是可憐的動物,我們只有這一副牙齒;不管我們想做什么事,好事還是壞事,我們都只能用這副牙齒?!薄澳阆敫墒裁矗俊蔽疑陨跃徍鸵幌驴跉鈫??!跋壬?,”他嚷嚷,所有的豺狗嗥叫起來,我覺得這模模糊糊地聽起來就像一種抑揚頓挫的音調。“先生,你應該結束這場爭端,它使世界不和。你這副長相,正是我們的祖先所描述的可以干這件事的人。我們必須從阿拉伯人那兒得到和平,可以呼吸的空氣,由他們弄干凈的地平線四周的景色,我們不要聽被阿拉伯人刺殺的一頭綿羊的哀鳴,讓所有的牲畜都平平靜靜地死去,讓我們不受干擾地喝干它們的血,要把它們連骨頭在內都弄得干干凈凈。干凈,我們要的無非是干凈。”——這時所有的豺狗都哭泣和嗚咽,我身后的那兩只用它們的腦袋失神地撞擊我——“你這高貴的心靈和甜蜜的內臟,你怎么容忍得了在這個世界上有這種事?他們的白衣骯臟不堪,他們的黑衣骯臟不堪,他們的胡子可怕至極,一看見他們的眼角我們就要嘔吐,他們一抬起胳臂,腋窩下就顯出黑漆漆一團。所以,噢,先生,所以,噢,尊貴的先生,用你的無所不能的雙手,用你的無所不能的雙手拿起這把剪刀剪斷他們的咽喉吧?!痹谒哪X袋擺動之下,一只豺狗叼著一把銹跡斑斑的縫紉小剪刀走了過來。
“終于拿來了剪刀,這場戲也該收場了,”我們商隊的阿拉伯人向導大聲說,他已頂著風躡手躡腳地來到我們身邊并揮舞起他那條巨大的鞭子。
所有的豺狗都飛快地退去,但是在不遠處它們停住,互相緊挨著蹲在一起,這眾多的牲畜這么一動不動地緊挨著,宛如一道鬼火縈繞的狹窄圍欄?!斑@樣,先生,你就也看見并聽見這場戲了,”阿拉伯人邊說邊開懷大笑,只是因為他的部落生性矜持才沒笑得太放肆?!斑@么說來,你知道這些畜生想干什么啰?”我問?!爱斎恢溃壬?,”他說,“這是眾所周知的,只要有阿拉伯人在,這把剪刀就會在沙漠里游蕩,并將和我們一起游蕩到世界的末日。它被提供給每一個歐洲人去從事這項偉大的事業,每一個歐洲人在它們看來都是合適的人選。這些畜生有一個荒唐的希望,它們是傻瓜,真正的傻瓜。所以我們喜歡它們,這是我們的狗,比你們的漂亮。你看吧,昨夜死了一頭駱駝,我讓人把它弄到這兒來了?!?/p>
四個人抬著這具沉甸甸的駱駝尸體走過來,把它扔在我們面前。它剛一落地,豺狗們便高聲嗥叫起來。就像每一只都被繩索不可抗拒地牽引著似的,它們停停歇歇,身體擦著地面挨近過來。它們忘記了阿拉伯人,忘記了仇恨,眼前這具使一切忘卻的散發出強烈刺鼻氣味的尸體,使它們著了魔。有一只豺狗已經勾住脖子,一口便咬住了動脈。宛如一臺毅然決然卻毫無希望地想撲滅一場兇猛大火的飛速運轉的小水泵,這只豺狗的身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原地抽動著,顫動著。剎那間所有的豺狗就已經高高地疊在尸體上干起同樣的活兒來了。
這時向導揚起鋒利的鞭子劈頭蓋臉向它們抽去。它們抬起頭,半陶醉半眩暈,看著阿拉伯人站在自己面前,現在嘴上嘗到了鞭子的滋味,跳著后撤,向后奔跑一段路??墒沁@時駱駝的血已流成一大攤,向上冒著熱氣,身體在好幾處已被撕成大的裂口。它們經受不住誘惑,它們又來了,向導又舉起鞭子,我拉住他的胳臂。“先生,你做得對,”他說,“我們讓它們干自己的行當吧,現在也是該動身的時候了。你已經看見它們了。神奇的動物,對不對?它們多么仇恨我們!”
視察礦山(7)
今天級別最高的工程師們到我們底層來了。經理處下達了一項什么任務,要鋪設新坑道,工程師們做初步測量來了。這些人多么年輕,可是卻已經互相很不一樣!他們全都自由自在地成長起來了,年紀輕輕便無拘無束地顯現出自己清楚而明確的心性。
第一個,黑頭發,活潑,兩只眼睛骨碌碌向四下里張望。
第二個拿著一本筆記本,邊走邊記,東張西望,做比較,記筆記。
第三個,雙手插在上衣兜里,弄得身上緊繃繃的,挺直身子行走;保持著威嚴;只是在持續不斷地咬自己的嘴唇中才顯露出焦躁不安的、抑制不住的青春活力。
第四個向第三個做解釋,盡管后者沒要求他這樣做;他比人家個頭矮小,像個誘惑者在他旁邊行走,食指總是伸在空中,他似乎在喋喋不休地向人家述說此地可以見到的一切事物。
第五個,也許是級別最高的,不要別人相陪;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后;大伙兒按他調整自己的步伐;他臉色蒼白、身體虛弱;責任壓得他雙眼黯淡無神;他在思考時常常用手摁住額頭。
第六個和第七個走起路來微微弓著腰,腦袋挨著腦袋,胳臂挽著胳臂,親切交談著;要不是這兒明顯是我們的煤礦和我們的最深坑道中的作業面,那么人們就會以為,這兩個瘦骨嶙峋、沒有胡子的大鼻子先生是年輕的牧師。其中的一個往往帶著貓那樣的呼嚕聲暗自發笑;另一個,同樣微笑著,邊說著話邊用那只空著的手打著節拍。這兩位先生必定是對自己的職位很有把握,他們想必年紀輕輕就已經為我們的礦山立下了多大的功績了呀,他們竟然可以在這里,在做如此重要的視察的時候,在他們的上司面前,如此明目張膽地只沉迷于自己的,或者至少是與當前的任務無關的事務中。抑或竟然會有這樣的事:他們雖然嘻嘻哈哈、心不在焉,卻把一切重要的事全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了?人們簡直不敢對這樣的先生作出明確的判斷。
但是另一方面卻又毫無疑問:譬如這第八個就比這兩個專心致志得多,甚至比所有其余各位先生也更專心致志。什么他都摸一摸,并且用一個小錘子敲一敲,他一再從口袋里掏出這個小錘子,并一再把它保存在那里。有時他不顧自己身穿講究的衣服跪在污泥里敲擊地面,然后又只是邊走邊觸摸和敲打頭頂上方的墻壁或天花板。有一回他直挺挺地躺下并靜靜地躺在那兒;我們已經以為出什么事了;但是后來他微微一顫動他那頎長的身軀竟一躍而起。原來他又只是作了一次探究而已。我們以為我們了解我們的礦山和它的礦石,但是這位工程師以這樣的方式在這里不停地探究著什么,這我們就不明白了。
第九個推著一輛類似兒童車的小車,車里放著測量儀器。極其貴重的儀器,放在厚厚的柔軟已極的棉花層里。這輛車本來是應該由仆人來推的,但是信不過他;只得讓一個工程師來推,看得出來,他樂意推它。他大概年紀最輕,也許他還根本不懂所有這些儀器,但是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這些儀器上,有時他幾乎因此而險些把車撞到一堵墻上。
但是還有另一位工程師,他在車旁行走,防此車撞墻。這一位顯然徹底了解這些儀器并且似乎是它們的真正的保管者。他時不時地沒停住車就拿出儀器的一個構件,仔細觀看,旋開或旋緊螺絲,搖搖敲敲,伸出耳朵仔細聽聽;最后,就在推車人通常站住的當兒,他把那個小小的、在遠處幾乎看不見的物件小心翼翼重新放進車里。這位工程師有一點兒權勢欲,但是也只不過是就這些儀器而言。在車前十步我們就應該按照一個無聲的指頭信號向一旁避讓,即使沒有地方可以避讓也得避讓。
在這兩位先生后面行走著那位無所事事的仆人。先生們,一如因知識淵博而理所當然的那樣,早已放下任何高傲的架子,而這位仆人卻似乎集所有高傲于自己一身了。一只手貼在背上,另一只手在前面撫摩著那件號衣的金紐扣或那質地精細的布,他頻頻向左右點頭,就好像我們曾問候過他,如今他在回禮問候,或者就好像我們問候了,但他居高臨下不能加以核實。我們當然不問候他,但人們一看他那副模樣確實幾乎要認為,當礦山經理辦事處的仆人有點兒非同尋常。在他背后我自然禁不住要笑,但是由于即便是一個響雷也不能使他轉過身來,所以他依然作為某種不可理解的東西而受到我們的敬重。
今天干的活不會多;間斷過于頻繁;這樣的視察使大家不能專心致志地干活。望著先生們的背影消失在試用坑道的黑暗中,這簡直太誘人了。我們這個作業班也快下班了;我們將看不到先生們返回啦。
最近的村莊(8)
我的祖父常說:“人生苦短?,F在這在我的記憶中凝聚成為這樣:譬如我簡直不理解,一個年輕人如何能下定決心騎馬去最近的村莊,而不擔心——撇開不幸的偶然事件不談——連尋常人的、幸福生活著的人的一生的時光都遠遠不夠作這樣一趟騎行。”
一道圣旨(9)
皇帝——據說是——給你,單獨給你,給你這個可憐的臣仆,給你這個躲避皇帝的光芒標記卑微地逃至遙遠的遠方的幻影,皇帝在彌留之際恰恰給你下了一道圣旨。他讓使者跪在床前,附耳悄聲對他下了這道圣旨;他非常重視這道圣旨,他讓使者在自己耳邊把它復述了一遍。他點了點頭,以示所說無誤。當著給他送終的滿朝文武大臣們的面——所有礙事的墻壁已拆除,在宏麗嵬嵬的露天臺階上帝國的巨頭們圍成一圈佇立著——當著所有這些人的面他打發走了使者。使者立即上路;一個強壯的,一個不知疲倦的人;他一會兒伸出這只胳膊,一會兒伸出那只胳膊,在人群中開路;他一遇到阻力,便一指胸口的太陽標記;他也就順利前進,誰也不會像他這樣順當的。但是人群眾多,他們的住所沒有盡頭。要是出現空曠的場地,那么他就可以飛奔,不久你就會聽見他的拳頭響亮敲擊你家大門的聲音。但事實卻不是這樣,他白費力氣了;他仍一直在奮力穿越內宮的屋舍;他將永遠穿越不過去;即便他穿越過去了,這也無濟于事;他還得奮力沖下階梯;即便他沖下階梯了,這也無濟于事;這些庭院還得一一跨過;庭院之后還有第二座環抱宮殿;然后又是庭院和臺階;又是一座宮殿;如此重重疊疊,幾千年也走不完;即便他終于沖出最外邊的那座大門——但是這是決計不會發生的事情——他面前也才是國都,世界的中心,堆滿了全城的沉積物。沒有人穿過這里,而且還帶著一個死人的旨意。——可是夜幕降臨時你卻坐在你的窗口并夢想得到這道圣旨。
家長的憂慮(10)
一些人說,Odradek一詞源于斯拉夫語,他們試圖據此來證明這個詞的形成。另一些人又認為,此詞源于德語,只不過是受了斯拉夫語影響而已。兩種解釋都沒把握,這倒是讓人有理由得出這樣的結論:沒有哪種解釋是正確的,用哪種解釋也解不開這個詞的意義嘛。
假如不是真的有一種叫Odradek的有生命之物,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從事這樣的研究了。乍一看它像一只扁平的星狀線軸,它似乎真的繃著線;不過這很可能只是一些被撕斷的、用舊的、打結接在一起的、但也亂纏在一起的線段,其種類和顏色均各不相同。但是這不只是一個線軸,而是從星的中央伸出一根小橫木棒,并且在右角處還有一根小棒接合在這一根上。一邊借助這后一根小棒,另一邊借助這個星的一個尖角,整個線軸就能像有兩條腿似的直立起來。
人們簡直要以為,這個形體從前曾有過某種實用的形狀,現在僅僅是破碎了而已。可是事情似乎并不是這樣的;至少沒有什么這樣的跡象;哪兒也看不到突出部分或斷裂處,可以表明有此類情況;整個物件雖然顯得毫無意義,但就它這種樣子來說它卻是自成一體的。此外,對它也就說不出更詳細的情況了,因為Odradek特別靈活輕巧,是抓不著的。
他交替著待在閣樓、樓梯間、過道和門廳里。有時候他幾個月不露面;他大概遷居到別的人家去了;可是他必然又會回到我們家里來。有時,有人出門,他恰好靠在樓下樓梯欄桿上,于是人們就想和他攀談。人們當然不向他提出難以回答的問題,而是像對待孩子——他的矮小就會誘使人們這樣做——那樣對待他?!澳憬惺裁疵盅剑俊比藗儐査??!癘dradek,”他說?!澳阕≡谀膬??”“居無定所,”他笑了笑說;但這只是一種像是缺肺的人發出的笑聲。它聽起來就像是落葉發出的沙沙聲。談話通常就此結束。而且連這樣的答話也并非總是可以得到的;他常常長時間默不作聲,像他看上去就是的木頭。
我徒勞地思索,他將來會怎么樣。他會死嗎?一切要死亡的東西,以前都曾有過一種目標,一種活動,它在這上面耗盡了自己的精力;這不符合Odradek的情況。這么說來他將來還會在我子子孫孫的腳前帶著拖在身后的合股線咕嚕咕嚕地滾下樓梯的啰?他顯然不傷害任何人;但是他也還會活過我的這種想法卻是一種幾乎令我感到痛苦的想法。
十一個兒子(11)
我有十一個兒子。
老大長得其貌不揚,但誠篤而聰明;盡管如此,我并不怎么器重他,雖然我像喜歡所有其他的孩子那樣地喜歡他。我覺得他的思想太簡單。他既不右看,也不左看,也不遠眺。他沿著他那狹窄的思路不停地兜圈子?;蛘哒f得更確切些,是在不停地旋轉。
老二長得好看,身材修長,體格勻稱;他擊劍時的那個姿勢,看了令人心醉。他也聰明,而且涉世頗深;他見多識廣,所以連家鄉的風土人情,他都顯得比呆在家里不出遠門的人更為熟悉。然而這個長處決不應該僅僅歸功于他經常出門,這決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孩子身上具有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氣質。譬如說吧,有的人想模仿他在空中連續翻滾然后一頭扎進水里的跳水動作,那些人都很賞識他。模仿者有勇氣、有興趣地走到跳板的邊緣,可是他不從那兒往下跳,而是突然坐下,很抱歉地舉起了雙臂?!M管有這種種一切(有一個這樣的孩子,我本來就應該感到慶幸的嘛),我和他的關系上卻并不是沒有陰影。他的左眼略小于右眼,而且老是眨巴眨巴的;當然啰,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缺陷,有這個缺陷,他的面孔倒顯得比沒有這個缺陷更大膽潑辣了,人們只看到他性格中的孤僻高傲,誰也不會介意那只小眨巴眼的。我這個為父的倒是在意的哩。使我感到痛心的當然不是這個身體上的缺陷,我痛心的是某種與他的性格相吻合的恍恍惚惚的神思,是在他血液里游蕩的某種毒素,是他在某種程度上的無能,即不能充分發揚只有我才看到的他的那種稟賦。然而,又恰恰正是這一點使他成為我的真正的兒子,因為他的這個毛病同時也就是我們全家人的毛病。只不過是在這個兒子的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罷了。
老三也長得好看,但那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容貌美。那是歌唱家的容貌美:蜿蜒的嘴唇,迷離恍惚的眼睛;那腦袋,它需要后面有帷幔襯托才會顯出其美來;過分拱起的胸脯;那兩只說伸出就會突然伸出、說放下馬上就放下的手;因為沒有腿勁,兩條腿晃晃悠悠的。況且他的嗓音并不圓潤;能迷惑人于一時;讓行家側耳傾聽;但過一會兒便逐漸輕微以至消失了。——雖然一般來說,有種種因素誘使我炫耀炫耀這個兒子的風采,但是我還是把他藏匿了起來;他自己倒也并不強自為之,但這并非因為他了解自己的缺陷,而是出于天真無知。他必定感到跟我們的時代格格不入;仿佛他雖然是我家里的人,但同時還屬于另一個他永遠喪失了的家庭似的,他經常無精打采的,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興致來。
我的第四個兒子也許是所有的兒子中脾氣最隨和的。他不愧是一個真正的當代之子,坦率直爽,他和大家都很合得來,人人見了他都不由得要向他點點頭。也許是受到了這樣普遍賞識的緣故吧,他的性格變得有點兒輕浮,舉止有點兒放蕩不羈,處事待人有點兒漫不經心。他的某些言論人們時常想加以引用,當然僅僅是某些言論,因為就整體而言,他又是個患著輕浮放蕩癥的病人。他宛如一個姿勢優美地從空中跳下、燕子一樣在空中飛翔、可是隨后卻在荒漠中悲慘地了卻一生的人,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這樣的念頭攪得我看見這個孩子便郁悒不歡。
我的第五個兒子可愛又善良,不輕易許諾,一旦許諾就決不食言;很不起眼,在他身邊簡直會讓人感到自己孤零零的;然而倒頗享有一點聲望。有人要來問我這是怎么回事,那我簡直無以作答。也許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最容易顯出心地純潔的人的不同凡響了,而他正是個心地純潔的人。也許心地太純潔了,對每個人都很友好。也許太友好了。我承認,有人當著我的面稱贊他,我聽了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稱贊像我兒子這樣一個顯然十分值得稱贊的人,這也未免有點太輕巧了嘛。
在所有的兒子當中,我的第六個兒子似乎性情最為憂郁,至少乍一看來,他會給人這樣的印象。一個懦弱而又好饒舌的人。所以拿他沒有辦法。他處在劣勢時便陷入莫名的悲傷之中;一旦占了優勢,他便用喋喋不休的閑扯來保持這種優勢。然而我不否認他有某種會忘掉自我的激情;他常常在大白天夢幻似的苦思冥想。沒有病——他身體好著呢——可是有時,尤其是在黃昏,他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但不用去攙扶他,不會跌倒的。這一現象也許由他身體發育方面的缺陷造成,就他的年齡而言他的個子太高了。這使他的整個形象顯得不漂亮,盡管個別部位,例如手和腳長得出奇的好看。此外,他的前額也不好看;皮膚似乎有點兒起皺,骨頭也顯得有點皺縮。
跟別的兒子相比,第七個兒子和我最親近了。大家賞識不了他;他那種特殊的詼諧世人都不理解。我并不過高估計他;我知道,他夠渺不足道的了;如果世人除了不能賞識他這個毛病以外沒有其他的毛病,那他們倒都可謂是白璧無瑕了。可是在家里我卻離不開這個兒子。他既帶來不寧,也帶來對傳統觀念的敬畏,他把這兩種東西,至少在我的感覺來說是如此,糅合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整體。誠然,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能拿這個整體派什么用場;他不會去推動未來的車輪前進的;但是他的這種天賦很令人鼓舞,很有希望。我希望他會有孩子,好傳宗接代??上н@個愿望似乎難以實現。他懷著一種自我滿足的心情獨自一人東逛西蕩,并不為女孩子的事操心,不過倒也從來沒有心情不愉快的時候。他的這種自我滿足的情緒雖然為我所理解,但卻不是我所希望的,他周圍的人對此當然很不以為然。
我的第八個兒子叫我操心了,我還真說不上這是什么原因。他像個陌生人似的望著我,我卻覺得他與自己有著親密的父子骨肉情誼。時光已經磨平了許多痕跡;而在從前,我一想起他便會突然渾身顫抖起來的。他走他自己的路;斷絕了和我的一切來往;他那個硬腦殼,他那個矮小而肌肉發達的身體——只有他那兩條腿小時相當單薄,不過可能在這段時間里已經長好了吧——不管去哪兒,他準保都會闖出一條路子來的。我不時想叫他回來,問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他這么疏遠父親,他到底想干什么??墒侨缃袼寻l展到這個地步,這么多的時光已經消逝,現在也只好聽其自然了。我聽說他是我的兒子們當中惟一蓄連鬢胡子的;對這么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來說,好看當然是好看不了的了。
我的第九個兒子風度翩翩,有著專為女人生就的那種甜蜜的目光。甜蜜得連我這個明明知道只要用一塊濕海綿就足以將這奇妙的神采抹掉的人也不時受到誘惑。而這個孩子的特殊之處就在于,他絲毫也不想引誘人;能一輩子躺在沙發上,將他的目光虛擲在天花板上,或者最好是垂下眼皮閉目養神,他也就會心滿意足了。他這樣美滋滋躺著的時候,他便喜歡談話,而且談吐不俗,言簡意賅;不過話題卻只能限于狹窄的范圍內;一越出這個范圍,他說起話來便空空洞洞,而由于范圍狹窄他又難免要越出范圍。人們會示意阻止他講話的,倘若人們有一線希望,覺得這充滿睡意的目光會覺察這手勢的話。
我的第十個兒子被認為是個不誠實的人。我不想完全否認這個毛病,也不想完全加以認可??梢钥隙ǖ氖?,誰看見他帶著與他那個年齡極不相稱的威嚴神態走過來,看見他身穿紐扣總是緊緊扣住的大禮服,頭戴雖舊但卻仔細刷過的黑禮帽,面孔呆板毫無表情,下巴略向前伸,眼皮成拱形沉甸甸壓住眼睛,兩個手指頭時不時就要摸摸嘴唇——誰看見他這副模樣,誰就會想,這是一個極端虛偽的人。不過,你還是聽聽他說話吧!明智;慎重;簡潔;探討起問題來語言尖刻而生動;與整個世界有著驚人的、自然而又愉快的一致;一種必然會使人挺直脖子、昂起頭來的一致。許多人自以為很聰明并因此而厭惡他的外貌,他卻用他的言語將這些人強烈地吸引住了。可是也有人并不介意他的外貌,但是卻覺得他的話虛偽。我,作為父親,不想在這里妄加斷語,然而我必須承認,后一種評論者無論如何比前一種評論者更值得注意。
我的第十一個兒子身體嬌嫩,大概是我所有的兒子中最虛弱的了;但他的虛弱有迷惑力;這就是說,他有時會顯得強健而果斷,然而即便在這種時候那虛弱也帶有某種根本性的意義。但那并不是那種令人感到羞恥的虛弱,而只是在我們這個地球上令人覺得是虛弱的某種特性。譬如鳥兒起飛前的那種狀況,那搖晃、那猶豫不定和撲棱翅膀,不也是虛弱嗎?我兒子所表現出來的就是這類特性。這樣的性格當然使父親感到不高興;它們顯然是以毀滅家庭為其宗旨的。有時他看著我,瞧那眼神仿佛他想對我說:“我會帶你一起去的,父親。”于是我想:“你這個不孝兒,我才不信你這一套呢。”而他那眼神似乎又在說:“那么我就甘心情愿當這個不孝兒吧?!?/p>
這就是我的十一個兒子。
殺兄(12)
現已查明,兇殺案是這樣發生的:
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大約九點左右,兇手施馬爾躲在街角,被害人韋澤從他的辦公室所在的小巷拐進他所住的小巷必然由這兒經過。
夜晚寒氣襲人。但施馬爾只穿一件單薄的藍制服,短上衣沒有扣上紐扣。他一點也不覺得冷;他也不停地走動。他的殺人兇器,半似刺刀,半似菜刀,他一直毫不掩飾地緊緊握在手中。對著月光察看刀刃;刀刃閃閃發光;施馬爾還嫌不夠,他舉刀猛砍路面的磚石,砍得火花四迸;他也許感到后悔;為了彌補損失,他彎腰抬起一只腳,像拉提琴那樣把刀在靴底上來回摩擦,一邊聽著刀在靴子上的摩擦聲,一邊留意著那條決定命運的小巷。
市民帕拉斯就在附近從他所住的三層樓的窗口注視著這一切。為什么任它發生而不加阻止呢?探索一個人的本性吧!衣領翻起,睡袍用帶子系在肥胖的身體上,搖著頭,他朝下看。
再過去五幢房子,在他的斜對面,韋澤太太穿著睡衣,披著狐皮大衣,正在朝窗外張望,等待著她那今天比平時晚歸的丈夫。
韋澤辦公室門上的吊鈴終于響了,聲音過于響亮,不像門鈴,它響徹全城,直達天空,而韋澤,在這個勤奮的夜晚還干活的人,則正從那幢房子走出來,不過這一點在這條小巷里還不為人所見,只是由鈴聲作了通報而已;不一會兒巷子里就響起了他那沉重的腳步聲。
帕拉斯遠遠地向前探出身去,生怕錯過了什么。韋澤太太聽到鈴聲便放了心,把窗戶砰的一聲關上了。施馬爾卻跪下去,將身上僅裸露在外的臉緊貼在鋪石路面上;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施馬爾卻渾身冒熱氣。
正是在兩條街分岔的拐角處,韋澤停下來了,只把手杖伸到那邊的巷子里,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時心血來潮。夜空呈現出一片墨藍和金黃色,吸引了他。他一無所知地凝望這夜空,他一無所知地掀開帽子撫摩頭發;天空沒有顯示任何征兆警示那即將降臨的厄運,萬物都停滯在其毫無意義、玄妙莫測的位置上。韋澤向前走去,這本是很合乎情理的,但是他卻是朝著施馬爾的刀口走去。
“韋澤!”施馬爾大喊一聲,踮起腳尖,伸出胳臂,猛將刀子砍下,“韋澤!朱莉亞白等了!”施馬爾對準韋澤的咽喉左一刀右一刀,第三刀深深扎進他的腹部。水耗子,被剖開肚皮時,發出一種類似韋澤這樣的聲音。
“了結啦,”施馬爾邊說邊把刀,把這多余的、血跡斑斑的累贅朝最近一幢房屋的正面扔去。殺人多快活??!看著別人流血,多么輕松,多么興奮!韋澤,老夜游神,朋友,酒友,你正慢慢滲進陰暗的馬路土地。你何不干脆就是一個灌滿血的氣泡,我只要往上一坐,你就會完全消失。并非一切都會實現,并非一切美夢都會成真,你的沉重的殘骸就躺在這里,對任何踢踹充耳不聞啦。你又何必提出這無聲的問題?
帕拉斯,心亂如麻、毛骨悚然,站在突然打開的自家雙扇門門口?!笆R爾!施馬爾!我全看見了,什么也沒遺漏?!迸晾购褪R爾彼此審視著。帕拉斯滿臉得意,施馬爾木然無言。
韋澤太太夾在一大群人中間急忙跑過來,一張臉因驚嚇而變得十分蒼老。皮大衣敞開,她撲到韋澤身上,這個穿睡衣的身體屬于他,像一座墳墓上的草地那樣罩在這一對夫婦身上的皮大衣屬于人群。
施馬爾,勉強忍住最后一陣惡心,把嘴壓在警察的肩上,警察步伐輕盈地把他帶走。
夢(13)
約瑟夫·K做了一個夢:
一個晴朗的日子,K想散步??墒撬麆傔~出兩步,就來到了一座公墓。那兒有精巧的、不切實際地迂回曲折的道路,可是他在一條這樣的道路上搖搖晃晃地滑行著,仿佛漂浮在一條湍急的河流上。老遠他就注意到了一座新堆積起來的墳丘,他想在那座墳旁歇歇腳。這個墳丘簡直對他有一種吸引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滑到那兒去。但是有時候他又幾乎看不見那座墳丘,因為有幾面旗幟遮住了他的視線,它們翻卷著,猛力地互相拍擊著;雖然看不到旗手,但仿佛聽到那兒有一片歡呼聲。
就在他尚還把目光投向遠方的時候,他突然看到那同一座墳丘就在自己身旁的路邊,甚至幾乎已經在自己身后。他急忙跳進草叢。由于路在他的跳出去的腳的下面繼續飛馳,他一個踉蹌,正好跪倒在那座墳丘前。兩個男人站在墳后,把一塊墓碑舉在他們中間;K剛一出現,他們就把墓碑砸進地里,墓碑便牢牢地豎立在那里。從灌木叢中立刻走出來第三個男人,K立刻認為這是一位藝術家。他只穿著褲子和一件紐扣沒扣好的襯衣;他頭上戴著一頂天鵝絨便帽,手里拿著一枝普通鉛筆,他一邊走近過來一邊就用它在空中畫圖像。
這時他動筆在墓碑上寫字;墓碑很高,他根本用不著彎腰,但得探身向前,因為墳丘把他和墓碑隔開,而他又不想踩這墳丘。所以他就踮起腳尖,用左手撐住墓碑石的平面。他以其精湛的技藝,成功地用那支普通的鉛筆寫下了金色的大字;他寫道:“這里安息著——”每個字都顯得那么清晰和優美,刻得深深的,金光閃閃。當他寫過這兩句話后,他回頭看了看K;而K呢,他想知道銘文的進展情況,他不怎么在意那個人,而是只看著墓碑石。果然那個人又開始繼續往下寫了,但是他卻寫不下去,有某種障礙,他放下鉛筆,再次向K轉過身來。這時K也看著這位藝術家并發現此人非常局促不安,但不能說出局促不安的原因。他先前的那股輕松活潑勁兒完全消失不見。K也因此而局促不安起來;他們彼此無可奈何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存在一種討厭的誤解,誰也消除不了這誤解。這時墓地教堂的小鐘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但是藝術家舉起手揮了揮,鐘聲就停止了。片刻過后它又響起;這一回聲音很小,沒有怎么要它停,它卻立刻中斷了;就好像這一回它只想試試自己的音色。K對藝術家的處境感到難過,他哭了起來,抱頭嗚咽了很久。藝術家等到K平靜下來后決定還是要繼續寫下去,因為他找不到別的出路。他最初的輕輕一筆使K轉悲為喜,但是藝術家顯然是極其勉強地寫出這一筆的;字體也不再那么優美灑脫,尤其是似乎沒了金色,筆的走勢蒼白而缺乏自信,字母只是變得很大。那是一個J(14),就在這個字母快要寫完的時候,藝術家怒氣沖沖用一只腳踩進墳丘,踩得泥土四下里往空中飛濺。K終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沒有時間求他原諒了;他用十個指頭刨土,泥土松軟很好刨;一切都似乎是事先準備好了的;表面薄薄的一層土只是做做樣子。就在它下面一個大洞張開,洞壁陡峭,K被一股平緩的氣流在后背上一擰墜入這個洞穴。但是就在他人在下面,腦袋還豎立在脖子上,已經被這深不可測的深淵接納的時候,上面他的名字用強勁的花體字疾書在那塊墓碑上。
他為這景象所陶醉,便醒了過來。
致某科學院的報告(15)
高貴的科學院的先生們:
諸位要求我向科學院提交一份關于我過去的猿猴生活的報告,我感到十分榮幸。
遺憾的是我無法按此精神滿足這一要求。我脫離猴類已近五年,從歷書上看這段時間也許很短,但像我所做的,一路過來猶如快馬飛奔,無限漫長;一段段路程上有優秀人物、忠告、喝彩和管弦樂陪伴著,但從根本上來說是孤獨的,因為所有的陪伴——仍借用形象的語言來說——都在離柵欄很遠的地方就停止了。如果我當初固執己見地抱住我的來歷不放,囿于青年時期的回憶,那么就不可能取得這一成就。不固執己見恰恰正是我自愿承擔的最高信條;我這自由的猴類甘心接受這一約束。但是因此記憶也就越來越淡薄。如果說起初我可以自己決定是否通過天空在地面上方構成的這整座大門返回的話,那么隨著我被鞭策向前進化,這扇大門同時變得越來越低矮和窄小;我在人類世界中覺得更舒適和親近;從我的過去向我吹來、令我背脊戰栗的風暴減弱了;今天它僅僅是吹涼我腳后跟的一陣清風而已,而遠方的那個窟窿——這陣清風從它那里刮來,我當初從它那兒進來——則已經變得如此之小,以至于我即便有足夠的力量和意志一直跑回到那里,我也得剝掉自己身上的一層皮才能穿過那個洞口。坦率地說,雖然我喜歡選用形象的語言表述這些事物;坦率地說,我的先生們,你們的猿猴生活,只要你們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對于你們而言不可能比我的猿猴生活對于我而言更遙遠??墒窃诘厣闲凶叩娜?,個個腳后跟發癢;不論是小小的黑猩猩,還是偉大的阿喀琉斯(16)。
但是我也許能夠在最狹隘的意義上回答你們的詢問,而且我甚至很樂意這樣做。我所學習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表示坦誠;但愿今天,當我達到我的事業的頂點的時候,除了和諸位初次握手之外,我還能開誠布公地說上幾句話。我要說的對于科學院來說將不具有什么實質性的新東西,離人們要求于我的,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的相去甚遠——不過,不管怎么說,它總算還可以揭示使一只從前的猴子闖入人類世界并在那里安身立命的準則的吧。但是,要不是我對自己十分有把握,要不是我在文明世界所有雜耍舞臺上的地位已達到牢不可破的地步,那么連下面這些微不足道的話我也不會說的:
我來自黃金海岸。關于我是怎樣被人捕獲的,這個我得借助旁人的報告來加以說明。晚上哈根貝克公司的一支狩獵探險隊——順便提一下,打那以后我已經和探險隊隊長一起喝過好幾瓶上好的紅葡萄酒——埋伏在岸邊叢林中,這時我正和一群同類去飲水。人們開槍,我是惟一被擊中的,我身中兩槍,一槍打在面頰上,傷得不重,但留下一大塊再也不長毛的紅疤,它使我得了紅彼德這個令人反感、毫不恰當、簡直可以說是由一只猴子發明的名字,就仿佛我和那只剛死不久、有些名氣、受過訓練的猴子彼德惟一的區別就是面頰上的這塊紅疤似的。這是順便說及。第二槍打在我臀部下方。傷得不輕,使我至今走路還有點兒瘸。最近我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這是一萬個不負責任地拿我大做文章的無聊文人中的一個寫的,說是我的猴子本性還沒有完全被克服;證據就是,每逢有人來訪時我總是喜歡脫下褲子讓人看子彈的射入處。這個家伙寫字的手指頭真該一根一根地給子彈打掉。我,我愛在誰面前脫下褲子就可以在誰面前脫;人們無非是將會在那里看到一塊整潔的毛皮和一個一次——讓我們在這里為了一個確切的目的選用一個確切的詞兒,但這個詞兒不應受到曲解——違法的射擊留下的傷疤。一切都顯而易見,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在需要說明真相的時候,每一個具有高尚節操的人都摒棄最文雅的舉止。相反,倘若那個文人在客人面前脫下褲子,那情形當然就不一樣了,而他沒有這樣做,我愿說這是理智的表現。但是既然如此,他就也不應該用他那種細膩的感情來管我的閑事。
在那一陣射擊之后,我在——從這時開始我逐漸有了自己的記憶——哈根貝克輪船中艙的一只籠子里醒過來。這不是四面有鐵柵的那種籠子,而是只有三面是鐵柵,一面釘牢在一只木箱上,木箱成了籠子的第四面。整個籠子既矮又窄,既站不直,也坐不下,因此我彎著不住打顫的膝蓋半蹲著,而且由于我起初大概不想見任何人,只想呆在黑暗中,所以我就把臉朝著木箱,我的后背被鐵柵嵌進肉里。人們認為在最初階段這般照管野生動物是有好處的,我今天根據我的切身體會無法否認,從人類的角度來看情況確實如此。
可是我當時是生平第一次沒有出路;至少往前走走不通,我前面是木箱,木板一塊連著一塊。雖然木板之間從上到下有一條縫,剛發現時我還懵懵懂懂喜沖沖地吼了一聲,可是那條縫小得連尾巴都塞不進去,而且用盡猴子的全部力氣也掰不開。
據說我異乎尋常地很少吵鬧,這是人們后來告訴我的,人們從中推斷出,我不是很快就會死掉,訓練起來可以得心應手,如果我能夠安然度過第一個危險期的話。我平安度過了這個時期。低聲啜泣,痛苦地尋找跳蚤,懶洋洋地舔食椰子,用腦袋撞箱子,看到有人走近就吐舌頭——這些就是我在新生活中最初的活動。但是在從事所有這些活動時只有這一個感覺:沒有出路。今天我當然只能用人類的語言描述當初猴子的感覺并因此不能把這種感覺描繪正確,但是即使我已不能再現那舊有的猴子真實,至少在我的描述的方向中存在著這種真實性,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要找到一條出路。
迄今為止我曾有過那么多的出路,如今卻一條也沒有了。我寸步難行。倘若有人用釘子把我釘住,我的遷徙自由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更小。這是為什么?你就是抓破腳趾間的肉,也不會找到原因。你就是用后背死勁兒頂鐵柵,直到自己差點兒被勒成兩半,也不會找到原因。我沒有出路,但必須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因為沒有出路我就沒法活。老是挨著這木箱壁——我就死定了。但是在哈根貝克公司猴子就該挨著木箱壁——那么我就不當猴子好啦。一個清晰而美好的想法,我準是不知怎么的在我的肚子里想出來的,因為猴子用肚子思維。
我擔心人們不太明白我所說的出路是什么意思。我按其最平常、最完整的意思使用這個詞兒。我有意不說自由,我并不是指在各方面都自由自在的這種偉大的感覺。作為猴子我也許了解這種感覺,而且我曾結識過渴望它的人??墒蔷臀叶?,不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不要求自由。順便說一句:在人類中間人們太過于頻繁地用自由來欺騙自己啦。正如自由可算是最崇高的感情一樣,相應的錯覺也可算是最崇高的感情。我在雜耍劇場登臺演出之前常??匆粚λ囆g家在天花板下表演空中飛人。他們來回搖擺,蕩來蕩去,他們跳躍,他們相互飄蕩進對方懷里,一個用牙齒叼住另一個的頭發。“這居然也是人類的自由,”我想,“專橫跋扈的動作?!睂ι袷ゴ笞匀坏哪蟪爸S!如果讓猴類看到,沒有哪幢房屋不會被它們笑塌。
唔,我不要自由。只要一條出路。要是我到了隨便哪一個地方,我就不想被一面木箱壁或相似的什么東西拘留住,而是要有一條出路,右邊,左邊,不管去哪兒,我不提別的要求,哪怕出路只是一種錯覺,這要求不高,錯覺就不會更大。往前走,一個勁兒往前走,只要不高舉雙臂,一動不動地緊挨一面箱壁站著。
今天我看清楚了:倘若不是保持了內心最大程度的平靜我是永遠也實現不了這個目標的。的確,我能有今天,也許全得歸功于我上船后頭幾天內心感到的那種平靜。但是這種平靜我又得歸功于船上的人們。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是好人。時至今日,我還很樂意回想起當初我半睡半醒時在我耳邊回響的他們那沉重的腳步聲。他們習慣于不論做什么事都慢。如果一個人想揉眼睛,他就像舉一個懸著的杠鈴那樣舉起手來。他們的玩笑粗俗,但真誠。他們的笑聲總是混雜著一陣聽起來嚇人、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咳嗽聲。他們嘴里總有什么東西要吐,往哪兒吐,這對他們來說是無所謂的。他們總是埋怨我把跳蚤傳給他們,但是他們從不因此而真生我的氣;他們知道,我的毛皮愛生跳蚤,而跳蚤會跳,他們也就容忍了。他們不當班的時候,有些人有時就圍成半圓形坐在我周圍;他們不大說話,只是互相嘰嘰咕咕,伸直四肢在木箱上抽煙斗。只要我有一點動靜,他們就拍膝蓋,時不時還有人拿一根棍子,我哪不舒服便在那兒給我搔癢。如果今天有人邀請我坐這條船出航,我定會拒絕這一邀請,但是同樣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條船的中艙中將不會只是沉浸于可恨的記憶中。
主要是我在這些人當中獲得的平靜阻止我有任何逃跑的企圖。今天看來,仿佛當時我至少還預感到,如果我想活,我就得找到一條出路,但這條出路不可能通過逃跑來獲得?,F在我不再知道當時是否有可能逃跑,不過我相信這是可能的,一只猴子總是有可能逃跑的。今天我用牙齒咬開一顆普普通通的核桃都得小心謹慎,但是當初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準能咬斷籠門的鎖。我沒有那樣做。那樣做又會有什么好處呢。頭剛伸出去,就又會被抓住,被關進一只更糟糕的籠子里,或者我可以偷偷逃到其他動物那兒去,比如鉆到我對面的蟒蛇中去,在它們的擁抱中斃命,或者我竟然能溜上甲板,跳入水中,然后在大海上晃蕩一會兒,淹死。絕望的掙扎。我當時并不像人那樣會算計,但在周圍環境的影響下,我的行為好像都是算計好了似的。
我并不算計,但是我從容地觀察著。我眼看著這些人走來走去,總是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動作,我常常覺得好像這只是一個人。是這個人或這些人在不受阻撓地行走。一個崇高的目標在我心頭漸漸產生。沒有人向我許諾,如果我變得和他們一樣,鐵柵就可以打開。人們是不會作出這種顯然無法履行的諾言的。但是如果人們履行諾言,那么諾言也會事后在人們從前曾尋找過它們的地方出現。這些人本身身上沒有什么很吸引我的東西。假如我是已提及的那種自由的擁護者,那么我寧愿葬身大海,也不愿選擇這些人的目光向我指明的出路。
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在想到這些事情之前就已觀察他們很久,是大量的觀察才促使我選擇了這個明確的方向。
模仿這些人真是容易得很。吐唾沫我在頭幾天里就已經會了。后來我們就互相朝對方的臉上吐;區別只在于事后我舔干凈我的臉,他們卻不。煙斗我很快就抽得像個老手,后來每當我還用拇指按按煙袋鍋的時候,整個中艙就會歡呼;只是空煙斗和塞滿的煙斗有什么區別,這一點我很久都不明白。
最讓我傷腦筋的是燒酒瓶。那種氣味叫我難受,我盡力克制自己,但是花了好幾個星期我才做到這一點。奇怪的是,人們對待這些內心斗爭比對待我的別的什么表現更認真。在我的記憶中我也不區分這些人,但是其中有一個人,這個人老來,獨自一人來或和同伴一起來,白天來,黑夜來,什么時候都來;他拿著酒瓶走到我面前并給我授課。他不理解我,他想解開我的生存之謎。他慢慢地拔去瓶塞,然后望著我,看我是否領會;我承認,我總是懷著狂熱和急切的心情聚精會神地注視他;在整個地球上沒有哪個為人師者找得到這樣一個學做人的學生。瓶塞拔去后,他將瓶子舉到嘴邊,我的目光一直追隨他直至他的喉嚨;他點點頭,對我表示滿意,并把酒瓶放到唇邊;我,因自己逐漸開竅而欣喜若狂,一邊尖叫一邊渾身上下亂抓亂撓;他高興了,把瓶子舉到嘴邊喝了一口;我,急不可待拼命想模仿他,在籠子里撒了泡尿,這又使他大為滿意;這時他就把酒瓶舉得離自己遠遠的,又猛地往上一舉,以夸張的姿勢示范性地一仰脖子,一口氣把酒喝干。我,讓過分強烈的渴望弄得疲憊不堪,再也無法跟著做下去并軟綿綿地靠在鐵柵上,而他則因此而結束了這堂理論課,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并咧著嘴笑了笑。
現在才開始實際訓練。我是不是已經被理論課搞得太累了?沒錯,是太累了。我命該如此。盡管如此,我仍然竭盡全力去接遞過來的酒瓶,哆哆嗦嗦地拔去瓶塞;隨著拔瓶塞的成功,拔除新的力量漸漸生成;我舉起酒瓶,與示范動作已經幾乎分毫不差;我把酒瓶放到嘴邊,然后——然后厭惡地,厭惡地,盡管瓶子是空的,里面只還有那氣味,然后我就厭惡地把它扔到地上。令我老師感到傷心,令我自己更感傷心;扔掉酒瓶后我也不忘記用優美的姿勢摸摸肚子和咧著嘴笑,然而這卻既寬慰不了他也寬慰不了我。
訓練課就這樣頻頻進行。我的老師真了不起:他不生我的氣;他有時用燃著的煙斗燙我的毛皮,直到我很難夠得著的什么地方開始冒煙,但是隨后他又會自己用他那只慈愛的大手把它撲滅;他不生我的氣,他認識到,我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與猴子的本性作斗爭,而我則更任重道遠。
可是后來這對他和對我來說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勝利?。阂惶焱砩希诖笸V眾之下——也許是一個慶典,留聲機唱著,一位軍官在人群中踱著步——就在這天晚上,我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只無意中放在我籠子前的燒酒瓶,在在場人越來越大的關注下合乎規范地拔去瓶塞,將瓶口放到嘴邊,毫不遲疑,沒有咧嘴,活像個喝酒的行家,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咕嘟咕嘟地把酒喝了個精光,不再是由于絕望,而是像藝術家那樣把瓶子扔掉;雖說忘了揉肚子,但是由于我沒有別的辦法,由于我急不可耐,由于我暈暈乎乎,我竟簡單明了地喊了聲“哈啰”,發出了人的聲音,憑著這聲呼喊躍入了人類社會并感覺到人們的回音?!奥牥。f話了!”這回音猶如在我的整個汗淋淋的身體上的一個親吻。
我再說一遍:模仿人類對我并沒有什么吸引力,我之所以模仿,是因為我在尋找一條出路,沒有什么別的原因。即便那次勝利也還是遠遠不夠的。我很快又失去了那種聲音,幾個月后它才出現;對燒酒瓶的反感甚至變本加厲。不過我的方向卻是一勞永逸地定下來了。
當我在漢堡被交給第一個馴獸人時,我很快就認識到在我面前有兩條路:動物園或雜耍劇場。我沒有猶豫。我對自己說:要盡力爭取進雜耍劇場,這就是出路;動物園只是一只新籠子;你一進去,你就完了。
于是我就學習,我的先生們。啊,當你不得不學習時你就會學習,當你想尋找一條出路時你就會學習;你會不顧一切地學習。你會用鞭子來鞭策自己;稍有反抗你就會撕咬自己。猴子天性飛速地離我而去,致使我的第一位老師自己因此而幾乎染上猴性,不久就不得不放下教鞭并被送進一家精神病院。幸虧他不久之后就出院了。
可是我累垮了許多老師,有幾個甚至是同時累垮的。后來我對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大的把握,公眾關注我的進步,我的前途開始變得光明燦爛的時候,我就自己聘請老師,讓他們坐在五間彼此相接連的房間里,我不停地從這間跳到那間,同時向他們領教。
這些進步!知識的光芒從四面八方射進正在開竅的腦子!我不否認,這使我感到幸福。但是我也承認,我并沒有過高估計這一點,當時沒有,現在更不會。我作出了至今舉世無雙的驚人努力,達到了一個歐洲人的平均文化水平。這本來也許根本沒什么了不起的,但是這卻仍然有一定意義,因為這幫助我走出牢籠,為我開辟了這條特殊的出路,這條人的出路。德國有句絕妙的俗語:溜之大吉。我已經這樣做了,我已經溜之大吉。我沒有別的辦法,總是在自由不可選擇的前提下。
回顧我的成長道路,總結迄今已達到的目標,我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心滿意足。雙手插在褲兜里,酒瓶放在桌子上,我半躺半坐在搖椅里,望著窗外。有客來訪,我以得體的方式接待。我的經紀人坐在外屋;我一按鈴,他便進來聽候我的吩咐。晚上幾乎都有演出,我的成功可以說已登峰造極。深夜我從宴會、學術性聚會、社會聚會回家時,會有一只半馴化的小母猩猩在等候我,我按照猿猴方式從她那里享受快樂。白天我不愿見她;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惘的已馴服的動物的那種瘋癲神情,這只有我才看得出來,我無法忍受。
總的說來,我無論如何已經達到了我想達到的目標。不要說這不值得費這個勁兒。再者說,我不想作出人的判斷,我只是想傳播知識,我只是作報告,對你們,高貴的科學院的先生們,我也只是作了一個報告。
(1) 本篇寫于1917年2月,見之于《八開本筆記本》第一本,同年7、8月份發表于《馬爾斯雅斯》雜志創刊號。
(2) 這篇夢幻性小說也是作者自己最喜愛的短篇之一,估計寫于1917年,次年首次發表在萊比錫《新創作》年鑒上,1919年與其他13個短篇集成同名小說集出版。
(3) 本篇作于1917年1、2月,1919年首次發表在《鄉村醫生》中。
(4) 本篇見之于作者《八開本筆記本》第六本,約寫于1917年3、4月,發表于同年7、8月《馬爾斯雅斯》創刊號。
(5) 本篇是《訴訟》中的一節,1916年首次發表,后收入短篇集《鄉村醫生》。
(6) 本篇見之于《八開本筆記本》第一本,約寫于1917年2月,1917年10月初次發表,1919年收入《鄉村醫生》。
(7) 本篇為短篇集《鄉村醫生》中的一篇,約成稿于1917年初。
(8) 本篇作于1917年1、2月。最早的標題為《騎馬人》,后曾改為《短短的時間》。據說卡夫卡系受老子《道德經》18章中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啟發而作。1919年發表在《鄉村醫生》中。
(9) 這是《中國長城建造時》中的一個片斷,作者生前將它抽出單獨成篇,收入小說集《鄉村醫生》,寫于1917年3、4月間。
(10) 本篇約寫于1917年夏,后由作者收入《鄉村醫生》,于1919年出版。
(11) 本篇約寫于1917年,1919年與其他十三篇小說一起集成《鄉村醫生》出版。據布羅德說,卡夫卡曾說過,《十一個兒子》就是他正在創作的十一個故事,即《鄉村醫生》集中的十一個短篇。
(12) 本篇約寫于1917年2月以前,同年7、8月間發表。
(13) 本篇作于1914年12月。1917年首次發表在布拉格出版的作品集《猶太人的布拉格》中。
(14) J是Josef(約瑟夫)的開頭字母。
(15) 這篇寓言小說寫于1917年5、6月間,見于《八開本筆記本》第二本,1917年10月發表于《猶太人》雜志,后于1917年收入短篇集《鄉村醫生》。
(16) 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童年時曾被母親捏住腳浸入冥河水中,使他周身刀槍不入,只有腳跟沒有沾到冥河水,成了他身上惟一致命的弱點,后來他就因暗箭射中腳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