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譯文40)
- 卡夫卡
- 4052字
- 2021-09-03 20:06:39
譯本序
這本《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是根據保羅·拉貝(Paul Raabe)所編、費舍爾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卡夫卡短篇小說全集》,并參照了漢斯蓋爾德·科赫所編、費舍爾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卡夫卡全集十二卷》中的第五卷《一次戰斗紀實》和第六卷《中國長城建造時》版本譯出。
卡夫卡的第一批作品(第一輯《觀察》中的一些短篇)是一些簡單的內心獨白,作者只是表達了自己的印象和感覺。從1912年的《判決》開始,卡夫卡的創作開始進入成熟期和旺盛期。卡夫卡本人既沒有完成,也沒有編輯他的大部分作品。他的三大部長篇小說《失蹤者》、《訴訟》和《城堡》全都是未完成作品,由他的摯友馬克思·布羅德編輯出版,只有那些生前發表的作品才是他所完成的惟一達到正常故事篇幅的敘述文字。
不少評論家認為,卡夫卡的作品可稱之為“由隱喻偽裝起來的精神自傳”,這是不無道理的。在1914年8月6日的日記中,卡夫卡特別提到這一點。他認為自己想表達“夢幻式的內心生活”的意識已經阻礙了他所有其他興趣和才華,成為惟一能使他得到充分滿足的品性。確實,卡夫卡作品的夢幻性給每一位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謎一樣的暗示是這些作品最顯著的特點,它們就像夢一樣逼著人們去作出解釋,但又不提供答案,而且絕不是夢的簡單復制。若是孤立地看卡夫卡的作品,卡夫卡的任何一篇作品都會使讀者困惑不解,但是如果把它們聯系起來看,并考慮到他個人的狀況,那么那些形象的性質和含義就清楚了。個別作品就會變成同一個主題——作者的內心自傳——的各種變形,成為這個主題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階梯。
評論家們普遍認為,卡夫卡成熟作品有三個明顯的發展階段。在他成熟后的第一階段(1912—1914),主人公壓制自己的內心真實,但真實卻災難性地爆發出來——譴責、判決并毀滅他,產生了卡夫卡最具戲劇性、最流行的關于罰與死的極富感染力的小說——《判決》、《變形記》、《訴訟》以及部分《在流放地》,而《失蹤者》則是“天真的”、“烏托邦”的相對物。第二階段(1914—1917)從《在流放地》開始以及后來收集在《鄉村醫生》里的一些寓言式小故事,其中包括《在法的大門前》和《致某科學院的報告》等。在這個階段,卡夫卡以超脫的觀點來觀察和思考自我與真實之間的那種荒謬脫節。最后的階段也是卡夫卡最偉大和最深刻的階段,它包括《饑餓藝術家》這個集子里的四篇小說,未完成的中篇小說《一條狗的研究》和《地洞》以及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城堡》。這個階段的最重要的三部作品——《饑餓藝術家》、《女歌星約瑟芬或耗子似的聽眾》和《城堡》充分展現了卡夫卡的“懲罰性幻想作品”的典型特征。
《判決》是卡夫卡在形式上趨于成熟的轉折點和“突破口”,他視之為自己第一個懲罰性幻想作品。主人公格奧爾格·本德曼試圖與父親抗爭,戰勝父親,但終歸失敗,并因此受到駭人的懲罰。父親的譴責證實了格奧爾格的全部意識是罪過和自欺的。這一譴責搗毀了他錯誤的自我估價。通過被搗毀的表層,這一譴責達到并暴露了格奧爾格隱藏起來的孩子般的自我。他急于服從并且執行了父親判決的死刑,從而再度成為從前的他,內在的分裂消失了,和諧重又復歸。
《變形記》中妹妹的判決和《判決》中父親的判決是一致的,不過更加明確,它是全家和生命本身通過妹妹之口的判決。兩個故事都以主人公表示真心同意去死而結束,兩位主人公都通過死成為真正的兒子和真正的自己。
在《在流放地》中,卡夫卡把前面兩篇懲罰性幻想作品中暗藏的思想系統化了。行刑機器在六個小時的肉體折磨和虐待后取得了對死的贊同,這正是家庭的判決在卡夫卡前面兩個主人公身上產生的效果。父親的判決和家庭的一致同意發展成了刑法制度,發明和使用行刑機器的老司令官成了《判決》、《變形記》中具體的父親和《訴訟》及其后來作品中抽象的法和集團的無名權威之間的一個明顯的中間環節。流放地是卡夫卡從經驗的家庭擴展到后期作品所關注的社會、國家、人類這個過程中邁出的第一步。
《鄉村醫生》以召喚醫生看病的夜半鈴聲開始,可是他的馬卻已經死于奔命,他無法出診。在無可奈何中他無意識地走到已被忘卻的豬圈前,放出了粗鄙的馬夫和一隊“非塵世的馬”,還放任馬夫占有了使女;和他口頭上的抗議相反,醫生實際上是把使女留給了馬夫,作為馬夫幫忙的代價。
粗鄙的馬夫對小說主人公鄉村醫生起著決定命運的作用。醫生從未留意這個使女,一旦她引起了他的欲望,馬夫便跨出醫生棄而不用的豬圈,企圖占有她。所以,馬夫其實是醫生已被忘卻的意識底層的盤踞者,他體現著醫生的棄而不用的性欲。兩幢房子形象地代表了醫生生存方式的兩個相反的方面。在他自己的房子里,在他自我的房子里,他放棄了情欲滿足的可能;在另一所房子,在病人的房子里,他獻身藝術,對付人類先天的創傷。主人公的矛盾心理在于他在哪一邊也得不到滿足。在家里,他把使女犧牲給使命;在目的地,他后悔付出的代價。醫生的分裂狀態和優柔寡斷在其絕境中變成了純形象。我們看到他在兩幢房子之間無目的地來回驅趕,這中間的距離已經變得無窮大,他又無法停留在任何一邊。
在第二階段末期,卡夫卡以《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中描繪的牢籠形象總結了一卷寓言集。《饑餓藝術家》是他最后一卷小說集的標題小說,其中牢籠的形象再次出現。這兩個故事以兩種大相徑庭的方式處理牢籠的主題:猿被捉住后不能忍受牢籠生活,它就放棄自我而變成別的什么;饑餓藝術家則正好相反,他自愿鉆進牢籠,呆在那里,表現他的真正的自我。
饑餓藝術家想讓人們承認他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家,可是公眾先是誤解他,后來又怠慢他,不理會他。從主人公的角度來看小說,我們會譴責公眾的麻木不仁、庸俗殘酷。可是如果我們把《饑餓藝術家》理解成一個控訴公眾的故事,那么卡夫卡的原文會證明我們是錯的,因為饑餓藝術家在彌留之際公開告知世人,說他不值得受到贊賞,他只是個畸形人,找不到他可吃的食物,因此除了忍饑挨餓,別無他法——饑餓藝術家公開了自己的騙局。
動物主題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顯然占有重要地位。很少有哪個作家像卡夫卡這樣寫了這么多的動物小說的:《致某科學院的報告》是一只變成人的猴子做的,一個人在《變形記》里成了一只甲蟲,《一條狗的研究》、《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似的聽眾》、《地洞》以及大量的未完稿,都通過一種動物的生活提出了人的問題。
有的評論家甚至認為,《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中的這只猿,不管它所代表的是什么,由于飲了杜松子酒變成了基督徒,并受到了主持儀式的神父的歡迎。照此說法,這篇小說的主題就是“皈依”了。
在《一條狗的研究》中,卡夫卡的這條狗能進行哲學思考,它研究狗社會的情況,并提出了種種看法,探索了“狗的規律”。卡夫卡在《一條狗的研究》里進入了一個動物的意識,以便試圖抓住人類的“覺醒時刻”:對最終目的產生巨大疑問的時刻。
藝術或思想的孤獨及孤獨的文化只會產生苦惱和無窮的焦慮:《地洞》中的鼴鼠(或獾)在它的地洞里也有這種焦慮。它向一種未知的危險,向它周圍無窮的一切發動了一場殊死的戰斗,它永遠在挖掘新的地道,在這個沒有盡頭的迷宮里,它一方面始終感到自己不安全,另一方面卻又狂熱地相信在危險的情況下它最后的避難所,即在地洞中央的土堡是牢不可破的——這就是我們還沒有脫離的這種動物性。小說描繪了封閉的、合乎邏輯而又被限制的世界。它最初的靈感來自一封致米萊娜的信中所闡述的這個比喻:“總之,人在不斷地重挖新的地道,人,這只老鼴鼠。”
由于標題中暗示的動物神話,《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似的聽眾》如同《變形記》,從一開始就出現怪誕。這篇后期小說在手法上比《變形記》更為大膽,其故事哀而不怨,講的是一個英勇、傲慢、又被刺痛了的人。約瑟芬把自己視為耗子似的百姓中獨一無二的有藝術性的歌唱家。如果我們把目光移向布拉格的薩伏伊咖啡館,我們看到一個用伊地語演出的猶太人劇團,1910年至1911年間卡夫卡曾經被這樣一個劇團吸引,觀看了克盧格夫人和契西克夫人的演出。這種劇團的肅靜的觀眾就是耗子似的聽眾。《女歌手約瑟芬》的成功之處在于人物的塑造,卡夫卡的大多數主人公都著迷于受難,約瑟芬卻以藝術的名義頑強而有尊嚴地抵制溫和而堅定的群眾權威。
藝術上完美的“神話式故事”《中國長城建造時》、《獵人格拉胡斯》和《布魯姆費爾德,一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也應該受到特別關注。
如果說巴別塔的建造表現了人類的反抗精神:以自身的力量上天,與上帝匹敵,那么中國的長城則正好相反,是一道始終存在缺口的圍墻,因為它是分段建造的。這些未完工的墻面是否定和懷疑在生活里打開的黑色缺口的形象,建造圍墻將使人的生活自我封閉。
《獵人格拉胡斯》是一篇不尋常的作品,獵人在黑森林里殺了一頭羚羊,他否認自己有犯罪的可能,于是只好埋怨船夫,說他的死亡船從來不曾駛往一個更美好的天地,所以他“老是奔走不停”,永遠不能安定。這種永無休止的可怕的運動乃是個人對命運的反抗。難道卡夫卡不是也像獵人格拉胡斯一樣,同樣無法克服本人理智的永無休止的運動嗎?
《布魯姆費爾德,一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不屬于“直接神話式”一類的故事,它和另外一大批故事相似,其中的神話采取了日常生活的形式,這種“非直接神話式”故事允許純神話故事中所不可能有的盡情嘲諷。對球的描寫詳盡而細致,每個細節都同時符合它們物理的和人性的方面。故事以“間接自由格”敘述,也就是不從講故事人的角度出發,而是從故事中行動和經驗的人出發,但同時又使用第三人稱,這就形成了雙重透視:讀者與布魯姆費爾德合二為一,可同時又能客觀地看待事情,這就好像讀者同時以自己的和布魯姆費爾德的眼光來看世界。這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在故事中貌似主角,其實真正的主角是以各種方式統治著世界的習俗;一種無名的力量在對我們進行實驗,布魯姆費爾德本人就是這種實驗的一部分。
說不盡的卡夫卡。對卡夫卡其人及其作品詮釋、評論得實在已經是很多很多,值得欣慰的是,上海譯文出版社這次推出的卡夫卡文集(《失蹤者·訴訟》、《城堡》、《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在經過了我國翻譯工作者半個多世紀的努力之后終于完美地把一個比較全面、正確的卡夫卡呈獻給我國廣大讀者。
譯者
二〇〇七年歲末識于
北京大學燕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