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全集(譯文40)
- 卡夫卡
- 26339字
- 2021-09-03 20:06:41
6.饑餓藝術家
最初的憂傷(1)
一位空中飛人表演者——眾所周知,這種在大雜耍場高高的拱頂下表現的技藝是人類能完成得了的最艱難的技藝之一——起先只是為了追求完美,后來也出于根深蒂固的習慣,這樣安排了自己的生活,就是只要他在同一個場地演出,那么他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就都待在高秋千上。他的全部需求,其實也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全都由輪班替換的勤雜工給予滿足,他們在下面守著并把上面需要的一切東西放在專門為此設計的容器里拉上去和放下來。這種生活方式倒是沒給周圍的人造成特別大的困難。只不過就是在演出別的節目的時候這多少有點兒礙事,因為他待在上面無處藏身,盡管他在這樣的時刻通常都保持安靜,但觀眾中時不時有人向他誤投來一瞥。然而經理們原諒了他這一點,因為他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替代的藝術家。人們當然也認識到,他并非故意要待在高秋千上,其實他是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處于經常練功的狀態,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的技藝保持完美。
而且待在上面也有益于健康,而如果在較暖和的季節里雜耍場拱頂四周的側窗一一打開,陽光帶著新鮮的空氣照進這昏暗的場地,那么那兒甚至美不勝收。不過嘛,他的人際交往受到了限止,只是偶或有一個表演體操的同行從繩梯上往上爬到他身邊,于是他們倆就坐在秋千上,一左一右靠在系秋千的繩索上聊天,或者是建筑工人修理屋頂,通過一扇開著的窗戶和他交談幾句,或者是消防隊員檢查頂層樓座的應急照明裝置,向他呼喊幾句充滿敬意、但很少聽得懂的話。在其他情況下,他四周靜悄悄的;只是偶或有某個職員在下午誤入這空蕩蕩的馬戲場,他會若有所思地仰視這目力幾乎達不到的高處,這位空中飛人表演者在練功或休息的那個地方,不過這位藝術家是不會知道有人在觀察他的。
如果沒有那些令他十分討厭的、但又不得不進行的從一地到另一地的旅行的話,這位空中飛人表演者原本是可以這樣過著不受擾亂的生活的。雖然馬戲團經理人想方設法使空中飛人表演者免受任何不必要的痛苦:在城里行駛時就使用賽車,盡可能在夜晚或清晨以最高速度疾馳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可是這對于空中飛人表演者來說還是太慢,滿足不了他的渴望;在火車里包了一整節車廂,空中飛人表演者就在車廂里擱置行李的網架上度過旅途時間,這雖然只略微符合他平時的生活方式,但也聊勝于無;在下一個巡回演出地點,早在他到達之前,劇場里秋千就已經準備就緒,所有通向演出場地的門也已大大敞開,所有的過道暢通無阻——然而當空中飛人表演者將腳踏上繩梯并在一轉眼間終于又高高地懸在他的秋千架上時,這始終都是經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盡管經理已經成功地組織了許多次旅行,但每一次新的旅行總是又令他難堪,因為這些旅行,撇開所有別的麻煩不談,它們對空中飛人表演者的神經不管怎么說都是有損害的。
有一回他們又這樣在一起旅行,空中飛人表演者躺在行李架上想入非非,經理靠在對面窗口角落里讀一本書,空中飛人表演者小聲跟他說話。經理立刻洗耳恭聽。空中飛人表演者咬緊著嘴唇說,迄今一直是一個秋千,現在他表演時必須有兩個,兩個相對著。經理立刻表示同意。但是空中飛人表演者,就好像他想表明在這個問題上經理同意或不同意都無關緊要似的,他說他今后無論如何再也不只在一個秋千上表演了。想到也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似乎感到毛骨悚然。經理遲疑著和觀察著,他再次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說是兩個秋千比一個好,從別的方面來說這個新設施也是有好處的,它會使表演更加豐富多彩。這時空中飛人表演者突然哭了起來。經理大為驚駭地一躍而起并問到底出了什么事了;由于得不到回答,他便登上椅子,撫摩他并把他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以致他也滿臉都是空中飛人表演者的淚水。但是在問了許多問題和說了許多奉承話后空中飛人表演者才嗚咽著說:“手里只有這一根吊杠——叫我怎么活呀!”這下經理就比較容易安慰他了;他答應馬上從下一站就為了第二個秋千的事給下一個巡回演出地點拍電報;責備自己讓空中飛人表演者這么長久地只在一個秋千上表演,并感謝他、熱情夸獎他使自己終于注意到了這個錯誤。經理就這樣使空中飛人表演者慢慢平靜了下來,他又可以走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了。但是他自己內心沒有平靜下來,他懷著深深的憂慮偷偷地從書的上端觀察空中飛人表演者。這樣的一些想法一旦開始折磨他,它們還會有完全停止的時候嗎?它們不會危及生存嗎?經理確實以為看到,在繼哭泣之后的看似平靜的睡眠中,空中飛人表演者那平滑的兒童額頭上現在顯現出了最初的皺紋。
小婦人(2)
這是一個小婦人。生來就相當苗條的她,卻還緊緊地束腰。我看到她總是穿同一件連衣裙,它用淺黃帶灰色的、有幾分木色的布料做成,稍許飾有流蘇或同樣顏色的紐扣狀垂懸物;她一直不戴帽子,她那無光澤的淡黃色頭發平滑而且并非不整齊,但非常松散地扎在一起。她雖然束腰,動作卻很靈活,她當然炫耀這種靈活,喜歡兩手叉腰,猛地把上身轉向一側。至于她的手給我留下的印象,我只能這樣描述:我還未曾見到過像她這樣五個指頭分得這么開的手;然而從解剖學上看,她的手并沒有什么奇特之處,這是一只完全正常的手。
如今這個小婦人對我很不滿意,她總是找我的碴兒,我總是讓她受冤屈,我無時無刻不惹她生氣。如果人們能把生命分成若干極小的部分并對每一個細小部分分別進行評價的話,那么我的生命的每一個細小部分都會使她惱火。我常常在想,我怎么會這么惹她生氣的;也許是我身上的一切與她的審美觀、她的正義感、她的習慣、她的傳統、她的希望背道而馳吧,是有這樣秉性相悖的人的,但是她干嗎因此而感到如此煩惱呢?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什么關系會迫使她因我而受煩惱的呀。她只需下定決心把我看作完全陌生的人,我也確實是這樣一個陌生人嘛,這樣一種決定我不會反對的,我會非常歡迎,她只需下定決心忘記我從來不曾強加給她、也不會強加給她的我的存在——那么一切苦惱顯然就都會煙消云散。我完全不計及我自己,不計及她的態度自然也令我感到難堪,我不計較這些,因為我清楚地認識到,和她的苦惱相比,所有這些難堪都不足掛齒。不過我也完全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因關愛而生的苦惱;她絲毫也沒有要端正我的行為的意思,況且她在我身上找的碴兒也全都不具備那種可以妨礙我進步的性質。但是她同樣也不關心我的進步,她不關心別的,只關心她的個人利益,即報復我給她造成的苦惱和我將來可能會給她帶來的痛苦。有一次我曾試圖向她指出,如何才能最好地結束這種持續不斷的不愉快,可是我恰恰因此而火冒三丈,后來我就再也不作這種嘗試。
說起來我也負有某種責任,因為盡管我不熟悉這位小婦人,因為盡管我們之間存在的惟一的關系是我給她帶來的不快,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讓我給她帶來的不快,她顯然因這種不愉快也在身體上遭受到痛苦:這一點對我來說卻也許并不是無關緊要的。我不時聽到消息,最近這種消息在增多:她又一次在早晨臉色蒼白,睡眠不足,受頭痛折磨并且幾乎干不了什么活了;她因此而使她的家人擔心,人們反復探究她這種狀況的原因,迄今仍然不得要領。只有我知道原因,這就是這舊有的和始終都是新近的不快。不過我倒是并不分擔她的家人們的憂愁;她是強壯和堅韌的;誰能夠這樣生氣,想必也能夠承受得住氣惱的后果;我甚至懷疑她——至少部分地——裝出受苦的樣子,僅僅是為了以這樣的方式把世人的懷疑引向我。她太驕傲了,不屑于公開說出,我如何因我的存在而折磨她;若是為了我的緣故而向別人呼吁,那么她就會覺得這是對她自身的一種貶低;只是出于反感,出于一種不休止的、永遠驅動著她的反感,她才在琢磨我;也還要把這件不干不凈的事情公之于眾,她實在羞于啟齒。可是對這件她不斷受到其壓力的事完全保持沉默,她也于心不甘。所以她就憑她女人的精明試圖尋求一條中間道路;她想默不作聲地,只通過一種隱蔽的苦惱的外在標記把這件事送交公眾法庭。也許她甚至希望,一旦公眾把目光完全對準我,那么一種公眾對我的普遍的不快便會油然而生并用它那強有力的手段比她的相對軟弱的個人不快有力和迅速得多地最終完全把我搞定;但是隨后她將會退出,舒一口氣,不再理睬我。唔,要是這果真是她希望的,那她就搞錯了。公眾不會承擔她的角色;公眾決不會這樣無休無止地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即使公眾極其仔細地觀察我。我不是像她認為的那樣是個沒有用的人;我不想炫耀自己,尤其是不想在這件事情上自吹自擂;我談不上特別有用,但肯定也不是廢物;只是對她來說,在她的幾乎閃爍著白光的眼里看來我是這么一個人,別人誰也不會信她的這種說法的。那么在這方面我就完全可以放心了嗎?不,放心不了;因為如果人們真的知道我因我的行為簡直使她得了病了,而一些好事者,那些最賣力的消息傳遞者則眼看就快要洞察此事,或者他們至少裝出正在洞察此事的樣子,這時世人就會來,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我究竟為什么要用我的惡劣行徑來折磨這位可憐的小婦人,我是不是打算要把她逼入死地以及我什么時候終于會理智起來并生出純樸的人的同情心停止這樣做——如果世人這樣問我,我將難以回答他們。難道我應該承認,我并不非常相信那些病征?難道我應該因此而引起這一不愉快的印象:我為了擺脫一種罪責而指控別人并且甚至以如此不文雅的方式?我能公開說出來嗎,說是我,即使我相信她真的有病,我也不會有絲毫的同情心,因為我完全不熟悉這個女人,我們之間存在的關系只是由她建立的,只是在她那方面存在的。我不想說,人們不會相信我的話;其實是人們既不會相信我,也不會不相信我;人們根本就不會進入談論這件事這樣一種境地;人們只會把我關于一位體弱多病的婦女所作的回答記錄下來,這對我將不怎么有利。不管我作出什么回答,我都會受到無能世人的頑強干擾,他們沒有能力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不讓人懷疑有一種愛情關系存在,雖然明擺著的不存在這樣一種關系,雖然明擺著的假如存在這種關系,那么這種關系就會起因于我,因為我確實不管怎么說是會有能力去欣賞這個小婦人的無可辯駁的判斷力和不疲倦的推斷力的,如果我不是就會恰恰不斷受到她的這些優點的懲罰的話。但是在她那方面無論如何也不存在一種對我友好的關系的絲毫跡象;在這一點上她是坦率和真誠的;我最后的希望就建立在這一點上;即使讓人相信有這樣一種與我的關系會符合她的作戰計劃,她也決不會克制不住自己做出這種事情來的。可是在這方面完全麻木的公眾會堅持自己的看法并跟我作對。
所以我其實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世人干預之前及時改弦更張,不指望可以消除——這是無法想象的——,但稍許緩和一下小婦人的不快。我確實常常反躬自問,我目前的狀況是否就令我感到如此滿意,以致我根本不想改變它了;是否這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對我的做法作出某些改變,即使我不是確信其必要才這樣做,而是僅僅為了安撫這位婦人。我曾真誠地這樣嘗試過,不無辛勞和謹慎,這甚至符合我的心意,這幾乎使我感到開心;個別的變化出現了,有目共睹,我不必促使婦人注意它們,她比我更早地覺察到所有這類變化,她已經在我的行為舉止上覺察到這種意圖的流露;但是由于命運的安排我沒能獲得成功。這怎么會呀?她對我的不滿,如我現在已經認識到的,是一種原則上的不滿;什么也消除不了她的這種不滿,即便是除掉了我,也消除不掉這種不滿;聽到我自殺的消息時她大概會大發雷霆之怒的。現在我無法想象,她,這個感覺敏銳的婦人會跟我一樣認識不到這一點,會既認識不到她的努力毫無希望,也認識不到我的無辜、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能力滿足她的要求。她肯定認識到了,但是作為富有斗爭性的人,她因熱中于斗爭而忘記了這一點,而我的不幸的本性,這本性我不能另選別的,因為它是我天生的,我的這種本性就在于,我要低聲告訴怒不可遏的人一個警告。用這樣的方式我們當然永遠無法互相理解。譬如我一再在清晨心情愉快地走出家門并看見那張因我而苦惱的面孔;那怏怏不樂地撅起的嘴巴;那審視的、并在審視前就已經知道結果的目光,那上下打量我、哪怕極其倉促也決不會放過任何細節的目光;那苦澀的鉆入少女般面頰的微笑;那哀怨的仰望天空;那為鞏固自己的地位的兩手叉腰,以及然后憤憤然那臉色變白和身子發抖。
最近我就這件事向一位朋友作了一些暗示,這是我破天荒第一次這樣做,對此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只是順便提及,輕描淡寫,用幾句話一帶而過,我淡化了整個事件的意義,雖然從表面上看這意義對我來說很小很小。奇怪的是,這位朋友居然沒有把這當作耳旁風,反倒小題大做認為事情很重要,并且不理會我的解釋,一味固執己見。不過還有更奇怪的呢,盡管上述種種他竟還會在一個關鍵點上低估了這件事,因為他鄭重其事地建議我出外旅行幾天。沒有哪個建議比這更不明事理的了;事情雖然簡單,只要仔細觀察觀察,誰都能看清它們,但是事情也沒有簡單到我一出走一切或者哪怕只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會井然有序了的地步呀。相反,我反倒要避免外出;如果說我壓根兒要執行什么計劃的話,那無論如何也應該是這樣的計劃:把事情限制在它那迄今為止的、窄小的、還沒有讓外界介入的范圍內,也就是平心靜氣地待在我現在待著的地方,并且不允許出現大的、由這件事引發的、引人注目的變化,其中也包括不和任何人談及此事,但是之所以要這樣做,并不是因為這是一個什么危險的秘密,而是因為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純屬個人的并且無論如何也是容易承受的事,并且還因為這件事也應該繼續保持這種性質。在這一點上朋友的意見倒不無益處,它們沒有教給我什么新東西,但堅定了我的基本看法。
一如在更加仔細地思考時情況所表明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態似乎已發生了的變化并不是事情本身的變化,而僅僅是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的變化,這是因為這種看法一方面變得更平靜了,更有男性了,另一方面卻也在無法經受得住的不斷震撼的影響下——盡管它們也還是很輕微的——呈現出某種緊張不安的形態。
我對這事變得更加冷靜,我自以為認識到,一種判決,盡管有時似乎即將來臨,但畢竟還不會到來;人們容易——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傾向于大大過高估計判決到來的速度。每逢我的小女法官,一看見我就變得軟弱無力,向一旁躺倒在椅子里,用一只手抓住椅子靠背,用另一只手擺弄她的緊身胸衣,憤怒和絕望的眼淚從她的雙頰上滾落下來,我總是在想,判決已經作出了,我馬上就會被傳喚,出庭答辯。但是沒有任何判決,沒有任何答辯,女人容易心情惡劣,世人沒有時間去注意所有的事件。在所有這些年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無非是反復發生了這樣的事件而已,時而強烈一些,時而微弱一些,事件的總的數量更大了。還有就是,人們會在附近閑蕩并樂意進行干預,如果他們找到這樣的機會的話;但是他們找不到這樣的機會,迄今為止他們只依靠自己的嗅覺,光是嗅覺雖然足以使其擁有者忙個不停,但它對別的事情并不適用。但是歸根到底事情總是這樣的,總是有這些游手好閑和無所事事的人,他們總是以某種極其精明的方式,最喜歡通過親戚關系,為自己的接近辯解,他們總是暗中窺探,他們的鼻子總是嗅覺靈敏,但是凡此種種的結果僅僅是,他們還總是站在那兒。全部區別在于,我漸漸認出了他們,區分出他們的面孔;從前我曾認為,他們漸漸從四面八方碰到一起,事情的規模擴大了并且將會自動迫使作出判決;今天我自以為知道了,這一切自古以來就存在,跟判決的臨近很少有或根本沒有關系。至于判決本身,為什么我用這么一個莊重的詞兒給它命名呢?如果有一天——肯定不是明天和后天,也許永遠沒有這一天——公眾關心起這件我將一再聲明不歸他們管的事情,那么我雖然在這場訴訟程序中不會不受到傷害,但是下述情況是一定會被考慮到的:我對公眾來說并不陌生,向來受到公眾矚目,可靠并值得信賴;所以這個后來冒出來的受苦的小婦人,順便說及,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也許早已認出她是個鬼難纏并在公眾面前把她踩在腳下,這個婦人充其量也只能對我的聲譽造成一丁點損害,而我在公眾的心目中則早已是他們的值得尊敬的一員了。這就是當前的事態,我無須為此感到不安。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變得有些不安了:這與此事本來的意義毫不相干;不斷地惹得某個人氣惱,人們實在是受不了了,盡管人們知道這種氣惱毫無道理;人們惶恐不安,人們開始——在一定程度上只是在身體上——急切地等候判決,即使人們理智地不是很相信判決會來臨。但是這部分也只是一種老齡現象;青年人穿什么都合適;不美的細節消失在青年人用之不盡的力量源泉之中;一個人在少年時代可能曾經有過虎視眈眈的目光,人們并不見怪,人們甚至根本就沒看見,連他自己也沒覺察,但是,給老年人留下的,是剩余,每一種殘余都是必要的,沒有哪種殘余會更新,每一種殘余都受到觀察,而一個衰老的人的虎視眈眈目光則是一種明明白白虎視眈眈的目光,是不難確定它的。不過這里也并不是真的、實實在在的把事情弄糟了嘛。
總之不管我從什么角度觀察此事,情況都一再表明而且我堅持這樣認為:即使我用手只是輕輕地遮蓋這件小事,我還是可以不受世人干擾很久很久地繼續平靜地過我迄今的生活的,不管這婦人怎么怒不可遏。
饑餓藝術家(3)
在最近的幾十年里,大家對饑餓表演者的興趣大大減低了。從前自導自演舉辦這種大型演出活動,收入是很可觀的,今天這種演出活動完全舉辦不了了。那是另一種時代。當時饑餓表演者風靡全城;在饑餓表演期間,人們的熱情與日俱增;人人都想每天至少看饑餓表演者一次;表演期行將結束的最后幾天里有些買了長期票的人成天蹲在小鐵柵籠子前;就是夜間也有人來觀看,在火把照耀下別有一番情趣;在風和日麗的日子,籠子被抬到露天場地,于是就可以特別讓孩子們來看饑餓表演者;他對于成年人來說常常只是一種樂子,他們趕時髦取個樂,可是孩子們卻驚訝得目瞪口呆,為了安全起見互相手牽著手,觀看他如何臉色蒼白,身穿黑色緊身衣,瘦骨嶙峋,連一把椅子也不屑一顧地坐在撒上去的干草堆上,一會兒有禮貌地點點頭,強作笑容回答問題,一會兒把胳臂伸出柵欄,讓人摸摸他有多瘦,但隨后又完全陷入沉思,不理睬任何人,連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籠子里的惟一家具時鐘的打點聲他也充耳不聞,而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出神,雙眼幾乎緊閉,有時端起一只小杯子喝一口水,潤一潤嘴唇。
除了來來去去的觀眾以外,也有常駐的、由觀眾推選出來的看守人員,說來也怪,這些人一般都是肉鋪師傅,他們總是三個人一班,任務是日夜看住這位饑餓表演者,防止他以任何方式偷偷進食。但是這只是一種形式而已,是為了使觀眾放心而采取的一種措施,因為知道內情的人心里明白,饑餓表演者在表演期間決不會,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甚至有人強迫也不會哪怕只吃一丁點兒東西;他的藝術榮譽感禁止他這樣做。當然啦,并不是每一個看守人員都能明白這一點,有時就有這樣的夜班看守,他們看守得很松,故意聚在一個遠處的角落里并在那里專心致志地打牌,顯然是有意給饑餓表演者機會弄點點心吃,依他們看來他會拿出點偷偷儲藏著的食品來吃的。沒有什么比這樣的看守更讓饑餓表演者感到痛苦的了;他們使他變得憂郁沮喪;他們使他表演饑餓異常困難;有時他強打精神,在他們值班期間盡其體力之所能唱起歌來,以向這些人表明,他們居然懷疑他,這真是大大地冤枉他了。然而這無濟于事;他們也就只是贊嘆他手段高明,能一邊唱歌一邊吃東西。受他歡迎得多的是這樣的看守人員:他們緊挨著籠子坐下來,嫌廳里的夜間照明昏暗,還用演出經理發給他們的手電筒照射他。這刺眼的光根本不妨礙他,睡覺他反正是睡不了的,稍稍打個盹兒他總是能的,不管在什么光線下,不管在什么時刻,在擠滿人的、吵吵嚷嚷的大廳里也能。他很樂意和這樣的看守在一起度過這不眠之夜;他樂意逗弄他們,給他們講自己漂泊生涯中的故事,然后又聽他們講,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他們醒著,為了能夠一再向他們表明,他在籠子里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他在忍饑挨餓,他們之中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然而當早晨來臨,他掏腰包讓人給他們送來豐盛的早餐,他們以健康人的旺盛食欲在辛辛苦苦熬了一個通宵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最高興了。雖然甚至有些人想把這頓早餐視為不得體地對看守施加影響,但是這樣說未免太過分;每逢有人問這些人,他們愿不愿意只為了這任務的緣故沒有這頓早餐也去值夜班,他們便總是溜之大吉,然而他們仍然滿腹狐疑。
不過這卻已經是與饑餓根本不可分開的種種懷疑中的一種。誰也不能不間歇地當看守在饑餓表演者身邊度過所有這些個日日夜夜,也就是說沒有人能夠憑自己的觀察得知,饑餓表演者是否確實持續不斷地、毫無差錯地忍受饑餓了;只有饑餓表演者自己能夠知道這件事,同時也只有他自己對忍受的饑餓是否感到十分滿意。可是他卻由于另外一個原因而從未感到滿意;也許他根本就不是因為饑餓而如此消瘦不堪,以致某些人非常遺憾地只得不去看這些表演,因為他們不忍心看到他這副模樣,而是他僅僅是因為對自己不滿才如此消瘦不堪的。也就是說只有他知道,忍受饑餓是多么容易,這是連行家也不會知道的。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他對此也不諱言,但是人們不相信他的話,在最好的情況下認為他謙虛,但通常認為這是自我吹噓,或者甚至認為他是一個江湖騙子,對于這樣一個騙子來說忍受饑餓當然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他有一套使忍受饑餓輕松好受的辦法嘛,而他則居然也還有臉半推半就地承認這一點。這一切他都不得不忍受,經年累月地也漸漸對此習以為常了,但是這種不滿卻一直在啃嚙著他的心,他還從來沒有,沒有在哪次表演饑餓期滿后——這一證明人們一定可以給他開具——自覺自愿離開籠子的。經理規定饑餓表演的最高期限是四十天,他決不讓饑餓表演超過這個期限,即使在世界有名的大城市里也不例外,這樣做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根據經驗人們可以通過逐步升級的廣告攻勢不斷激發一座城市的興趣大約四十天之久,但是隨后觀眾就疲了,參觀的人會急劇下降;在這方面城鄉之間自然略有差別,但是四十天是最高期限,這條規則普遍適用。然后在第四十天上,插滿鮮花的籠子的門就開了,觀眾興高采烈,擠滿了半圓形的露天大劇場,軍樂隊高奏樂曲,兩個醫生走進籠子,對饑餓表演者進行必要的檢測,通過擴音器當眾宣布結果;最后過來兩位年輕的女士,為自己經抽簽被選中而喜氣洋洋,她們要扶著饑餓表演者從籠子里走下那幾級臺階,階前有一張小桌,上面擺好了精心選做的病號飯。在這種時候饑餓表演者總是加以拒絕。雖然他還是自愿地把自己的皮包骨手臂擱在向他欠下身去的女士們那伸出來準備攙扶的手上,但是站他可是就不愿意站起來了。現在剛滿四十天,為什么就要停止表演呢?他本來還可以長久,無限長久地堅持下去的;為什么現在要停止表演,現在他正達到最佳狀態,甚至連最佳狀態還沒達到呢?只要他繼續表演下去,他就不僅能成為空前偉大的饑餓表演者,這一點他可能已經實現,而且他也還可以超越自我進入難以想象的境界,因為他覺得自己忍受饑餓的能力沒有止境,人們為什么要剝奪他的這種榮譽呢?為什么這群假裝十分欽佩他的人對他如此缺乏耐心;他受得了,還可以繼續表演下去,為什么他們不想堅持了呢?而且他也累了,坐在草堆上好好的,可現在他得支起自己那又高又細的身軀并走過去吃飯,而對于吃,他只要一想到就要惡心,只是礙于兩位女士的情面他才好不容易勉強忍住了。他仰頭看了看表面上和藹可親、骨子里卻十分殘忍的兩位女士的眼睛,搖了搖那過分沉重地壓在他細弱脖子上的腦袋。但是隨后便發生了一直會發生的事。經理走過來,默默無言地——音樂使他無法說話——把雙臂舉到饑餓表演者的頭頂上,好像他在邀請上蒼看一看這里草堆上他的作品,看一看這個值得憐憫的殉道者,饑餓表演者確實是個殉道者,只不過是在完全不同的意義上的;抓住饑餓表演者的細腰,他做出過分小心翼翼的動作想以此讓人相信,他抱住的是一個多么碰不起的物件;并把他交給——并非沒有暗中將他微微一搖動,致使饑餓表演者的雙腿和上身不由自主地擺動起來——那兩位此時臉已煞白的女士。于是饑餓表演者就任人擺布;腦袋耷拉在胸前,就好像它一滾到了那兒就莫明其妙地停住不動了;身體虛弱不堪;雙腿出于保存自己的本能互相夾得緊緊并在一起,但擦著地面,好像那不是真實的地面,它們現在才在尋找真實的地面;他的身體的全部重量,當然是很輕的重量,都由其中一個女士來承受,她四顧求援,氣喘吁吁地——她不曾想到這件光榮差事竟是這樣——先是盡量伸長脖子,這樣至少可以使自己的臉不致碰上饑餓表演者,但是隨后,由于這一點她并沒有做到,而且她那位較為幸運的女伴不來幫她的忙,而是只肯戰戰兢兢地托著饑餓表演者的手,托著這副小骨頭架子往前走,在哄堂大笑聲中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并只得由一個早已站著待命的勤雜工接替。隨后送來了吃的,經理給在饑餓表演近乎昏厥的半睡眠狀態中的饑餓表演者喂了一點兒,同時說些開心的閑話,以便分散大家對饑餓表演者身體狀況的注意力;然后還舉杯為觀眾說了一句祝酒詞,這句祝酒詞據說是饑餓表演者低聲告訴經理的;樂隊起勁地奏樂助興,人們各自散去,沒有人有理由對所見到的感到不滿,沒有人,只有饑餓表演者,總是只有他。
他就這樣生活了許多個年頭,每隔一定時間都有短時期的間歇,表面上光彩照人,受到世人的尊敬,但是,盡管如此,他的心情通常都是憂郁的,而且還越來越憂郁,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認真體察他的心情。人們該怎樣安慰他呀?他還有什么可企求的?一旦有一個好心腸的人,對他表示憐憫并想向他說明,他的憂傷可能是由于忍受饑餓引起的,那么,尤其是如果表演饑餓已經表演得相當久了,就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饑餓表演者報之以一陣暴怒并令人們大為驚駭地像一頭動物那樣猛烈搖晃起柵欄來。但是遇到這種情況演出經理自有一種他喜歡采用的懲治辦法。他當眾為饑餓表演者開脫,承認只有忍受饑餓引起的、吃飽了的人并非輕易理解得了的易激動性才可以為饑餓表演者的態度開脫;隨后話鋒一轉也談起同樣需要作出解釋的饑餓表演者的這一論斷來:他表演饑餓的時間還能比現在長久得多;稱贊這種勃勃雄心,這種善良的意愿,這種偉大的自我克制,說是這些東西肯定也包含在這一論斷中了;但是隨后就出示一些同時也供出售的照片從而輕而易舉地駁斥了這一論斷,因為人們在照片上看到饑餓表演者在表演饑餓的第四十天上躺在床上,虛弱得奄奄一息。這種饑餓表演者雖然司空見慣、但卻一再使他傷心喪氣的歪曲真相的做法實在讓他難以忍受。這明明是饑餓表演提前收場的結果,人家卻把它解釋為饑餓表演之所以結束的原因!為反對這種愚昧行為,反對這個愚昧的世界而斗爭,這是不可能的。他還是一再真心誠意地抓住柵欄如饑似渴地聽經理講話,但是照片一出現他便總是松開柵欄,嘆著氣坐回到草堆上,受到撫慰的觀眾就又可以走過來看他了。
每逢這樣的場面的目擊者們幾年后回顧這件往事,他們便往往不理解自己當年的行為。因為在這期間出現了那個已提及的劇變,這幾乎是突然發生的,可能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可是誰有興趣去找到這些原因呢;總之,有一天這位備受寵愛的饑餓表演者發現自己被追求享樂的觀眾拋棄了,他們寧愿紛紛涌向別的演出場所。經理帶著他又一次跑遍半個歐洲,以便看看是否什么地方還保留著這種昔日的愛好;一切枉然,像是有一種默契似的簡直到處都形成了一種厭棄饑餓表演的傾向。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們現在事后想起了某些當時在成功的光暈中沒有受到足夠重視、沒有受到足夠壓制的預兆,事到如今要采取什么對策卻為時已晚。雖然饑餓表演重新風行的時代肯定還會到來,但這對于活著的人無濟于事。現在饑餓表演者該怎么辦?這個人,這個曾接受過成百上千人歡呼的人,總不能屈尊到小集市的陋堂俗臺去演出吧,而要改行干別的職業呢,則饑餓表演者不僅顯得年歲太大,而且主要是他對饑餓表演這一行愛得發狂,豈肯放棄。所以他就告別了經理,這位一種無與倫比的人生道路上的同志,讓一個大馬戲團招聘了去;為了保護自己的自尊心,合同條款他看都沒看一眼。
一個大馬戲團,它有許多人、動物、器械,它們需要不斷淘汰更新,不論什么人材,這樣的馬戲團隨時都需要,一個饑餓表演者也要,當然要求要相應降低一些。此外,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受聘的不僅是饑餓表演者本人,而且也還有他當年的鼎鼎大名呢。憑著這門并不隨著年齡增長而減色的技藝的這種特點,人們甚至都不能說,一個期滿退役、技藝巔峰期已過的表演者想躲到馬戲團來謀一個閑差,相反,這位饑餓表演者信誓旦旦地保證,說是他,這一點完全可信,說是他的表演饑餓的本領不減當年,他甚至斷言,說是如果人們遂他的心意,這一點人們二話沒說便答應了他,那么其實現在他才會真正讓世人為之震驚呢。饑餓表演者一激動忘掉了時代氣氛,對他的這番言論在行的人聽了也不過就是一笑置之而已。
但是饑餓表演者畢竟也沒有失去觀察現實狀況的能力并很自然地接受了這種做法:人們沒有把他及其籠子作為精彩節目擺放在表演場地的中央,而是安置在場外獸場附近一個人們過往頻繁的地方。籠子周圍貼滿了大幅海報,告訴人們那里可以看到什么。每逢觀眾在演出的休息時間涌向獸場去看獸畜時,都幾乎免不了要從饑餓表演者身旁走過并在那里停住一會兒,人們原本也許會在他那兒多待一會兒的,可是在狹窄的通道里,在去急盼看到的獸場的路上中途停滯、不明就里的后涌來的人卻使人無法好好多看一會兒。這也就是為什么饑餓表演者對這些參觀時刻,對這些他當然當作自己的人生目的而加以期盼的參觀時刻也又感到害怕的原因。最初他急不可待地盼著演出休息時間;他曾欣喜地盼望著這蜂擁而來的人群,但他很快就看出——即使是最頑固的、幾乎是有意識的自我欺騙也敵不過這些經驗——,這些人就其本意而言大多數無例外地都是來看獸畜的。不過這種遠遠看去的景象始終還是最美的。因為每當他們來到他這里,他周圍便響起一片不斷新形成的各派別的叫罵聲,其中一派——這些人不久便令饑餓表演者更難堪——想要好好看看他,倒不是想看懂什么,而是一時心血來潮和賭氣;而另一派呢,他們起先只是要看獸場。這大批人群一過,就來了一些姍姍來遲者,而這些人,只有他們有興趣,是不會再有人不讓他們站著的呀,而這些人卻偏偏大步流星匆匆而過,幾乎連瞥也不瞥他一眼,好及時去看獸畜。這決不是什么常有的幸運事兒:一個家長領著他的孩子們過來,用手指指著饑餓表演者詳細講解,這里是怎么一回事,講到早年的歲月,當初他看過類似的、但盛況無與倫比的演出,而孩子們呢,由于他們缺乏學歷和生活閱歷,雖然總還是理解不了——他們懂得什么叫饑餓嗎?——但是在他們炯炯發光探尋著的雙眸里卻流露出那屬于未來的、更為仁慈的新時代的東西。也許,饑餓表演者后來有時暗自思忖,假如他待的地方不是離獸場這么近,情況就會好些。且不說獸場散發出的氣味、夜間牲畜的吵鬧、給猛獸過往運送生肉、喂食時的叫喊聲十分傷害和持續不斷地壓抑他,單就這種位置而言,它使觀眾太容易做出選擇了。可是去向馬戲團經理陳述意見,他可不敢;他畢竟得感謝這些獸類招徠了那么多的觀眾,其中時不時也有個把人專為他而來,而如果提醒人家注意還有他這么一個人存在,從而也使人想到他嚴格地說來只是通往獸場路上的一個障礙物,那么誰知道人家還會把他塞到哪里去。
當然不過是一個小障礙而已,一個變得越來越小的障礙。在如今居然還想要人關注一個饑餓表演者,對這種咄咄怪事人們習以為常,這種習以為常的態度等于是對他作出了判決。讓他去就其所能進行饑餓表演吧,他這樣做了,但是什么也救不了他,人們從他身旁走過。試一試向誰講講饑餓表演吧!你不感到饑餓,別人也就無法讓你明白什么叫饑餓。漂亮的海報給弄臟了,看不清楚了,人們把它們撕了下來,沒有人想到要換上新的;記載饑餓表演天數的布告牌,起先是每天都要仔細更換數字的,如今早已沒有人去更換了,每天總是那個數字,因為過了頭幾周后記的人自己對這項簡單的工作感到膩煩了;就這樣,饑餓表演者雖然一如從前夢想過的那樣繼續表演下去,而且像他當年預言過的那樣,他表演起來毫不費勁,但是沒有人記天數,連饑餓表演者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成績已經有多大,他的心情變得很沉重。如果有一天來了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把布告牌上的舊數字奚落一番并說這是蒙騙人,那么這就是冷漠和天生的惡意所能編造出來的在這種意義上的最愚蠢的謊言,因為不是饑餓表演者在騙人,他誠實地工作著,但是世人騙取了他的工錢。
又過了許多天,連這也有了一個結局。有一天一個看管人發現了這只籠子,他問勤雜工們,為什么人們將這里這只好端端的鋪著腐草的籠子棄之不用;誰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個人看到了記數字的牌子才想起了饑餓表演者。人們用竿兒挑起腐草,發現饑餓表現者在里面。“你還一直在表演饑餓?”看管人問,“你到底什么時候才停止呀?”“諸位請原諒,”饑餓表演者細聲細氣地說;只有耳朵貼著柵欄的看管人才聽得懂他的話。“當然,”看管人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以此向勤雜工們暗示饑餓表演者的狀況不妙,“我們原諒你。”“我以前一直希望你們贊賞我的饑餓表演,”饑餓表演者說。“我們也是贊賞的呀,”看管人遷就著說。“但是你們現在不應該贊賞,”饑餓表演者說。“嗯,那我們就不贊賞好啦,”看管人說,“我們究竟為什么不該贊賞呢?”“因為我必須絕食,我沒有別的辦法,”饑餓表演者說。“那就怪啦,”看管人說,“怎見得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呢?”“因為我,”饑餓表演者一邊說,一邊把小腦袋稍稍抬起一點,用要親吻似的撮尖的嘴唇徑直對著看管人的耳朵說,惟恐對方漏聽了一個字,“因為我找不到合我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我就不會引起轟動,我就會跟你和所有的人一樣吃得飽飽的。”這是他最后的幾句話,但在他那瞳孔已擴散的眼睛里流露出這堅定的、即使不再是驕傲的信念:他在繼續表演饑餓。
“現在收拾收拾吧!”看管人說,人們把饑餓表演者連同爛草一起給埋了。而籠子里則放進去了一只小豹。即使感覺最遲鈍的人看到這頭野獸在這只廢棄了這么久的籠子里來回打滾也會感到賞心悅目。小豹什么也不缺。看守們沒費多大周折就給它送來了合它口味的食物;似乎連失去自由也沒使它感到惆悵;這個高貴的身體裝備著一切必需之物,不僅有利爪,似乎也隨身帶著自由;這自由似乎就在滿口牙齒中的什么地方;生命的歡樂伴隨著如此強烈的吼聲從它那張開的大口中發出,觀眾要頂住這吼叫聲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觀眾們克制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舍不得離去。
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似的聽眾(4)
我們的女歌手叫約瑟芬。沒有聽過她歌唱的人,就不知道歌唱的魅力。沒有人不被她的歌唱吸引,這一點由于我們這一代人總的說來不喜歡音樂而更值得稱道。寧靜平和是我們最喜愛的音樂;我們的生活是艱難的,即使我們有朝一日嘗試著擺脫了日常生活的憂慮,我們就再也不能使自己升華,獲得如音樂這種遠離我們日常生活的東西。不過我們對此并不感到十分惋惜;我們根本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我們認為某種實用的狡黠,我們自然也十分迫切需要的這種狡黠是我們的最大優點,我們慣常對一切都這樣狡黠一笑、泰然處之,即使我們有朝一日——但這種事不會發生——會渴望得到來自音樂的幸福。只有約瑟芬是個例外;她熱愛音樂并且也善于傳授音樂;她是獨一無二的;隨著她的去世音樂就會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誰知道會消失多久。
我曾常常考慮,這種音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們完全沒有音樂天賦,我們怎么會理解約瑟芬的歌唱,或者,由于約瑟芬不承認我們理解,我們怎么會至少自以為理解約瑟芬的歌唱。最簡單的答案恐怕就是:這種歌唱太美了,就連最遲鈍的感官也受不了它的誘惑。但是這種回答并不令人滿意。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在聽到這種歌唱時想必在最初并且始終都會覺得它不同凡響,會覺得,從這個喉嚨里發出的是我們從未聽到過的,而且我們也根本沒有可能聽過這歌聲,只有這個約瑟芬才能使我們聽懂它,任何旁人都無能為力。然而在我看來,恰恰是這種看法一點兒也不合乎實際情況,我沒有這種感覺,也沒有發現別人有類似這樣的感覺。在知心朋友圈里我們互相坦率地承認,約瑟芬的歌唱作為歌唱來說沒有絲毫特別之處。
這壓根兒是歌唱嗎?我們缺乏音樂天賦,可我們有歌唱的傳統呀。在古代我們這個民族就有歌唱,傳說里講到這事,甚至還有歌保存下來,今天當然再也沒有什么人會唱這些歌了。所以對什么是歌唱的一種想象我們是有的,而約瑟芬的藝術其實并不符合這種想象。這壓根兒是歌唱嗎?這會不會也許只是一種口哨?吹口哨我們當然都熟悉,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固有的藝術技巧,或者更確切地說,根本不是什么技巧,而是一種獨特的生活表現形式。我們大家都吹口哨,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要把這冒充為藝術,我們吹口哨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是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我們之中甚至有許多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吹口哨是我們的特點之一。那么假如這是真的,約瑟芬真的不是歌唱,而只是吹口哨,也許甚至像我至少覺得的那樣幾乎沒超出尋常吹口哨的范圍——她也許連一般吹口哨的力氣都沒有,而一般普通的挖土工人倒能一邊干活一邊毫不費勁地吹上一整天口哨——假如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約瑟芬的所謂的藝術家氣質雖然會被駁倒,但是這樣一來也就更需要解開她為何有巨大影響這個謎了。
可是她發出的聲音確實并非僅僅是吹口哨。倘若你站到離她相當遠的地方側耳傾聽,或者說得更貼切些,倘若你在這方面接受檢驗,就是說倘若約瑟芬在別的歌手中間歌唱,而你給自己定下了任務,要聽出她的聲音來,那么你一定什么也聽不出來,只會聽出一種平常的、頂多由于纖細或柔弱而稍顯突出的口哨聲。但是如果你站在她面前,那么這就不僅僅是一種口哨聲。要了解她的藝術,就必須不僅聽見她唱,還必須看見她唱。即使這只是我們日常吹出的口哨,這里也已經先是有了這種特殊性:某人鄭重其事地走過去,不為任何別的事,只為了做這件平平常常的事。敲開一個核桃確實不是什么藝術,所以也就沒有人敢于召集觀眾,在他們面前表演敲核桃,以此來為他們解悶。要是他還是這么做了并且如愿以償,那么這就不可能單純是敲核桃了。抑或這是敲核桃,可是結果卻表明,我們忽視了這門藝術,因為我們從前完全精通它,而現如今卻只有這個敲核桃新手才向我們展示了這門藝術的真正訣竅,如果他敲起來有點兒不如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熟練,效果甚至還會更好呢。
也許這種情況與約瑟芬的歌唱有相似之處;我們欣賞她身上的這種若在我們身上我們根本不欣賞的東西;而且在后面這一點上她和我們的看法完全一致。有一次我正巧在場,親眼看到某人提醒她——這當然是常有的事——注意全民族普遍都在吹口哨,而且人家這樣提醒時態度是很謙虛的,可是約瑟芬卻受不了了。像她當初流露出的那種狂妄自大的微笑,我還沒有見到過呢;她,一個外表上其實無比嬌柔的女子,即使在我們這個不乏這類婦女形象的民族里也顯得特別嬌柔,她當初看來簡直好像粗俗;順便說及,她生性非常敏感,也可能馬上自己就感覺到這一點并有所收斂。不管怎么說,反正她矢口否認她的藝術和吹口哨之間有任何關聯。對于持相反看法的人,她只報之以蔑視,也許還有隱秘不說的憎恨。這不是尋常的虛榮心,因為這一反對派——我也差不多屬于這一派——欽佩她的程度肯定不亞于大多數人,但是約瑟芬不只是想要受到欽佩,而且也完全要人家以她規定的方式欽佩她,單純的欽佩她一點兒也不在乎。如果你坐在她面前,你就會理解她;只有在遠處你才會持反對意見;如果你坐在她面前,你就知道:她在這里吹的不是口哨。
由于吹口哨是我們的下意識的習慣之一,所以人們就會認為,在約瑟芬的聽眾中也會發出口哨聲;她的藝術會使我們愉快,而如果我們愉快了,我們就吹口哨;但她的聽眾不吹口哨,他們像耗子一樣一聲不響,就好像是我們已經分享到了所盼望的寧靜,至少是我們自己的口哨聲會妨礙我們得到的這種寧靜,所以我們沉默不語。使我們心醉神迷的是她的歌唱呢,或者莫非竟是那纖細柔弱聲音四周的肅穆寧靜?有一次發生了這樣的事:某個傻乎乎的小女孩在約瑟芬歌唱時也天真爛漫地吹起了口哨。噢,這完全就是我們聽到約瑟芬吹的那種;那兒前面,是那盡管很熟練、但卻始終還是怯生生的口哨聲,而這里在觀眾中則是這出神的、童聲童氣的口哨聲;說明這區別,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們立刻用一片噓聲和唿哨聲壓制住了這個搗亂者,盡管其實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不這樣她肯定也會因害怕和羞愧而恨不得鉆進地縫,而約瑟芬則揚揚得意地吹起口哨、忘乎所以地伸出雙臂并把脖子伸長到極致。
而且她一向都是這樣,每一件小事,每一個偶然事件,每一次倔頭倔腦,正廳前排座位里的一聲喀嚓,一聲格格咬牙,一次燈光故障,她認為都適宜于提高她的歌唱的效果;在她看來她是在為聾子演唱嘛;熱情和喝彩聲并不短缺,但是對如她所以為的那種真正的知音她早已不指望了。于是乎,所有的干擾都很合她的心意;一切外來的與她的歌唱的純潔性對立的東西,一切稍加斗爭,甚至不經斗爭,僅僅通過對比就能戰而勝之的東西,這一切有助于喚醒大眾,雖然不能教會他們理解,但能教會他們肅然起敬。
小事都尚且這樣為她效勞,大事就更不用說了。我們的生活很不安定,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令人擔驚受怕的事,有希望和驚恐,所以單個的人不可能忍受這一切,如果他不是每時每刻、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有志同道合的人的支持的話。但是即便這樣事情也往往還是相當困難;有時連成百上千個人的肩膀也會讓本來只該由一個人承受的重擔壓得顫顫巍巍。這時約瑟芬便認為自己的時機到了。她已經站在那兒,這個柔弱的人兒,尤其是胸脯以下抖動得怕人,那樣子,就好像她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歌唱上了,就好像每一份力量,幾乎是每一滴生機都已經從她身上的不是直接為歌唱服務的一切之中抽走了,就好像她被剝奪了一切,被出賣了,只受到善良的神靈的保護了,就好像在她如此忘情地沉浸在歌唱中的時候一絲冷風吹過就會把她殺死。但是恰恰在目睹此情此景時我們這些所謂的對手卻往往在心里嘀咕:“她連吹口哨都不會;她不得不付出極大的努力,卻不是為了歌唱——歌唱我仍就免談吧——而是為了勉強吹出幾聲流行全國的口哨聲來。”我們就是這樣看的,然而這,如上所述,卻是一種雖說不可避免、但又轉瞬即逝的印象。我們也就已經沉浸在大眾的感情里,他們暖暖和和,身子挨著身子,屏息諦聽。
為了把我們這個幾乎總是處在運動之中的、為了往往不很明確的目標東串西奔的民族的這一大群聚集在自己的周圍,約瑟芬通常沒有別的轍兒,只得后仰著小腦袋,半張著嘴巴,擺出那種表示她要唱歌了的姿勢。只要愿意,她都能這樣做,不必是很遠都可以看見的地方,任何一個偏僻的、一時興起選中的角落同樣可以很好地派上用場。她要唱歌的消息馬上就傳開了,大批的聽眾很快就會蜂擁而來。噢,不過有時會有障礙,約瑟芬喜歡恰恰在動蕩不安的時刻歌唱,這時我們為種種憂慮和困苦所迫而奔波在許多地方,人們實在沒有辦法如約瑟芬希望的那樣很快聚集到一處,這一會她就拿腔作勢地也許在那兒站了好久也沒有足夠數量的聽眾到場——于是她當然就會怒氣沖沖,于是她就會跺腳,破口大罵,她甚至會咬人。但是就連這樣一種態度也無損于她的名聲;人們非但不遏制她的那些過分要求,反而竭力滿足它們;人們派出信差把聽眾招來;這件事是瞞著她做的;人們看到周圍的道路上有崗哨,向來者招手示意,要他們加快步伐;這一切一直這樣進行下去,直至最后勉強湊齊了一定數量的聽眾。
什么促使這個民族為約瑟芬如此賣命?比起約瑟芬的歌唱算不算歌唱這個與之相關的問題來,這個問題不見得更容易回答一些。假如譬如可以斷言這個民族因這歌唱而無條件順從約瑟芬,那么人們不妨就可以取消這個問題并把它完全和第二個問題合在一起。但是情況恰恰不是這樣;我們這個民族幾乎不知道什么叫無條件順從;這個民族,它遇事都喜歡耍點小聰明,喜歡兒童般地輕輕說話,喜歡扯些確實無害的、只是為了活動嘴皮子的閑話,一個這樣的民族無論如何也不會無條件順從的,這一點約瑟芬分明也感覺到了,這就是她扯足了她那虛弱的嗓音所竭力反對的。
只是人們在作這樣的一般性的評論時自然不可走得太遠,這個民族是順從約瑟芬的,只不過不是無條件的,譬如它恐怕沒有能力去嘲笑約瑟芬。人們可以暗自承認:約瑟芬身上有某些引人發笑的東西,笑本來就一直與我們有緣;盡管我們的生活中有種種不盡如人意的事,輕輕一笑在我們這兒簡直可以說一直都是司空見慣的;但是對約瑟芬我們不嘲笑。有時候我有這樣的印象:這個民族這樣來理解它與約瑟芬的關系,就是說,她,這個脆弱的、需要小心呵護的、自有某種出眾之處的、依她看以歌唱出眾的人已經托付給了它,因此它必須照料她;個人的原因誰也不清楚,只有事實似乎是肯定無疑的。但是對托付給了一個人的,人們不嘲笑;嘲笑這個,就是玩忽職守;我們之中最惡毒的人對約瑟芬所作的最惡毒的攻擊,就是他們有時竟說:“我們一看見約瑟芬就笑不起來了。”
這個民族就這樣以一個父親的樣子為約瑟芬說話:這個父親關愛著一個——人們不太清楚是為了請求什么還是要求什么——向他伸出自己小手的孩子。人們會以為,我們這個民族不適宜于履行這種做父親的職責,但是其實不然,起碼在這件事情上它堪稱楷模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在這方面這個民族作為整體有能力做到的,個別人不可能做到。當然啦,民族和個人之間的力量差別是如此之巨大,以致這個民族只要把這個被保護者拉到自己溫暖的身邊,他也就受到充分的保護了。不過對約瑟芬人們卻不敢講這些事情。“我對你們的保護不屑一顧,”她會說。“對,對,你不屑一顧,”我們心中暗想。此外,她反抗的時候,根本就不是什么反駁,這完全是一派孩子氣和孩子式的感謝,做父親的是決不會把這放在心上的。
可是隨之而來的還有別的問題,它難以用這種民族與約瑟芬之間的關系來解釋。因為約瑟芬持相反的看法,她認為,是她在保護這個民族,據說她的歌唱可以把我們從惡劣的政治或經濟境況中解救出來,它恰恰就可以辦成這件事,如果它不消除不幸,那么它至少給我們以力量去承受這不幸。她沒有用這樣的方式,也沒有用別的方式把這說出來,她根本就很少說話,她是個喋喋不休的人群中的沉默寡言者,但是她的眼睛閃出這樣的光,從她閉著的嘴上——在我們這兒只有少數人能閉著嘴,她能這樣——可以看出這層意思。每當壞消息傳來——在有些日子里這種消息接二連三傳來,其中有假的和半真半假的——,她就立即起立,平時她總是疲憊地想坐在地上,這時她一躍而起,伸長脖子,看守好她的那一大群,一如暴風雨來臨前的牧羊人。誠然,孩子們也會以他們那種粗野和沖動的方式提出類似的要求,但是約瑟芬的要求不像孩子們的那樣毫無根據。當然啦,她不拯救我們,不給我們力量,裝扮成這個民族的救星是件容易的事,這個民族飽經苦難,不善自保,決斷迅速,視死如歸,在這不斷耳濡目染它的蠻勇氛圍中只是表面上顯得靦腆膽怯,此外不但繁殖力強,還有冒險精神——我是說,事后以這個民族的救星自居是件容易的事,這個民族還一直以某種方式自己拯救自己,哪怕要作出令歷史研究者——一般來說我們完全忽視歷史研究——心驚膽戰的犧牲。可是這卻是真的:我們恰恰在危急時刻比平時更加專心地傾聽約瑟芬的聲音。我們面臨的種種危險使我們變得更安靜,更謙恭,更聽從約瑟芬的發號施令;我們喜歡聚會,我們喜歡擠在一起,尤其是因為這是由于一個與折磨人的主要事情相去甚遠的因由而發生的事;這情形,就好像我們在戰斗前還迅速——是呀,迅速是必要的,這一點約瑟芬常常忘記——共飲一杯和平酒。這與其說是一場歌唱演出,還不如說是一個民眾集會,而且是一個除了前面的輕微口哨聲以外四下里一片寂靜的集會;這一時刻太嚴肅了,誰也不想閑聊。
這樣一種關系如今當然可能根本不能令約瑟芬感到滿意。盡管她有著種種神經質的不愉快的感覺,有著這種因她那從未得到澄清的地位而充滿她心頭的不愉快感覺,她卻還是受到自己的自我意識的迷惑而看不到某些事情,人們不用費多大勁就可令她忽略更多的東西,一群諂媚者本著這種精神,就是說其實是本著一種普遍有用的精神一直在活動著,——但是只是不引人注意地在一個群眾集會的角落里順便唱唱歌,她是肯定不會為此奉獻出自己的歌唱的,盡管這其實根本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但是她也不必這樣做,因為她的藝術是不會不引人注意的。盡管我們從根本上來說關心著完全不同的事情,場內的寂靜決不僅僅是為了歌唱的緣故,某些人根本不抬頭,而是把臉埋進同伴的皮外衣里,而約瑟芬則似乎在那臺上白費力氣,然而還是有一些她的口哨聲——這是不可否認的——不可避免地也傳到我們這兒。這種在責成所有其他人沉默時響起的口哨聲,它幾乎像一個民族的信息傳給個人;約瑟芬在艱難的抉擇中所發出的這種低微口哨聲幾乎就像我們這個民族在亂哄哄的敵對世界中過著的貧窮生活。約瑟芬挺住了,這種微不足道的聲音,這種微不足道的成就挺住了,并開辟了通往我們的道路,一想到這一點,心里就感到舒適。一個真正的歌唱藝術家,有朝一日我們中間一旦出現這樣一個的話,在這樣的時代我們肯定會忍受不了的,我們會一致拒絕這樣一場荒謬絕倫的演出。但愿約瑟芬受到保護不會取得這樣的認識:我們聽她歌唱的這一事實是一種反對她的歌唱的表現。這一點她大概也猜到了,否則她干嗎竭力否認我們在聽她歌唱,但是她一再歌唱,她一再對這一猜測不予理會。
不過此外她也還總會得到一種安慰:我們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在聽她歌唱,很可能就像聽一個歌唱藝術家那樣。她達到了一個歌唱藝術家徒勞地在我們這兒力求達到的、只有恰恰她那有欠缺的演唱方法才有幸獲得的效果。這大概主要與我們的生活方式有關。
我們這個民族沒有青年時代,勉強有一個短促的童年時代。雖然一再有要求,要人們保證兒童得到一種特殊的自由,一種特殊的愛護,保證他們有權得到一點兒無憂無慮,一點兒嬉鬧玩耍,一點兒游戲,要人們承認這種權利并促使這權利得以實現。這樣的要求一提出來,幾乎人人都贊成,沒有什么東西比這更應得到贊成的了,但是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也沒有什么可以少獲得一點承認的東西了,人們贊成這些要求,人們本著它們的精神作一些嘗試,但是很快一切又還是老樣子。我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孩子,剛會走幾步路,剛能稍稍辨別一下環境,就得像成年人那樣照料自己。我們出于經濟上的考慮而不得不分散居住,這些居住地太遼闊,我們的敵人太多,到處給我們制造的危險太無法估量——我們無法使孩子們避開生存斗爭,我們若是這樣做了,這就會是他們的提前死亡。在這些可悲的原因以外自然還有一個突出的原因:我們這個部族繁殖力強。一代——每一代都數量眾多——排擠另一代,兒童沒有時間當兒童。別的民族的兒童受到小心呵護,那里建立了供小孩兒們讀書的學校,那里每天有兒童們從這些學校里涌出來,他們是民族的未來,可是在長時間里從那里日復一日出來的都是同一批兒童。我們沒有學校,但是在最短的間隔時間里從我們的民族中便涌現出一群又一群不見盡頭的我們的孩子,在他們還不會吹口哨時興高采烈地發出咝咝聲或尖叫聲,在他們還不會跑的時候,他們打滾,或者憑借壓力繼續滾動,在他們還看不見什么的時候,他們摸索著磕磕碰碰穿行在一個群體中,我們的孩子!不像在那些學校里都是同一批孩子,不,總是,一再是新的,無休無止,沒有盡頭,一個孩子剛一出現,就不再是孩子,在他的后面馬上又擠滿了數目眾多、急急匆匆、難以分辨的新的孩子的臉,因幸福而面色紅潤。當然啦,不管這有多美,不管別的族類多么有理由因此而羨慕我們,我們還就是無法給我們的孩子們一個真正的童年。這自有其后續效應。某種永不消失的、消除不了的孩子氣貫穿我們這個族類;恰恰與我們的最大優點,與完全可靠的、注重實際的理性形成了矛盾,我們的行為有時愚蠢已極,那樣子,就像孩子做事愚蠢,毫無意義,花錢大手大腳,慷慨大方,輕率莽撞,而且這一切常常是為了開一個小小的玩笑。如果說我們因此而得到的快樂再也不可能是十足的孩子氣的快樂的話,那么一些這種孩子氣快樂的成分肯定還是在其中存在著的。約瑟芬也向來從我們這個族類的這種孩子氣中獲得好處。
但是我們這個民族不僅有孩子氣,它在某種程度上還未老先衰,我們的童年和老年的情況跟別的族類不一樣。我們沒有青年時代,我們一下子就變為成年,我們的成年階段太長,某種厭倦和絕望情緒從這時起便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總體上十分堅韌和滿懷希望的性格中留下明顯痕跡。我們缺乏音樂天賦也許與此有關聯;我們太老不宜搞音樂,音樂的激情與亢奮與我們的老成持重很不合拍,我們神色疲倦地表示拒絕它;我們退而吹口哨;時不時吹幾聲,這對我們來說是恰當的做法。誰知道,我們當中有沒有音樂天才;即使有,我們這個族類的性格也一定會把這種才干扼殺在它得到發展之前。而約瑟芬則可以隨她的心愿吹口哨或唱歌,隨她怎么說都行,這不妨礙我們,這符合我們的心意,這個我們經受得住;萬一其中含有一些音樂成分的話,這也是已經減少到微乎其微的了;某種音樂傳統得到維護,但是這絲毫也不會加重我們的負擔。
但是約瑟芬給這個具有這樣心緒的民族還帶來更多的東西。在她的音樂會上,尤其是在危急的時期,只還有那些黃口小兒對這位女歌手感興趣,只有他們驚訝地觀看,她怎樣撮起嘴唇,從小巧玲瓏的門牙縫里噴出氣來,在欣賞她自己發出的聲音的過程中漸漸倒地并利用這種倒地的機會,以激勵自己去獲取新的、她越來越無法理解的成績,但是那固有的大多數聽眾卻已經——這是顯而易見的——自顧自地沉思起來了。這個民族在這里的戰斗之間的短暫間歇里做著夢,這情形,就仿佛每一個個體的肢體松動了,仿佛心神不定者可以盡情地在民族的溫暖的大床上伸展一下身子了。約瑟芬的口哨聲不時傳入這些夢中;她稱之為珠落玉盤,我們稱之為聲如裂帛;但是,不管怎么說,這里是吹這口哨的恰當場合,別的什么場合都不行,譬如音樂就幾乎不會有這樣的機緣。這口哨聲里有某種可憐的短促童年的東西,有某種失去的、再也不會重新找到的幸福,但是其中也有某種日常的現實生活,有今日生活中小小的、不可理解但存在著的和不可抑制的歡樂情緒。而這一切確實不是用高亢的聲調,而是以輕柔的、耳語般的、親切的、有時有點沙啞的聲音表達出來的。這自然是一種口哨聲。怎么會不是呢?口哨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語言,可是某些同類終生吹口哨卻不知道這一點,但在這里吹口哨卻擺脫了日常生活的桎梏并且也使我們得到了短暫的解脫。當然啦,這種演出我們不愿意錯過。
但是從這里到約瑟芬所斷言的她在這樣的時期給我們新的力量云云,卻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當然是對一般公眾而言,對約瑟芬的諂媚者來說又另當別論。“怎么會不是這樣呢?”——他們厚顏無恥地說——“對觀眾,尤其是冒著迫在眉睫的危險,還能作別的解釋嗎?這種情形有時甚至已經妨礙了采取充分而及時的措施來防備危機。”唔,后面這句話不幸倒是說對了,然而并不能給約瑟芬增添光彩,尤其是如果我們補充說明這樣一個情況的話:每逢我們的集會突然遭到敵人沖擊,我們的若干同類不得不因此而喪命,約瑟芬,這個罪魁禍首,對了,也許是她用她的口哨聲引來了敵人,她卻總是有最安全的藏身之地,總是在她的追隨者的保護下頭一個悄悄地飛快溜之大吉。但是這一點本來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約瑟芬下一次任意在某地某時演唱時他們卻還是又急急忙忙趕去。從中可以推斷出:約瑟芬幾乎是不受法律管束的,她可以為所欲為,即使這會危及全部落;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會得到寬恕。假如情況是這樣的話,那么約瑟芬的要求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是呀,我們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把這個民族會給她的這種自由,把這件異乎尋常的、不給任何別人的、其實是違背法律的禮物看作為一種承認:這個民族如她斷言的那樣不理解她,軟弱無能地贊嘆她的藝術,覺得自己不配欣賞它,企圖以一種近乎絕望的努力來補償它給約瑟芬造成的這種痛苦,并且一如她的藝術超出了它的理解能力那樣,也把約瑟芬其人及其愿望都置于它的管轄之外。噢,這當然是完全不對的,也許這個民族的個別成員會輕易向約瑟芬屈服,但是正如這個民族決不會無條件地向誰投降那樣,它也不會向她屈膝投降的。
很久以來,大概從她開始藝術生涯的那天起,約瑟芬就力爭要大家顧及她的歌唱免去她的一切工作;要大家讓她不必為每日的生計操心,也不必去參加與我們的生存競爭有關的一切活動并把這——十之八九——轉嫁到整個民族身上。一個愣頭愣腦者——也確有這樣的同類——就會單單從這一要求的獨特中,從能想得出這樣一個要求的精神狀態中推斷出這一要求內在的合理性。但是我們的民族得出了另外的結論,心平氣和地拒絕了她的要求。它也并不費力去反駁她列舉的理由。譬如約瑟芬指出,緊張的勞作有害于她的嗓子,雖說勞作時花的力氣比歌唱時小多了,但畢竟會使她在演唱之后得不到足夠的休息,為下一次演唱養精蓄銳,說是她不得不在演唱時竭盡全力,但是,盡管如此,在這種情況下卻還是從來也達不到最佳狀態。大家傾聽她的陳述,權當耳旁風。這個很容易受感動的民族有時會根本不為所動。有時拒絕得如此斬釘截鐵,甚至連約瑟芬都驚呆了,她似乎順從了,該干什么就干什么,盡其所能地唱好,但這一切好景不長,接著她又抖擻起精神重新投入戰斗——看來她在這方面有著無窮的力量呢。
現在清楚了,約瑟芬并不是真正在謀求她所嚴格要求的東西。她是明智的,她不是不愛勞動,不愛勞動在我們這兒是根本沒聽說過的,即使批準了她的要求她也肯定不會過一種和從前不一樣的生活,勞動根本不會妨礙她歌唱,當然她的歌唱也不會變得更美——所以她追求的,僅僅是公開的、明確的、經歷了各個時代而仍然存在的、遠遠超出一切迄今已知先例的對她的藝術的承認。但是幾乎一切別的東西她似乎都可以得到,惟獨這個她卻硬是得不到。也許她原本就應該一開始就把進攻引向另一個方向,也許她現在自己認識到這個錯誤了,但是她現在沒法走回頭路了,走回頭路就意味著對自己不忠實,現在她不得不和這個要求共進退。
倘若她如她所說的那樣確實有敵人,那么她的敵人滿可以開開心心地袖手旁觀這場斗爭。但是她沒有敵人,即使某些同類不時對她有異議,這場斗爭也不會讓誰感到開心。之所以不會,就因為民族在這里表現出一種冷冰冰的法官的態度,平時在我們這兒這是極其罕見的。即使誰會在這種情況下同意這種態度,只要一想到這個民族有朝一日也可能會對他自己采取相似的態度,他也就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拒絕也好,要求也罷,問題都不在于事情本身,而是在于這個民族竟會以這副鐵石心腸來對待這個民族的一員,考慮到以往這個民族慈父般慈愛地,甚至比慈父還更慈愛地,簡直是低聲下氣地關懷這個成員,這就更顯其冷漠無情。
這里如果不是民族而是一個個人:人們可能會以為,這個人在整個這段時間里在有人不斷強烈要求最終結束這種遷就的時候遷就了約瑟芬;人們會以為,他懷著不管怎么說遷就也一定會有其正確限度的這個堅定信念遷就得太多太多;是的,他的遷就超出了必要的范圍,僅僅是為了加快這件事情的進程,僅僅是,為了縱容約瑟芬和促使她不斷提出新的愿望,直到她然后真的提出這個最后的要求;這時他便理所當然地、由于早已有所準備所以就當機立斷地采取了這徹底拒絕的態度。唔,實際情況肯定完全不是這樣的,這個民族不需要這樣的詭計,而且它對約瑟芬的敬仰也是真誠的和久經考驗的,而約瑟芬的要求卻又是如此強烈,以致每一個不拘束的孩子都會把結果預先告訴她;但是,盡管如此,在約瑟芬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中可能也含有這樣的猜測的成分,這樣的猜測給這個遭拒絕的人的痛苦添上了一種苦澀。
但是盡管她有這樣一些猜測,她卻沒因此而被斗爭嚇住。最近斗爭甚至更激烈了;如果說迄今她只是通過言語進行這場斗爭的話,那么現在她開始使用別的手段,這些手段依她看更有效,在我們看來則對她本人更危險。
有些人認為,約瑟芬之所以變得如此咄咄逼人,是因為她感到自己正在衰老,聲音顯得虛弱無力,所以她覺得進行最后這場爭取得到承認的斗爭已是刻不容緩。我不認為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約瑟芬就不是約瑟芬啦。對她來說沒有衰老這一說,她的嗓音也不會虛弱無力。如果她要求什么,那么這并非由外部事物促成,而是內在的合乎邏輯考慮使然。她伸手抓取最高的桂冠,并非因為此刻它恰恰掛得低了一點兒,而是因為它是最高的;若是她有這個權力,她還會把它掛得更高。
對外界困難的這種蔑視當然并不妨礙她使用最有失體面的手段。她認為她的權力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她是如何得到這權力的,這有什么關系呢;尤其是由于在展示在她眼前的這個世界上恰恰是體面的手段必定不靈。也許她甚至因此而把爭取自己的權力的斗爭從歌唱的領域轉移到了另一個她并不珍視的領域。她的追隨者們已經把她的一些言論廣為傳播,據稱她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這樣唱歌:使這個民族的各個階層直至最隱蔽的反對派都覺得這是一種真正的樂趣,不是聲稱一直在約瑟芬的歌唱中感到這種樂趣的這種民族所以為的真正的樂趣,而是約瑟芬所要求的那種樂趣。但是,她補充說,由于她不能偽造高尚,也不能迎合低俗,所以一切只好照舊。至于她為擺脫勞動而作的斗爭,情況就不一樣了,雖然這也是一種為爭取自己的歌唱而進行的斗爭,但是在這里她并不直接用珍貴的歌唱武器進行斗爭,所以她使用的任何手段都是相當有效的。
譬如流傳著這樣的謠言:如果不對約瑟芬讓步,她就要少唱花腔。我對花腔一竅不通,從她的歌唱中從未聽出什么花腔。但是約瑟芬要減少花腔,暫時不是取消,而僅僅是減少。據說她曾把她的威脅付諸實施,而我卻聽不出與她從前的演出相比有什么不同。整個民族一如既往地聽了她的歌唱,并沒有,并沒有對花腔發表什么意見,對約瑟芬的要求所持的態度也沒有變。順便說及,約瑟芬不僅在其形體上,而且不可否認也在其思想上有時頗有種不俗之處。譬如在那場演出之后,仿佛她的關于花腔的決定對民族太嚴厲或太突然了,她當眾宣布,下一次她將重新完全唱花腔。但是在下一場音樂會之后她又改變主意,說什么花腔高音徹底結束了,在作出一個對約瑟芬有利的決定之前它們不會回來了。唔,這個民族對所有這些聲明、決定和決定的改變一概充耳不聞,就像一個成年人心不在焉地把一個孩子的絮叨當耳旁風那樣,基本上態度友好,但,但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但是約瑟芬不讓步。譬如她最近聲稱,她干活時碰傷了腳,她難以站著唱歌了,現在她甚至不得不縮短演唱時間。盡管她一瘸一拐地行走并且讓她的追隨者們攙扶著,但誰也不相信她真的受了傷。就算我們承認她的纖小的身體特別敏感,但我們畢竟是個勤勞的民族,約瑟芬也是其中的一員;但是如果我們擦破了一點皮就要一瘸一拐地走,那么整個民族根本就都要沒完沒了地一瘸一拐了。但是盡管她裝得像一個瘸子那樣,盡管她比往常更頻仍地向公眾展示自己的這種令人憐憫的狀況,這個民族還是像從前那樣感激和興高采烈地聽她歌唱,它并不因為縮短時間而大驚小怪。
由于她不能老是瘸著走,所以她又想出別的點子來,她借口身心疲倦,情緒不佳,身體虛弱。現在除了音樂會以外,我們還有戲可瞧了。我們看到約瑟芬身后她的那些追隨者們,他們請求她、懇求她唱歌。她很樂意唱,但是她唱不了。人們安慰她,一個勁兒給她說好話,幾乎把她抬到已經事先找好的要她唱歌的地方。她終于眼淚汪汪地讓步了,但是當她要開始唱的時候,明顯虛弱無力,雙臂沒像往常那樣伸出,而是有氣無力地耷拉在身邊,這不免讓人覺得這兩條胳臂也許太短了點——正當她想要這樣開始唱歌的時候,哎,又不行了,腦袋惱怒地猛地一動宣告了這一點,她在我們眼前暈倒。但是隨后她又掙扎著站起來唱歌,我覺得,這次跟以往沒有多大區別,要是有人聽覺靈敏,善于分辨音調的極為細微的差別,也許會從中聽出一點兒不尋常的激情來,不過這種激情只會對事情有好處。最后她甚至不像先前那樣疲倦了,她邁著堅定的步伐——如果人們可以這樣稱呼她那短步急走——離去,拒絕追隨者們的任何幫助,用冷冷的目光審視著必恭必敬地給她讓路的群眾。
這是不久前的情況,但是最近的情況卻是:在大家期待著她歌唱的時候,她消失不見了。不但追隨者們找她,許多人都幫忙尋找,全都白費力氣;約瑟芬不見了,她不愿意唱了,她甚至都不愿意讓人家來請她唱,這一回她徹底離開我們了。
奇怪,這個聰明人,她多么失策,竟會失策得讓人以為她根本不算計,而是只會繼續受她的命運驅使,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她的命運只會成為一個非常悲慘的命運。她自己放棄歌唱,她自己毀掉了她通過征服民心而獲得的權力,她怎么能夠獲得這種權力的,她很不了解這些民心的呀。她躲起來,不唱了,但這民族,從容不迫,沒有明顯的失望情緒,盛氣凌人,四平八穩,它簡直是只會饋贈,從來不會接受饋贈,也不會接受約瑟芬的饋贈,雖然表面上看來不是這樣。這個民族繼續走自己的路。
但是約瑟芬的情況一定愈來愈壞。不久她就要吹出最后一聲口哨并就此沉默下來。她是我們這個民族永恒的歷史中一個小插曲,這個民族將彌補這個損失。對我們來說這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集會怎么可以完全沉默無聲地進行?不過話說回來了,不是有約瑟芬在時這些集會也沉默無聲的嗎?她的真正的口哨聲比可能回憶得起來的響亮和生動得多嗎?難道還在她活著的時候這就已經不止是一種單純的回憶了嗎?難道這個民族不是慧眼有識,之所以如此高看約瑟芬的歌唱,正是因為這種風格的歌唱是永恒的嗎?
所以我們也許根本就不會因短缺了許多東西而感到不幸,而約瑟芬,擺脫了塵世的煩惱,這種依她看來出類拔萃的人都會受到的煩惱,而約瑟芬卻漸漸消失在我們這個民族的數不清的英雄行列中,由于我們不搞歷史,不久便升華解脫,像她的所有的同伙那樣被遺忘。
(1) 本篇約寫于1921年秋末至1922年初,1924年與其他三篇一起由作者收入《饑餓藝術家》出版。
(2) 本篇寫于1923年,后由作者自己收入他最后一個短篇集《饑餓藝術家》;其原稿被保存在牛津大學。
(3) 該篇寫于1922年春,發表于同年10月《新觀察》,為作者自己所珍視的幾個短篇小說之一。1924年他曾以此為書名,與其他三個短篇結集出版。可惜該集出版時,作者已辭世。
(4) 這是卡夫卡的最后一篇作品,寫于1924年3月,即他去世(6月3日)前的三個月,最初發表在同年4月20日的《布拉格日報》復活節增刊上,后與另三篇小說集成一冊,題為《饑餓藝術家》,同年在柏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