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人(譯文40)
- (法)杜拉斯
- 8406字
- 2021-09-03 20:10:40
買這頂平檐黑色寬飾帶淺紅色呢帽的人,也就是有一張照片上拍下來的那個女人,那就是我的母親。她那時拍的照片和她最近拍的照片相比,我對她認識得更清楚,了解得更深了。那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處房子的院子里拍的。她和我們,她的孩子,在一起合拍的。我是四歲。照片當中是母親。我還看得出,她站得很不得力,很不穩,她也沒有笑,只求照片拍下就是。她板著面孔,衣服穿得亂糟糟,神色恍惚,一看就知道天氣炎熱,她疲憊無力,心情煩悶。我們作為她的孩子,衣服穿成那種樣子,那種倒霉的樣子,從這里我也可以看出我母親當時那種處境,而且,就是在拍照片的時候,即使我們年紀還小,我們也看出了一些征兆,真的,從她那種神態顯然可以看出,她已經無力給我們梳洗,給我們買衣穿衣,有時甚至無法給我們吃飽了。沒有勇氣活下去,我母親每天都掙扎在灰心失望之中。有些時候,這種絕望的心情連綿不斷,有些時候,隨著黑夜到來,這絕望心情方才消失。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么徹底,向往生活的幸福盡管那么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使她這樣日甚一日和我們越來越疏遠的具體事實究竟屬于哪一類,我不明白,始終不知道。難道就是她做這件蠢事這一次,就是她剛剛買下的那處房子——就是照片上照的那處房子——我們根本不需要,偏偏又是父親病重,病得快要死了,幾個月以后他就死了,偏偏是在這個時候,難道就是這一次。或者說,她已經知道也該輪到她,也得了他為之送命的那種病?死期竟是一個偶合,同時發生。這許多事實究竟是什么性質,我不知道,大概她也不知道,這些事實的性質她是有所感的,并且使她顯得灰心喪氣。難道我父親的死或死期已經近在眼前?難道他們的婚姻成了問題?這個丈夫也成了問題?幾個孩子也是問題?或者說,這一切總起來難道都成了問題?
天天都是如此。這一點我可以肯定。這一切肯定是來勢兇猛,猝不及防的。每天在一定的時間,這種絕望情緒就要發作。繼之而來的是一切都告停頓,或者進入睡眠,有時若無其事,有時相反,如跑去買房子,搬家,或者,仍然是情緒惡劣,意志消沉,虛弱,或者,有的時候,不論你要求她什么,不論你給她什么,她就像是一個王后,要怎么就怎么,小湖邊上那幢房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買下來的,什么道理也沒有,我父親已經氣息奄奄快要死了,還有這平檐呢帽,還有前面講到的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鞋,就因為這些東西她小女兒那么想要,就買下來了。或者,平靜無事,或者睡去,以至死掉。
有印第安女人出現的電影我沒有看過,印第安女人就戴這種平檐呢帽,梳著兩條辮子垂在前胸。那天我也梳著兩條辮子,我沒有像慣常那樣把辮子盤起來,不過盡管這樣,那畢竟是不同的。我也是兩條長辮子垂在前身,就像我沒有看見過的電影里的印第安女人那樣,不過,我那是兩條小孩的發辮。自從有了那頂帽子,為了能把它戴到頭上,我就不把頭發盤到頭上了。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拚命梳頭,把頭發往后攏,我想讓頭發平平的,盡量不讓人看見。每天晚上我都梳頭,按我母親教我的那樣,每天晚上睡前都把辮子重新編一編。我的頭發沉沉的,松軟而又怕痛,紅銅似的一大把,一直垂到我的腰上。人家常說,我這頭發最美,這話由我聽來,我覺得那意思是說我不美。我這引人注意的長發,我二十三歲在巴黎叫人給剪掉了,那是在我離開我母親五年之后。我說:剪掉。就一刀剪掉了。全部發辮一刀兩斷,隨后大致修了修,剪刀碰在頸后皮膚上冰涼冰涼的。頭發落滿一地。有人問我要不要把頭發留下,用發辮可以編一個小盒子。我說不要。以后,沒有人說我有美麗的頭發了,我的意思是說,人家再也不那么說了,就像以前,在頭發剪去之前,人家說我那樣。從此以后,人家寧可說:她的眼睛美。笑起來還可以,也很美。
看看我在渡船上是怎么樣吧,兩條辮子仍然掛在身前。才十五歲半。那時我已經敷粉了。我用的是托卡隆香脂,我想把眼睛下面雙頰上的那些雀斑掩蓋起來。我用托卡隆香脂打底再敷粉,敷肉色的,烏比岡牌子的香粉。這粉是我母親的,她上總督府參加晚會的時候才搽粉。那天,我還涂了暗紅色的口紅,就像當時的櫻桃的那種顏色。口紅我不知道是怎么搞到的,也許是海倫·拉戈奈爾從她母親那里給我偷來的,我記不得了。我沒有香水,我母親那里只有古龍香水和棕欖香皂。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車旁邊,還有一輛黑色的利穆新轎車[8],司機穿著白布制服。是啊,這就是我寫的書里寫過的那種大型靈車啊。就是那部莫里斯·萊昂-博來[9]。那時駐加爾各答法國大使館的那部郎西雅牌黑色轎車[10]還沒有寫進文學作品呢。
在汽車司機和車主之間,有滑動玻璃窗前后隔開。在車廂里面還有可以拉下來的折疊式坐椅。車廂大得就像一個小房間似的。
在那部利穆新汽車里,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那種淺色柞綢西裝。他在看我。看我,這在我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在殖民地,人們總是盯著白種女人看,甚至十二歲的白人小女孩也看。近三年來,白種男人在馬路上也總是看我,我母親的朋友總是很客氣地要我到他們家里去吃午茶,他們的女人在下午都到體育俱樂部打網球去了。
我也可能自欺自誤,以為我就像那些美婦人、那些招引人盯著看的女人那樣美,因為,的確,別人總是盯著我看。我么,我知道那不是什么美不美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是的,比如說,是另一回事,比如說,是個性的問題。我想怎么表現就怎么表現,你愿意我美,那就美吧,或者說漂亮也行,比如說,在家里,覺得我漂亮,就漂亮吧,僅僅限于在家里,也行,反正希望我怎樣我就怎樣就是了。不妨就相信好了。那就相信我是很迷人的吧。我只要信以為真,對那個看到我的人來說,就是真的,他想讓我符合他的意趣,我也能行。所以,盡管我心里總是想著殺死我的哥哥,這種想法怎么也擺脫不掉,但是,我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覺得我是迷人的、可愛的。說到死這一點,只有一個惟一的同謀者,就是我的母親。我說迷人這兩個字,同別人總圍著我、圍著一些小孩說迷人可愛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我早已注意到,早已有所察覺。我知道其中總有一點什么。我知道,女人美不美,不在衣裝服飾,不在美容修飾,不因為施用的香脂價錢貴不貴,穿戴珍奇寶物、高價的首飾之類。我知道問題不在這里。問題究竟何在,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一般女人以為問題是在那里,我認為不是。我注意看西貢街上的女人,偏僻地區的女人。其中有一些女人,十分美麗,非常白凈,在這里她們極其注意保養她們姿容嬌美,特別是住在邊遠僻靜地區的那些女人,她們什么也不做,只求好好保養,潔身自守,目的是為了那些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為了每三年有六個月的長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就可以大談在這里的生活狀況,殖民地非同一般的生活環境,這里這些人、這些仆役的工作,都是那樣完美無缺,以及這里的花草樹木,舞會,白色的別墅,別墅大得可以讓人在里面迷路,邊遠地區的官員們就住在這樣的別墅里。她們在等待。她們穿衣打扮,毫無目的。她們彼此相看,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在別墅的陰影下彼此悵悵相望,一直到時間很晚,她們以為自己生活在小說世界之中,她們已經有了長長的掛滿衣服的壁櫥,掛滿衣衫羅裙不知怎么穿才好,按時收藏各種衣物,接下來便是長久等待的時日。在她們中間,有些女人發了瘋。有些被當作不說話的女仆那樣拋棄了。被遺棄的女人。人們聽到這樣的字眼落到她們身上,人們在傳布這樣的流言,人們在制造這種污辱性的謠傳。有些女人就這樣自盡,死了。
這些女人自作、自受、自誤,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大錯誤。
就是因為沒有把欲念激發起來。欲念就在把它引發出來的人身上,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只要那么看一眼,它就會出現,要么是它根本不存在。它是性關系的直接媒介,要么就什么也不是。這一點,在experiment之前,我就知道了。
只有海倫·拉戈奈爾在這個法則上沒有犯過錯誤。她還滯留在童年時期。
很久以來我都沒有自己合身的連衫裙。我的連衫裙像是一些口袋,它們是我母親的舊連衫裙改的,它們本來就像是一些口袋。我母親讓阿杜給我做的不在此列。阿杜是和我母親形影不離的女管家,即便母親回到法國,即便我的大哥在沙瀝母親工作的住處企圖強奸她,即便不給她發工錢,她也是不肯離開我的母親的。阿杜是在修女嬤嬤那里長大成人的,她會刺繡,還會在衣衫上打褶,手工針線活幾個世紀以來已經沒有人去做了,但是她依然拿著頭發絲那樣細的針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因為會刺繡,我母親就叫她在床單上繡花。她會打褶,我母親就讓我穿她做的打褶連衫裙,有縐邊的連衫裙,我穿起來就像穿上布袋子一樣,早就不時興了,像小孩穿的衣服,前身兩排褶子,娃娃領口,要么把裙子拼幅縫成喇叭形,要么有鑲斜邊的飄帶,做成像“時裝”那樣。我穿這種像口袋似的連衫裙總要系上腰帶,讓它變化出一個樣子來,所以這種衣服就永遠穿下去了。
才十五歲半。體形纖弱修長,幾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和小孩的前胸一樣,搽著淺紅色脂粉,涂著口紅。加上這種裝束,簡直讓人看了可笑。當然沒有人笑過。我看,就是這樣一副模樣,是很齊備了。就是這樣了,不過戲還沒有開場,我睜著眼睛看,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想寫作。這一點我那時已經對我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第一次沒有反應,不回答。后來她問:寫什么?我說寫幾本書,寫小說。她冷冷地說: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考過以后,你愿意,你就去寫,那我就不管了。她是反對的,她認為寫作沒有什么價值,不是工作,她認為那是胡扯淡——她后來對我說,那是一種小孩子的想法。
這樣一個戴呢帽的小姑娘,佇立在泥濘的河水的閃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個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頂淺紅色的男帽形成這里的全部景色。是這里惟一的色彩。在河上霧蒙蒙的陽光下,烈日炎炎,河兩岸仿佛隱沒不見,大河像是與遠天相接。河水滾滾向前,寂無聲息,如同血液在人體里流動。在河水之上,沒有風吹動。渡船的馬達是這片景色中發出的惟一聲響,是連桿熔化的舊馬達發出的噪音。還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從遠處陣陣傳送過來。其次是犬吠聲,從隱蔽在薄靄后面的村莊傳出來的。小姑娘自幼就認識這渡船的艄公。艄公向她笑著致意,向她打聽校長夫人、她的母親的消息。他說他經常看見她在晚上搭船渡河,說她常常到柬埔寨租讓地去。小姑娘回答說母親很好。渡船四周的河水齊著船沿,洶涌地向前流去,水流穿過沿河稻田中停滯的水面,河水與稻田里的靜水不相混淆。河水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論遇到什么都給卷去。不論遇到什么,都讓它沖走了,茅屋,叢林,熄滅的火燒余燼,死鳥,死狗,淹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水風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連流動的時間也沒有,一切都被深不可測、令人昏眩的旋轉激流卷走了,但一切仍浮在河流沖力的表面。
我曾經回答她說,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就是寫書,此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她不回答,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視線立刻轉開,微微聳聳肩膀,她那種樣子我是忘不了的。我可能第一個離家出走。我和她分開,她失去我,失去這個女兒,失去這個孩子,那是在幾年之后,還要等幾年。對那兩個兒子,沒有什么可憂慮的。但這個女兒,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是要走的,總有一天,時間一到,就非走不可。她法文考第一名。校長告訴她說:太太,你的女兒法文考第一名。我母親什么也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并不滿意,因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兒子,我的母親,我所愛的母親啊,卑鄙卑鄙,她問:數學呢?回答說:還不行,不過,會行的。我母親又問:什么時候會行呢?回答說:太太,她什么時候想要什么時候就會行的。
我所愛的母親,她那一身裝束簡直不可思議,穿著阿杜補過的線襪,即使在熱帶她也認為身為學校校長就非穿襪子不可,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憐,不像樣,阿杜補了又補,她娘家在庇卡底[11]鄉下,家里姐姐妹妹很多,她從家鄉直接來到這里,帶來的東西都用盡了,她認為她這身打扮是理所當然的,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她的鞋,鞋都穿壞了,走起路來歪著兩只腳,真傷腦筋,她頭發緊緊地梳成一個中國女人的發髻,她那副樣子看了真叫我們丟臉,她走過我們中學前面的大街,真叫我難為情,當她乘B12路在中學門前下車時,所有的人都為之側目,她呢,她一無所知,都看不見,真該把她關起來,狠狠地揍,殺掉。她眼睛看著我,她說:你是不是要逃走呀。打定主意,下定決心,不分日夜,就是這個意念。不要求取得什么,只求從當前的處境中脫身而去。
當我的母親從絕望的心境擺脫出來,恢復常態,她就注意到那頂男人戴的呢帽和有鑲金條帶的高跟鞋了。她問我這行不行。我說無所謂。她兩眼看著我,她喜歡這么辦,臉上有了笑容。她說挺好的,你穿這雙鞋、戴這頂帽子挺好,變了一個模樣了。她不問是不是她去買,她知道反正她買就是了。她知道她買得起,她知道有時她也是能夠買的,逢到這樣的時機我就說話了,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從她那里搞到手,她不會不同意。我對她說:放心吧,一點不貴。她問在哪里賣。我說在卡蒂納大街,大拍賣。她好意地望著我。她大概覺得小女兒這種奇怪的想法、變出花樣來打扮自己,倒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征象。別看她那種寡婦似的處境,一身上下灰溜溜的,活像一個還俗的出家人,她不僅接受我這種奇形怪狀、不合體統的打扮,而且這種標新立異她自己也喜歡。
戴上一頂男人戴的帽子,貧窮仍然把你緊緊捆住并沒有放松,因為家里總需有錢收進,無論如何,沒有錢是不行的。包圍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兩個兒子也是沙漠,他們什么也不干,那塊鹽堿地也是沙漠,錢是沒有指望的,什么也沒有,完了。這個小姑娘,她也漸漸長大了,她今后也許可能懂得這樣一家人怎樣才會有錢收進。正是這個原因,母親才允許她的孩子出門打扮得像個小娼婦似的,盡管這一點她并不自知。也正是這個緣故,孩子居然已經懂得怎么去干了,她知道怎樣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錢。這樣倒使得母親臉上也現出了笑容。
后來她出去搞錢,母親不加干預。孩子也許會說:我向他要五百皮阿斯特準備回法國。母親說:那好,在巴黎住下來需要這個。她說:五百皮阿斯特可以了。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么做,如果她有力量,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母親一定也會選擇她的孩子走的這條路。
在我寫的關于我的童年的書里,什么避開不講,什么是我講了的,一下我也說不清,我相信對于我們母親的愛一定是講過的,但對她的恨,以及家里人彼此之間的愛講過沒有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在這講述共同的關于毀滅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論是在什么情況下,不論是在愛或是在恨的情況下,都是一樣的,總之,就是關于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這恨可怕極了,對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這恨就隱藏在我的血肉深處,就像剛剛出世只有一天的嬰兒那樣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據以開始的門檻。只有沉默可以從中通過,對我這一生來說,這是綿綿久遠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對這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我始終保持著同樣的神秘的距離。我自以為我在寫作,但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寫過,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么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
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過河的那天,也就是遇到那部黑色利穆新小汽車的那天,為攔海修堤買的那塊租讓地我母親那時還沒有決定放棄。那時,像過去一樣,我們三個人常常是黑夜出發,一同上路,到海堤那里去住幾天。在那里,我們在般加廬[12]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羅山。然后,我們又離開那里,回家去。母親在那里分明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但還是一去再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張望著面前的森林。現在我們已經長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澤地去獵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種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們周圍的一切也長大了。小孩都看不見了,騎在水牛背上或別處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們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種古怪的特征,我們也是這樣,我母親身上那種疏懶遲鈍,在我們身上也出現了。在這個地方,人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張望著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沒有指望了,雇工只能到高處小塊土地上耕種,種出的稻谷歸他們所有,他們人還留在那里,拿不到工錢,我母親叫人蓋起茅屋,用來作為他們棲身之地。他們看重我們,仿佛我們也是他們家族中的成員,他們能夠做的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廬,現在仍然由他們看管。盡管貧窮,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頂長年累月被雨水浸蝕朽壞,逐漸消失了。但屋里的家具擦洗得干干凈凈。般加廬的外形仍在,清晰得像是一幅畫,從大路走過就可以看見。屋門每天都敞開著,讓風吹進室內,使房屋內外的木料保持干燥。傍晚關門閉戶,以防野狗、山里的私販子闖入。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車里的那個有錢的男人,不是像我過去寫過的那樣在云壤[13]的餐廳里,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地之后,在兩或三年之后,我是說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煙霧蒙蒙、炎熱無比的光線之下。
我的母親就是在這次相遇之后一年半帶我們回法國的。她把她所有家具用物全部賣掉了。最后她又到大堤去了一次,最后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對著夕照,再一次張望暹羅那一側,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沒有再去,盡管她后來改變想法,又離開法國,再次回到印度支那,在西貢退休,此后她就沒有再到那里去過,再去看那里的群山,那里大森林上空黃黃綠綠的天宇。
是的,就讓我說出來吧,在她這一生之中,即使讓她再從頭開始,那也是太晚了,遲了。她是辦過一所專教法語的專科學校,叫做新法語學校,這樣可以讓她拿出一部分錢來供給我讀書,維持她的大兒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我的小哥哥得了支氣管肺炎,病了三天,因心力不支死去。正是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我的母親。那是在日本占領時期。由此開始,一切都已告一結束。關于我們這些孩子的童年生活,關于她自己,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小哥哥一死,對我來說,她應該也是死了。同樣,我的大哥,也可以說是死了。這一來,他們加之于我的恐懼感,我始終沒有能克服。他們對于我從此不再有什么重大關系了。從此以后,對于他們我也無所知了。她究竟是怎樣還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債務的,我一直不知道。反正有那么一天,他們不再來了,此后也沒有再來討債。我見過他們。他們坐在沙瀝我家的小客堂間,穿著白纏腰布,他們坐在那里不說什么,幾個月、幾年時間,一直是這樣。只見母親又是哭,又是鬧,罵他們,她躲在她的房間里,她不愿意出來,她吼叫著,叫他們走,放開她,他們只當什么也沒有聽到,面帶笑容,安安靜靜,坐在那里不動。后來,有一天,他們都不見了,不來了。現在,母親和兩個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也嫌遲了。現在,我對他們已經無所愛。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愛過他們。我已經離開他們。在我頭腦里,她的皮膚的氣味,早已沒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顏色也早已無影無蹤。那聲音,我也記不得了,有時,我還能想起傍晚那種帶有倦意的溫煦。那笑聲,是再也聽不到了,笑聲,哭聲,都聽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記不起來了。所以,我現在寫她是這么容易,寫得這么長,可以一直寫下去,她已經變成文從字順的流暢文字了。
從一九三二到一九四九年,這個女人大概一直是住在西貢。我的小哥哥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死的。那時,不論什么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她滯留在那邊,已經接近墳墓,半截入土了,這是她說的。后來,她終于又回到法國來。我們相見的時候,我的兒子才兩歲。說是重逢,也未免來得太遲。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了然。重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除去那個大兒子,其他一切都已經完結。她在盧瓦爾-歇爾省[14]住在一處偽造的路易十四城堡中生活了一個時期,后來死在那里。她和阿杜住在一起。在夜里她仍然是什么都怕。她還買了一條槍。阿杜在城堡最高層頂樓房間里警戒。她還為她的大兒子在昂布瓦斯[15]附近買了一處產業。他在那里還有一片樹林。他叫人把林木伐下。他在巴黎一個俱樂部賭牌。一夜之間就把這一片樹林輸掉了。講到這個地方,我的回憶有一個轉折,也許正是在這里我這個哥哥讓我不禁為之流淚了,那是賣去木材的錢都輸光以后的事。我記得有人在蒙帕納斯圓頂咖啡館門前發現他倒在他的汽車里,這時他已別無他想,只求一死。以后,關于他,我就無所知了。母親做的事當然永遠都是為了這個大兒子,這個五十歲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計,不會掙錢,說起來,她所做的一切,簡直不可想象,她居然利用她的古堡設法賺錢。她買了幾部電熱孵化器,安裝在古堡底層的大客廳里。一下就孵養雛雞六百只,四十平方米養六百只小雛雞。電熱紅外線操縱她搞得不得法,孵出的小雞都不能進食。六百只小雞嘴合不攏,閉不上,都餓死了,她只好罷手,沒有再試。我來到古堡的時候,正當雞雛破殼孵化出來,那真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接著,死雛發出臭氣,雞食發出臭氣,臭氣熏天,我在我母親的古堡里一吃飯就惡心嘔吐。
在她死前最后幾個冬天,她把綿羊放到她住的二樓大房間里過夜,在結冰期,讓四頭到六頭綿羊圍在她床四周。她把這些綿羊叫做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這些孩子中間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