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的解析(Loft)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4638字
- 2021-09-03 20:08:39
二、《夢的解析》史料
通過已出版的弗洛伊德與弗里斯的通信,我們可以了解《夢的解析》成書過程中的一些細節。在《精神分析運動史》(1914d)中,弗洛伊德先是回溯了初時的從容悠閑,他這樣寫道:“譬如《夢的解析》,早在1896年年初本書主要內容就已經完成,但全書竣工卻拖到了1899年夏天。”他在兩性解剖學上的差異導致若干心理后果的論文(1925j)中又說:“我的《夢的解析》和《一個癔癥分析片段》(1905e)歸根結底是我自己壓抑的——如果說那九年不是因為賀拉斯(1)阻止的話——結果,總之我是在四年或五年之后才允許公開出版的。”我們目前能夠對本書進一步擴充,或者說能夠對后來的版本不斷修正,根據就是近期找到的由作者提供的證據。
除了一些零散材料——從其通信中可以知道這批材料至少可以追溯到1882年——弗洛伊德對其第一個病例(即埃米·馮·N夫人的病例,日期是5月15日)的長腳注表明,他開始對夢產生興趣,這條腳注收錄于他與布羅伊爾(2)合著的《癔癥研究》一書。他討論的事實是:神經癥患者似乎總要把頭腦中同時出現的一切想法都聯系貫穿起來。他這樣寫道:“不久以前,我從其他領域的觀察中確信存在這樣一種旨在把一切想法聯系到一起的強制性力量。幾周以來,我感覺自己必須得把床換成一張硬一點的,因為躺在原來那張床上老是做夢,夢境還跟真的一樣,換句話說,在那張床上我沒辦法正常入睡。每每醒來時,在一刻鐘內我能記起所有的夢,便不厭其煩地都寫下來,以便加以解讀。我成功地找出了這些夢的根源,把它們歸因于兩條:其一,想要解決某些白天只稍微思考、剛觸及皮毛的問題;其二,想把共同意識狀態下出現的意識聯系在一起,這是一種強制力。夢的無意義及它的自相矛盾,都可以說是由于這種無比強大的強制力使然。”
遺憾的是,我們無法標注寫下這些文字的確切時間。本書前言寫于1895年4月。1894年6月22日的一封信(書信19)透露,當時他已經寫完了這些病例,這一點也為1895年3月的一封信再次證實。弗洛伊德引用醫科學生所謂“方便夢”的那封信(書信22)具有特殊意義,它已露出愿望滿足理論的端倪。然而,直到1895年7月24日,經由對伊爾瑪打針夢的分析(即第2章那個典型夢),這一理論才最終明確成型(參看1900年6月,書信137)。同年(1895)9月,弗洛伊德撰寫了《科學心理學設計》第一部分(在弗洛伊德與弗里斯通信中作為附錄發表),該“設計”的19、20和21節中已包含對夢理論的初步探討。已涉及本書論述的諸多重要因素,比如:(1)夢的愿望滿足特征;(2)夢的幻覺特征;(3)大腦在夢和幻覺中的功能退化(布羅伊爾在《癔癥研究》中已明確提出了這一點);(4)睡眠狀態包含著運動麻痹;(5)夢中移位的性質;(6)夢與神經癥癥狀的相似性。不止于此,“設計”還清楚地闡述了《夢的解析》揭示出來的一個重大發現,即心理功能兩種不同模式之間的差異何在。
然而,以上尚遠不足以窮盡“設計”一書以及弗洛伊德致弗里斯的書信(這些信一直延續到1895年年底)的重要意義。可以說正是由于《科學心理學設計》的出版,我們才能充分理解《夢的解析》第7章以及弗洛伊德后來對心理玄學的研究,這個說法是毫不夸張的。
從弗洛伊德學生們的理論著述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出,即使在弗洛伊德最為深刻的心理學思考中,他對經常使用的一些最基本的概念諸如“心理能量”“刺激總和”“能量貫注”“量”“質”以及“強度”等,都很少或根本不做討論。在弗洛伊德公開問世的作品中,對這些概念唯一明確的討論出現在關于神經性精神疾病的防御機制的第一篇論文中。他在文章中提出了一個假說,即“在心理功能中有些特殊的東西——情緒的耗費或刺激總和——它們具有‘量’的特征(盡管我們無法加以測量),可以增加、減少、轉移或者消除,它們會像電流傳遍全身一樣傳導到跟某一念頭相關的所有記憶脈絡”。在后期著作中,弗洛伊德對這些基本概念很少解釋,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讀者跟他一樣地了解這些概念。此處,我們理應感謝出版于弗洛伊德去世之后的弗洛伊德與弗里斯的通信集,這些信件對于我們正確理解這些令人費解的術語提供了莫大幫助。
當然,我們還不可能在此對這一主題展開細致討論,讀者必須求助于原著(1950a)和克里斯博士那極富啟發性的導言(3)。但是,問題所在也很清楚。弗洛伊德“設計”的精髓在于將兩種來源不同的理論整合為一個概念體系:第一種是黑爾姆霍爾茨的生理學派,弗洛伊德的老師、生理學家布呂克(4)就是這一學派的核心成員。根據該派理論,神經生理學及隨后的心理學,完全受化學和物理規律所支配。如“守恒定律”就常被弗洛伊德和布羅伊爾提及,這些術語在1892年(見1940年出版于布羅伊爾和弗洛伊德去世后的一部手稿)是這樣解釋的:“神經系統在發揮作用時努力保持能量恒常不變,這種能量可以描述為‘刺激總和’。”布羅伊爾(黑爾姆霍爾茨學派的另一門徒)對《癔癥研究》的大部分理論貢獻也是遵循這些思路的匠心之作。另一種被弗洛伊德引入“設計”的主要理論是神經元解剖理論,這一學說在19世紀80年代末逐漸為神經解剖主義者所接受(“神經元”這一術語直到1891年才由瓦爾代爾引入)。這一學說認為中樞神經系統的功能單位是一種獨特的細胞,與相鄰細胞沒有結構上的連續性。《科學心理學設計》開篇即明確說明,本文即建基于以上兩種理論的結合之上,目的是:“把心理過程描述為特殊物質粒子的定量決定狀態。”他進一步假定這些“物質粒子”就是神經元,它們是處于活動狀態還是休眠狀態,關鍵在于“量”的不同,“量”受“運動的一般規律支配”。這樣,一個神經元可能是“空的”,也可能是“擁有一定的量”,即“被貫注了能量”。(5)“神經興奮”可以解釋為一定的“量”流經神經元系統,這樣的“電流”是受阻還是受激勵取決于神經元之間“接觸屏障”的狀態。(后來在1897年,“突觸”這一術語才被福斯特和謝靈頓引入。)整個神經系統的功能受“慣性”的一般原則支配,根據這一原則,神經元有擺脫“量”的傾向,又可以被“量”充滿——這一原則與“恒定性”原則相關。把這些概念乃至相似概念作為建筑材料,弗洛伊德構建了一個高度復雜、非常巧妙的心理運作模型,就像一種神經機械一樣。
有種假說在弗洛伊德理論構架中具有很大作用,它把神經元按照作用模式分為三類或三大系統。其中第一系統與外部刺激相聯系,而第二系統則與內部興奮有關,它們的狀態只取決于“量”,即完全取決于沖擊它們的神經刺激的量值。第三個系統與“質”的區別相關,它可以區分意識的感覺和感受。借用這種劃分,我們得以對諸多相關事物給予準確的心理學解釋,比如記憶的工作機制、對現實的知覺與思維過程、做夢以及神經癥現象等。
但是,在寫作《科學心理學設計》之后的幾個月里,很多難題、困擾接踵而至,弗洛伊德不得不對自己的理論進行不斷修正。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對神經學和理論的興趣逐漸轉移到心理學和臨床醫學方面,最后干脆放棄了整個計劃。幾年之后,在本書第7章,他又重新回到理論問題,只是表面上終止了神經生理學的研究——但他也從沒放棄過自己的信念,堅信心理學的物理學基礎終將建立起來。這也正是為什么《科學心理學設計》對《夢的解析》的讀者如此重要的原因。因為早期框架的一般模式與很多基礎內容,又運用在這一新作品中。神經元系統被心理系統或心理機構所代替;心理能量的“貫注”取代了物理的“量”;慣性原則變成快樂(或者弗洛伊德所說的痛苦)原則的基礎。而且,第7章還有一些內容詳細論述了心理過程。這些應歸功于其生理學前輩,所以如果參考他們的研究,對這部分內容的理解會容易許多。比如,那種主張“記憶系統”存在記憶痕跡的描述,那種對愿望的性質及愿望滿足的不同方式的討論,以及強調言語思維過程在適應現實中的調整等。
以上這些都足以證明,弗洛伊德斷言《夢的解析》“在1896年年初基本內容均已完成”是有道理的。不過,我們現在還必須作些補充。比如,俄狄浦斯情結這一概念只是在1897年夏秋之交才最終形成(書信64到書信71);雖然這一情結本身對夢理論并沒有直接貢獻,但它強調了夢境背后隱藏的無意識愿望源于幼兒期。認為夢中普遍存在睡眠愿望,這一發現更具有顯著理論意義。弗洛伊德最遲在1899年6月9日(書信108)宣布了這一發現。而“校訂機制”的說法似乎是在1897年7月7日的一封信(書信66)中首次流露的。我們知道,1895年的《科學心理學設計》已提出夢和神經癥癥狀在結構上的相似性,之后這一說法斷續出現,一直到1897年秋。令人好奇的是,作者后來似乎完全忘記了,因為在1899年1月3日的信(書信101)中,這種相似性又被作為一種新發現提出來,而且將之解釋為對這本書為何遲遲沒能完成的理由。
與弗里斯的通信,讓我們得以了解實際成書過程中的一些細節。1897年5月,弗洛伊德首次流露了寫作這本書的想法,但很快又棄之不顧。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當時對自我分析更感興趣,那年夏天對俄狄浦斯情結的發現需歸功于他的這種自我分析。《夢的解析》則是在那年年末才又開始接續,第一部手稿似乎直到1898年前幾個月才完成,但不包括第1章的內容(6)。這項工作于當年6月陷入停滯,暑假過后也沒有接續。在1898年10月23日的一封信(書信99)中,弗洛伊德說這本書“仍然沒有動靜,還是老樣子;沒做任何想要出版的準備,心理學知識(如第7章所述)以及某些案例分析的缺憾,都成了向前推進的阻礙”。這一停就是好幾個月,直到1899年5月底,(正如弗洛伊德自己所寫)“沒有任何特殊原因”,這本書又開始在他胸中涌動。之后,工作進展迅速,弗洛伊德一直感覺很是頭痛的第1章(即有關夢學文獻的內容)終于在6月份完成,開頭部分送交了出版社。到8月末,中間章節的校訂已經全部完成,最后一章(即關于心理學的章節)全部重寫,最后幾頁直到9月初才匆匆完成。
弗洛伊德將手稿和校樣定期送交弗里斯,讓其提出批評建議。看來弗里斯對最終定稿有相當大的影響,自然他也有責任刪除某些內容(當然是出于審慎的緣故)。弗洛伊德曾分析了自己所做的一個重要的夢,這段內容就被刪除了。但是作者本人的批評最為嚴厲,內容主要是針對書的風格及其文學形式。“我認為,”他在1899年9月21日(該書已完成)這樣寫道(書信119),“我的自我批評并非全無道理。我有一種并不那么完備的形式感以及追求完美的訴求。而書中描述夢的語句,用了太多間接性語言,有點游離于主題之外,簡直是對我內心某些觀念的褻瀆。我毫不懷疑,形式上的缺憾恰恰暴露出對材料掌握得不夠全面。”
盡管作者對《夢的解析》的自我評價如此苛刻,盡管外界對這本書幾乎完全漠視——出版后的前六年里只賣出了351本——它仍然被弗洛伊德視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他在英文第3版前言中這樣寫道:“類似這樣的洞察力,恐怕一生也只能有一次。”
(1) 賀拉斯(Horace,前65—前8),古羅馬詩人、批評家。作品有《諷刺詩集》《長短句集》《書札》《歌集》《詩藝》等。在美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寓教于樂”的主張,把藝術的教育作用和審美娛樂作用結合起來,認為詩人的作品應該是給人益處和樂趣。對西方文學產生久遠影響。——譯者
(2) 布羅伊爾(Josef Breuer,1842—1925),奧地利生理學家、內科醫生,專門從事關于呼吸神經系統的生理學及平衡感覺的研究。與弗洛伊德合著《癔癥研究》(Studien über Hysterie,1895),確立了精神分析學。——譯者
(3) 貝恩菲爾德(Bernfeld)題為《弗洛伊德的早期理論》(1944)的論文在這方面也很有價值。
(4) 布呂克(Ernst Wilhelm von Brücke,1819—1892),奧地利生理學家。——譯者
(5) 應該強調的是,弗洛伊德的這些推測比任何關于神經沖動以及控制其傳送條件性質的系統研究都早了很多年。
(6) 這也就是弗洛伊德為何說自己把“已寫完的手稿拖了一年多才付印”的原因。其實是因為第1章還沒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