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家炎全集
- 嚴家炎
- 11589字
- 2021-09-03 16:25:29
論“五四”作家的文化背景與知識結(jié)構(gòu)
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第五講中談到文學革命運動時,說過這樣兩段話:
自甲午戰(zhàn)后,不但中國的政治上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動,即在文學方面,也正在時時動搖,處處變化,正好像是上一個時代的結(jié)尾,下一個時代的開端。新的時代所以還不能即時產(chǎn)生者,則是如《三國演義》上所說的“萬事齊備,只欠東風”。
所謂“東風”在這里卻正應(yīng)改作“西風”,即是西洋的科學、哲學和文學各方面的思想(當時還傳入不多──引者)。到民國初年,那些東西已漸漸輸入得很多,于是而文學革命的主張便正式地提出來了。[1]
為什么“到民國初年”,“西洋的科學、哲學和文學各方面的思想”“已漸漸輸入得很多”呢?這與19世紀末期以來中國派往外國的留學生逐漸增多,到民國初年終于達到相當規(guī)模,形成盛大的文化氣候有關(guān)系。
據(jù)容閎《西學東漸記》,中國向西方國家以官費派出留學生,始于1872年。這一年起,清朝政府根據(jù)兩年前曾國藩的奏請,派容閎(1828—1912)分批率一百二十名幼童到美國學習。[2]隨后在1877年(光緒三年)及其前后又派薩鎮(zhèn)冰、嚴復(fù)等八十一人到英、法、德國學過海軍。到1896年,甲午戰(zhàn)敗后的第三年,則開始派學生到日本留學。當年只派了十三人,往后卻越來越多,遠過歐美而后來居上。其間原因,一是兩國國情較為接近。二是日本由變法而強大,又保留帝制,比較切合清朝統(tǒng)治者的需要。用當時駐日公使楊樞的話來說,即是:“法美等國皆以共和民主為政體,中國斷不能仿效。”[3]三是中日間一衣帶水,距離甚近,可節(jié)省經(jīng)費。自芝罘或上海到東京,即便乘坐頭等船艙,花費只需六七十元,行程五六天就可到達;不像前往美國,航程要一個多月,旅費至少要三四百兩銀子。當時日本生活費也比較便宜,只抵歐美諸國的四分之一。因此到1905—1906學年,中國派往日本的留學生竟創(chuàng)下八千人以上的紀錄。那時駐日公使楊樞曾說:“現(xiàn)在中國留學生在東京者,約一萬余名,并各地方學校留學者,共計一萬三四千左右。”[4]據(jù)《近代中國的留學生》一書作者李喜所的統(tǒng)計,從1896到1912年,中國到日本的留學生總計有三萬九千零五十六人。19世紀末年(1895)和20世紀初年(1903),中國還開始向俄羅斯派出留學生,雖然人數(shù)不多。[5]這樣,到“五四”前夕,中國外派連同自費的留學生總數(shù)當在五六萬之間。五四時期由于爆發(fā)反日運動,去日本的留學生少了,去歐美的卻大為增加,而且留學的方法、途徑也多樣化起來。除用庚子賠款繼續(xù)留學美國外,僅1919年至1920年,就有一千七百多名中國學生通過勤工儉學途徑留學法國。20年代初,還有數(shù)百名學生到了蘇俄,在東方大學等校學習。留學生學成歸國,很多在大學、專科學校教書,一部分在商務(wù)印書館、中華書局等各地出版機構(gòu)、報社或文化教育部門工作,成為這方面的骨干力量。拿五四時期的北京大學來說,二百零二名教師中,留過學的占很大部分,他們?nèi)〈嗽傅耐饧處煟w教師的平均年齡只有三十多歲。再拿《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史料索引》列有“小傳”的一百四十二位作家(其中也有少數(shù)與新文學家論戰(zhàn)者)來說,到國外留過學或工作、考察過的有八十七位,占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留學或考察日本的有:魯迅、陳獨秀、周作人、陳望道、田漢、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劉大白、沈尹默、穆木天、夏丏尊、陳大悲、錢玄同、歐陽予倩、馮乃超、羅黑芷、馮雪峰、陶晶孫、鄭伯奇、張資平、滕固、白薇、葉靈鳳、劉大杰、章士釗、王任叔、沈雁冰、沈玄廬、汪馥泉、梁啟超、孫俍工、徐祖正、徐蔚南、廬隱、樊仲云、謝六逸,共三十七人;留學美國的有:胡適、陳衡哲、汪敬熙、林語堂、聞一多、梁實秋、冰心、洪深、楊振聲、張聞天、梅光迪、胡先骕、朱湘、熊佛西,共十四人;留學德國的有:蔡元培、宗白華,共二人;留學英國的有:丁西林、袁昌英、陳西瀅、凌叔華、徐志摩、梁遇春、許地山、于賡虞、朱自清、李霽野、傅斯年,共十一人;留學法國及比利時的有:李金發(fā)、劉半農(nóng)、李青崖、孫福熙、王獨清、李劼人、鄭振鐸、金滿成、梁宗岱、陸侃如、馮沅君、黎烈文、蘇雪林(蘇梅),共十三人;留學蘇俄的有:瞿秋白、曹靖華、韋素園、沈澤民、耿濟之、蔣光慈,共六人;留學瑞士的有:宋春舫。此外,王統(tǒng)照先后考察過日本、歐洲,胡愈之曾漫游歐洲、蘇俄,高長虹20年代末去日本,后又去歐洲,在法國參加共產(chǎn)黨。應(yīng)該說,這就是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能夠興起并在全國范圍內(nèi)取得成功的一個重要背景。
五四作家是中國文學史上真正“睜眼看世界”的一代,是對西方文學和西方文化不只懂得某些表面,而且了解內(nèi)在精神及其最新發(fā)展的一代。前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像嚴復(fù)、林紓、梁啟超等已經(jīng)把西方一些理論著作,一批文學作品和若干文學觀念介紹到中國,但他們其實對西方文化、西方文學了解得還不多。林紓自己完全不懂外文。梁啟超那些鼓吹政治小說功效如何神奇的言論,實際只是人們的想象和編造出的神話。康有為考察歐洲以后,居然得出西方國家經(jīng)常發(fā)生政變是因為他們宮庭圍墻太矮這樣淺薄可笑的結(jié)論。而“五四”這一代知識分子已經(jīng)完全不同。他們對西方文學和文化已了解得相當深入。他們的文化背景和知識結(jié)構(gòu)已有了極大的改變。
“五四”一代作家知識結(jié)構(gòu)上第一個顯著特點,是文化程度較高,外語掌握較好。
以進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史料索引》的一百四十二位作家為例,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一百三十位,占九成以上,他們一般都通曉母語以外的一兩種外語,其中有譯作的一百零三位,占百分之七十三以上。即使沒有進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史料索引》的作家,還有不少照樣是到外國留過學的。像文學研究會發(fā)起人之一的朱希祖,新文化運動重要參加者的李大釗、吳虞、許壽裳,還有李叔同、章克標,就都是留學日本的。像話劇作家余上沅、顧毓琇(顧一樵),語言學家趙元任,《學衡》的吳宓,就都是留學美國的。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就是留學德國的。1924年起發(fā)表長篇小說的老舍,則是長期在英國教書的。這些人當然也都通外語。
值得注意者,“五四”作家中有一部分學的專業(yè)就是外語。像廢名、凌叔華、梁遇春、陳煒謨、陳翔鶴都是大學英文專業(yè)畢業(yè),梁宗岱、敬隱漁學的是法文,而瞿秋白、耿濟之、曹靖華、韋素園本來就專攻俄文。甚至還有一些作家精通西方多種語言,如林語堂,曾留學美、法、德諸國,不但懂英語,還懂法語、德語,而且能用英文寫八部長篇小說,做到在西方暢銷,1975年被提名為諾貝爾獎候選人。據(jù)有的英文專家說,林語堂英文之好不僅在于英文本身,還在于他摸透了西方人的欣賞習慣和欣賞趣味,他是用這種欣賞習慣和欣賞趣味來寫中國的人和事的。所以這位專家說,林語堂的英文好到了無法翻譯成中文,正如他的中文好到了無法翻譯成英文,一翻譯就失去原文的味道。[6]我知道林語堂的一些中文小品確實寫得不錯,像《臉與法治》中的一段:“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chǎn)為之,也不為過。在好的方面講,這就是中國人的平等主義,無論何人總須替對方留一點臉面。”對中國人脾性了解透徹,文字也用得恰到好處,從具象上升到抽象,產(chǎn)生飛躍而又比較精練,有漢語特有的那種排比的美以及由此帶來的氣勢,翻譯成外文就得補充很多文字,變得啰唆,沒有味道。所以我也相信這位專家說的,林語堂的英文大概也很難翻成有味道的中文。外語能達到這種水平,是很難得的。
“五四”作家回憶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時,經(jīng)常會講到同外文閱讀的密切關(guān)系。葉紹鈞在《過去隨想》中說:“如果不讀英文,不接觸那些用英文寫的文學作品,我決不會寫什么小說。”魯迅說他自己寫小說,“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7]。鄭伯奇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三集〉導(dǎo)言》中,也曾指出:“現(xiàn)在回顧這短短十年間中國文學的進展,我們可以看出西歐二百年中的歷史在這里很快的反復(fù)了一番。……我們只想指出這短短十年中間,西歐兩世紀所經(jīng)過了的文學上的種種動向,都在中國很倉促而又雜亂地出現(xiàn)過來。”由此可見,文化程度高,外語掌握好,直接拓寬了“五四”作家的視野,更新著他們的思想與知識的素質(zhì)。
“五四”作家知識結(jié)構(gòu)上第二個顯著特點,是具有相對豐富的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知識。
受當時“科學救國”“實業(yè)救國”思潮的影響,“五四”作家最初在學校里學的大多是理、工、農(nóng)、醫(yī)等屬于“實學”方面的專業(yè),真正學習文學、戲劇、美術(shù)的并不多(留學生出國學政法的倒是相當多)。像魯迅、郭沫若、郁達夫、陶晶孫、賴和都學的醫(yī)學,周作人學的是土木工程,丁西林學的是物理與數(shù)學,鄭振鐸、王思玷學的是鐵路,趙景深學的是紡織,成仿吾學的是兵器制造,胡適最初學的是農(nóng)業(yè),后來才改學哲學,馮乃超、穆木天、章克標、李青崖學的是理科,夏丏尊、王以仁、朱湘學的是工科,汪靜之學的是茶務(wù),王余杞、朱大枬學的是交通,張資平學的是地質(zhì),洪深學的是陶瓷工程,顧毓琇學的是電機工程,胡先骕學的是植物學,汪敬熙、鄭伯奇、白薇學的是心理學,滕固學的是藝術(shù)考古,諸如此類。加上一部分人學習的邊緣性、綜合性學科(像徐志摩、宋春舫、陳西瀅學的政治經(jīng)濟學,孫俍工、徐玉諾、王任叔、許杰學的師范,等等),其中也有理工常識,因此,總起來說,“五四”作家接觸理、工、農(nóng)、醫(yī)及數(shù)學乃至天文等知識的就相當多。這種情況對文學發(fā)展有弊也有利,弊在文學修養(yǎng)可能不足,卻也有好的影響,而且利大于弊。以徐志摩為例,他雖然學政治經(jīng)濟學,但他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天文學、數(shù)學非常有興趣。他自己在《〈猛虎集〉序》里說:“在二十四歲以前我對于詩的興味遠不如我對于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梁啟超主編的《改造》雜志1921年4月第三卷第八期上就發(fā)表了徐志摩寫的《安斯坦相對主義——物理界大革命》一文。他參考了六種有關(guān)相對論的英文著作,對“四維時空”等科學概念,作了深入淺出、生動直觀的解釋。那時距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創(chuàng)立才五年,距狹義相對論的創(chuàng)立才十五年。徐志摩可能是中國最早介紹愛因斯坦的人(1921年正是愛因斯坦獲諾貝爾獎的一年)。梁啟超說他原先對“愛因斯坦的哲學”看過許多“卻未曾看懂”,直到看了徐志摩這篇文章“才懂了”。[8]劉半農(nóng)是語言學家,他在1921年就向蔡元培提交“創(chuàng)設(shè)中國語音學實驗室計劃書”,認為“研究中國語言,并解決中國語言中一切與語音有關(guān)之問題,非純用科學的實驗方法不可”,這導(dǎo)致他首次在中國建立“語音樂律實驗室”。這種科學的基礎(chǔ)訓(xùn)練,對“五四”作家有極大的好處,不但推動他們?nèi)ソ邮芾硇詥⒚删瘢纬杀容^穩(wěn)固的科學世界觀,而且造就了他們知識結(jié)構(gòu)上的現(xiàn)代性與寬廣性。
科學知識也有助于“五四”作家理解和接受西方近代以來的多種文化思潮與文藝思潮。沒有科學知識做基礎(chǔ),“五四”問題小說就不會那么“熱”,反迷信的主題不會那么盛行;沒有科學知識做基礎(chǔ),“五四”作家接受寫實主義也許不那么容易,因為寫實主義作為自覺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文藝思潮,它的興起是和近代科學的發(fā)展,人類的觀察和思維趨于細密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王蒙曾說:“現(xiàn)實主義寫對話如聞其聲,寫肖像、場景如月光、晨霧、樹林、暴風雪、海、船使人如臨其境,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我覺得西方現(xiàn)實主義大師在描寫上的功力與科學技術(shù)和實證主義的發(fā)展有關(guān),中國古典小說不重細節(jié)的描寫,重在意會,寫一個女子好看——身如弱柳,面似桃花,這無法從實證的角度去分析。而西方的幾何學、光學比我們發(fā)達,給它的文學描寫帶來一種準確感、精確感。”[9]他的這個體會是有道理的。科學知識的充實和豐富,加上西方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熏陶,使一部分中國作家趨向?qū)憣嵵髁x。知識結(jié)構(gòu)的更新和寬廣,也直接影響到“五四”作家的藝術(shù)思維和想象力,影響到他們創(chuàng)作意象的構(gòu)成。沒有對弗洛伊德學說和現(xiàn)代心理學的了解,現(xiàn)代主義思想、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方法的接受也變得沒有可能,魯迅的《補天》《白光》以及借夢境來構(gòu)思的大部分《野草》,郭沫若的《殘春》《葉羅提之墓》《喀爾美蘿姑娘》《L?benicht的塔》,以及像汪敬熙的《一個勤學的學生》,林如稷的《將過去》,郁達夫的《青煙》這些小說或散文,恐怕都很難產(chǎn)生。沒有現(xiàn)代天文學知識,“五四”詩人們也許沒有那么強烈的宇宙意識,冰心在《繁星》里大概就不會寫這樣的詩句:“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臥在宇宙的搖籃里。”(《繁星·十四》)郭沫若在《鳳凰涅槃》中也不會提出這一系列的問題:“宇宙呀宇宙,你為什么存在?你自從哪兒來?你坐在哪兒在?你是個有限大的空球?你是個無限大的整塊?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那擁抱著你的空間,他從哪兒來?你的外邊還有些什么存在?你若是無限大的整塊,這被你擁抱著的空間,他從哪兒來?你的當中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你到底是有生命的交流?你到底還是個無生命的機械?”徐志摩也不會在介紹愛因斯坦相對論之后的第二年,用散文詩的方式寫“夜,無所不包的夜”,“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飛出這沉寂的環(huán)境,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最后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guān)塞,當前是宇宙的大觀!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在無極中激蕩,旋轉(zhuǎn)……”(《夜》)這是在地球上靜謐的夜晚宇宙中同時呈現(xiàn)出的極其壯麗的景象!可以說很好地體現(xiàn)了“五四”一代作家藝術(shù)想象的特點。
第三,“五四”作家在人文精神方面,最重要的是接受了人的個體本位價值觀念,或者叫作個性主義思想。
戊戌變法時期的譚嗣同,雖然在《仁學》中首揭“個人自主之權(quán)”,但那還只是先驅(qū)者個人的覺悟,只有到五四時期,這種思想才成為一代人的共識,形成時代風尚。通常所謂“文學革命最大功績在于‘人’的發(fā)現(xiàn)”[10],這“人”,就是個體本位意義上的“人”,其內(nèi)涵就是尊重每個人的權(quán)利和意志,尊重每個人的主體精神和獨立思考的品格。《新青年》講的“民主”“平等”“自由”,其基礎(chǔ)就是尊重人的個體權(quán)利。所以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說:人道主義就是“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接受這種個性主義思想,對于歷來只強調(diào)君權(quán)、族權(quán)、父權(quán)、夫權(quán)而不強調(diào)個人權(quán)利的中國人來說,是價值觀、人生觀的巨大變化,也是人文精神現(xiàn)代化的重要標志。在五四時期,小說《傷逝》女主人公子君所說的“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小說《隔絕》女主人公所說的“身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幾乎成了青年知識界共同的口頭禪。然而,所謂個性主義、個人主義,并非后來人們誤解的那種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自私自利。恰恰相反,既然要尊重每個人的權(quán)利,那就是說,人們不但要懂得自尊,還要懂得尊重別人;自己不受別人壓迫,也不去壓迫別人;自己不做別人的奴隸,也不讓別人做自己的奴隸。這就是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提出要改變“人吃人”現(xiàn)象、“救救孩子”、做“真的人”的實際涵義,也是《故鄉(xiāng)》中“我”聽到閏土叫一聲“老爺”禁不住從靈魂深處感受到震顫,強烈地要求打破人和人之間那層“可悲的厚障壁”的原因,以及《阿Q正傳》中魯迅為“假洋鬼子”不準阿Q革命感到憤怒,同時又為阿Q不準小D革命感到悲哀的道理所在。彭家煌有篇小說《Dismeryer先生》,正面表現(xiàn)了這一內(nèi)容:一個在上海做工的德國人失業(yè)之后非常狼狽,只得住在別人的廚房里,靠變賣東西維持生活,吃了上頓沒下頓。鄰居P先生想起自己過去在法國勤工儉學時的艱難,就對他很同情,想幫他找個合適的職業(yè),卻又無能為力。有一次偶然留德國人吃了一頓飯,德國人就誤認為他們夫婦經(jīng)濟比較寬裕而又熱情好客,以后他就常常在P先生夫婦吃飯時出現(xiàn),還盡量幫P先生家里做點雜務(wù)。日子長了,P先生夫婦實在負擔不起,卻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有一天,P先生的夫人就設(shè)法在天未黑下來時提前吃飯。這位可憐的德國人到亮燈時分又來敲門,還帶來他變賣最后一點東西換來的菜,但看到的已經(jīng)是碗盤狼藉的場面,以及夫婦倆非常尷尬的表情,于是他明白了一切,頹喪地退了出去。等到P先生責備夫人,他夫人也覺得自己做得不應(yīng)該,再去誠心誠意地請他吃飯時,德國人推托說自己已經(jīng)吃過了。而且,從第二天起,人們在這棟房子里再也見不到這個德國人了。小說細致真切地寫出了處于困境中的三顆善良而又各有個性的心靈,他們相濡以沫,但又自覺地不愿給對方添加負擔——物質(zhì)的負擔或精神的負擔。他們懂得自尊,同時也懂得尊重別人,不愿傷害別人的自尊心。趕走一個不相干的人吃飯,甚至罵他幾句,給他一點難堪,這在有些人太容易了,而在P先生做起來卻很困難。這是真正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應(yīng)有的思想的小說,在“五四”以前的時期很難出現(xiàn)。
個體本位思想擴展到國家、民族關(guān)系上,那就是: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既不受別的國家、別的民族的壓迫,也決不要去壓迫別的國家、別的民族。鴉片戰(zhàn)爭以后的近代中國知識分子,都深深感受了國家貧弱遭欺凌的痛苦,都在探索改變國家命運的途徑,但他們追求的目標其實很不一樣。許多士大夫和知識分子希望國家富強起來,恢復(fù)中國作為天朝大國的地位,繼續(xù)成為世界的中心。王韜主張學習西方,最后讓中國強大,使西方臣服。他說:“以中國之大而師西國之長,集思廣益,其后當未可限量,泰西各國固誰得而頡頏之!”他堅信,西方將在重新強大起來的中國面前“俯首以聽命”[11]。康有為寫過一組《愛國歌》,用一種傲慢的口氣聲稱:“唯我有霸國之資格兮,橫覽大地無與我頡頏。”詩歌末尾以這樣的信念收束:“縱橫絕五州兮,看黃龍旗之飛舞。”[12]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也說:“中國如稱霸宇內(nèi),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唯我少年享之。”1908年,上海小說林社出版過一本小說叫《新紀元》(署“碧荷館主人”作),是有關(guān)中國未來的暢想曲。它寫中國實行君主立憲,經(jīng)過八九十年變革,到20世紀末年已經(jīng)國富兵強,人口一千兆,在世界上首屈一指。中國上議院在1999年決定廢除公元紀年而改用黃帝歷(公元2000年,據(jù)說正是黃帝紀年4709年),這引起白種人國家的害怕,并引起匈牙利國內(nèi)黃白人種間的沖突。匈牙利國王請求中國大皇帝出兵保護,終于引發(fā)一場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果中國在全世界黃種人協(xié)助之下獲得勝利,迫使歐美各國簽訂有利于中國的和約。匈牙利從此也改奉黃帝歷。于是萬國來朝,中國達到鼎盛時期。這些人構(gòu)想的目標,都是要讓中國稱霸。但五四時期魯迅等人追求的目標已完全不同。魯迅希望中國富強,卻決不希望中國稱霸,決不希望中國重新成為世界的中心,他只希望中國平等地屹立于世界各國面前。魯迅把那種讓中國稱霸的想法叫作“舊式的覺悟”而加以譴責。當有人津津樂道于“朝鮮本我藩屬”時,魯迅卻感到這類思想的“可怕”,他在翻譯了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的反戰(zhàn)劇本《一個青年的夢》之后說:
中國人自己誠然不善于戰(zhàn)爭,卻并沒有詛咒戰(zhàn)爭;自己誠然不愿出戰(zhàn),卻并未同情于不愿出戰(zhàn)的他人;雖然想到自己,卻并沒有想到他人的自己。譬如現(xiàn)在論及日本并吞朝鮮的事,每每有“朝鮮本我藩屬”這一類話,只要聽這口氣,也足夠教人害怕了。[13]
在《醫(yī)生》的譯者附記中,魯迅又說:
人說,俄國人有異常的殘忍性和異常的慈悲性;這很奇異,但讓研究國民性的學者來解釋罷。我所想的,只在自己這中國,自殺掉蚩尤以后,興高采烈的自以為制服異民族的時候也不少了,不知道能否在平定什么方略等等之外,尋出一篇這樣為弱民族主張正義的文章來。[14]
可見,無論在對待國外的弱小國家和國內(nèi)的弱小民族方面,魯迅都主張平等、主張正義、主張和平相處。他不愿自己做別人的奴隸,卻也不愿別人做自己的奴隸。正是在這一點上,體現(xiàn)了魯迅思想的現(xiàn)代性,體現(xiàn)了“五四”新文學的現(xiàn)代性,測量出了魯迅與康有為那代人思想上的距離。魯迅和“五四”一代作家向往一種平等、合理的社會,不希望有壓迫和欺凌。
第四,也許由于進入一個新的覺醒時代的緣故,“五四”作家對哲學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guān)心和濃烈的興趣。
尤其年輕的一代,他們不斷討論人生是什么以及樹立怎樣的人生觀等問題。正像冰心1920年寫的一篇小說中主人公說的那樣:
“從前我們可以說都是小孩子,無論何事,從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問題,也都沒有問題。從去年以來,我的思想大大的變動了,也可以說是忽然覺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比如說:‘為什么有我?’──‘我為什么活著?’──‘為什么念書?’下至穿衣,吃飯,說話,做事,都生了問題。從前的答案是:‘活著為活著’──‘念書為念書’──‘吃飯為吃飯’,不求甚解,渾渾噩噩的過去。可以說是沒有真正的人生觀,不知道人生的意義。現(xiàn)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chuàng)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15]
這位主人公所說的,其實也有冰心自己的感受和體驗在內(nèi)。那時的知識青年都希望從哲學上尋找答案,這反映出“五四”一代是思考的一代。體現(xiàn)在小說上,就有像俞平伯的《花匠》、許地山的《綴網(wǎng)勞蛛》、孫俍工的《前途》、冰心的《超人》等一大批哲理性作品,這些作品有的有情節(jié),有的只是象征性的速寫,寄寓著人生的感受和生活的意味。“五四”作家對人生哲學的看法大致上有三派:以冰心、王統(tǒng)照、葉紹鈞、夏丏尊等為代表的作家,積極主張以“愛”和“美”的哲學來喚醒人生、溫潤人生、彌合人生、改造人生,他們的一些小說創(chuàng)作(如冰心的《悟》、王統(tǒng)照的《微笑》、葉紹鈞的《春游》《潛隱的愛》),都滲透著愛的哲學。另一種,則以文學研究會廬隱、淺草—沉鐘社林如稷、創(chuàng)造社郁達夫等為代表的傷感、厭世、苦悶、彷徨的傾向。他們對人生的答案是四顧茫然,厭恨交加,覺醒了而感到無路可走,他們的情緒比較消沉、悲觀一點,而對現(xiàn)實的感受則可能比較深刻一點。魯迅說他們吞飲了尼采、波特萊爾等的“世紀末的果汁”。還有一派帶點道家、佛家的色彩,主張任其自然,反對人為的剪裁壓制,坦然迎接命運的考驗,但還是積極編織人生的網(wǎng),雖遇風雨也不消沉氣餒,那就是許地山、俞平伯等(他們兩人也不一樣)。
這種對哲學的追求,對人生的追問,其實還有一個大背景,那就是在歐洲發(fā)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人們對它的反思。戰(zhàn)爭像一部巨大的絞肉機,四年當中屠殺了千千萬萬生靈,摧毀了人們對科學發(fā)展的樂觀情緒以及所謂“科學萬能”的幻想,帶來了人們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懷疑,消極方面還帶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享樂主義。梁啟超1920年發(fā)表的《歐游心影錄》中有這樣一段話說到歐戰(zhàn)前后人們的思想:
全社會人心,都陷入懷疑沉悶畏懼之中,好像失了羅針的海船遇著風霧,不知前途怎生是好。既然如此,所以那些什么樂利主義強權(quán)主義越發(fā)得勢。死后既沒有天堂,只好侭這幾十年盡情地快活。善惡既沒有責任,何妨盡我的手段來充滿我們個人欲望。然而享用的物質(zhì)增加速率,總不能和欲望的升騰同一比例,而且沒有法子令他均衡。怎么好呢?只有憑自己的力量自由競爭起來,質(zhì)而言之,就是弱肉強食。近年來什么軍閥,什么財閥,都是從這條路產(chǎn)生出來。這回大戰(zhàn)爭,便是一個報應(yīng)。……在這種人生觀底下,那么千千萬萬人前腳接后腳地來這世界走一趟住幾十年,干什么呢?獨一無二的目的就是搶面包吃。不然就是怕那宇宙間物質(zhì)運動的大輪子缺了發(fā)動力,特自來供給他燃料。果真這樣,人生還有一毫意味,人類還有一毫價值嗎?無奈當科學全盛時代,那主要的思潮,卻是偏在這方面,當年謳歌科學萬能的人,滿望著科學成功,黃金世界便指日出現(xiàn)。如今功總算成了,一百年物質(zhì)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nèi)祟惒晃]有得著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zāi)難。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拼命往前趕,以為可以靠他向?qū)В闹s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誰,就是這位“科學先生”,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chǎn)來。[16]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中國20年代初就引發(fā)了一場科學與人生觀問題的討論,這場討論既破除了反科學的唯心主義哲學——玄學的理論,也在某種程度上糾正了庸俗的機械唯物論以及科學萬能論的許多說法,因而為胡適、陳獨秀的科學人生觀的傳播掃清了道路。在國外留學的青年,他們沒有國內(nèi)青年那么多玄想,他們面對的是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各種問題。如貧富懸殊,道德淪喪,民族歧視,等等。他們對民族歧視感受尤深。留學美國的聞一多,在《洗衣歌》等詩中強烈地表現(xiàn)了作為中國人的民族屈辱感和憤怒抗議聲。許多在日本的學生同樣深刻感受到弱國子民所受的民族歧視:魯迅在仙臺醫(yī)專考得“中上”的成績,竟被日本同學懷疑為作弊來的;郁達夫更是經(jīng)常感到中國人被日本人看不起;郭沫若當時曾用兩句話來概括他們的留學生活:“讀的是西洋書,受的是東洋氣。”[17]另一突出感受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戰(zhàn)場的嚴重后果以及貧富懸殊等問題。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來到曾經(jīng)是歐戰(zhàn)主戰(zhàn)場的法國,面對的是經(jīng)濟蕭條,見到的是貧窮與衰敗。有的學生甚至發(fā)現(xiàn)當時的上海比巴黎生活水平還高。他們觀察的結(jié)果,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有許多問題,因而最激進的一部分人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一種新的哲學——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而有些保守一點的知識分子則以發(fā)揚國粹來抵御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道德淪喪,形成學衡派和后來的新儒家。這樣,西方文化思潮中保守的新人文主義和激進的先鋒派──現(xiàn)代主義乃至后現(xiàn)代主義都易被一部分人接受。
“五四”一代作家對西方文學及其發(fā)展歷史當然也有比較全面、比較深入的了解,這只要對比一下陳獨秀的《現(xiàn)代歐洲文藝史譚》和梁啟超的《論小說與群治的關(guān)系》兩篇文章就清楚了。現(xiàn)代的較為科學的文學觀念本身,也是從“五四”一代才真正建立的,在此之前,一直留有將文學和非文學的文章混在一起、含糊不清的狀況。這方面暫且留待其他機會再作探討。
那么,我們能否把“五四”一代作家估計成“西化的知識分子”呢?似乎還不能。
這代作家從童年時代起,幾乎都受過傳統(tǒng)的舊式文化教育:上私塾,讀四書五經(jīng)。魯迅參加過縣考,中過秀才。蔡元培更參加過京考,中過進士,成為翰林院編修。后來的年輕一代只是因為清廷1906年廢除科舉制度,才切斷了中舉當官的人生道路。他們批判“三綱”,反對“三綱”,主張個性解放,看來很激進,但倫理道德觀念深處,仍保持著不少傳統(tǒng)的東西。特別是恪守“孝”道,一般對父母尤其對母親是很孝敬的。正像魯迅小說《孤獨者》里那個魏連殳,給人印象很古怪:“常說家庭應(yīng)該破壞,一領(lǐng)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男女平等的新思想的傳入,似乎更使人們同情、尊重自己的母親和祖母,多盡一份孝心。這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個人婚姻上。以魯迅為例,他很不愿意同完全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朱安女士結(jié)婚。但為了不使守寡的母親傷心,1906年他仍然從日本回到紹興完婚,犧牲了自己的個人幸福以滿足母親的要求。在五四時期寫的隨感錄中,他苦澀地說:“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18]同樣的情形在胡適身上也發(fā)生了。這位被人們視為五四時期反傳統(tǒng)的領(lǐng)袖人物,也遵從母親之命同江冬秀女士在1918年初(或1917年底)結(jié)婚。他在1918年5月2日給少年時代朋友胡近仁的信中說:“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事。此意但可為足下道,不足為外人言也)。”在1921年8月30日的日記中,還記下了他同高夢旦談話的要點,說:“當初我并不曾準備什么犧牲,我不過心里不忍傷害幾個人的心罷了。”早年因父母包辦而結(jié)婚的還有李大釗、陳獨秀、顧頡剛、郭沫若、郁達夫、聞一多、朱自清、傅斯年、蘇雪林等,他們都沒有正面反抗。傅斯年十五歲就聽從母命與一位姑娘成婚。雖然其中有些人后來經(jīng)過自由戀愛又重新結(jié)婚,但當初接受包辦婚姻,確實說明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對他們有極深的影響。
原載《現(xiàn)代中國》第一輯,2001年10月
注釋:
[1]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版,第101頁。
[2]可參閱容閎《西學東漸記》、祁兆熙《出洋見聞瑣述》二書。
[3]《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六十八,北平故宮博物館編印,1932年出版,第34—35頁。
[4]轉(zhuǎn)引自黃福慶:《清末留日學生》,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5年版。
[5]參閱錢單士厘:《癸卯旅行記》。1903年官費留俄學生為四人。
[6]見趙毅衡《林語堂與諾貝爾獎》一文,載《中華讀書報》2000年3月1日第17版。
[7]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8]可參閱劉為民《科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出版)第14章。此處引文見林徽因《悼志摩》,原載1931年12月7日《北平晨報》。
[9]王蒙:《小說的世界》,載上海《小說界》雜志1996年第2期。
[10]參閱茅盾:《關(guān)于創(chuàng)作》、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散文二集〉導(dǎo)言》。
[11]王韜:《變法(下)》,《弢園文錄外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6頁。
[12]康有為:《萬木草堂詩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13]《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5頁。
[14]《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77頁。
[15]冰心:《一個憂郁的青年》,原載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謝婉瑩。
[16]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任公近著》第1輯上卷,第19—23頁。
[17]《三葉集》,亞東圖書館1920年版,第165頁。
[18]魯迅:《隨感錄四十》,原載《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