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貓殺
- 綻放:第二十三屆新概念獲獎者作品精選.B卷
- 劉奔三主編
- 2537字
- 2021-09-03 15:24:19
陳季/文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沒有人能在任何季節抗拒貓。如果你愛撫摩她柔軟的肚皮和也許有些奇怪的脊骨,如果你在嘗試給她洗澡時被她撒丫子狂奔拒絕的背影給可愛到,那么假設在一個暖和的、有燦爛陽光的早晨,一覺醒來,你就和她可可愛愛地深情對視,最后你一定會忍不住摸摸她的身體。
我的貓叫小憨。我本來沒有養貓的打算,但那年W送了我那樣一只小貓,于是我歡天喜地地萌發了養小動物的念頭,甘愿成為小憨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依靠。
我不知道她的品種,她大概是在農村出生的混種貓,但是它真的很可愛。小憨起先就不怕生,在我還有些怕她的時候,她就敢歡快地往我大腿上蹦。我們出去在小區散步的時候,她全白的毛在陽光下被染成淡金色,我把她抱在懷里,就像是抱著一塊毛毯或者鄰居家半歲的小嬰兒。她離我那樣近,她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她的。她看上去沒有任何惡意和任何要攻擊的念頭,所以我嘗試著一直看下去。
那是深藍色的琥珀,使我同時聯想到海和遠古的晶石洞穴,一樣的剔透;那是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和從來不吐露只言片語的一雙眼睛。小憨好像一直在扮著無辜,她歪頭閉眼打一個小哈欠,以偽飾她真實的來意,不像是美杜莎或者各種間諜電影里的美人,豐乳翹臀、濃眉大眼、高卷長發,可大紅唇色里散布的卻是奪命的殺意;也不像是懵懂無知的青春少女,那種美麗一眼就望到底了,美則美矣,但沒有那種勾人心魄的、能引起人探究感和恐嚇感的韻味。
因為在那樣熾烈的陽光下我們不敢相信那樣邪惡不堪的背景幻想,因為在那樣遙遠的眼神焦距里對視總會帶來脊椎骨洶涌的寒意,所以我不敢再盯著那雙“高潔”的眼睛不放。所以,的的確確,貓眼的美麗可以觸動我的恐懼。那大概是一種對至美事物的本能害怕。
其實太夸張了,貓的腦袋里能裝什么呢?你不是她唯一的依靠嗎?她謀殺你,貓殺人,不就是斷了她唯一的后路嗎?除非貓從來就不符合生物進化,在人類智力萌芽的階段,貓被外星人悄無聲息地塞進了物種的進化時序里,而殺死她的主人則是這只貓特工長久以來被委派的任務。
這純屬是荒謬的幻想。我擼著小憨的毛,盤算著下次給她買哪個牌子的貓砂。
后來每次W約我連麥寫作業或者周末出去玩的時候,我都以要服侍主子為由拒絕了。我對W抱有復雜的情感。她常來我家,她文靜地翻一些雜志,或者看專業書,我就癱倒在沙發上,看電視逗小憨。
陽光一向很好,我有時候建議她拿一塊毛毯挪到陽臺上去,那里有一個被熱學之父吻過的沙發。但她每次都拒絕,她看向我,遺憾地說沙發上全是貓毛。我會目帶責備地看向小憨。小憨一般會踩在一本我專門拿來給她玩的懸疑小說《漫長的告別》上,安安靜靜地晃晃腦袋,偶有幾次會“喵嗚”一聲。
上學期期末考試前我沒心思復習,在看這本書。W看到以后跟我說:“你別看閑書了,期末考試掛科了又要抱著我哭。”
有時候我特別難過,因為W是一個神經有一點大條的人。她好像很難感知到哪些行為和哪幾句話讓我感到痛苦。她理性冷靜,又是十足的學業優先考慮家,所以有時候會突然地不回任何消息,或者不等我買好奶茶就飛速離開了。
我懷疑她是否需要我,是否需要我這樣一個沒有什么大用處,每天只知道傷春悲秋、喜歡網上沖浪的朋友。每次我生一小會兒悶氣,她也不會發現,還是按照我們倆日常相處的節奏來跟我聊天,聊一些可能我們兩個人都覺得很沒意思的話題。然后我會在自我安慰下掃除不那么陽光的情緒,再精神飽滿地發消息給她:“哇!W,今天的陽光太好了!你記得去曬曬!”
她不忙,就會很溫柔地來扯兩句:“好呀,晚上一起吃飯嗎?”
她忙,就干脆不回復。
我親愛的W,為什么像個精神分裂的人一樣,一半像是火熱熾烈的幼兒園小朋友,一半又像是冰冷高貴的科學院研究型的中年人。
我的生日在3月6日,每一年的那天,她都會守到凌晨三點零六分,在所有社交平臺上給我發完全不一樣的祝福。她會在八點的晨光里呼喊我。盡管她早就有鑰匙,但是那一天,她從來不會有手開門——要么抱著巨大的玩偶公仔,要么是一套我想要了很久的作家親筆簽名書,要么是一只純白的、柔軟的小貓,在我拉開門的一瞬間,她迷糊地叫了一小聲。
我愛她低頭看書時認真專注的側臉,可是我也同樣討厭她和我一起看書時一定要戴上隔音耳塞。我也恨那無奈的表情,當我因綜藝而爆笑時,那好像就是“我跟她相比一無是處”的最有力的證據和最鮮明的嘲諷。我一個人難過的時候,可能坐在陽臺的沙發下,小憨會跑到我的腳邊,輕輕叫一聲。
她不會說話,外星人的特工為什么不會說話呢?也可能是她不說,她還在繼續她暗殺我的高級計劃,不可以暴露身份。可是她的仆人這么難過而痛苦,難道就不能引起特工的一點點憐憫嗎?
這個冬天太憐憫我,于是很少放晴,連日下雨。小憨變憨了很多,她好像得了什么怪病,見天地掉毛。我帶她去了寵物醫院,去了兩次,才找到問題。打了針之后,小憨又變成了原來的那個小憨,她每天壓著我胸口讓我近乎窒息地醒來,這證明貓殺的偉大計劃隨她的體重增加日漸成功。
然后,她死了。在一個沒有陽光的夜晚,毫無征兆地……不,或許有一些征兆地死了。她躺在陽臺她最愛的小沙發底下,瞪大了她那神秘而透徹的眼睛,瞳孔散得極開。直到死,顯然,她也沒抓到過任何老鼠。
特工把自己殺死了,任務失敗,這叫什么事呢?
我安靜地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里,門突然被打開,是W。
W脫掉鞋子,完全沒有察覺這個夜晚的過分寂靜,她興高采烈地說:“我上星期的那篇小論文被我們教授當眾表揚了!”她睜大她那水靈的眼睛,充滿神采地看著我。我的沉默好像妨礙了她的快樂,她逐漸停下了喋喋不休的敘說。
“快樂是我的疾病的神經中樞。”我在哪兒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我也忘了這是什么意思。這是不是說,她的快樂能使我的疾病發作?
她們的眼睛注滿了恐怖的黑暗,透露出終于得逞的邪惡。我看得真真切切,因為圣潔的、可以掩蓋并洗凈一切罪惡的陽光在夜晚沒有出現。
陽光被殺掉了。
那個晚上,所有人都露出了真面目。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W和容易悲觀又無能的我平靜地對視。還有小憨,她飛奔過來,拎著一把象征死亡的鐮刀,一刀落下,干脆利落。
《漫長的告別》中的偵探馬洛說:“沒有人會覺得他或她的生活忽然掉進了萬丈深淵。”我猜一向遲鈍的W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已經被她送的貓殺掉了。但我猜她知道明天的太陽不會跟之前的太陽一樣升起了。這個夜晚,我們該有兩個簡單的告別,不會很久,但也很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