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4)
- 不安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5490字
- 2014-07-24 11:13:37
從信仰的幻影跨進理性的幽靈,不過就像換一個監獄。如果藝術使我們從陳腐的抽象神像中解脫出來,它同樣可以使我們從高尚的理念和社會關懷中解脫出來,而它們和神像并無二致。
通過迷失去尋找我們的人格——信仰自身賦予了我們這樣的命運。
我厭惡努力
深刻而疲倦的鄙夷獻給所有那些為人類而工作的人,獻給所有為他們的國家而戰的人,他們獻出了生命,以便人類的文明得以延續……
充滿了厭惡的鄙夷獻給那些人,他們并沒有意識到每個人的靈魂才是唯一的本真,而外在世界和其他人這些其他方面僅僅是缺乏美感的噩夢,如同在夢幻之中,精神上的消化不良帶來的惡果一樣。
我厭惡努力,在所有形式的強烈努力面前,演變成了一份幾乎令人痛苦的驚駭。戰爭,精力充沛且高效的勞動,幫助他人,所有這一切令我感覺如同一份魯莽的產物……
鑒于我的靈魂真實無比,相比我最初那些經常出現的既純粹又無上榮光的夢境,一切有用且外在的事物全都顯得微不足道。于我而言,這些更為真實。
某種遺忘
既不是因為我租來的房子那有很多裂痕的墻壁,也不是因為我工作的辦公室里那破舊的桌子,更不是因為那一成不變的破落舊城區街道,我來來回回無數次穿越其間,街道似乎靜止了——所有這些都不是我時時深惡痛絕悲慘的日常生活的原因。經常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才是原因所在,這些靈魂通過對話與日常接觸認識我,卻并不了解我——他們造成了生理上的厭惡,導致唾液在我的喉嚨里積聚成結。他們的生活中充滿了悲慘的單調,從表面上這與我的生活一模一樣,同時他們還認為我是他們的同類——正是這兩點讓我穿上了罪犯的外衣,將我置于囚牢之中,使我變得可疑與愚笨。
有時候,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吸引我,我對萬物都懷揣喜愛之情,因為我可以非常清晰地讀懂它們。跟著我看到——如同維埃拉對蘇薩的描述那樣——普通事物存在奇特性,而我則擁有詩意的靈魂,正是這樣的靈魂讓希臘人開始了文化詩歌時代。然而,也有很多時候,比如說我受到壓迫的此刻,這時候我對自我的感覺遠遠超過我對外在事物的感覺,萬物轉化成為一夜的風雨與泥濘,我孤身迷失在偏僻的車站里,漫無止境地等待著下一趟列車以及屬于我的三等車廂。
是的,我擁有特殊的美德,那就是我往往非常客觀,因此我不再總想著自我,承受著肯定消逝之苦,如同所有的美德和甚至所有的邪惡之行。我開始想弄清楚,我要如何繼續下去,我如何敢在那群人中表現出懦弱,和他們一模一樣,與他們那卑劣的幻覺真正一致。仿佛遠方燈塔閃爍的光芒一樣,我看到了想象的女性一面提出的所有方法:飛行,自殺,放棄,我們貴族式自我意識的壯闊行為,虛張聲勢的小說,
然而,在最有可能的現實中,理想朱麗葉關閉了那扇高高的窗戶,也就不再可能在文學上與我血液中的羅密歐相遇。她對她父親唯命是從;他也對他父親同樣唯命是從。坎普萊特和蒙塔古兩個家族的世仇還在愈演愈烈,事情尚未發生就已經落下了帷幕,我回家了——回到我租來的那間屋子里,我討厭的那個女房東不在家,而我也幾乎沒有看到過她的孩子們,我明天才會見到辦公室的同事——職員模仿詩人,把外套的領子向上卷起,而我的靴子(總是在同一家商店里購買)不由自主地避免踩到冰冷的雨水積聚成的水洼,帶著一份混雜的關心,我又一次忘記了我的雨傘以及我那高貴的靈魂。
悲傷的間奏
我是一件被扔進角落的物體,一塊落在街上的碎布,我卑微地活著,在世人面前裝模作樣。
我羨慕所有人
我羨慕所有人,因為我不是他們。由于在一切不可能中,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成為我日日企盼之事,我為之每時每刻傷心絕望。
烈日灼灼,沉悶的熱浪灼傷我的視覺。樹叢的暗綠中泛起一抹炙熱的黃。倦怠……
我看見記憶中的我
突然,仿佛命運之手對我的長期失明所做的一次手術很快就有了很好的效果,我從毫無特征的生活抬起頭,以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生活的。我看到自己的一切所為、所想或所有是一種幻覺或瘋狂。曾經沒有看到的東西令我吃驚。我驚嘆于自己的種種過去,而如今看來那不是我。
我回望自己的昔日時光,仿佛站在被刺破云層的太陽照亮的田野。帶著形而上學的驚愕我發現,我最深思熟慮的行為、最清晰明朗的想法和最合乎邏輯的打算,終究不過是天生的醉態、與生俱來的癲狂和巨大的無知。我甚至什么也沒表演。我只是被扮演的角色。我最多不過是演員的那些動作。
我曾經的一切所為、所想或所有是一連串的屈服,既是對我以為屬于我的虛假自我(因為我通過它向外界表達自我)的屈服,又是對一定分量的周圍環境的屈服(我認為這是我呼吸的空氣)。在這個恢復視覺的時刻,我突然發現自己很孤立,被放逐出境,我曾一直以為我是那里的公民。在我的思想深處,我不是我。
生活以不無諷刺的驚駭使我惶惑,一種消沉意志使我茫然,這種消沉超過了我的有意識存在的界限。我發現,我的一切不過是錯誤和背離,我從未活過,我只是存在于充斥著意識和思想的時間范圍之中。此時,我感到自己像是大夢初醒的人,剛剛做了很多真實的夢。我又像是眼睛習慣了監獄里微弱光線的人,在一次地震中獲得解脫。
我突然意識到真實的我,這個我常常在夢里游走于我的所感和所見之間,他像一道未被透露、等待執行的判決壓在我的心頭。
當我感到自己真正存在時,并且我的靈魂是一個我不知道可以被什么樣的人類語言來界定的真正實體,這樣的感覺實在難以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像自己感覺的那樣在發燒,或者說,是否已在生活的睡眠中退燒。是的,我再重申一遍,我就像一個旅行者,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那里。這使我想起那些失憶的人,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是他們自己,而是別人。我在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別人——自從出生到記事起——我在橋中間突然覺醒過來,俯身望著河水,我知道,我比活到現在的那個我更真實。但那個城市對我來說很陌生,那些街道都是新的,我的困惑無法被解開。我在橋上憑欄而立,等待著真相的離去,讓我回到那個虛構而不存在、有智慧而自然的存在中去。
這只是一個短暫的時刻,并且已經過去。我再次看到周圍的家具,舊墻紙上的花紋,以及透過落滿塵埃的窗欞的陽光。那一刻我看到了真相,有了偉大人物終其一生才會產生的意識。我想起他們的言語和行為,我不知道現實之神是否也會順利地將他們誘騙。對自己無知意味著去生活。對自己的徹底了解意味著去思考。對自己的短暫了解,正如我在那一刻的所為,意味著掌握了親密單子的短暫概念,以及靈魂的咒語。然而,突然的光亮燒焦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它剝去我們的外衣,使我們裸露地只剩下我們自己。
我僅僅在這短暫時刻看見了我自己。我甚至無法再去說,我曾經是什么。此刻,我已入睡,因為我認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切的意義就是去睡覺。
死亡預告
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感受到一種死亡預告……或許這源自一種不明的疾病,因為它并未表現出具體的疼痛,而是傾向于化作精神的虛無,進而化為烏有。或許,這種倦怠需要更深層次的休眠來化解,而睡眠是無法化解它的。我只知道,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身體每況愈下的病人,直到最后,平靜而無憾地松開一直抓住床單的虛弱無力的雙手。
那么,我想知道被稱作死亡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我說的并不是我無法去理解的死亡之謎,而是生命終結時人的身體感受。人類懼怕死亡,但也并非絕對如此。正常人在戰場上可以是個好士兵。正常的病人或老人在面對虛無的地獄時也很少感到害怕,盡管他也承認地獄的虛無。這是因為他缺乏想象力。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是一個思想者將死亡看作一種休眠。既然死亡和睡眠不同,為什么要看作休眠?對于睡眠,事實就是我們睡過之后還會醒來,但我們死后大概不會再醒來。倘若死亡就像睡覺,那么我們可以假設我們死后會醒來。但這并不是正常人想象的樣子。一個正常人會將死亡想象成再也不會醒來的休眠,這便意味著虛無。我說,死亡和休眠不同,因為休眠的人是睡著了的活人。我不知道死亡到底像什么,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體驗,也沒什么可供對比的東西每當我看見一具死尸,我都覺得死亡是一種離別。死尸看起來像是一件被遺棄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經離去,不再需要他唯一的那件衣服。
雨季,不安的回憶
雨聲滲出靜寂,一種灰色的單調在我凝視的狹窄街道逐漸蔓延開來。我半醒半睡,倚窗而站,像倚著一切。垂落的雨線隱隱發亮,從建筑物污濁的墻面,尤其是敞開著的窗戶外傾斜下來。我看著雨,搜尋自己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覺,或者想有什么感覺。我不知道去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生活中郁結的苦悶,在我毫無感覺的眼前褪去包裹著日常瑣碎事物的愉快外衣。我發現,盡管自己常常表現得開朗快樂,其實我總是很悲傷。那個發現到這一點的我站在我身后,似乎也彎腰斜靠著窗戶,似乎在用一種更親切的目光,從我肩頭甚至頭上向窗外凝望,此時的雨緩緩落下,用一種波紋裝飾著灰暗而寒冷的空氣。
讓我們擺脫一切責任,甚至那些不屬于我們的責任。讓我們拋棄一切家庭,甚至那些不屬于我們的家庭。讓我們身穿癲狂的奢華紫袍,頭戴配有假冒飾帶的虛幻皇冠,靠著那些殘留物和不清不楚的東西活著……讓我們變成別的什么東西,既感覺不到窗外沉重的雨,又感覺不到內心空虛的痛苦……讓我們不帶著思想和靈魂去漫步,沿著山路,穿過峭壁間蜿蜒曲折的峽谷,走向沒有盡頭的遠方——讓我們消失在如畫的風景里……畫面的背景是五顏六色的虛幻物……
一絲我在窗邊感覺不到的微風拂過,將平靜的雨攪成一團無序的空氣。看不見的一小片天空開始放晴。我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透過對面那家不算干凈的窗玻璃,我看見了墻上的掛歷。
我遺忘。我不看。我不想。
雨停了,細細的鉆石粉塵在空氣中懸浮了片刻,猶如面包屑從高處的巨大藍色桌布上抖落下來。我可以感覺到天空的一角已經放晴。透過對面那家窗玻璃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見那副掛歷。上面有一張女人的面孔,其他的東西不難猜到,因為我記得,那牙膏的牌子人人皆知。
然而,在我看得入迷前,我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努力?意志?人生?突如其來的巨大光亮將已完全變藍的天空呈現出來。但是,我的心底沒有安寧——且永遠不會有安寧!在農莊角落里已被變賣的一口老井,在別人屋子里的閣樓上有著我塵封的童年回憶。我沒有安寧,甚至——哎!——不想有安寧……
與死亡簽約
僅僅由于缺乏個人衛生習慣,我能夠理解為什么我沉湎于這種平淡無奇、恒久不變的生活,從未改變的那些事物表層都蒙上灰塵或污垢。
我們應該像洗澡一樣清洗我們的命運,像改變衣裝一樣改變我們的生活——并非像吃飯睡覺那樣僅僅為了維持生命,而是出于一種對自我的客觀尊重,這和個人衛生習慣沒什么兩樣。
許多人缺乏個人衛生習慣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一種滿不在乎的心智表現。許多人過著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生活,那并未他們所愿,也并非別無選擇的結局,而只是他們自我意識的一種鈍化,對思維的一種無意識的嘲諷。
盡管豬也厭惡自己的骯臟,但它們無法使自己遠離骯臟,因為這種厭惡太過強烈,以致強烈到麻痹的地步,就像一個驚恐至極的人,不是馬上逃離危險,而是嚇得呆若木雞。它們和我一樣,沉湎于自己的命運,無法從每天的乏味生活中逃離,因為它們被自己的軟弱無力所囚困。它們就像鳥兒被蛇的思想所蠱惑,就像在樹枝間飛來飛去的昆蟲,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察覺,直到落進變色龍伸過來的那帶著黏性的長舌里。
我意識里的無意識,以同樣的方式沿著尋常的樹枝伸展開來。我的命運在向前發展,盡管我沒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時間在向前推移,盡管我仍留在原處。唯一能讓我的生活不那么單調的事情,便是我所作關于這一切的這些簡短評注。我感到高興的是,在我的牢獄的欄桿后面有一扇窗戶,在那蒙上塵土的窗格子旁,我用大寫寫上我的名字,在與死亡的契約上簽上我的簽名。
與死亡簽約么?不,這不僅僅是與死亡簽約。任何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都不會死去:他的生命終止、衰絕、不再生長。沒有他的存在,他生活的地方仍在那里,沒有他的蹤跡,他走過的街道仍在那里,他不去住,他的房子便由其他人來住。僅此而已,我們稱之為虛無。然而,這個否定性的悲劇甚至不能肯定能夠得到喝彩,因為我們甚至不能肯定這是虛無。我們在窗玻璃的內外都涂上這些真理和生命的植物性特征,當我們的父親卡俄斯a死后,變成寡婦的暗夜之神嫁給了命運之孫,即上帝的繼子。
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走向不存在的地方……離開我的書桌,走向未知之地……但這場旅途與理性相交叉——告訴我們說我們存在的圣書。
抽象的智力活動
抽象的智力活動使人疲憊,這是一切疲憊所不能比的疲憊。它不像肉體疲憊那樣重壓于我們,也不像情感體驗帶來的疲憊使我們心神慌亂。它是我們在認知世界時產生的重負,一種靈魂的呼吸局促。
然后,它們像被風吹散的云彩,我們對生活的一切想法,以及基于我們對未來的希望所產生的一切抱負和計劃,像塵霧一樣散去,就像從不曾存在且永遠不再存在的碎片。在這災難性的潰敗過后,陰郁而無法撫平的孤寂出現在落寞的星空。
生命之謎以各種方式困擾我們,使我們害怕。有時,它像飄渺無形的鬼魅突然出現,靈魂因極度恐懼而戰栗——那是對不存在的惡魔化身的恐懼。有時,它跟隨我們,只有在我們不回頭看時才看得見,這種恐懼的深刻之處在于,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真相。
然而,今天正在毀滅我的恐懼不那么高貴,但是更有侵蝕性。這是一種擺脫思想欲望的渴望,一種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是的渴望,一種身卡俄斯是混沌之神。宇宙之初,只有卡俄斯,他是一個無邊無際、一無所有的空間。隨后他依靠無性繁殖從自身內部誕生了大地之神蓋亞(Gaia)、地獄深淵神塔耳塔洛斯(Tartarus)、黑暗神俄瑞波斯(Erebus)、黑夜女神尼克斯(Nyx)和愛神厄洛斯(Eros)世界由此開始。
——譯者。
身體和靈魂的每一個細胞都能感覺到的絕望。被囚禁在無限大的牢獄,這種感覺突如其來。如果牢獄就是一切,我們還能往何處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