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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1)

  • 不安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5499字
  • 2014-07-24 11:13:37

有些時候,我們會對萬物感到厭煩,其中有些是往往會帶給我們寧靜感覺的事物。乏味的事物顯然令我們感到厭煩,寧靜的事物之所以令我們厭煩,是因為得到這些事物時產生的令人厭煩的思想。靈魂的沮喪超越了所有焦慮,所有痛苦;我相信這樣的沮喪只有逃避人類痛苦和焦慮的人才能知曉,而且這些人手段高明,避免產生單調與乏味的感覺。如此一來,他們便淪為某種存在,穿上盔甲抵御這個世界,也就無怪在某些時刻,在他們的自我意識中,這整套盔甲應該會突然讓他們感到苦惱,而生活也變成了另外一種焦慮,一種無法承受的痛苦。

我就處于這樣一個時刻,我寫下這些文字,仿佛是在證明我此刻至少還活著。一整天我都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工作,用在夢境中做事的方式來做我的算術題,麻木地從左寫到右。一整天我都感到生活把它的重壓都加在了我的眼睛上,抵觸著我的太陽穴——睡意從眼睛中萌生,壓力從太陽穴內傳出,對這一切的意識積聚在我的胃里,惡心,消沉。

活下去,如同一個形而上學式的錯誤,一個無所作為的失誤,打擊著我。在這一天,我拒絕觀察,從而找出什么事物能令我分心,什么事物可以在此刻正在被記錄之際,倒滿我那毫無所求的自我這個空杯子。在這一天,我拒絕觀察,肩膀向前佝僂著,根本不在乎陽光有沒有照射到我主觀印象里的那條悲傷的街道上,在這條荒蕪的街道上,人們制造出的各種聲音在來回飄蕩。我不在乎任何事,我的胸膛疼痛難耐。我停止工作,并不感覺這是在妥協。我看著這沾滿污垢的白色吸墨紙,把邊角固定住,在這張桌面傾斜的高齡桌子上攤開,檢查那些被劃掉的在精神集中和渙散之際寫下的文字。我的簽名各有不同,顛三倒四,前后錯亂。這里有幾個數字,那里有幾個數字,到處都是。上面還有一些混亂的草圖,是我在出神之際胡亂畫下。我看著這些,仿佛我從沒見過吸墨紙似的,就好像一個神魂顛倒的土包子看到了新奇事物一樣,這個時候,我的整個大腦則無所事事地躺在控制視覺的大腦中央之后。

我感覺到內心更加疲憊不堪了,這早已超出了我的負荷。我無所求,無所好,無處可逃。

我沒有過去和未來

我永遠生活在現在,不了解未來,也不再擁有過去。未來以各種可能性將我壓抑,過去以虛無的現實將我壓抑。我既無企盼亦不懷舊。既然已知此前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往往非我所愿——未來的生活除了不同于我的假設和期望,甚至身外之事通過我的意志發生,我還能對之做出什么樣的假設?過去沒有一件事情能喚起我重復一次的徒勞幻想。我不過是我自己的殘余或幻影。我的過去是我未能實現的一切。我甚至絲毫不懷念回到過去的感覺,因為感覺存在于當前時刻——時刻一過,就像書本翻過一頁,縱使故事仍在繼續,但內容已完全不同。

鬧市樹木的剪影,水落幽潭的輕聲,修剪齊整的碧綠草坪——入夜前的公園:在這一刻,你就是我的整個宇宙,因為你將全部情感注入我的意識。我對生活的要求,不過是想感受到它的消逝,消逝在這些意料之外的黃昏,消逝在幽暗的街心花園里陌生孩童的嬉戲游玩聲中。而上面,高高的樹枝之外,群星復又將古老的蒼穹點綴。

寧靜的不安之夜

如果我們的生活就是永遠站在窗前,如果我們可以永遠呆在那里,像漂浮的煙和同一時刻的黃昏,永遠將群山的曲線描畫……如果我們可以永遠呆在那里該多好!至少,在不可能的這一邊,我們可以繼續下去,不必動,不必用蒼白的嘴玷污另一個世界!

看,天色漸漸暗下來……絕對的寂靜令我滿腔憤怒,將苦澀注入我呼吸的空氣中。我心生痛楚……一縷煙裊裊升起,在遠處消散……不安的單調令我不再想你……我們和世界,以及我們的奧秘,這一切是如此多余!

生活的樣子

我們把生活想象成什么樣,它就是什么樣。對農夫而言,田地就是一切,就是他的帝國。對愷撒而言,他的帝國仍然太小,只是他的一塊田地。渺小者擁有一個帝國,偉大者只有一塊田地。我們真正擁有的只有我們的感覺;一切存在于感覺中,卻不被他們感知,我們不得不以生活現實為基礎。

這和所有一切都無關。

我做過很多夢,我已厭倦做夢,但并不厭倦夢。無人會厭倦夢,因為夢意味著遺忘,遺忘無關緊要;遺忘是清醒時無夢的睡眠。我在夢里將一切事情做了個遍。我也曾醒來,但那又如何?我曾多少次成為愷撒啊!而這個偉大的歷史人物——又是何等的心胸狹窄!一個仁慈的海盜在放了愷撒一條生路后,愷撒下令搜尋這個海盜,然后處之以絞刑。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寫下的遺愿里,將遺產留給一個曾試圖行刺威靈頓a的普通罪犯。如此偉大的靈魂,并不比斜眼看人的鄰家婦人好到哪里去。如此偉大的人,并不比另一個世界的廚子好到哪里去。我曾多次當過愷撒,并將在夢里繼續當下去。

我曾多少次當過愷撒,但不是真正的愷撒。在夢里我才是真正的國王,這便是為何我從來都什么都不是。我的軍隊打了敗戰,但這場敗仗空洞無物,沒有傷亡。我的王旗并未倒下。我的夢從未走出過軍隊,我的王旗從未出現在我夢中的視野里。在這里——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我曾多少次當過愷撒。成為愷撒的我活在我的想象里,而真正的愷撒早已作古。現實就是,道拉多雷斯大街早已不認識他們。

透過沒有陽臺的高窗,我將一個空火柴盒從窗臺拋向樓下的街頭。我坐在椅子上開始聆聽。顯然,猶如意味著什么,空火柴盒掉在街上發出的回響在向我透露著街頭的荒寂。除了整個城市的聲音,聽不見其他聲響。是的,在這漫長的周末,城市的聲音——如此之多,如此之雜亂無章,各行其是。

從現實世界獲取支持最完美反思的東西何其之少:午餐吃的晚一點,火柴用完了,親手將空火柴盒投下窗外,未按時吃飯帶來的身體不適,禮拜天象征好日子結束的落日,我在這個世界的渺小,以及所有形而上學的東西。

但是,我曾多少次成為愷撒!

培育仇恨

我像培育溫室的花朵一樣培育仇恨行為。我無法和生活保持一致,但我為生活感到驕傲。

兩面性

一個聰明的主意,若是沒有和愚蠢混在一起,是得不到普遍接受的。集體主義思想之所以愚蠢,就在于它是集體主義。不離開自己的邊界,任何事物都無法進入集體主義領域——就像一種通行稅——它包含了智識的大部分內容。

在青少年時期,我們具有兩面性。我們過人的先天智力和缺乏經驗的愚蠢共同存在,形成一種不那么出眾的第二智力。而后,這兩種智力聯結起來。這就是為什么年輕人總是犯錯誤的原因——不是因為缺乏經驗,而是因為兩種智力沒有聯結起來。

如今,一個智力出眾的人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放棄。

遜位的美學

遵守意味著服從,征服意味著使被征服者遵守。因此,每一次凱旋都是一種貶損。征服者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所有美德,這些美德源自一種受挫的現狀,而他沒有受挫,卻在戰斗中獲得凱旋。他感到滿意,而只有那些順從者——他們缺乏征服者的心態——才會感到滿意。只有從未實現目標的人才去征服。只有永遠氣餒的人才是強者。最好的、最有王者風范的做法就是遜位。至高無上的帝國屬于放棄他人和所有普通生活的帝王,因為王權的存續不會像大宗珠寶一樣重壓于他。

我們在追逐什么

有時候,我從賬本上抬起眩暈的頭(我的賬本里記錄著其他人的賬目和我可稱之為我自己缺失的人生),或許更多是由于伏案過久,而非那些賬目和我的幻滅所致,我感到一種生理不適。我發現,生活令人不快,像一劑無效的藥。當我稍有所感時,如果我真有意志力去做,我可以清晰地描繪出單調是多么容易被擺脫。

我們靠行動生活——根據欲望行事。我們中的那些不知道如何去追求的人——天才抑或乞丐——和無能擺脫不了關聯。如果我充其量不過是個助理會計,我憑哪點去自稱天才呢?當西薩里奧·韋爾德對醫生宣布他是詩人西薩里奧·韋爾德,而非辦公室職員韋爾德先生時,他用的不過是妄自尊大、散發著迂腐氣味的措辭。他終究不過是可憐的辦公室職員韋爾德先生。詩人誕生于死后,因為只有到那時他才會被當做一個詩人來欣賞。

行動是真正的智慧。我可以成為我想成為的人,但我不得不去追求,無論其對象是什么。成功只包含既定的成功,并不將潛在的成功納入其中。任何一塊土地都有可能被建宮殿,但在沒建成之前,宮殿在哪里呢?

盲人向我的傲慢投來石子,乞丐將我的幻滅踐踏。

“我需要你,只想夢見你。”他們用從未說出的詩句告訴心愛的女人——他們實際上不敢對她們說任何東西。這句“我需要你,只想夢見你”是我的一篇舊詩里的一行。我含笑將回憶記錄下來,甚至未對微笑做任何評注。

我與世界同在

有許多靈魂,女人們總說她們愛著這樣的靈魂,可當她們遇到這些靈魂之際卻根本沒能認出來。我便是這樣的一個靈魂。她們永遠無法認出這些靈魂,雖然她們與我們是舊識。我帶著蔑視的態度,忍受著我那敏感的感覺。我擁有浪漫派詩人稱頌的所有特質,而如果一個人缺乏這些特質,便會成為一位真正的浪漫主義詩人。我發現,我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被小說用各種情節描寫成了主角,然而我的生活和靈魂的精髓絕無可能成為主角。

我不了解自己,我甚至是一個缺乏自我觀念的人。在我的自我意識中,我就是一個流浪者。我內心中的大量財富在初相見時便已化為烏有。

唯一的悲劇并非是把我們自身設想為悲劇。我始終清楚地知道,我與這個世界同在。我從未清晰地感覺到,我需要與這個世界同在。這就是我始終不曾正常的原因所在。

采取行動,便是要靜止不動。

一切問題都無可解決。問題之所以成其為問題,核心在于根本沒有辦法去化解問題。尋找事實,也就意味著這事實根本不存在。思考,就是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有時候,我在河邊的宮殿廣場一待好幾個小時,枉自沉思。我內心的急躁情緒一直在力圖讓我遠離平和,而我的惰性又讓我留在原地。肉體麻木,由此可見,風的沙沙聲使得各種聲音復蘇,而感官享受亦需要得到召喚,在這樣的呆滯狀態下,我沉思著我那模糊的渴望永遠欲壑難平,而我那不可能實現的欲望始終變化無常。我可以承受痛苦,而我的痛苦主要來源于此。我與我并不真正需要的事物擦身而過,我痛苦是因為這并非真正的痛苦。

那個碼頭,這個下午,還有那大海的氣味,全都匯聚在我的焦慮之中。虛幻中的牧羊人手執長笛,而此時此刻,因為沒有長笛而令我想起長笛,幻影牧羊人的長笛并不比我回想中的長笛更加甜蜜。這一刻,我內心中波瀾不驚,河岸邊遙遠的田園風光令我哀傷不已……

自我意識

你有可能認為生活就像得了胃病,一個人的靈魂存在就好似肌肉酸疼。精神上荒蕪一片,當這種感覺產生之際,身體里遠處的潮水被攪動起來,精神在那里通過代理遭受痛苦。

有一天,如同詩人所說,擁有了意識,隨之產生的痛苦便是疲乏,惡心以及那痛苦的渴望,這時候,我意識到了我自己。

暴風雨

黑暗的死寂如潮水般襲來。一輛馬車在飛速疾馳,偶爾發出吱嘎吱嘎聲,附近有一輛卡車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不遠處天空里發生之事傳出的荒謬機械回響,掩蓋了馬車的聲音。

毫無征兆地,磁光再一次向前迸發,忽隱忽現。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些喘不過氣來。高處的玻璃穹頂碎成大片。無情的大雨向地面潑灑,大地上的聲音頓時被淹滅。(維斯奎茲先生)他那蒼白的臉呈現出一種爛醉后出現的不自然的綠色。我看著他吃力地呼吸著,心里很清楚,我與他其實沒什么不同。

夢使我迷醉

在做完各種夢之后,我睜大眼睛走到大街上去,而夢的光環和舒緩之感仍然將我籠罩。我驚于自己的自動癥,它使我免于被人真正了解。我在過日常生活時,仍然可以與我精神世界的夫人攜手共度。我的腳步與夢中復雜難解的設計保持著完美的協調。我朝著正確的方向走去,并未踟躕不前,我準確地做出反應,我存在著。

然而,在這夢境里,我不必看路以避開車輛或迎面走來的行人,我不必和任何人說話或跨進眼前的門,接著,我像一葉紙舟,再一次漂向夢中的海洋。然后,我再次回到這漸漸退去的幻覺,它曾將我清晨的朦朧意識包裹,此刻正融入到蔬菜車駛過的聲音里去。

那么,在混沌的生活之中,我的夢變成一幅不可思議的電影熒幕。我沿著幻想中的市區街道走去。并不存在的生命,以它的真實,用一道虛假記憶的白眼罩親切地蒙上我的眼睛。我是一個航海家,在陌生的自我中航行。我戰勝了一切不曾戰勝的事物。我漫步在這種困倦里,朝著一切不可能勇往直前,恍若沐浴一抹清風。

每個人都有讓他迷醉的事物。存在足以讓我迷醉。我漫步下去,一直往前走。倘若到了上班時間,我像其他人一樣出現在辦公室。倘若不是上班時間,我像其他人一樣去河邊看風景。我并非與眾不同。而在這之外,我暗暗地將群星撒遍我的天空,在那里創造我的無限。

解救幻滅

如今的人,除非有人在道德高度上是個矮子,智力水平又很低下,否則在陷入愛情里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帶著浪漫之愛去愛人。好幾個世紀以來,在基督教的影響下,浪漫之愛早已變得可遇而不可求。浪漫之愛可比作一套由靈魂或想象裁剪而成的套服,在人們恰巧出現之際,便被自認為套服合體的人穿在身上,由此,可把關于浪漫之愛的本質和發展都解釋成無知。

然而每件衣服不可能永恒存在,都擁有一定的壽命;很快,理想這件衣裳磨損了,衣服下面的人體便暴露在外。

浪漫之愛因此便成了一條通往幻滅的路,除非人們從一開始便接受這幻滅,并一心要不停地改變理想,不停地在心靈的工場里縫制新的衣裳,以便能夠不停地更新穿衣之人的外表。

我們愛過誰

我們從未愛過什么人。我們的所愛不過是某人在我們思想里的觀念。我們愛的是我們自己的觀念——即我們的自我。

這一點適用于愛的全部范圍。在性愛中,我們通過另一個人的身體,尋找自己的愉悅。在非性愛中,我們通過自己的觀念,尋找自己的愉悅。手淫者或許是卑劣的,但事實上,從邏輯上說他是愛的完美表達者。他是唯一不會偽裝和欺騙自己的人。

靈魂與靈魂之間的關系是一個靠不住的復合體,通過交流語言和打手勢這類充滿不確定性和復雜多變的事物來表達。素昧平生的我們通過這種方式認識彼此。兩個人在說“我愛你”或雙方都這么想、這么感覺時,各自有著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在全部抽象印象里有著不同的色彩或芳香,這種抽象印象構成了這個靈魂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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