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來,我沒有聲張。我信奉起老子的話來,我收氣斂神,依舊招收弟子講學,磨礪自己的志向,積蓄自己的知識,提升自己的智慧,提高自己的境界。對弟子寓教于樂,度過著美好的時光。
當然我們不僅僅在學堂里學,也常常一起外出游學,聽到一個好的去處,或是有點名望的人,我都要帶上愿意跟隨的弟子前往,或游玩觀光,或拜師求藝,或切磋交流。記得那次帶弟子們到魯桓公的廟去參觀,看到廟堂之上靠右的地方放著一個器具,弟子們很好奇,問我這是什么東西?我說不準,看這種東西有一人來高,是一個大木架子,上面吊著一個小桶,應該是欹(qí)器吧,我認不準。于是我便問守廟的人,這是什么東西?守廟人說這是放在座位右邊,用來警誡自己,如“座右銘”一般的器物。哦,我立刻明白了,這就是欹器,古代君王放在殿堂右邊,告誡自己不能自滿之物。我便向弟子們介紹這種器具:在它空著的時候是歪向一邊的,盛滿一半水時,就可以放得端正,而灌滿水后就又會傾倒。子路說:“老師啊,有這么神奇,那我們來試試吧。”我當然也想試一試,于是便叫隨行的弟子向欹器中灌水,水注入其中,果然是盛滿一半時,它就豎直直立,端端正正的,而灌滿時,就又傾斜了。
我又看了看,感嘆地說道:唉!一切事物哪有灌滿了而不翻倒的道理呢?子路疑惑,進一步向我問道:“敢問老師,要保持滿而不覆的狀態,有什么辦法嗎?”我回答說:聰明睿智而能自安于愚,功蓋天下而能謙讓自持,勇力足以震撼世界卻能守之以怯懦,擁有四海的財富而能謙遜自守,這是所說的謙卑不自滿而不傾覆的方法啊!懷著深深的敬意,我與弟子們共勉。
十幾年春秋飛度,十幾年與弟子們樂教樂學于曲阜城中,這真的是一段幸福無比的時光。天晴氣暖,我和弟子們游學于泗水岸邊;天陰冷寒,我們就在學堂切磋。泗水潺潺,留住歲月的清澈;城闕深深,灑下弟子們歡笑聲聲。杏林郁郁,見證弟子的成長;杏花紅紅,有我在林中守望歲月。當時光被凝鑄成為傳奇,當歲月被譜寫成為永恒,那河水激蕩起千秋的浪花,那杏林永駐千載的教育。杏壇之上,我弦琴而歌,歌聲飛揚;杏林之中,弟子們若隱若現,聲聲回蕩。杏壇是我教育輝煌的象征;杏林是我有教無類(15·39)、寓教于樂的體現;杏紅是我桃李滿天下的榮光。教育的快樂沖淡了亂世的戰火,傾心的教學使我贏得了弟子們的愛戴。
總之從齊國歸來,37歲到51歲任中都宰期間,我和學生游遍了中原大地的山山水水,訪遍了名人賢者。海到盡處天為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我的名聲已經走出了國門,許多異國的弟子也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用自己的學與教積淀起豐厚的聲望。
就在這十四年中,魯昭公客死郈(hòu)城,他至死也沒有回到魯國,等到靈柩(jiù)回國安葬時,季平子還做了手腳,把他的墓與其他國君的墓用一條大路隔開,其用心非常的險惡。后來我做了司空,說服了季桓子(季平子的兒子),挖了一道人工渠,把魯昭公的墓圈了進來,與其他的國君的墓群合為一體。魯昭公對我有賞識之恩,這算是我對他的回報吧。
季平子立了魯昭公的弟弟公子宋(姬姓,名宋)做了國君,這就是魯定公。大家可想而知,魯定公其實也成了季氏的傀儡(kuǐ,lěi),但魯定公不甘心這樣下去,很想有所作為,于是便借著三桓的家臣作亂的時機,提拔了我,我開始了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這十四年中,我經歷了自己的不惑之年,然后又迎來了天命之年。
魯定公三年(公元前505年)季平子死了,兒子季桓子(季孫斯)繼位。季孫斯年幼,不能操控家族的事務,家臣陽虎便開始蠢蠢欲動,掌握了季氏家族的實權,后來軟禁了季孫斯,還殺了他的堂弟,逼他屈服,最后陽虎成了季氏的代理人。因為孟孫氏和叔孫氏的當家人都年幼,所以陽虎也就成了魯國的第一權臣,他領著三桓少主執政魯國。陽虎專權,他認為自己底子不厚,力量不強,便想拉攏社會上的名流為自己助陣,當然他也想到了我。他想用我,但我躲著他,他派人來闕里找我多次,我都以各種理由推脫掉了。我知道他不會有好的結果。
當時社會現狀是周王室漸衰而諸侯漸強,禮崩樂壞,爭強斗狠,互相攻伐,民不聊生。諸侯不尊王室,所以他們的臣下大夫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架空了諸侯,而作為士大夫,不守臣道,犯上欺君,其惡習又傳給了他們的家臣,家臣漸漸又架空了大夫。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房檐滴水滴滴照啊。解決這些問題,不是建立武力強大的國家,也不是積累多少財富,更不是拉攏和聯合多少民眾,說得透徹一些,是因為沒有賢人在高位上。我想這是這個時代最大的不幸,是缺少好的當家人,王室衰落是因為王室不任用賢人的結果,諸侯衰落是因為諸侯不用賢人的結果,大夫衰落是因為不用賢人的結果。一切的興衰歸根到底是用人,用好人還是用壞人是不一樣的。用賢人、君子能成其美,成其美則天下太平,百姓安樂;用歹人、惡人只能成其惡,成其惡則天下流惡,民不聊生。
陽虎不死心,于是趁我帶弟子出門時,送來了一頭小蒸豬。按禮節,即使我不在家,有人送禮也要登門拜謝的,陽虎看來給我耍上了心眼兒,小樣兒,我不在家你來送禮,那我也等你不在家的時候去拜謝就可以了。我放出幾個弟子,有傳回消息說陽虎出門了,我便起身趕往他的府上,送上拜謝的禮,被告知他不在家后,我便輕松地離開了。
誰知冤家路窄,在回去的路上沒走多遠,又碰上了陽虎。他的儀仗隊氣勢不小,陽虎一見我就明白了,我是用了和他一樣的方法來還禮了。他便叫我來到他跟前,我討厭見到這個仗勢欺人的人,但是現在還要表現得很謙和順從。他問:“明明有治國之才,卻不肯為國家效力,聽任邦國迷亂,能叫有仁德嗎?”我隨便答他不能。心里卻在想,就是你陽虎亂邦迷國的,賊喊捉賊呀。他又說道:“想要做一番事業,卻錯失良機,這能叫有智慧嗎?”我還是答他不能。什么是良機?幫助你陽虎成就的是什么,這絕不是成人之美,而是成人之惡,我怎么能與你等同流合污呢?我心里想著,不露聲色地站著,相持了一會兒,他又說:“歲月在流逝啊,時間不會等我呀!”看樣子他在感嘆,又像是想博得我的同情,我還是順從地說了一句:是啊,我也應該出來做點事兒了(17·1)。
怕惡人不算無能,敬君子方顯有德。看陽虎飛揚跋扈(bá hù)的樣子,就知道他的聰明沒有用對地方,我說的“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16·2)。”意思是說家臣犯上掌握國家的命運,很少有能傳遞三代的,陽虎必然會很快失敗的,果然陽虎的野心漸漸地膨脹了,他聯合了費邑(季孫氏的封邑)的公山不狃(niǔ,季氏的另一個家臣,因為陽虎的信任,所以讓他掌管費邑),想滅掉三桓和魯定公自己當國君,這種狼巴子吃天的行為很快失敗了,陽虎出逃到了齊國,把自己的封地(魯國邊境的兩個城邑)送給了齊景公。這樣的人,到哪里都會拉攏人的,他引起了齊景公的戒備之心,便被驅逐出了齊國,而后陽虎又到了宋國也被驅逐,無奈到晉國,投到了晉國大夫趙簡子的門下,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但正是陽虎的犯上作亂,造成了國家的動亂、國力的衰弱,國君認為魯國應當選拔能人來掌管國家、扶危救困,當然以我的威望和名聲最好、最有感召力。為此有人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出來從政呢?我回答他說:“《尚書》上說:‘孝啊,只有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并把這種風氣影響到政治上去。’這也就是從事政治,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算從政呢(2·21)?”魯定公讓我做了中都(今山東汶上縣西約40里,魯西北部的一個城邑)宰,這年我51歲。以我的聲望來治中都這樣的小地方,真的很輕松,不到半年,我就把這里治得井井有條。
一個地方治好了,許多地方的人都來學習,這個小小的中都邑成了各國諸侯觀摩學習的地方,這自然給魯國帶來了不小的聲譽。不久國君又提升我做了小司空,做小司空卻讓我有點兒尷尬,魯國掌管司空事務的是孟氏,而孟氏家族的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弟子,老師給學生當助手,這也同樣讓孟家的繼承人孟懿子尷尬。不過孟懿子很懂事,對于我的做法他都贊同,我放開去實施了,興修了水利,規劃了山林,制定了林源畜牧的邊界,邊界劃清了,山林規整了,田地旱澇有了保證,凝聚了人心,一切的事情都辦得很好。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修了條渠,把昭公的墓和其他國君的墓圈在了一起。一年下來,我有了明顯的業績,在魯定公十一年(前499年),我擢(zhuó)升為魯國的大司寇,兼代處理丞相的事務,這樣我迎來了一生最榮耀的時刻。
作為國相,我可以和國君一起商量大事了,起初魯定公想試探我一下,便問國君役使臣子,臣子服侍君主,各自應當怎么做好呢?我回答他:君主應該按照禮節來使喚臣子,臣子應該用忠心來服侍君主(3·19)。也許他話中含有讓我諂媚的成分,但我告訴他,君王和臣子應該相互以禮相待。接著他又問我說,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興盛,有這樣的事兒嗎?我答他說:對語言不能有那么高的期望,有人說做國君難,做臣子也不容易,如果知道了做國君難,自然就會努力做事,這不近乎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興旺嗎?定公又問,有一句話能使一個國家滅亡,有這樣的事兒嗎?我回答他:對語言的作用不能有那么高的期望,有人說做國君沒有讓我感到什么快樂,唯一使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的話沒有人敢違抗,如果說話正確而沒有人違抗,這不是很好嗎?如果說的話不正確而沒有人違抗,這不就是近乎一句話使國家滅亡嗎(13·15)?
大司寇掌管一國訴訟案件,手里握著生殺大權,而且還要行使國相之事,幫助季桓子管理國家,這樣我就處在權力的核心了。有了這樣的權力,以上勢下推行自己的執政思想,不就可以水到渠成了。想到這些,我不自覺地就流露出了高興的神色,跟隨我的子路便問:“老師啊,我聽說君子禍患來臨不恐懼,幸運降臨也不表現出歡喜,現在您得到了高位而流露出歡喜的神色,這是為什么呢?”我心里一驚,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些失態,便回答道:“仲由啊,你說得很對,確實有這樣的說法,但不也有‘顯貴了而仍以謙恭待人為樂’的說法嗎?”子路欽佩地點了點頭。
做了魯國的上卿,我請原思(姓原,名憲,字子思,亦稱原思,宋國商丘人)出任我的家庭總管,后來給他開了900斗小米的俸祿,他推辭不要。我說不要推辭了,如果你覺得有多余,可以送一點兒給你的鄰里鄉親們呀(6·5)。原憲清靜守節,善于修身,他向我請教什么叫恥辱,我告訴他:國家政治清明,做官領俸祿很好;國家政治黑暗也做官領俸祿,就是恥辱。他又問我,好勝、自夸、怨恨和貪婪,這四種毛病都沒有,可以稱得上仁嗎?我說這是難能可貴的,至于是否是仁,我就不能斷定了(14·1)。仁是一種高的修為,是懷有一顆對世界慈悲的心,原憲把仁理解得簡單了。
提到原憲,我們這里順便介紹一點兒他的事跡。他安貧樂道,我死后,遂隱居衛國草澤中,茅屋瓦牖(yǒu),粗茶淡飯,生活極為清苦。子貢做了衛國的上大夫后,穿著輕裘(qiú),衣著華麗,坐著駟馬高車,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地來看望原憲。因陋巷狹窄高車無法通過,只好下車步行。原憲衣冠不整,就出來和子貢見面。子貢關心地問他:“啊呀!你是不是生病了?”原憲回答:“無財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我沒有病,只不過窮而已。”子貢見他這個樣子,很慚愧地走了。原憲站在門口,徐步曳杖朗誦著歌頌其祖先的詩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
人的名,樹的影。聽說我做了大司寇,許多奸邪的人,立刻開始收斂了。城中有一個羊販子沈猶氏,經常一大早把羊喂飽喝足,往羊肚子里灌滿水,增加了重量后,趕到市集上賣,聽說我當了司寇,不敢這樣做了。有一個叫公慎氏的人,他的妻子不守婦道,經常和一些歹人打情罵俏,做出了傷風敗俗的事來,他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加管束,聽說我當了司寇后,十分緊張,趕忙和這個不守婦道的老婆離了婚。還有一個叫慎潰氏的人,平時胡作非為,違法亂紀,是一個典型的刁民,聽說我當了大司寇,便趕緊離開了魯國,去了別的國家。我當大司寇,對那些目無王法的人、喪失德行的人,以及想行兇作惡的人,是一種震懾。
最值得一提的是誅殺亂政大夫少正卯。我攝政的第七天,便擬定了他的罪行,在宮門外的兩座高臺之上,殺了他,然后在朝廷上暴尸三日。對于少正卯,我為什么下這么狠的心呢?讓我們先來簡單地了解一下這個人。少正卯是魯國的大夫,少正是他的官職,卯是他的名。他巧言善辯,在魯國也算是有名的人物,他在我去齊國期間也開始辦私學,廣收門徒,因為他巧舌多變,多次把我的學生都吸引過去聽講,使我的門下“三盈三虛”,有很多次幾乎沒人聽我的課了。不明白的人可能認為我在打擊報復,其實少正卯教學并不是以正道來教人的,許多時候他教人投機取巧。我們大家都知道,投機取巧的人聚惡成群,這是一個良性社會最應該警惕的。
在我開始創辦私學的時候,在鄭國有一個人也在辦學,他叫鄧析,他教人打官司,教人怎么樣鉆法律和道德的空子。許多時候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弄得鄭國是非不清,沒有了正確的輿論導向。使得鄭國好多人放棄了應該從事的勞動,跟他學習打官司。鄭國出現了舉國爭訟的亂現象,民眾都不從事生產了,打起了官司,這樣國家還不衰敗嗎?這種禍國殃民的做法,也把鄧析送上了斷頭臺。就在我出任中都宰時,他被國君正法,但鄭國從此走向了衰弱,巧言亂德,巧辨亂國,對奸邪的人保持警惕永遠是一個良性社會應當具備的原則。
誅殺少正卯后,子貢認為我做得有點過分,于是來找我,說我失策,我便告訴了他原因。這里講給大家,也便于大家更能認清壞人的實質:天下稱得上大惡的有五種,盜竊的行為都是算不上的。第一是通達事理,卻又心存險惡;第二是行為邪僻,而又堅定固執;第三是言語虛妄,卻又能言善辯;第四是對不義的事情知道得太多;第五是言論錯誤還要為之潤色。這五種大惡,只要有其中的一惡,就免不了受正人君子的誅殺,而少正卯五種罪惡樣樣都有,他身居一定的權位,足以聚集自己的勢力,結黨營私;他的言論,足以偽飾自己迷惑眾人而得到聲望;它積蓄的強大力量,足以叛亂禮制成為逆端,這就是人中奸雄啊,不可不及早的除掉。歷史上,商湯殺掉了伊諧,文王殺掉潘正,周公殺掉了管叔、流放蔡叔,太公殺掉了華士,管仲殺掉了付乙,子產殺掉了史何,這七個人生于不同的時代,但都被殺,就是因為都具有一樣的惡行,所以不能放過。《詩經》中說:“憂心如焚,被群小所憎惡。”如果小人成群,那就足以令人擔憂了。
作為魯國最高的法官,每一件案子我都非常慎重。我拿以前的法律和條文進行參考,但更加重視犯罪的性質,以及對罪犯用刑的影響,所以在辦案時經常與下屬商量,把不同意見的人都請進來,聽取他們處理的意見。我經常問的一句話是:“你們認為應該怎么判?”這樣既充分調動了法官們的積極性,又能從中選擇最好的判案方案,真的是一舉兩得。
我深知身居上位的人沒有教育引導好百姓,沒有教導人們走正道、行孝悌,結果下面的百姓犯了罪,就把他們處以刑罰,甚至把他們給殺掉,這是不符合情理的。所以對于許多案件酌情判罪,我更知道“以政令來管理,以刑法來約束,百姓雖不敢犯罪,但不以犯罪為恥;以道德來引導,以禮法來約束,百姓不僅遵紀守法,而且引以為榮”(2·3)的道理。在上位的人都是老百姓的表率,表率是惡的,老百姓就會從惡,表率是善的,百姓就會從善,我酌情判案,就是在引導百姓免于訴訟,意圖向善。《論語》里收錄了我這時說的一句話:聽訴訟審理案子,我也和別人一樣,目的在于使訴訟不再發生(12·13)。因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重視案件雙方的當事人,判案不是為了結案,而是為了教化百姓。所以我當大司寇一段時間后,魯國爭訟的事件明顯減少了。
這里舉一個我辦過的案例吧。有一對父子來打官司,父親告兒子不孝,兒子辯說父親不親,我就把他們倆都羈(jī)押了起來,并且關在同一間牢房里,一直等了三個月,也不做判決,最后直到父親請求撤回訴訟,我便把這對父子都放了。季桓子聽到這件事后很不高興,而且還拿我以前說的話來問罪,他說:“大司寇欺騙我啊,從前,他曾對我說過,治理國家一定要以倡導孝道為先,現在殺掉一個不孝的人來教導百姓遵守孝道不可以嗎?大司寇卻又赦免了他們,為什么呢?”他當然不理解其中的情理,因為他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考慮問題,他希望別人都能效忠于他,所以不問青紅皂白,殺子敬父,就是對自己權利的捍衛。當有人把季桓子的話告訴我時,我說出了緣由:作為統治者教化百姓,自己沒有起到表率,罪責不在百姓一方,那個告兒子不孝的人,沒有用自己的言行教育好自己的兒子,這樣兒子叛逆不是很正常的嗎?而他卻依仗著自己是父親來告兒子不孝,其實他自己也是有罪責的,所以我把他倆關在一起很長時間,就是讓他們父子之間互相認識過錯,如果殺了兒子,豈不是把父親的罪無形中放大了嗎?這樣不是給國人一個誤導,父親做錯了事也不能反對,那么這不是在教化百姓向善,而是在教化百姓向惡。《詩經》中說:“輔佐天子,使百姓不迷惑。”能做到這些就不必用酷刑峻法了,現在社會教化紊亂,刑法繁多,民眾迷惑,有隨時落入陷阱的可能,官吏又用繁多的刑律來控制約束,所以罪行越繁多,社會越不安定,這個道理不是什么人都能懂的。
魯國在我的治理下有了起色,周邊的小國都來向魯國講和,但這也引來了國際上的是非。魯國不算是小國,可是對于晉國和齊國來說,的確是小國。齊桓公稱霸時,魯國依附齊國,晉文公稱霸時又依附晉國,現在齊國在齊景公的治理下,又有所強大。魯定公九年時挑戰晉國,還攻占了晉國的幾個城邑,齊國的勢力越來越強了,便想要魯國依附它。魯國確實左右為難,現在剛剛經歷了陽虎之亂,而我治理魯國還不穩固強大,齊景公又害怕魯國在我的手里強大起來,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他聽了大夫犁彌的讒言,說魯國用了我孔丘,這樣發展下去,勢必國力強盛,危及齊國,于是他們便派使者說要與魯國友好會盟,想先探探魯國的虛實,會晤的地點在夾谷(今山東省萊蕪市南),夾谷是齊國境內的一個地區,與魯國的北部邊境相距不遠。齊靈公時,滅萊國(今山東昌邑東南),遷萊人于此,當時萊人還未開化,被視為蠻夷。收到齊國使者傳遞的消息,魯國朝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與齊國會盟,這明顯是要要挾魯國,會沒有好會,宴也沒有好宴,怎么辦?
三桓家族一個個閉氣裝啞,誰都知道陪國君去兇多吉少,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將遭到國人的痛罵,遺臭萬年。看到三桓灰色的表現后,我便決定陪國君去會盟了,一是自己正在擔任國相之職,這個時候后退,怎么給魯國人打腰提氣呢?二是以前曾去過齊國,對于齊景公我比較了解;三是對于會盟的事宜和禮儀我最熟悉。國難當頭,舍我其誰呢!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我選定了參加會盟的文武官員,并且請求魯定公帶上左右兩司馬,把兵駐扎在北部的邊境,距離夾谷不遠。
會場設在一處比較空闊的地帶,地面上臨時搭起了三級階梯的土臺。齊景公和魯定公相見禮畢,相互揖讓,登臺就席,雙方隨行人員依次列于階下。獻禮后,齊國執事者馬上提議表演當地的舞樂助興,于是附近一群萊人手持各異的兵器,鼓噪而至。看著一群兇神般的野蠻人,我就知道不妙,這明擺著是要給魯定公一個下馬威,或是要挾持國君吧。我顧不上登臺的階梯,三步并作兩步跨了上去,擋在魯定公的前面,一邊大聲呵斥、威懾萊人,一邊高喊魯國的衛隊上來保衛國君,衛隊在我的呼喊下,上來護住了魯定公。我要為剛才的沖動討說法,于是走到齊景公面前,嚴厲地責問他說:“兩國國君友好相會,而外族的俘虜用武力來搗亂,您齊君絕不會用這種手段來對付諸侯吧?”齊景公被我問得語塞,我還是抓住不放,斥責道:“按照周禮,邊鄙荒蠻之地,不能謀害中原,四夷野蠻之人,不能擾亂華人,俘虜囚犯,不可冒犯會盟,武力暴行,不可威脅友好。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對神靈是不敬,在德行是失義,對人是無禮,你堂堂大國的國君,不會這樣做吧?”一陣連珠炮似的攻擊,齊景公無語對答,心愧理虧,連忙擺擺手,讓萊人離開,我和衛隊也退了下去。
接著齊國又派上了滑稽的侏儒和戲謔(xuè)的藝人,登上臺邊舞邊唱,搔首弄姿,搖臂擺臀,極為不敬。我一不做二不休,又沖上臺去,指責齊景公在用不莊重的禮儀戲弄諸侯。而且為他辯護說:“這絕不是您的想法,你不會這樣做的,是這些人不懂禮貌,今天來會場作亂,按禮當斬。”于是逼著齊景公下令,當場腰斬了這些戲人,會盟弄成了血腥的屠場,但齊景公自知理虧,開始時的氣焰被打得蕩然無存。在這種情況下,齊景公拿出了盟約,說是齊國出兵征戰,要魯國也派三百輛兵車跟隨。這里顯然是把魯國當作齊國的附屬國,但齊國強大,魯國弱小,也只有這樣來保全自己了,不過我也加了一條,就是要齊國歸還陽虎送給齊國的汶陽之地。齊景公面露難色,我義正詞嚴:“陽虎是魯國的亂臣,接收別國的亂臣,還順便侵吞別國的土地,不給就是不義!”無奈齊景公點頭同意,不得不把汶陽之地歸還魯國,夾谷之會后,我們取得了實質性的勝利。
回國后的齊景公氣憤極了,在朝堂上大發雷霆,抱怨左右的人說他們是在用旁門左道輔佐,而我是在用正統的周禮來輔佐魯君。說實話,這次會盟是他們低估了我的能力,齊國的朝臣以為我只是一個懂點禮數的文官,可他不知道“仁者必有勇(14·4)”的道理。讓他們過早地見識了我的能力,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事,這里又滋生出許多事端,為我以后出國埋下了不幸的一筆。
夾谷會盟不久,國內又出現了動蕩,叔孫氏的家臣占據著他的封邑郈(今山東汶上縣北40里),開始叛亂,郈城防御堅固,易守難攻。本來平安無事,就是因為叔孫家族的叔孫武叔與郈邑宰公若藐有舊怨,他掌管叔孫氏家族后,便派了自己的心腹侯范將公若藐殺了。可殺了公若藐,掌握了郈城后,侯范轉而反對叔孫武叔,居郈叛魯。叔孫武叔親自率師圍攻郈邑,一連兩次都沒有成功,后來費了很大的勁兒才逼迫侯范出國逃亡,收復了該邑。
再說季氏的采邑費,原來陽虎失敗后,公山不狃(niǔ)一直占據費城叛亂,時間長達七八年,費城久攻不下,季孫氏無可奈何,我做中都宰之前,公山不狃還派人讓我去幫助他。我準備前往,子路很不高興地說,沒有地方去就算了,何必到公山氏那里去呢?我說那找我去的人豈會讓我白去一趟?如果有人用我,我就會使周朝的德政在東方復興。說歸說,由于子路的堅決反對,我便沒有去(17·5)。
在春秋時期,各國大夫都有自己的采邑,大夫們自己身居國都,采邑一般委派家臣管理,并在那里發展自己的勢力,興修城堡,加強其統治。經過多年的經營,魯國三桓家族的三處采邑,已經發展為規模巨大、防御堅固的軍事要塞,其實力已經可以和國都抗衡了,所以三家大夫有恃無恐,常常做出向上犯君的舉動,國君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在魯國,因為季孫氏的實力強大,所以季恒子便執掌魯國朝政,國君也必須聽他的,國君要發布些政令,也必須經季恒子同意,所以魯定公有其名無其實,當然他也常常為此生氣,怎奈季氏勢力大,又不得不忍氣吞聲。
自從我任大司寇并攝相事后,就經常接觸到魯定公,也常常看到他尷尬的樣子,于是也給了他很多削弱三家大夫的意見,魯定公總怕惹出麻煩而不敢采用。現在家臣叛亂,大夫們的后院著火了,他們的采邑成了家臣聚積勢力造反的據點,不如向他們建議拆除這些城邑的防御設施,表面可以幫助大夫們解決家臣叛亂的問題,實質上對他們自身也是一種削弱。這個建議提出后,魯定公認為可行,于是在朝會時爭取了三家大夫同意后,便開始準備拆除三家大夫采邑那高大堅固的防御設施。季孫氏的采邑是費(今山東魚臺西南)。孟孫氏的采邑是郕(同成,今山東寧陽縣東北),是當時魯國北部的要沖。叔孫氏的采邑是郈(同后,今山東平縣彭集鎮后亭村一帶)。按照周禮,大夫們的城墻都有一定的規格,但現在已經嚴重超標,所以超標的部分拆除就可以了,歷史上稱為“墮(huī,同隳,毀壞之意)三都”。
子路現在任季氏家的總管,墮三都的計劃由他代表季氏實施最合適。先墮郈邑,進行得比較順利,接著就準備墮費城。公山不狃開始不安穩了,他搶先派人偷襲國都曲阜城,這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叛軍攻進了曲阜城,把魯定公、季桓子、孟懿子、叔孫武叔等人都圍困在季氏家的高臺上,公山不狃下令強攻,有的箭都射到了魯定公的身邊,情況十分危急。因為子路率軍不在城內,我得到了戰報,馬上組織士兵反攻,號召城內的百姓也拿起了武器,同叛軍作斗爭,并且派人把這件事告訴了子路,讓他率兵攔截叛軍。這樣敵人被打敗了,于是費城的高墻也被拆了。
最后要拆的是郈城,郈城是魯國北部的要沖,城邑宰公斂處父在平定陽虎叛亂時有功,還救過季桓子,所以孟氏對他很器重,而公斂處父沒有任何反叛的跡象。因為孟懿子是我的學生,我想從情感上,孟氏家族也不應該反對,可是公斂處父卻在暗中告知孟懿子說:“情況與情況不同,城邑與城邑不同,我沒有反叛魯國的想法,毀掉了郕(chéng)城的防御,齊人就可以暢通無阻地直抵魯國的北門了,況且郕城又是我們孟家的保障,沒有郕邑也就沒有孟氏家族了。”他的話孟懿子非常欣賞,他告訴孟懿子說:“你就假裝不知道,讓我來應付吧。”于是孟懿子就揣著明白裝糊涂,他不好意思出來反對,卻佯裝不知,孟孫氏和叔孫氏也已經漸漸地明白我的意圖,也不做干預,站在一邊看熱鬧。
墮郕城的事一直拖到了這年12月,季氏和叔孫氏不愿出兵,最后只好由國君單方面行動了,結果子路帶著國君衛隊那點可憐的人馬,久攻不克,失敗而歸。
其實郈城未拆這只是個失敗的開始,因為墮三都已經引起了三桓的疑慮,抑家臣強大夫他們肯定愿意做,可關鍵是家臣削弱了,他們的勢力也被削弱了,而相比之下,對國君最有利,所以,他們漸漸地明白過來了,從他們最后對待郕城的態度可以看出來。這個辦法是我向國君建議的,所以我失去了三桓的信任。子路也在此時,因公伯寮在季氏面前的詆毀,而失去了職位,子服景伯(魯國的大夫)對我說,如果想治公伯寮罪的話,他可以幫我把公伯寮殺了,我想他是有這個能力的,也可能是掌握了公伯寮為非作歹的證據。但我嘆了口氣說:大道如果能實行,這是天命,如果不能實行,這也是天命,公伯寮能把天命怎么樣呢(14·36)?公伯寮雖然是我的學生,但是他無心求學,他求學的目的就是想能接近權貴,依附權貴,然后能有所顯貴。為了能夠得到權貴的賞識,他不惜出賣同學和老師,如果也采用那些不正當的手段來收拾他,這和他沒有多大的區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何必跟他計較呢?更何況機關算盡的人總被機關所困。
墮三都失敗后,魯國政壇進入了冷戰時期。三桓家族了解了我的意圖,明白了我執政的觀點,要恢復周禮,恢復周禮下規定的政治秩序。這種政治理念顯然和他們的政治利益相沖突,于是他們先是冷落我和魯定公,讓我感覺沒有他們什么事兒都做不成,然后又暗中拉攏魯定公,把我一個人分化出來。魯定公不像魯昭公那樣有志氣,很快便與他們同流合污了,我這個大司寇成了一個空空的頭銜。
更加不幸的事又來了。齊國已經看到我治理下的魯國漸漸地變強,他們也知道人心向背的力量,不忍心讓鄰國強大威脅自己,于是便想盡辦法來阻止我從政。那個犁彌又給齊景公出了主意,用美人計的辦法來離間我和魯國君臣的關系,他們抓住了魯國政客好色不好德的弱點,選派了80名能歌善舞的美女和120匹良馬,送到了魯國,名義上以示友好親善。季桓子和魯定公礙于我的面子拒收。但是齊國的使者便在魯國的南門外搭起了臺子,把這些良馬和其他的物品擺放好后,讓那些美女在舞臺上跳艷舞,引得魯國城內的百姓都來觀看。經不住美色的誘惑,季恒子化妝成百姓,偷偷地跑去看了多次,然后又拉上魯定公,以到城外巡視為名觀看了一天,最后他們下定決心接受下來。
子路知道了這件事情,心中特別氣憤,找到我說:“老師啊,他們太不像話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他們做盡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我們走吧。你以前不是說過,君子這樣的人始終都會得到用武之地的嗎?如果魯國不用咱們,咱們可以到別的國家去。”我是這樣說的,但那時話意中有三分是不得志,有七分是激勵弟子們上進做君子的。
季桓子和魯定公收下了齊國的美人,三日不開朝會,子路又來催我了,許多弟子也認為魯國已經沒救了,主張去其他的國家發展,我說再等等吧,等到過了郊祭以后再說吧(18·4)。按照禮節郊祭完了以后祭品要分送給大夫們,如果分給我,說明他們心中有我,如果不分給我,說明他們心中沒有我,我們再走也不遲。郊外祭典過后,果然沒有分送祭肉給我,我知道了季桓子和魯定公的心中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傷感之中決定和弟子們出國尋求發展。離開祖國是依依不舍的,途經龜山時,我吟誦了《龜山操》來表達這種依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