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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爾芒?”

看到他的表情,她臉上因為認出他的身份而露出的微笑和稍稍安心的神情僵住了。

他轉(zhuǎn)身面對她的動作幾近猛烈——他身體緊繃,已經(jīng)做好準備,像是要面對一次可能發(fā)生的襲擊一樣。

她雖然很擅長閱讀表情,理解身體語言,但也無法完全弄懂他臉上的神情,她只能看懂最明顯的那種。

是驚訝,但不只驚訝,還有更多。

接著又全都消失了。阿爾芒的身體放松下來,她看到他對手機里說了一句,然后輕按一下屏幕,將手機放進口袋。

那張熟悉的面孔在完全換上禮貌的掩飾表情之前,最后閃過的神色卻讓她更加驚訝。

是內(nèi)疚。

接著,他又露出了微笑。

“莫娜。你在這兒做什么?”

阿爾芒試圖調(diào)整自己的微笑,但是太過困難,他的臉一片木然,幾乎凍僵。

他不希望自己表現(xiàn)得太夸張,因為那樣會透露太多信息。這個女人非常精明,而且還是自己的鄰居。

莫娜·蘭德斯是一位退休的心理醫(yī)生,在三松鎮(zhèn)擁有一家書店,是蕾娜瑪麗和阿爾芒的好友。

他懷疑她已經(jīng)看見并且明白了他的第一反應。他也懷疑,她是否領悟了其中的深層含義,猜出他在和誰講電話。

剛才他太過專心,全神貫注于挑選措辭,仔細傾聽對方所說的話以及語氣,好相應地調(diào)整自己的語氣。可那樣一來,卻給了他人悄悄靠近的機會。

誠然,來者是朋友,但也很有可能不是朋友。

作為一名軍校生,作為安全局探員,作為總警司,作為重案組領導,然后是整個部門的領導,他必須提高警惕。他專門進行過訓練,警醒已經(jīng)成了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成了本能。

倒不是說他平時總在期待壞事發(fā)生。只是警惕心已經(jīng)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他眼珠的顏色,就像他的傷疤,已經(jīng)成為他DNA的一部分,他人生成果的一部分。

阿爾芒知道,問題在于,他并不是剛剛才放下防備。正好相反,他的警惕心一直保持得很高很強,關鍵時刻沒有被任何東西擾亂。但他卻沒聽見汽車靠近的聲音,卻沒聽見鞋底輕輕踩在雪上的聲音。

阿爾芒并不膽小,但還是感到一絲憂慮。這一次的結(jié)局是良性的,可下次呢?

威脅并不一定都是巨大的,如果是巨大的威脅,就不可能被忽略。致命的幾乎總是微不足道的那種,他錯過或誤解了一個信號、一個盲點,或者是片刻的分心。焦點如此集中,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一個錯誤的設想被誤判為事實。

然后……

“你還好嗎?”阿爾芒湊過來親吻莫娜·蘭德斯兩邊臉頰時,她問他。

“我沒事。”

她能感覺出他臉頰的冰冷,以及雪花落在上面融化后的潮氣。她還能感覺出這男人愉快的外表下正發(fā)出緊張的嗡鳴。

他的微笑從眼角牽出深深的皺紋,但棕色的眼眸中卻并無笑意。他目光鋒利、機警,雖然呈現(xiàn)得很熱情,但卻十分警覺。

“我很好?!彼f。盡管他很不安,但也露出微笑。

兩人都明白那句暗語。這指的是他們在三松鎮(zhèn)的鄰居露絲·扎多,一位天才詩人,國內(nèi)最著名詩人之一。但她的那份天賦早已被她的瘋狂深深掩埋。人們說起露絲·扎多這個名字時,語氣中有多少欽佩就有多少恐懼,提起她就像是在召喚一個兼具創(chuàng)造性和毀滅性的魔法生物一般。

露絲的上一本詩集叫《我很好》,乍一聽是個不錯的書名,但其實“很好”一詞代表的是“混亂、不安全、神經(jīng)質(zhì)和自負”。

是的,露絲·扎多代表的東西很多,對他們來說,幸運的是她不在場。

莫娜的連指手套從臃腫的膝頭滾落下去,落在雪里。阿爾芒彎腰拾起,在大衣上拍了拍才還給她。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套也丟了,于是他走回車邊,發(fā)現(xiàn)手套已經(jīng)幾乎被新下的雪掩埋了。

男人從這座很難說能提供多少掩護的農(nóng)舍里觀看著這一切。

他從沒見過剛到的這個女人,但已經(jīng)開始討厭她了。她大塊頭、膚色黑,而且是個“女人”,這些元素都無法讓他感覺到她的魅力。更糟的是,莫娜·蘭德斯還遲到了五分鐘,她不但沒有抓緊時間進屋道歉,反而站在那里閑聊,仿佛屋內(nèi)無人等待一般,仿佛他沒說清楚見面時間一般。可事實完全相反。

不過她畢竟還是來了,他的惱怒程度稍有減輕。

他緊盯著外面的兩個人。這是他玩兒的一個游戲:觀察,試著猜測被觀察對象的下一步行動。

然而,他幾乎每次都是錯的。

莫娜和阿爾芒兩人從口袋里掏出信。

兩相對照,一模一樣。

“這事……”莫娜環(huán)顧四周,“有點怪,你不覺得嗎?”

阿爾芒點點頭,循著她的目光看向那破爛不堪的農(nóng)舍。

“你認識這些人嗎?”他問。

“什么人?”

“呃,就是住這兒的人,以前住這兒的人?!?

“不認識,你呢?”

“也不認識。他們是誰?我們?yōu)槭裁磥磉@兒?我一點頭腦也摸不著?!薄拔医o這個號碼打過電話,”莫娜說,“但無人接聽。無法聯(lián)系上這位勞倫斯·梅西埃。他是一名公證員,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什么事?”莫娜看得出,她即將聽到的事不會讓人愉悅。

“他六個月前過世了,癌癥?!?

“那么……”

她不知該說什么,于是便打住話頭朝那棟房子張望,然后又回頭看向阿爾芒。她差不多和他一樣高,雖然她穿的大衣讓她顯得很魁梧,不過事實也的確如此。

“你知道給你寄信的人幾個月前就死了,但你還是來這里赴約?!彼f,“為什么?”

“好奇,”他說,“你呢?”

“我不知道他死了?!?

“你覺得事有蹊蹺,那你為什么還來?”

“和你一樣,好奇。好奇可能發(fā)生的最壞結(jié)果是什么?”

話說出口后,就連莫娜自己也覺得這么說很愚蠢。

“如果聽見管風琴音樂,我們就跑,對不對,阿爾芒?”

他笑了,他當然知道可能發(fā)生的最壞結(jié)果,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幾百次了。

莫娜仰頭看向農(nóng)舍的屋頂,幾個月的積雪已將它壓得開始下沉,有的窗戶玻璃碎裂了,有的已完全消失。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臉上,墜入她的眼眶,溫柔而無情,她眨著眼睛。

“這房子算不上真正的危險,對吧?”她問。

“我感到懷疑。”

“懷疑?”她稍稍睜大眼睛,“你覺得有危險?”

“我認為唯一的危險來自建筑本身,”他沖那沉落的屋頂和傾斜的墻壁點點頭,“而非來自屋內(nèi)的人,不管是誰。”

他們走了過去,他一只腳剛踏上第一級臺階,木板就斷裂了。他沖她揚起眉頭,她笑起來。

“我怎么覺得這臺階更像是羊角面包做的,都看不出來是腐爛的木頭了?!彼f著大笑。

“我同意?!?

他暫停片刻,看了看臺階,接著看向房屋。

“房子和里面的人,”她說,“你不能確定哪個更危險,對嗎?”

“是,”他承認,“我不確定。你想在外面等嗎?”

是的,她心想。

“不?!彼f完跟著他進了屋。

“主管梅西埃?!蹦腥松斐鲆恢皇郑呱锨皝碜晕医榻B。

“你好,”伽馬什先走進門,“我是阿爾芒·伽馬什。”

他從面前這個男人開始,迅速環(huán)顧四周。

他矮個子,膚色微白,四十五歲左右。

他看上去很活躍。

房子里因為斷了電停了暖氣,空氣冰冷陳腐,就像走進了一個步入式冷凍庫。

那位公證人穿著外套,阿爾芒看見上面糊滿污垢。不過他自己的也一樣,在魁北克的冬天,上下汽車時衣服幾乎不可能不被塵土和鹽弄臟。

但梅西埃的外套不只是臟而已,它是被玷污了,穿舊了。

這男人身上有一種長期以來一直不被重視的氣質(zhì),就像他的穿著,他整個人也透露著一股陳腐的氣息,但那其中又有一種幾近傲慢的尊貴氣度。

“莫娜·蘭德斯?!蹦壬锨吧斐鍪帧?

梅西埃握了一下莫娜的手,接著很快丟開,與其說是握手,不如說只是碰了一下。

伽馬什注意到莫娜態(tài)度的輕微改變,她已不再恐懼,而是同情地看著主人。

有些人天然就能引發(fā)人們的同情,他們不具備防御工具、沒有毒刺、不會飛、不會跑,但他們所擁有的能力,卻具有同等的力量。

那種能力讓他們看起來如此無助,如此悲哀,因此不可能構(gòu)成威脅。有些人甚至愿意保護他們,養(yǎng)育他們,接納他們。但這些人幾乎都會后悔。

梅西埃是否就是這樣的人,現(xiàn)在確定還為時尚早,難以分辨,但他確實立刻就引發(fā)了那樣的回應,即便觀眾是經(jīng)驗老到、機敏謹慎的莫娜·蘭德斯。

伽馬什意識到,就連他自己也未能置身事外。他能感覺出,當這個悲哀的小個子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的防御心也降低了,雖然并未完全卸下防備。

伽馬什摘下御寒帽,撫平花白的頭發(fā),開始打量四周。

和其他農(nóng)舍一樣,這里的外門也直通廚房。里面看起來像是從六十年代,甚至也可能從五十年代就不曾變過的樣子。櫥柜是三合板做的,刷成矢車菊的鮮藍色,條案是有缺口的層壓板制作,地板則是磨損的油氈。

有價值的東西全都搬走了,不見家電的蹤影,墻壁上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只有水槽上方還掛著一只薄荷綠的掛鐘,指針也早已停滯。

他出了片刻的神,想象這房間曾經(jīng)的模樣。它明亮,雖然不新,但被悉心打掃得干凈整潔,人們忙忙碌碌,準備著感恩節(jié)或圣誕節(jié)大餐;孩子們像小野馬一樣繞著圈你追我趕,父母則在一旁試圖馴服,但最終還是放棄。

他注意到門側(cè)柱上的劃痕,那應當是標記身高的。

是的,他想到,這個房間,這個家,曾洋溢著歡笑,充滿著幸福。

他又看向主人,那位存在又不存在的公證人。這里曾經(jīng)是他的家嗎?他曾在這里快樂、幸福地生活過嗎?若果真如此,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的痕跡了,一切都已被剝落殆盡。

梅西埃走到廚房餐桌旁,邀請他們落座。他們照做了。

“在我們開始之前,我希望你們先簽署這個?!?

梅西埃將一張紙推到伽馬什面前。

阿爾芒向后仰靠,離那文件遠遠的,說:“在我們開始之前,我想先知道你的身份,以及請我們過來的原因?!?

“我也一樣?!蹦日f。

“我會適時公布的?!泵肺靼Uf。

這話說得很奇怪,不僅措辭上顯得過分正式和過時,還完全駁回了他們的要求。而他們二人并沒有非到場不可的理由,所以提出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梅西埃的樣貌和措辭都像狄更斯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但并非主人公。伽馬什好奇莫娜是否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這位公證人將一支鋼筆放在文件上,見伽馬什沒有拿筆,便沖他點點頭示意。

“聽著,”莫娜用她的大手蓋住梅西埃的手,感覺到他的肌肉一陣抽搐。“親愛的,”她用平靜、溫暖又清晰的聲音說,“要么你現(xiàn)在就公布,要么我們走人。恐怕你并不希望看到后一種情況發(fā)生吧?”

伽馬什將文件推還給那公證人。

莫娜拍拍梅西埃的手,梅西埃凝視著她。

“說吧,”她說,“你是怎么做到死而復生的?”

梅西埃用打量瘋子的眼神看著她,接著他很快移開了視線,伽馬什和莫娜二人也扭頭,循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又一輛車停在外面,是一輛皮卡。車上跳下一個年輕人,他的連指手套掉落在雪地里,不過他迅速彎腰將它們撿了起來。

阿爾芒和莫娜交換了眼神。

新來的小伙子戴著一頂長長的紅白條紋帽子。帽尾非常長,往后越收越細,最后變成一條絨球尾巴拖在他背上。當他從車上跳下時,那尾巴一直拖到雪地里。

見此情景,小伙子拿起帽尾,把它像圍巾一樣在脖子上繞一圈,然后甩過肩頭。那動作十分瀟灑,看得莫娜露出了微笑。

不管來者是誰,他有多么朝氣蓬勃,他們的招待者就有多么死氣沉沉。

就像蘇斯博士【1】與查爾斯·狄更斯會晤。

“戴帽子的貓”即將走進“荒涼山莊”。

先是敲門聲,接著他走了進來,他先打量了一番,接著目光落在已站起身的伽馬什身上。

“喂,你好,”小伙子快活地說,“是梅西埃先生嗎?”

他伸出手,伽馬什接住。

“不,我是阿爾芒·伽馬什?!?

兩人握手。小伙子的手結(jié)滿繭子,非常有力。他緊緊地握住伽馬什的手,但給人的感覺很友好,這是充滿自信的握手,并不給人以強迫之感。

“本尼迪克特·普略特,你好。希望我沒有遲到,橋上交通一團糟。”

“這位是梅西埃?!卑柮⒆尩揭贿叄榻B公證人。

“你好,先生?!毙』镒诱f著與那公證人握手。

“我是莫娜·蘭德斯?!蹦扰c他握手時露出微笑,阿爾芒覺得那笑顯得有點露骨。

不過看到這樣英俊的年輕人,不露出微笑著實很難。倒不是說他有多好笑,相反他十分友善,全無做作之態(tài)。他的目光充滿關切,眼神明亮。

本尼迪克特摘掉帽子,撫平他的一頭金發(fā)。莫娜以前從未見過那樣的發(fā)型,而且希望再也不會看到同樣的發(fā)型出現(xiàn)在其他人身上。他的頂發(fā)剃得極短,雙耳處卻留得很長,非常長。

“那,”他滿懷期待地摩拳擦掌,又或者是因為天氣太冷,“我們從哪兒開始?”

三人都看向梅西埃,而梅西埃則繼續(xù)盯著本尼迪克特。

“在看我的發(fā)型對吧?”小伙子說,“我女朋友干的。她的上一個美發(fā)師培訓課,結(jié)業(yè)考試題目是創(chuàng)作一個新發(fā)型。你們覺得怎么樣?”

他伸出雙手梳理頭發(fā),其余人保持沉默。

“看著很棒?!蹦鹊幕貞尠柮⒋_認了,愛,或者說迷戀,確實是盲目的。

“帽子也是她做的?”阿爾芒指著在桌子角落堆起的一大團紅白條紋濕羊絨問。

“對,她上設計課的最終成果。你喜歡嗎?”

阿爾芒咕噥一聲,希望自己沒有透露明確的好惡。

“是你寄的信嗎,先生?”本尼迪克特對梅西埃說,“那你是想先帶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說我們先看圖紙?這是你們的房子吧?”他問阿爾芒和莫娜,“說實在的,我不確定能否拯救它,情況相當糟?!?

伽馬什和莫娜對視一眼,都明白他的所指。

“我們不是夫婦,”莫娜笑著說,“和你一樣,我們也是受房主梅西埃之邀來的?!?

她掏出信,阿爾芒也一樣,兩人都將信放在桌上。

本尼迪克特彎腰打量,然后站直身子說:“我被搞糊涂了。我還以為我是來這兒投標一份工作的?!?

他把自己的信放在桌上,除收信人名稱和地址外,其余內(nèi)容和另外兩封完全一樣。

“你是做什么的?”莫娜問。

本尼迪克特遞給她一張名片,鮮紅色菱形的名片,上面有一些難以辨認的浮雕文字。

“你女朋友設計的?”莫娜問。

“是。她上過商務課。”

“這是她的成果?”

“對。”

莫娜將名片遞給伽馬什,后者不得不戴上老花鏡,走向窗口迎著光舉起卡片,才能依稀辨出上面凹凸的文字?!氨灸岬峡颂亍て章蕴兀ㄖ?,”他大聲讀完正面的文字,然后翻面,“沒留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

“是的,所以扣了分——那叫我來這里是為投標工作嗎?”

“不,”梅西埃說,“坐。”

本尼迪克特落座。

與其說他像只小貓,不如說更像小狗,伽馬什一邊想著,一邊在本尼迪克特旁邊就座。

“那叫我來干什么?”本尼迪克特問。

“我們也想知道。”莫娜的目光從本尼迪克特身上移走,徑直返回公證人那里。

【1】指希奧多·蘇斯·蓋索(Theodor Seuss Geisel,1904-1991),美國兒童文學家,以蘇斯博士為筆名。《戴帽子的貓》就是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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