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艾米莉亞·紹凱學員走進辦公室時,安全局學院的校長沒有起身,總警司伽馬什也沒有。
她像往常一樣目中無人地等在門口,接著走進房間,坐在校長指的椅子上,她雙臂交叉緊緊抱在胸前,目光直視前方。
她看上去和伽馬什記憶中的完全一樣。
她烏黑的頭發梳成雞冠頭,不過她或許沒有發型呈現的那般好斗。他懷疑,她雖然成熟了,但卻沒有相應地變得柔軟,或者也可能只是他習慣了。
紹凱的培訓已經到了最后一年,再過幾個月就要畢業了。
她雖然個頭小,但卻力量十足,倒不是說她的體格,而是說她表現出來的氣勢,她整個人所散發出的侵略性。
以前她經常冒出臟話,就像一根尖刺。
伽馬什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真的當著他的面,當著所有人的面罵過。但現在她只在心里想想。不過,如果對于小個子女人來說,罵人是力量的表現,那她不妨大放厥詞。
伽馬什認為,這依然算是某種進步。
她沖他輕輕點一下頭。
他沒有回應,只是看著她。
她的眉骨、鼻子和臉頰上,耳朵軟骨邊緣,穿孔依然在。
還有……是的,也還在。
她上下移動舌頭上戴的那枚金屬舌釘,舌釘敲擊她的牙齒,咔噠咔噠咔噠。
打牌時,這樣的動作會被認為是“泄密”。
咔噠咔噠咔噠。艾米莉亞無意識地敲擊著“摩斯代碼”。
有一天他會告訴她,她這是在泄密,但不是現在。眼下這動作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
咔噠咔噠咔噠。
SOS。
干凈的床單,伽馬什心想,木柴的芳香,酥脆的牛角面包,亨利的腦袋枕在他拖鞋上的觸感。他開始回溯自己的私人密碼,這些東西就類似于他的念珠。
“你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校長問。
伽馬什離開學院,接受安全局總警司職位時,曾就學員的事宜與繼任人有過長時間討論,還準許學生作為個人學員接受培訓提出過建議。艾米莉亞·紹凱當然包含在其中,還有其他一些人。
“不,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見我,”她停頓片刻,加了一句,“先生。”
校長從桌上拿起一個信封,從里面掏出一個小袋。
“認識這個嗎?”
“不。”
她回答得很快,但并不讓人驚訝。她完全清楚自己過來的原因,她也完全知道那只塑料小袋中裝的是什么。
憑伽馬什對艾米莉亞的了解,他知道她已經對這次見面做好了準備,甚至準備得過了頭。她沒有表現出正常狀態下的好奇,甚至連無辜之人的震驚都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她呈現出了一種預先排練好答案的愧疚狀態。
他掃了一眼校長,想看看他是否也有同樣的發現,結果他當然發現了。
伽馬什感覺心跳加快,他意識到一旦越過那個點后就無法再后退。該怎么做,他心意已決,只是他的心里似乎依然有疑慮,但他知道,他必須堅持到底。
艾米莉亞·紹凱的呼吸變了,變得更短更快。
她也看到了那個無法后退的點,就在那里,在視野邊緣,正越推越近,越來越快。
咔嗒聲已經停止,她警醒起來,就像一只之前一直與小型動物共同生活的動物,突然間見到一個全是龐然大物的世界,突然發現它比自己原本以為的要小,比自己原本以為的更脆弱,更容易受到威脅。這個動物四處尋找逃生之路,但前方只有懸崖。
“這是在你房間的床墊下面找到的。”校長說。
“你搜過我的房間?”她義憤地說。伽馬什幾乎要贊美她的合作之舉。
“那不是你該說的開場白吧,紹凱學員?”校長將小袋放在桌上,“這是致幻毒品,分量足夠交易。”
“這不是我的,我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就算我要在學院里干這種蠢事,我也會找個更隱蔽的藏匿地,比如其他人的房間。”
“你是說,是其他人放的?”伽馬什問。
她聳聳肩。
“蓄意之舉?”他繼續問,“想陷害你?還是只想把這東西弄出他們自己的房間?”
“隨你選。我知道的就是,這不是我的。”
“這個袋子上有指紋……”
“聰明。”
校長盯著她。伽馬什知道,艾米莉亞在激怒他人這方面天賦異稟,不過她為何那樣卻讓人捉摸不透。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結果。你從哪兒弄來的?”
“這,不,是,我,的。”
咔嗒聲再度開始,現在加強變成了砰砰聲,好像是故意惹人發怒一樣。
伽馬什看得出來,校長在竭力克制翻上桌子,掐住她喉嚨的沖動。
紹凱學員沒有任何自救舉動,事實上正好相反,她對此百般嘲弄、傲慢、自鳴得意,幾乎算得上是虛偽,是她主動要求別人懷疑的,甚至更糟。
當房間里發現附表一上列出的毒品時,清白的學員會堅稱自己的清白,并與校方合作,找到毒品真正的持有人。
有罪的學員為了偽裝,幾乎也一定會有相同行為。
但她兩樣都不靠。
她從一個墜入陷阱、受驚的脆弱動物,變成了一個進攻者,拋出一眼即知的荒謬謊言作為武器。
艾米莉亞·紹凱是高年級學員,已成長為天然的領袖,沒有變成伽馬什擔心的霸凌者。
她機智又警醒,其他人發自本能地想要追隨,這就使得她參與毒品交易更加危險。但根據她的背景判斷,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湊近些,看到她手腕和前臂上,制服袖子卷起露出的部分有文身。接著他銳利的目光移動到她臉上,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一些或許能解釋她在這次會面中為何缺乏判斷,表現出自毀、古怪行為的因由。
她的反應是狂亂的、不可預知的,是毒鬼的反應。
她不會是……
他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一些。
“你這個蠢女人,”他幾乎是在咆哮,接著他轉身對校長說,“我們得做個血液測試,她磕嗨了。”
“去你的。”
他瞪著她說:“你上次用藥是什么時候?”
“我什么都沒吸。”
“看著她,”伽馬什對校長說完,轉身重新面對艾米莉亞,“你的瞳孔都放大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再搜一遍她的房間。”他說完,校長開始打電話。
“我有個想法,現在就能結束這一切。”伽馬什轉身對艾米莉亞說。
“你怎么敢?我已經走了這么遠,我們已經這么接近,我能做到的。”
“你不能。你搞砸了,你搞砸了,你做得太過。”
“不,不,我只是滴了眼藥水,只是眼藥水,”她幾乎開始乞求,“看著像磕嗨了,但實際上并沒有。”
“讓探員搜查她的房間,尋找眼藥水。”
伽馬什幾乎發了瘋,他想要相信,相信她沒有使用任何毒品。
“他們什么也找不到的,”艾米莉亞說,“我都扔了。”
伽馬什緊緊地盯著紹凱學員瞳孔放大的眼睛,房間里一片寧靜。
她看到伽馬什的表情后,扭頭對校長說:“如果你認為我在從事該死的毒品交易,那你對人性的判斷能力之差,比我想象得還要糟。”
“毒品會改變人,”校長說,“吸毒成癮會改變人,我想你知道。”
“我已經斷癮多年,”她說,“我沒有磕嗨,如果我還是吸毒鬼,我為什么進安全局求學?”
伽馬什笑了起來,說:“你在開玩笑對吧?你以為你弄了把槍,然后就能接觸到任意數量的毒品?大多數不干凈的探員至少還能理智地等到畢業,走上街頭才開始轉變。而且話說回來,就連他們大多數人都沒有吸食成癮。”
“我從來沒有成癮,你知道的,”現在她只差沖他吼叫了,“我是用過,但從來沒有成癮,我及時戒除了。”
說到這里她停了下來,想到她及時戒除的原因和過程。
正是因為這個男人,他在這里給了她一個家,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一個機會。
“我沒有從事非法交易,”她的音量降低了,“我沒有用毒。”
伽馬什仔細看著她,審視她,這件事上摻雜的東西太多。
他讓她進入學院的時候就知道,如果她成功,她就擁有了成為一名杰出安全局員工的資質,從一個街頭棄兒,一個癮君子,變身為警察。
出身賦予了她巨大的優勢,她了解其他探員永遠無法獲知的事情。她的了解不僅來自智慧,更來自內心。她有街頭聯絡人,在那里有信譽,也懂得他們的語言,這些都是烙印在她身體里的優勢,她能去的很多地方,能聯絡到的很多人,都是其他人無法接觸到的。
而且她了解街頭的絕望,毒癮者那冰冷、孤獨死去的絕望。
伽馬什曾希望艾米莉亞·紹凱也擁有他這樣深切的渴望,也想阻止那場瘟疫的蔓延,但現在他卻懷疑自己的誤判究竟有多么嚴重,他犯的錯誤該是多么大。
艾米莉亞·紹凱在貧民窟中就曾讀過詩人和哲人的作品。她自學成才,依靠自己的力量學會了拉丁語和希臘語,學習了文學和詩歌。
是的,如果她能成功,無論是在安全局,還是在人生之路上,她都能走得更遠。
但同時他也知道,如果她失敗,那影響也同樣會是災難性的。
現在終點已經無比靠近,看起來艾米莉亞·紹凱失敗了,而且失敗得觸目驚心。
她在走進這個房間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他們發現毒品的事。
把毒品放在房里是一個自毀的行為。
伽馬什閉上眼睛。他必須做出決定,不,他意識到這么說不對,應該說,他必須將他已做好的決定付諸實施,無論這一切令人多么不愉快。
坐在校長辦公室,他能聞到羊絨潮濕的氣息,聽見雪花飄落的輕微聲響。
他睜開眼睛,轉身對校長說:“我們得做個血檢,一是為確認,二是為紹凱學員這個事情收集證據。”
“聽我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她說,“這是個誤會。”
“誤會?”伽馬什說,“這就是你的辯解?違規停車罰單還可能是誤解。這個代價……”他停下來尋找合適的詞匯,“重到人無法承受。你已經毀了你的生活,這一次,我們不會再給你機會。你將和其他人一樣,面臨逮捕和起訴。”
“求你們了。”她說。
伽馬什看到校長輕輕做了一個手勢。這時,總警司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從哪弄到那東西的?”伽馬什問。
“這我不能告訴你。”
“我想你可以,而且你也會。說出來,我們或許會對你從寬發落。”
短暫的停頓,各種考量都勢均力敵。
接著艾米莉亞·紹凱打破了平衡。
“從你那里。”
伽馬什瞪著她,眼睛睜大了些,仿佛是在警告她。
不要再往前走。
他仿佛聞到了新鮮羊角面包的香味。一個雨天的早晨,在床上,他將蕾娜瑪麗擁在懷中。他駕車穿過尚普蘭橋,看見蒙特利爾的天際線。
“你說……”校長說。
“你甚至都不知道,對吧?”她打斷了校長的話,對伽馬什說,“你不知道這些毒品是不是你放進來的,你失去了它的蹤跡,對不對?”這時她朝伽馬什湊近,瞳孔放大,“你做出那個決定時,想沒想過會產生怎樣的后果?所以你才這么憤怒嗎?所以你才想要懲罰我嗎?因為你自己犯的錯?”
“這不是懲罰,紹凱,是結果。我不想找到那批毒品嗎?當然。但我從沒想過,會從你這里開始。”
“得了吧,你讓我進學院時就對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我想,你沒把這地方燒得一干二凈,我們就該慶幸了。”
“你怎么知道我沒做過。”
她的回答讓他一時啞口無言。
“你從哪弄到的?誰賣給你的?”他的聲音中現在多了一份威脅。
“你成為總警司后,上演的是一出糟糕的秀。”
“學員!”校長發出警告。
“你為什么還要向他咨詢?”她再度用手指向伽馬什,質問校長,“他還在停職。你現在什么都不是,老大。”
最后那個詞她是惡狠狠地吐出來的。寂靜之中,咔嗒聲再次響起,這一次節拍慢了些,像是在為流逝的分秒計數。
伽馬什坐在那里絲毫未動。
“如果說我墮落,那也只是在追隨你,”艾米莉亞繼續向前俯身,“你是個一無所有的老家伙。”
校長覺得她一定是發了瘋,磕嗨了,她想要自我毀滅,精神錯亂了。
“感覺好些了嗎?”伽馬什沉著聲音問,“怒氣都發泄出來了嗎?都噴在別人身上了嗎?”
“至少我選了一個塊頭和我差不多的人。”艾米莉亞說。
“很好,那現在我們可以理性地談談了。”
總警司伽馬什的聲音很平靜,校長卻能從中感受到他個性的力量,他比那位年輕學員強大很多。校長知道,如果伽馬什有意,完全可以將她碾壓粉碎。
但他感覺這位總警司所散發出來的氣場并非他所希望的,他期待的是憤怒。
當然也有一些怒火,但還有別的,某種更有力的東西。
關心,比憤怒大得多的是他的關心。
老天啊,校長想到,他竟然想和一個毒鬼講道理。
但校長錯了。
“我們要做一個血檢。”伽馬什說。
“我不同意,”艾米莉亞說,“除非你們把我綁起來,否則別想讓我有任何配合。我會起訴你們。”
伽馬什點點頭,說:“明白了。”接著他轉而對校長說,“我建議在我們談話期間,讓紹凱學員到外面等,找人監督一下。”
電話鈴響了,莫娜將火腿三明治放在羊角面包上。
深陷在書店扶手椅的她抬頭看看電話,咕噥了一聲,站起身朝柜臺走去。
“喂,你好。”
“我找大兒子安東尼·鮑姆加特納談過,他安排弟弟妹妹于今天下午三點鐘去他家見面。”
“你是?”莫娜很清楚打電話的人是誰,但還是愉快地問道。
“我是盧西恩·梅西埃,公證人。”
莫娜·蘭德斯透過商店飄窗,看到積雪被鏟起,落在此刻廣場周圍堆積的雪堤上,雪已經堆得很高了,莫娜看不見是誰在鏟雪,只能看見鮮紅色的鏟子和揚起的雪粉。
她感覺像是被一座新近形成的山脈圍住了。
“三點鐘,”莫娜重復了一遍,寫下來。她掃了一眼時鐘,現在是一點半,“地址給我,”她聽后也記錄下來,“我通知阿爾芒過去與我們匯合。”
莫娜放下電話,再度轉身看向窗外,廣場周圍的雪堤都像是正在噴發的小小火山。
接著,她迅速撥通阿爾芒的電話,告知他同女男爵后代碰面的時間和地點。之后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三明治,出了門。
“換我來吧。”莫娜從滿頭大汗、凍僵了的本尼迪克特手中接過鐵鏟。
“天啊!”克拉拉靠在她的鐵鏟上,打量著還需要清理的雪堆,“我們為什么會生活在這種地方?”
陽光耀眼,他們的鼻涕都淌了出來,腳也凍僵了,內衣汗濕了黏在身上,外衣則凍得酥脆。他們把鎮子重新挖了出來。
莫娜聽到克拉拉在身邊喃喃自語,每個詞都被呼出的白霧包裹住了,每說一句,她就鏟一鍬雪。
“巴巴多斯。”
“圣盧西亞。”莫娜說。
“牙買加。”克拉拉回應。
“安提瓜島。”兩個女人齊聲說著繼續勞動。
數完加勒比海島后,她們開始數食物。
“千層酥。”
“龍蝦。”
“檸檬牛奶酒。”
這些都是她們熱愛的食物。
阿爾芒掛斷電話時,校長剛好返回辦公室。
“她在接待室的長椅上坐著,我的助手負責監督。”
“你助手有電擊槍嗎?”
校長笑了一聲,拉了把椅子坐在伽馬什對面。
“那么,我們該怎么處置她?”
“你有什么建議?”伽馬什問,“這是你的學院,她是你的學員。”校長停頓片刻,看著總警司。
“是嗎,阿爾芒?她看上去是你的人。”
伽馬什微笑著說:“你覺得讓她進來是錯誤嗎?”
“一個從前是妓女的毒鬼磕嗨了在學院從事毒品交易?你開玩笑嗎?她簡直是個笑話。”
阿爾芒發出一聲并不讓人覺得是高興的輕笑。
“并不是每個人都這么認為。”說完他的臉色又變得嚴肅。
“你知道,其實,”校長說,“在這件事發生之前,紹凱學員一直都很杰出,雖然她超越常規,煩人到極點,但出類拔萃,而且我認為她也不會屈服于謊言。”
校長看著門口,想象著那位曾經前途遠大的年輕女人坐在門外的樣子。
這一次,不計后果的年輕人的命運就要交由坐在門后的老人決定。盡管他二人都不老,但他想,還是比她要老的。
紹凱學員不只是不計后果這么簡單。總警司伽馬什是對的,她的行動會產生毀滅性的后果。如果付出巨大的努力,廢墟也能得到修復,但它們也可能徹底倒塌,弄傷每一個試圖提供幫助的人。
“你在想什么?”校長問。
伽馬什確實在想,他在考量一些事情。
“如果我們放了她,”伽馬什問,“會發生什么?”
“你是說開除她?”
這當然是他們擁有的幾個選項之一。
他將所有的可能選項都考量了一遍。他們可以對紹凱學員提出警告,然后忘記這件事,將它掩蓋在學院現在已高低不平的地毯下。
孩子犯了錯,總不能讓他們余生都變成殘廢。雖然這件事顯然不只是“犯錯”。
或者,他們可以將她踢出學院。
或者,他們可以逮捕她,對她提起持有和交易毒品的審判。
總警司伽馬什考慮的是中間選項,這對于任何其他學員來說,都將是一個合理,甚至稱得上仁慈的回應。
那將會是懲罰,是結果,但不會破壞他們往后的人生。
但他們談論的是艾米莉亞·紹凱,一個有過賣淫歷史和吸毒史的年輕女人,現在她又重燃舊習。
校長說:“我已經開始尋找解毒方案了,不管我們如何選擇,那都是必要之舉。”
他沒聽到回應,便抬頭看總警司,發現對方正看著他。
校長瞪大眼睛。
“不對嗎?但如果我們不……”
他的思緒開始后退,回到道路分叉的地方,然后選擇另一條路。
當他開始審視,如果他們選擇那條路,那紹凱學員會面臨怎樣的未來時,他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臉色沉了下去。
“你要那樣做?”他輕聲問,“甚至不為她爭取幫助?”
“我幫過一次,看看現在是什么下場。如果想要幫助,那她得自己來爭取,這樣更有效,你我都知道。”
“不對。我們知道的是,她是個跌倒的癮君子。阿爾芒,我們對她是有責任的,我們必須幫助她站起來。”
“她還沒準備好,你看得出來。那樣會浪費戒毒所里的寶貴位置,原本那個位置可以給其他孩子使用,其他準備好的孩子。”
“你開玩笑嗎?”校長只說得出這樣一句話,“你是想說服我,或說服你自己,你這是在施大恩?”
“攙扶她不是在幫忙。”
“在我看來,如果你受傷,就該有人將你運往安全場所,沒有人會指望你自己爬進急救室。”
伽馬什坐在那里,整個身體都感到刺痛——因為院長說出的這句是事實。但他必須堅持,必須保持果斷。
“她受傷了,阿爾芒,傷得很深,就像遭遇了槍擊一樣,她需要幫助。”
“她必須知道,她自己就能做到,如果她能做到,那她就不會再跌倒。這才是現在我們應該給予她的幫助。”
“阿爾芒,如果你把她趕走,那等于是殺了她。你明白的。”
“不。如果我趕她走,那等于是讓她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她能做到的,我知道她能。”
“你這個結論是在火爐邊抿著蘇格蘭威士忌得出的,對吧?”
兩人凝望著彼此。校長所言距離事實并不遠。阿爾芒當時確實坐在客廳,亨利的腦袋頂著他的腳,蕾娜瑪麗在他對面閱讀檔案文件,而外面,雪正在靜靜地下著。總警司伽馬什在思考不計后果的年輕人的命運。
艾米莉亞,還有許許多多的年輕人,成千上萬的年輕人。
他在火爐前面,掂量過這些選擇。
安全而理智,溫暖而滿足。他考慮過他的選擇,以及他即將施行的暴行。
二十分鐘后,他們站在安全局學院入口旁的長廊里。
已經脫去制服的艾米莉亞·紹凱朝他們走來,她的左右各有一名工作人員跟隨。她肩頭掛著一只大背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但根據帆布包突出的尖角,伽馬什推測里面裝的并不是衣服,而是艾米莉亞認為唯一值得保存的物品——書籍。
他看著她走過來,從他身旁經過,誰也沒說一個字。
她將重返街頭,重返貧民窟,重返毒品和賣淫行當,這是她為下一次成功,以及再下一次,必須付出的代價。
與他們拉開幾步距離后,艾米莉亞停下腳步,她將手伸進包中,然后行云流水般地轉過身,朝他們投來一個東西。那東西旋轉著劃破空氣,速度如此之快,站在伽馬什身旁的校長幾乎沒有時間閃躲。
但伽馬什的本能反應卻不同。
他沒有畏縮,取而代之的是,他伸出右手,在那東西即將擊中他臉的時刻,將其一把抓住。
他看見艾米莉亞·紹凱最后冷笑著轉過身去,比了一下中指,走向她的新生活,走向她過去的生活。
伽馬什站在那里,注視著空蕩的矩形門洞,直至門關上,走廊里重新變暗,這時他才低下頭看手里的書。那是她進學院的第一天,他送給她的那本小書,他感覺像是上輩子的事。
正是他那本書,馬爾庫斯·奧列里烏斯的《沉思錄》。
當時她嘲笑著拒絕,現在這本小書卻重新回到他手中。艾米莉亞自己出去買了一本,然后把他的書丟在了他的臉上。
“請原諒,”他對此刻正用一種近似厭惡的目光盯著他的校長說,“我能私下里借用一下你的辦公室嗎?”
“當然。”
伽馬什打了個電話,但是門并沒有關嚴,校長聽見了,他一直在留神聽。
“她離開了,跟上她。”
于是校長就明白了伽馬什剛剛的行為,明白了他現在的行動。校長幾乎可以肯定,他早就計劃好了。
總警司伽馬什將艾米莉亞·凱紹放回了曠野。她會去哪兒?當然是回她的貧民窟。在那個污穢的世界,她會找到更多的笨蛋。她會將他們都帶到毒販面前,或許能帶他們找到魁北克安全局領導允許流入全國的其余阿片類藥物。
總警司伽馬什要找到那些毒品,要拯救許許多多人的生命,但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踏過艾米莉亞·紹凱的尸體。
校長看著伽馬什離開學院,不知心中對這位安全局領導的欽佩之情是在增多,還是在減少。
他還有一個格格不入的想法,盡管他試著不去理會,但那想法卻拒絕消失。
校長在想,那毒品是不是總警司放進去的呢?他知道會發生這樣的結果。
阿爾芒坐上車,在前往與莫娜和其他人約定的見面地點前,他脫下手套,戴上老花鏡,兩只大手捧起那本書。
接著,他翻開書頁,重新閱讀那些熟悉的段落,就像見到了一位老朋友。
翻開折了角的書頁,他找到一些從前他劃線標記的文字。
“人不應恐懼死亡,而應恐懼從來不曾活過。”
他想起在走廊中,艾米莉亞從他身旁走過時他聽到的咔噠咔噠的聲音,那是她在傳遞信號——拯救我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