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鎖記》 張愛玲 為什么越是不幸的人,就越是缺乏勇氣?
- 記憶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 陶瓷兔子
- 2184字
- 2021-09-26 09:31:29
秋天的夜晚總是陰沉沉的,尤其是趕上下雨。草叢已經泛黃,常青樹卻被雨澆出一種可疑的油綠,連蟲鳴都被風吹得有氣無力,平白就讓人覺得秋意深了幾重。
秋天的夜晚也最適合讀張愛玲,同樣的陰森和蕭條,她的小說并不會引人一下子驚呼“好冷”,可只要稍微駐足一會兒,就會覺得通體發寒。
最近重讀了一遍《金鎖記》,不長,八萬字的小中篇,被傅雷盛贊為“中國文壇最美麗的收獲之一”,字句驚艷,情節卻讓人不寒而栗。
不是很復雜的情節,也沒有什么國仇家恨,它講的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一生的故事。
女人叫曹七巧,家里開著一個不大的麻油鋪子,兄嫂為了錢,半嫁半賣地把她送進了當地的望族姜家,許給了患軟骨病的二少爺。
看上去是體面且風光的高攀,可落到個人身上,卻成了有苦難言的低就,哪個年輕美麗的女孩,愿意把幸福交付給一個沒有感情的身患殘疾的人?把大好青春鎖進深宅大院,在妯娌、用人的排擠和嫌棄中度過余生?
不可說,無處逃,她只能熬著,用鴉片和想象中的愛情來麻痹自己,變得越來越乖戾難測。
七巧有兩個孩子,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因為這兩個孩子的存在,姜家分家的時候,七巧也得到了可觀的財產。
那時候的七巧不算老,有了錢,有了自由,像是一個女人重生入世最好的契機。可七巧唯一的變化,是從一個可憐的受害人,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施虐者。
她身邊沒有其他人,施虐的對象不過是一雙兒女。兒子長白娶了媳婦,她卻總是把長白留在自己屋里,徹夜給他燒大煙,從長白嘴里挖一點兒兒媳的私事,再添油加醋地,在牌桌上說給其他人聽。
如果說明里暗里地跟兒媳爭搶長白,不過是一個單身母親對兒子變了味的眷戀,七巧對女兒長安的精神虐待,更是讓人看了就覺得心寒。
長安十三歲,跟表哥玩被七巧看到,她就惡狠狠地把侄兒趕走,同時警告長安“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誰不想你的錢”。
長安十四歲,進了學校擁有了正常的人生。她就總是要找借口去學校大鬧,讓長安羞臊得不得不主動退了學,回到家還要挨她數落“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就不肯替我爭口氣!”
長安二十四歲,生了病七巧不給她看,只勸著她抽鴉片來緩解痛苦,有人來勸,她還理直氣壯,“反正我們姜家也吃的起”。
可當長安真的到快三十歲還沒嫁出去,她的說辭就又成了:“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還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里給我氣受呢!”
好像也不過是那種最普通的、抱怨女兒姻緣不順的母親,可當長安真的找到中意之人的時候,她又想盡辦法去破壞她的姻緣。
長安約會回來面帶微笑,她要數落:“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么擺在臉上呀。”
長安跟童世舫訂婚,她兜頭蓋臉就潑一盆冷水:“他若是個人,怎么活到三十來幾,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長安聽著大人議論給她的嫁妝,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七巧劈頭就罵:“不害臊!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你情愿,人家倒許不情愿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
夠狠嗎?夠變態嗎?但她還有最陰毒的一招。
童世舫來家里做客,她明知道長安戀愛之后一直在努力戒煙,還是故意告訴童世舫:“你別急,長安抽完這一筒鴉片就來了。”
抽大煙?誰敢娶這樣的女孩做妻子?童世舫嚇得連面辭都顧不上就借故告辭了。而長安的這段姻緣,也像夜空中的煙花一閃,終究又被無盡的黑暗吞沒。
曹七巧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旋渦里滿滿都是陰冷黏稠的怨毒,靠吞噬周圍的光與熱,吃掉下一代人的生命力,來維持自身充滿恨意的存在。
更年輕一點兒的時候讀《金鎖記》,我曾經無數次為長安感到可惜。
哀其不幸是真的,但多多少少也有點怒其不爭。
她并不是沒機會逃離母親的,上學的時候臉皮厚一點兒,戀愛的時候堅決一點兒坦誠一點兒,未必就真的沒有機會逃離被操縱的命運。可她總是在人生出現一絲微光的時候,選擇了懦弱和避讓。
我也是慢慢理解了長安的懦弱。
所謂原生家庭最恐怖,也最難以改變的,其實并不是父母對孩子的態度,不是從父母那里遺傳的性格或氣質,而是父母教會子女如何去看待她自己。
我值得嗎?我是被愛的嗎?這個世界是善意的嗎?
這三個問題的答案,幾乎可以概括一個人一生的所有選擇。
對自己有信心的人可以勇敢,對他人有信心的人總有好運。
可長安這樣的女兒什么都沒有,她從小到大聽到的,不過是“你一無是處”和“別人接近你都是為了錢”。
連母親都這么說,自己一定很差勁吧。
連母親都對自己這么壞,外面一定更危險吧。
人在極端的不安全感下,本能地就會選擇退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原生家庭是個旋渦,也會死死地抓著原生家庭的稻草不肯放手,把那一點兒冷冰冰的熟悉感,當作對抗整個恐怖世界的武器。
依賴自己所痛恨的,捍衛自己所懼怕的,在心有不甘和無可奈何中,變成自己最不想成為的人。
明明需要外界的牽拉來帶自己走出旋渦,卻根本沒有伸手求助的能力,又因為一直得不到外界的正向反饋,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
失去對自己的信心,也失去對世界的指望。
那才是對一個人最可怕的摧毀,是任何一句輕飄飄的“要加油”和“勇敢點兒”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想要逃脫這種命運只能仰仗際遇,可你會遇到什么人,對方有多堅定又有多少耐性,偏偏是最不可控的運氣。
這才是《金鎖記》里最殘忍,也最讓人無力的真相。
不幸的人,總是很難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