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執導的電影《第一爐香》最近放出了一段兩分鐘的預告片，不出意外地在各個平臺成了大型吐槽現場。

拋開男女主角跟原著中喬琪喬和葛薇龍外形的差異不提，僅僅是旁白就讓人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一字一句都要往“愛”上靠，畫風還尤其像青春疼痛文學，每個字看上去都唯美，但連起來讀，就只剩下空泛和不知所云。

來品品這旁白：愛是燃燒而看不到的火，是疼痛而感受不到的傷。

有沒有一瞬間回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中學時光？

但這個預告片倒也讓我理解了電影女主角之前那條被群嘲的微博。

電影的基調要往“愛”上靠，除了用“卑微”和“低到塵埃”來形容，好像也的確沒有什么能用來形容小說中葛薇龍對喬琪喬的感情。

但《第一爐香》到底是不是個愛情故事？

剛上大學的時候讀這本書，記住的只有一句“我愛你，關你什么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今年重新翻了一遍這個故事，得到的卻是一個壓根兒與愛無關的答案。

《第一爐香》不是一本難懂的小說，女主角葛薇龍在香港念書，因為家道中落，為了繼續學業不得不投靠有錢的姑媽梁太太。

梁太太是什么人？

年輕的時候與家人決裂，嫁給了一個富商做姨太太，富商死后，她靠著豐厚的遺產游走在交際圈，靠著錢和漂亮的女傭招徠一個又一個年輕男子，在半山的梁公館里夜夜笙歌。

有多風流呢？葛薇龍第一次去拜訪，連門都還沒進的時候就在尋思：“平白來攪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

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是什么好去處，可葛薇龍畢竟太窮了啊，以至于她明明知道面前是怎樣的一攤渾水，也得自欺欺人地飲鴆止渴。

梁太太答應資助葛薇龍，讓她住到自己家來，但與長輩的慈愛壓根兒無關。

隨著年齡漸長，梁太太在風月場中越來越力不從心，她看中葛薇龍的美貌與年輕，要把她培養成交際花，再說白一點兒，她就是替自己籠絡男人的一件武器。

葛薇龍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但她告訴自己：“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葛薇龍當然是聰明人，可有時候越是聰明，就越是會去計較得失，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

“聰明”這一特質的弊病，葛薇龍不懂，但梁太太懂。

葛薇龍入住的第一天，梁太太就為她準備了滿滿一櫥柜的新衣。

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

哪個女孩不愛這排場呢？

尤其是對于貧困但貌美的女孩來講，這滿滿一柜子的華服不僅僅是享受，還帶著一種對貧困生活報復性的補償。

葛薇龍一件件試過去，又脫下來，“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

理智上明明知道“這跟從長三堂子買進一個人有什么分別”，但人性里那些固有的貪婪與虛榮從來就不是靠理智就能壓制的東西。

從葛薇龍帶著笑倒在床上，對自己悄悄說“看看也好”開始，她就開始一步步向梁太太給她的規劃靠近。

但也不是無知無覺的沉淪，相反，葛薇龍比誰都清醒。

梁太太的老相好司徒協送了她一只金剛石的手鐲，她立刻反應過來“像是戴上手銬一般”，到家后梁太太讓她下樓喝酒，葛薇龍口里答應著，心里也似明鏡，“夜深陪你們喝酒，我可沒吃豹子膽！”

她借口風寒推掉了這一次，但也清楚地知道，這絕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想要擺脫這樣的處境只有一種方法，就是徹底離開這里。

離開，離開，離開，說起來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可她又怎么舍得？

她在梁太太家住了三個月，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美味珍饈，在交際場中也成了有名有姓的人，普通女孩所憧憬的一切她都有了。

可離開這里之后呢？

念完中學，甚至是上完大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種“美則美矣，卻沒有什么特殊技能”的女孩的好出路。

一邊是灰蒙蒙的看不到方向的未來，一邊是握在手里的實實在在的錦衣玉食，對于葛薇龍這樣只有美貌、但沒有智慧也不太勇敢的女孩來講，一點兒也不難選。

在清醒的沉淪里，葛薇龍并不恨姑媽，她有的只是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呢？那樣美的臉，那樣好的年華，卻要交付給一場又一場的虛與委蛇。

正是那一點兒不甘心讓她猶豫，反反復復地在“回上海”和“留下來”之間搖擺，只缺一個借口來說服自己。

而喬琪喬的存在，就是一個完美的借口。

換句話說，葛薇龍不是為了喬琪喬才留下的，她只是因為決定要留下，才說服自己去愛他。

一開始，葛薇龍對喬琪喬的感情不過是五分好奇，和五分“姑媽搞不定的男人我搞定了”的占有欲。

在喬琪喬跟女傭偷情，被葛薇龍看了個正著之后，哪怕他送來一捧又一捧的花，打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她統統置若罔聞，準備永遠都不再理他。

這種決絕是什么時候變了呢？

是在她打定了主意“無論怎樣都不走”之后，看到喬琪喬開著車跟在自己身后，才忽然心念一轉，選擇了原諒，留在這樣的生活里，哪怕要靠做交際花來為他賺錢。

但真的只是為了喬琪喬嗎？

我有時覺得，喬琪喬在這個故事里更像是一個砝碼，當葛薇龍內心的天平不斷在“尊嚴”和“享受”中搖擺時，砝碼被她拿來放在了“享受”的那一邊，冠冕堂皇地以愛情之名，去戴上那根金碧輝煌的腳鐐。

她必須愛喬琪喬，不然那樣沉重又看不到天光的每一天，要怎么熬過去呢？

如此，最后一點兒不甘心也被消弭，她終于可以不帶一點兒負疚感地投入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中。

這哪里是什么“我愛你，與你無關”的唯美之戀？不過是一個人以愛情之名，寄托著的軟弱、虛榮和貪婪而已。

這才是張愛玲作品中最讓人“細思極恐”之處。

太多人的愛情只是聽上去很美，實際上的作用不過像個垃圾桶。

如果你身邊也有“葛薇龍”，請別那么殘忍地揭穿他。他不過是個在看不到光的寒夜里奔走的可憐人，那件名為愛情的外套，成了他唯一的遮蔽之物。

就讓故事里的香繼續燃，也讓故事里的人繼續那場自欺欺人的夢。

只是別當真，也別被那樣的“愛情”打動。

就看看，只是看看，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