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君子之澤

老家的小院我去過。華寧縣城扎蘭巷內,與孔廟一墻之隔。現在的位置、周圍環(huán)境還是和父親在時差不多。

沿著那條小巷走上去,到坡頂,就見我家祠堂,里面大樹成蔭。現在是縣城里最大的一所小學。

里面原來有一塊匾,上書“齊滇世胄”。因我家是在明代從陜西分封過來的,祖居陜西的鳳凰村,那里的青苔不青,是紅的,紅青苔,主“出貴人”。現在,有孩童的誦書聲伴著我的列祖列宗,也應是一種香火吧。先祖曾有“七代尚書”。后來不再入仕,出過一些名醫(yī)與書法家。

那年回鄉(xiāng),父親指給我看了,他少年時代就在樓上那個小方窗下讀書。

父親的小窗并無修飾,就是土墻上的一個小方框,比人頭大一點。父親就在這窗下看書,讀成華寧一中全班學問最好的學生。

小小的四合院,木樓、廊柱、矮梯、土墻。院里仍堆著柴火豬草,如今仍是幽暗寧靜。我心中突地迸出這兩個字:“陋室。”這就是陋室,青燈黃卷,多少代中國民間文化人就這么簡單樸素地生活著。

很多年前的一天,父親在讀著書,突然從小窗扔進個紙團來。

這并非“投桃報李”的紅顏勾當。它對我父親一生的意義,不是任何紅顏的邂逅可以相比的。

父親把那個紙團展開,只見上面寫著:“到昆明去上學。”他抬起頭來,看見對面小樓的窗旁有一張年輕的臉龐,正對著他笑,一面用手指點那紙團,示意它的重要性。

對面小樓里,住的是父親的遠房堂兄,張新猷。兩家大人有嫌隙,不來往,還不讓孩子們來往。可是這位堂兄深知我父親的資質,認為他不去昆明發(fā)展太可惜,就采用了這種方法。

可見“愛才”的意識,在中國民間的根子是扎得很深的。又可見,年輕人要往前闖,絕不能被上一輩的溝坎絆住自己。

從父親的道路中,我也汲取了這一點:絕不以上一代人的溝壑為界,畫地為牢。每一代人,無論如何杰出,總有自己的局限與根深蒂固的毛病。

當時,這兩個可愛的青年對笑了一下。隔著兩家的墻,從各自的小窗口里。

那是兩個多么美好和珍貴的窗口啊,和那道土墻一樣地厚和深。它蘊含著青春的希望與友誼,蘊含著明天的前途。它甚至有那“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氣勢和內存。

因為從這里,父親走了出來,從此走出了我們一家人。我,走到了北大。大侄去上海讀書。小侄也即將遠走高飛。父親的后人會將求學的道路拉向廣袤世界。

從四五歲起,我就背誦著“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我覺得這些話就跟兒歌似的。我也明白,父親與我講《陋室銘》的那種情感與自豪了。

父親一生就樂在世人以為的“陋室”之中。以后,有條件也不喜歡鋪張。

全家難得團聚后的合影——天各一方的父母與三個知青兒女

我家有一張非常美滿幸福的全家照。父母風華出眾,三個孩子飽含英銳。那是一張樸素的黑白照。二十年來在外,我一直將它放在一個小鏡框中。

這個小鏡框仿佛就是當年父親華寧的那個小窗,只是被歲月填充過,將偏僻貧寒變作了春華秋實。

我感謝那個小窗,它生長與涵納了這勤奮求學的一家人。

當我回到華寧時,可敬的堂伯張新猷已經去世了。同一條巷里,對面興由家的房子也被拆除了。

父親初到昆明,就是用張新猷的畢業(yè)證書去報考的。因為父親其實還沒有畢業(yè)。許多老鄉(xiāng)至今還認為“新猷”是父親的另一個名字。

我也就因此故,常常被那些華寧的老鄉(xiāng)介紹為“張新猷的女兒”。這也無不可,我可以“是”他們兩個的女兒。我對從未謀面的新猷伯伯充滿敬意。

騎馬走出華寧半山區(qū)的父親,在昆明一氣考上了五個學校。但我祖父已去世,只靠祖母替人做針線來供養(yǎng)他,所以父親只能讀公費學校,昆華師范。那是1936年。

父親所在的華寧中學三班本應該是1937年秋畢業(yè)。三班在華寧是有名的,出了不少人才。父親屬高才生,提前一年考出去了。然而半個世紀后,就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他還對我說:“如果當年我的思路再開一點,我應該跑得更遠一點,起碼到北京這樣的大地方去求學和鍛造。”

當昆明的學校放假,父親又沿著騎馬與步行的路回華寧看望祖母。中途路過盤溪的大姐家,同父異母的這位大姐十分心疼上進的小弟,每次必做好一雙鞋給他帶上,家貧,以雞蛋炒飯食之,并塞以零花錢。

而后,我父親在銀行立足,這位賢姑母的兒子,即我老表又以同樣方式上昆明求學。每逢周末,又輪到我父親厚待他。如此骨肉相濟,真情相輔,真親戚也。這份情緣也傳給了我們。

父親一度返回華寧老家教書,因此家鄉(xiāng)人稱他“張老師”。他還教過音樂。我識樂譜就是童年時父親教的。之后父親又來到昆明。

抗戰(zhàn)時期,“云南王”龍云振興經濟。金融家繆云臺辦銀行學校。父親是銀行學校首屆畢業(yè)生。在畢業(yè)典禮上,我父親因品學兼優(yōu),被推為全體畢業(yè)生的代表登臺講話。校長繆云臺親自點名父親到富滇銀行工作。

父親參與了云南經濟那一段蓬勃發(fā)展的黃金時期,留下了一批風華正茂的照片。有一張上面,父親還披著斗篷。

父親告訴我,在那個時代,昆明城正在發(fā)展,誰能留在昆明,是一種自然淘汰。你自己不行的,只能到下面去謀生。而能留下來上學與獲得職業(yè)者,必是佼佼者。

1956年的父親——年富力強的銀行職員

父親他們這一批華寧少年,就在這多水層的昆明落下了根。從此,父親凡留名處,常用“古滇寧州張進德”或“昆水華山張進德”。

我父親一生的本事與性格,就是適合于在這樣的競爭規(guī)律中發(fā)展的。可嘆后來的中國社會,“上來”與“下去”俱是莫名其妙,理由皆“莫須有”。父親遂從蛟龍得水變成“無能”,一生壓抑,走“背”字,而無人識得。識者唯慨嘆,而慨嘆也隨風而散。駿馬就是這樣拉了一輩子的鹽車。

我小時候,他有一天自飲酒,我跪在凳上用筷頭蘸酒陪喝。父親曾自言自語似地告訴我:“那時候,老滇幣很值錢,比四大家族的中央銀行發(fā)行的貨幣信譽更好。龍云聽了繆云臺的建議,搞滇幣,保護了云南利益。那時云南生活很好。但老蔣也看出龍云不會聽他的,所以后來一定要把龍云搞下臺。龍云了不起,能富鄉(xiāng)保土,抗日出征,也是用滇幣積累的財富。”

這些對云南歷史的親身回顧,就這樣留在我腦海里,留下了童稚的新鮮印跡,也留下了一個帶著“南北東西”方向的坐標。后來,很多的煙云從我的腦子里過去,這個坐標仍與血液俱存。而我要真正深入地理解它,卻是在四十年后,返鄉(xiāng)拍攝“西南聯大”電視片時。

父親對女兒說的話,女兒當時也就七八歲光景,這是最真實的話與回顧。父親的神態(tài)依然,慨嘆如見。這些內容在我這兒,是任何“運動”和任何精裝巨著都不可能打倒和抹去的。

也是在這樣“相對唯幼女”的情況下,父親告訴我,1948年繆云臺去美國,要他隨去。父親依戀鄉(xiāng)土,不愿出國門。同時,共產黨也有人來勸說父親“到山那邊去”。父親亦不去。他說:“班上那些走了的人,成績都很差。”

四十年后,父親與老同學相聚,其中兩個廳局級干部就是當年動員父親的人。父親歸來,依然說人家“沒有多少提高,就學會了說幾句官話”。

一次,我說起一位高官提醒我“保重自己”,還說“自古英才多磨難”,父親嘴角一咧,說:“他也知道這個?”那是在父親去世前三天,他依然傲視于官場。

那一年是繆云臺回國,周恩來宴請,報上登出。我父淡然,從來不說“如果當初如何,我現在會如何”的膚淺之言。

曾有一次,我與弟弟討論起當年父親如果做了某種抉擇,我家的命運是什么?弟弟看透了父親,說:“他這種人,無論誰上臺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而父親仍是以松竹般的岸然,笑談所歷的朝朝代代。

那年《三國演義》搬上電視,一家人祖孫三代都看得津津有味,附帶一種“監(jiān)督評審其是否符合原著”的責任心。父親稱贊編導用了那一首詞:“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如花年華,霎時分離——父親下放當年全家合影

的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他說,本來這首詞和《三國演義》早年版本沒直接關系(在毛宗崗父子整理修訂之后才作為小說的開篇詞),它泛指歷史。但用在此處,極當。

父親不以失去什么榮華的機會而懊惱過,也沒有為自己的固執(zhí)而自怨過。

相反,他一直以自己當年的“君子不黨”而深感欣慰和驕傲:

50年代后,多少次審查,每次人家都不相信我不是國民黨員。人家說,你們全班都是,你不是?這不可能。何況是集體加入的。可是查來查去,一無我的國民黨員的檔案,二則全班同學都說,他不是。我們加入的時候,全班只有張進德一個人不加入。

父親當年就是這樣的翹楚與佼佼者。

他對我說過,他所尊敬的一位老師對他講過“君子不黨”,他認為很符合自己的性格。待我長成,從對若干歷史人事的接觸中,我方明白父親“獨不入黨”的難能可貴。原來在當時,國民黨、三青團皆在拉人加入,尤其是核心部門的優(yōu)秀人才。我周圍的很多長輩都被動地落入圈套,以致后來一生不得清白,造成對自己和親人的巨大傷害。這些長輩,有些與父親也是熟人朋友,依我看都有不錯的素質和地位,竟不能抵擋。而父親卻獨當一面,分庭抗禮,背后又沒有其他什么政治背景。這就是他自己的人格力量。

父親去世后一年,我訪問吳宓教授的女兒吳學昭。她對我講了其父的一件事:1927年北伐節(jié)節(jié)勝利之時,吳宓與陳寅恪曾于京城中相約,如果國民黨要“黨化全國”,他二人寧可離開大學到街頭賣字畫度日,絕不加入。

這一對中國文史壇上的著名摯友,為這個約言終生相守相望。有人說這二位的學問極好,就是創(chuàng)新意識和思想少了些。然而我認為,在席卷中國的各次大潮中,他們的獨立姿態(tài)已經為后人留下了說不盡的思想。而所謂“創(chuàng)新”,難道不是只有在獨立的人格中才會發(fā)生的嗎?搖旗吶喊的角色能有什么真正的創(chuàng)新呢?

吳宓與陳寅恪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巨擘,被同代人譽為“一代文化托命人”。二人同盟,更筑成精神的長城,影響穿透世紀。

可我的父親卻沒有任何巨大的舞臺,沒有昂首仰望的觀眾,沒有背景,沒有名氣,也不承擔表演的使命。我感激與敬仰父親的清醒與清白,能于風云變幻、乾坤顛倒之中,做一疾風中的勁草,雖纖細但堅韌。

他與吳宓、陳寅恪的差別,正是他的人格價值所在。我父親是一個保持了自己常態(tài)的普通人。這個常態(tài)在當代中國竟保持了八十多年,貫穿他的一生。所以,他又是一個當今中國稀有的元素。

他連朋友式的同盟也沒有。除了勁草和形似勁草的蘭草,沒有什么可以與父親這樣的人品相比擬。

父親一生酷愛蘭,他的枕上、被子都綴有素繡的蘭草。《紅樓夢》上說:“到頭誰似一盆蘭?”即其人也。我父親最喜歡的詞就是:“勁峭”“勁拔”。

我父親臨終時最大的痛事即是“不能以‘千里’稱之”。其實他已是。對于一個穿透中國近一個世紀的亂云,仍具有這種獨立的原創(chuàng)精神的人,難道還不能以“千里馬”稱謂?

細想去,像父親這樣在昆明無什么根基背景的苦學生,一旦得了像繆云臺這樣的財政要人的青睞,換了別人,不知會多么感激涕零和追隨呢。可恩師繆云臺是國民黨財政部長,而我父親卻在班上“獨一個人不入國民黨”,試想當年是何景象?

一個鄉(xiāng)下學生,對校長,對賞識自己的同時也是很需要自己的人,依然本性不改。這獨立如梅的精神,又怎么能不“高處不勝寒”呢?

他并不是以“左”或“右”來選擇政治的,他就是不愿意做渾水“里面”的人。

他對生命有自己的安排:求學,求生,求正義,求家庭幸福,祖國興旺。他高興收回香港澳門,曾作詩寫字參加慶祝活動。也關心和探討那些與國計民生有關的事。除此之外,對于純政治,他不感興趣,亦不愿受其干擾。

后來我讀《吳宓日記》,對吳宓的理解以及為他辯解,都源自父親這種獨立人格給我的感悟和啟示。

父親是一個從華寧山區(qū)走來的少年,他怎么會少年存此不凡志向,又如何將此志向保持一生的呢?

據中國的祖蔭之說,我所受到的庇護是來自祖父這一輩的積德。而父親之蔭,則是對我侄子一代的。父親過世后,一位在醫(yī)界成就極高的華寧前輩來到我家。他告訴我,他見過我的祖父,是當時華寧縣最聰明的人,字寫得很好,我父親的模樣就像他。

早先聽父親說,我祖父重文輕財,瀟灑倜儻,不諳世事,且極其愛好字畫。為了收好字畫,他不惜“敗家”,將家中好田盡悉換成字卷條幅。

圖為“新滇幣”票樣。1935年在繆云臺領導下,“富滇新銀行”完成了“新滇幣”的改制,使其脫離了白銀或銀幣,成為不可兌現的信用貨幣,這項改革是成功的,應予以肯定:這是云南金融現代化的重要步驟。在當時的中國實屬超前,并且,成功地避免了1934年美國通過的“白銀法案”對中國金融的消極影響。并使云南成為1935年金融危機時,國內許多資金的避風港(圖片來源:云南省檔案館藏)

最后落到我父親手中的是一幅馬汝為的字。父親告訴我,當時有“楊狀元才高天下,馬汝為字壓兩京”之說。這幅字曾有多少人來出高價,父親都不出手。他要作為祖上的紀念,也好告訴后輩,先祖的家風是詩書。

這珍貴的字畫就在“文革”的幾次抄家中沒有了。后來歸還的都是一些沒價值的東西。父親不勝嘆息。但字畫丟了,卻喜家風沒有丟。

我返回華寧故鄉(xiāng)時,也曾隨父親登上農家小樓,踏著那些不穩(wěn)的木板,去向父親當年最尊敬的教師豆祖濤老人行“徒孫”之禮。“君子不黨”就是豆老的真?zhèn)鳌?/p>

豆祖濤老人的小院里有哼哈的大黑豬、堆著蔥綠的豬草,以及豆秕之類雜物。屋里都是幽暗的,樓梯由一些木板做成,是沒有扶手的。這是滇中南一個普通的農家院落。

而當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在遙遠的北方燃起,就是這位豆老師,帶著尚在青春的我的父輩們在每個清晨跑步喊著這樣的口號:“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吃得菜根,做得百事!”“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要做精金美玉的人品,須從烈火中煅來。”

這是一位中國邊陲的山鄉(xiāng)教師,在民族垂危之際,用中華的文化傳統來鼓舞后生,鼓舞鄉(xiāng)土。這些口號,至今仍令我振作。我在父親上過的華寧一中做了一次講座。那劈山而成的操場仍在,仿佛那震撼山城的年輕人的口號聲還在回旋。

中國是講“世澤”的——大澤龍蛇。古語中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斬”可能是說盛極而衰,也可能是遭遇挫折。但不要緊,總有異軍突起的。斬而不斬,只是一種轉移,和被社會所吸收、消化了。總有一代人、一種人要將它傳下去的。

任繼愈先生曾對我說:“中華民族的文化是蘊藏在民間的。”

當時聽到這話,在我心里閃現出來的,就是我祖父家的小窗口、豆祖濤老師家的鄉(xiāng)村小院和父親與新猷伯伯們曾早起跑步的華寧一中操場,在那劈山而成的峭壁之間。

2002年5月6日至7月21日

主站蜘蛛池模板: 车致| 桑日县| 西畴县| 通辽市| 青州市| 辽宁省| 拉萨市| 孟津县| 平遥县| 湖州市| 綦江县| 蕲春县| 乌拉特前旗| 织金县| 永安市| 丹凤县| 家居| 鸡泽县| 东兴市| 砀山县| 宜章县| 江安县| 吉林省| 盐津县| 安福县| 仙居县| 剑川县| 达尔| 华池县| 海伦市| 平遥县| 洱源县| 盐池县| 宜川县| 海门市| 抚松县| 万州区| 旺苍县| 大石桥市| 广平县| 福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