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靜日月長
一直到父親辭世前,在我的心中,總以為父親的時日是無窮的。
他似一棵常青樹。無論他的相貌、身姿與動作,與我離家二十年前,幾無改變。連白發亦罕見。我們是“青絲家族”。
當我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陪父親去他心目中的“圣地”——西安碑林的時機,我想彌補時,父親則說,他在電視上都看到了,不去也罷。
他已收縮了自己的空間,其實是他已看到時間的緊縮。
父親亦曾表示過,想到我曾經插隊的傣鄉去看看,亦被我那時忙著為知青“拍片”忽略了。
這是父親進八十的日子。他依然熱愛著所愛的一切,只是減少了許多外出的活動。
他經常靜坐陽臺,我來了,他就告訴我,當太陽照到家中墻上何處時,墻外的學生們下課、上操。他自己的看書寫字也到了一個間歇。再照到何處時,可以準備淘米煮飯。
也有這樣的時候。我來了,父親正在看書,只是一點頭,仍看書。或拿出昨天寫的幾幅字來,叫我品評。我說的總是很被父親接受。父親在此時便把一些選好的字畫送給我去收藏。
父親也寫一些字交給他的兩個孫子。此間已有去意。誰也不忍說破。
小小陽臺,父親寫字的家當,筆筒硯臺等,就擺在頂頭的那張桌上。
母親縫紉的機器則與之垂直。直角之間,是一張我從海南帶回的躺椅。躺椅上,鋪著父親退休時單位贈送的虎紋毛巾毯。靠背上,是他們的孫兒們乳嬰時代的小薄枕。
那兩個他們曾經懷抱過的、早晚接送上學的孫兒,如今俱長成了高大的少年。
這陽臺上,便是我父母的憩趣園。
所有人的習慣是,一進家就問:“爸爸呢?”母親回答:“在陽臺上。”于是跑到陽臺門口,喊一聲:“爸爸。”
躺椅上的父親會悠悠然地對我指點,刺梅盛開了,或會問我聞見蘭花的香氣否?指指點點,就在這窗臺上。
我家養兩盆蘭草,盆大而深,呈幽谷形。蘭草的風姿,也像是在山里長的那種,勃發絲絲,猶如野性的瀑布,呈一種未梳理過的叢狀,亂得有情。后來,有人也送我蘭,理得太清秀,似雕琢了。
父親從來不追求什么“極品”。我理解他的意思,只要它是蘭,具有蘭的特性,看得入眼,它就是我們心目中的“蘭”,就是古詩詞中的蘭,就是深谷幽蘭。
就是一棵普通的海棠,在父母的陽臺上也因為溫馨的陪伴而鮮潔滋潤。
母親還喜歡在初春的寒意里買來野山茶。父親就靜坐而賞。我來了,他說:“你看這野山茶,就像一個山姑娘那樣可愛、自然。”
有一次,我想“凈化”陽臺。我說,應該把那些晾在窗下花前的什么毛巾、襪子收走,還有那只放在窗臺上的小簸箕,里面曬的是父親老鄉送來的華寧小腐榨。

平生愛大海——父親游海南
父親則不以為然,他說:“這都是自己用的、自己吃的,很自然,很好。我這樣坐在這里很舒服。”
我才明白過來:什么叫“很自然”。
這樣,才是一個溫馨“過日子”的環境,此真境界也。而我的要“凈化”,則有從俗與造作之嫌。父親從不亂“性”,這一點我永不及他。
父親生病之時,樓上樓下新遷入戶裝修的轟響聲常令我煩躁。父親卻說:“沒什么,習慣了。”照舊地看書寫字。這就是我的父親,有著撼不動的沉靜與不焦不躁的面容。
他說:“一天不看書寫字,生活就沒有質量。”
母親說,父親晚上躺在床上,還在手心里畫來畫去。母親問他,他說:“我在想,這個字要怎么寫才好看。”

父親在陽臺上的躺椅
父親說,當他坐在躺椅上時,猶愛觀賞那盆從海南帶回的觀音葵。他說,在昆明見過的所有那些同類植物,都與我家的這棵不同,沒有這棵的舒展、飄灑。
“灑脫”與“舒展”,是父親最喜歡的狀態。父親所有的襪子都是剪開了口子,由母親重新縫上邊的。他一點不能受那種緊襪口的束縛。
關于海南帶回的觀音葵,他還說過:“誰說海南的東西都是假的,海南人都是騙子?我們買這兩棵的時候,只是兩坨黑黑的根,什么也看不出來。人家說,您帶回去種吧,種出來很好看的。帶回來兩棵都活了,果真是好。倒是搬家的時候不注意,讓人偷走了一盆。”
雨后,父親觀察出,那盆海南的觀音葵又抽了新條。那一年抽出兩枝,長得迅猛,不久即與老枝條相齊,不分上下。父親說:“這兩枝是應在洲洲考上上海的重點大學和你回到云南再創事業上。”
父親去后,此樹欲枯;兩句古詩猛上心頭:“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我于是將它移到了我住處,欣然而綠。
大約我家的人總是以“草木”為命的,而不是金命玉命。那年我落魄已久,忽考上北大,可謂“一飛沖天”。那正是我家一棵文竹長得很高,“臺數”很多,勃勃生機之時。
一天夜里,文竹放在窗臺上被人偷了。是用長竹竿捅下去偷走的,花盆都摔碎在地。人家在查其他案情時,查出是同院的一個教師的兒子不務正業,專事偷竊而為。
母親卻不去索賠,反說別問了,人家的兒子為我們一盆文竹坐牢,似過意不去。母親的這種善良,常常令我與她紛爭。但母親的無是無非,亦是一種靜生法。有一年回家,剛下飛機,就聽說家中的曇花昨夜盛開了,母親打電話叫大家回去看。曇花是一點一點在人的眼前開放的,景象十分美妙。
我一進屋,就看到那盆花還放在中央。侄兒洲洲就說:“姑媽還沒有看見曇花開,收起來,重新開!”說著,他的小手就伸了出去,將那花輕輕握住。大家都笑了。
父親說:“洲洲,花開花落是不能再來的。開過就是開過了,就像你過了一天,就沒有這一天,而是另外一天了。”洲洲抬起頭來望著大家,小手放開了。果然,花沒有被捏攏,花仍是開著的。他大概第一次知道了時光的無情滋味吧。那時洲洲五歲。
記得那年,全家去西山時,帶他去了聶耳墓;告訴他:“這就是作《國歌》的人。”只見洲洲緊皺眉頭,指著墓底下說:“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來,搶救聶耳!”
我們是強行把他拉走的;告訴他,人已死,搶救不活了。
聶耳死時,還沒有洲洲。聶耳的同學教過他的爺爺。
小洲洲一面走一面回頭望著那墓:“為什么,好人為什么死?”

室雅人和——父母晚年的臥室
那時在他的心中,好人都是不可以死的,這世上只應該那些壞人完蛋。
在父母的臥室里,兩張小木床與窗戶形成一個“品”字。父親常譏笑母親,說她是不開自己那邊的窗,而開他這邊的窗的,可以透氣又不被風吹。父親卻不怕這風。
父親亦曾很高興地告訴我一個發現:每當月圓的時候,他躺在床上,一只手去揭開窗簾一角,就可以看見那一輪滿月,正照在人臉上。他告訴我的時候,好像是“得天獨厚”一樣。似乎父親當時也用了這個詞。
父親去后,我每當難以自已,便坐到那個小陽臺上去,或者睡在父親的小床上,我也看到了那一輪曾照過父親的明月。我似明白了父親喜歡的兩句話:“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臨走前,他對我的反復叮嚀就是:“要珍惜光陰。”
在辭世前一周,他對我的一位同窗好友說:“曼菱這個人個性極強,一般人的話她是聽不進去的。你們是好朋友,要隨時提醒她光陰易逝啊!”
我回故鄉后,為知青的事,交往甚雜,也貪玩山水,令父親深感憂慮。
父親去了,我如能息此泛泛之交,杜絕浮華之游,使心凝聚于志向,情寄托于其所,以寸度計光陰,成就一點分內的事業,那就是父親又給了我一次生命。
對于光陰,父親給我留下的警示是豐富的。他贈我的書法作品中尤其強調了一幅,并親自裝裱好給我,是曹丕的:
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父親與我都愛建安文章,風骨峭拔。但如果父親不為我寫,我卻不知曹丕此文。那種上觀日月暢行,下視體貌漸衰的悲哀,以及在悲哀中的奮爭,有一種為人生的責任。的確,他的氣質比曹植更堪大任。
以前我偏愛于曹植的悲涼多情,視帝位上的曹丕為奪權謀勢之徒,此謬也!
另一幅,卻與這帝王風度相反,是贊牧童的:“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垅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悠然與超脫,亦是珍惜光陰的智者。
父親觀我甚精深。他曾嘆道:“自從去了海南,怎么變得那么無情?”
因此他這兩幅字,俱是對癥下藥,將他的苦心借古人之妙語托付于我。珍惜光陰,珍惜人情,即是珍惜自己的本色與自由。
從父親發此嘆息后,我漸明白,自己是因辦公司而被“商海”所逼,對人生剝奪太多。我的人生,不能一味只認“時效”“機遇”“經濟”。

父親勉勵兒孫珍惜光陰,特書曹丕文以贈之
如果不留下空間與時間,就不能從容地延續那些一生中僅屬于自己的思考、情味、交往與悠然,作為一個文化人的精神活動也就漸漸窒息了。父親對日與月的深情所鐘,令我最終決定“退出江湖”和“淡出官場似的文壇”。從此,我選擇一種“只做事不爭名分”“只寫作不問評論”的人生。
父親與母親本來還可以調一套寬宅的。
那年,學院里很多教師都調了。但也有不少人調過就后悔。因為只追求“一輩子要住一次大房子”,結果放棄了原來住得很順的地方。
父母一直就清明地知足與安寧著。
他們說:“這前面就是花園草地,早晚散步,可以看見學生讀書,可以遇熟人問候。陽臺雖小,陽光卻一早就照了進來。坐在那里看書、縫紉、揀菜都可以。房子很嚴實,正南北向,樓層合適。鄰居又都熟悉好處,這樣好好地住著,何必調呢?”
一天,又聽到那些調過房的人來訴煩惱;父親就對我說,那個“六尺巷”的典故你是知道的了。我即念出:“萬里修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一家人指著當官的親人為他們爭地砌墻,不料這官員以大歷史看小人生,反說“讓”,弄得鄰居也讓。各讓三尺,就成了“六尺巷”。
見我明白,父親點頭,又給我說了另一個典故:
郭子儀,是唐朝大功臣,皇帝稱他為“兄”的。因戰場歸來,朝廷賞賜,專為他建一座府第。郭子儀戎馬半生,今要安享榮華,特別新鮮,每天都要跑來看蓋給他的房子。一會兒擔心木匠,一會兒又操心瓦匠。
蓋房子的師傅知道他是功臣,也敬重他,便對他說:“我蓋了半輩子的房子了,就像將軍您打了半輩子的仗一樣。但我只見住房子的人搬進搬出,沒見過蓋的房子倒掉。”
一語提醒了郭子儀。從此,他再也不去監察房子了,而是小心審視自身。郭子儀是一個在和平年代為自己定位良好的功臣。他一直不忘木匠教誨,平安一生。
這一段古話,父親不講,我倒不知。
父親的學問從很多渠道來,到了父親這里就用人生閱歷作梳,把它梳理過,然后給我,使我得沽“淵博”虛名。
有時候想起來,我一直很奇怪地脫離市井生活,從來沒有計較過什么房子與頭銜,也沒有投入人們的裝修住房和購置家具的那些熱浪中,總在追求一條不斷往遠處去的路,忙著趕路了。
人到中年,除了這條拉得還算比別人長遠一些的路,我一無積攢。根在父親。我父親從來沒有教過我“為稻粱謀”,我所受的“家教”就是要爭氣。所謂“爭氣”,大致就是要爭一爭“骨氣”與做出一點“名氣”吧。
在我們這種家庭,所謂“光耀門庭”,并非在家門上鏤金刻玉,而是要煥發出精神的光彩。父親說:“富貴富貴,富不如貴。”我想,我家屬清貴。
三年前,人家對我進行“人才引進”,父親只是擔憂:“你回來能不能發揮作用?能不能出更多成果?”從來沒有想到要隨潮流去談一些條件。雖然總是吃點虧,可是在精神上不輸。這把尺子也就量定了我的一生。
我父母俱出自那種切近鄉間田野的中國式的書香門第,故有著很多自然的稟性。例如,他們喜愛坐在陽臺上敞著窗戶做各種瑣事,從不怕所謂“穿堂風”。即使是冬天也不要什么取暖器也不關閉窗戶,講究空氣流通。
父親酷愛戶外活動。每天一早,就在所居的校園里跑步、舞劍。
父親的劍術是可以做單人表演的。
白天午睡后,一定要到樓下的花園去做長散步。這個習慣一直到他辭世的最后一天。每周,則要到外面去走走,參加書法活動、老年娛樂。
七十來歲時的父親,舞姿甚健,尤喜狐步和探戈,華爾茲跳得極為灑脫。母親曾說:“每周末‘老協’的舞會,你父親是從開始跳到曲終的。”
父母喜歡將各自家鄉帶來的土產,放在陽臺上晾著,或分給我們。仿佛要有這些,生活才充實。
在他們身上,保留著可貴的鄉土之氣。例如,母親會用玫瑰花瓣來做清香的玫瑰糖。在過冬的這一天,用來做湯圓的餡。他們還將那些細柔的雞毛積攢起來,做成薄薄的兩個雞毛小坐墊,到遠處郊游和公園玩時,隨身攜帶著,就處而坐。
父母俱喜歡存水。平常,在廚房里,總是看見水壺、小鍋、口缸里儲存有清水。這與自來水停不停無干。
我見過雪山腳下的少數民族人家,也是喜歡存水的。在那里,水是神圣的,放在銅缸里,置于全家最干凈最醒目的位置。
我父母親尤喜歡陽光,從自己到所用的衣物被蓋毛巾,內內外外都要曬太陽。所居雖小,他們喜其陽光充足。父親戲稱那種背陰的大房子為“冷宮”。
用鐵絲彎成衣架,用廢電線擰成可以掛許多廚房雜物的線架,父母引以得意。
他們還用奶盒的硬紙做一些桌墊。
晚上看電視時,母親將瓜子皮全吃在了衣襟上,然后起身去抖在垃圾桶里,像農婦一樣地自然、方便。這就是作為教授的母親。
有時覺得,父母居處太簡單,別人看來事事將就,常常想勸他們拋掉舊物,另外安排一下。
“這不是挺好的嗎?”父親說,“這還可以用。”
他們以自然之心看生活,故覺得一切自然,一切適用,一切可意。
而我們卻以奢比之心度生活,故覺得一切不合格,一切落伍。
一顆自然之心才是幸福安寧之源泉。
父母保持寒門之風。他們其實比我的想象生活得更好,比我生活得安然。
那些生活在超市里的奢侈者,已失去了創造與想象生活的能力,他唯有從廣告廠家、商場的擺布中設計生活。
“適然”,這是父親臨終時教我的詞。
父親喜歡干點活。從來自己洗內衣,除給母親打下手,刮姜摘豆之類,還負責每頓飯后洗碗。
父親病重后,家里來了小保姆。一天,我去看望,父親悶悶地坐在陽臺,對我說:“她剝奪了我勞動的權利。”神情黯然。這句話,與他臨走前一天對我說的,“每天不能讀書寫字,生活就沒有質量”,從此成為父親晚年生命的憾言。
就在這一年,我有了一套寬宅,在昆明城最美的小區里。我總以為,父親應該能在我的房子里踱步、看書、寫字、養神、望遠。可是那天,父親搖了搖頭,對我說:“身體不舒服,再好的房子也沒有意思了。”
一周后,父親辭世。我住進父親的余溫之所,感受父親的生活,父親之樂趣與靜思。在父親愛坐的地方,適然。用父親的木床布衾,甜睡。窗外囂聲不能煩擾。陽臺晾菜,豆子盛篩,實有真意。我才感受到父親簡單、樸拙、隨意而健康自然的每天每時。
少年家境貧寒,成年有志士之勵的父親,從來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復雜化。習慣即尊嚴。如果我不能有此心境、睿思、寧靜、不急不躁,即便進入華宅也只是擾心之魔更多。應以住簡室的父親之心,去住任何房屋。
從我的大侄兒洲洲握住曇花,令其“重開”,光陰過去了十五年。
大樹一般的父親,從此“浩氣還太虛”。人,不能長生和不死,貴在綠蔭成林。
走進父母所居的校園,我仍企盼著,像平時回家一樣,將看見母親在縫紉機上打些零碎,而父親坐在一旁。母親支使他去做飯。
父親會說:“看見你媽一大早打開機器,就知道要輪到自己來負責做飯了。”母親則說些“非縫不可”的理由。父親說:“我做就是,這也沒有什么難的。”言下之意,也難不倒我。
翁媼斗嘴,陽光明媚。
父親去了。他的送終衣服,最終也是在這臺縫紉機上完成的。家里的全體女人,母親、我、妹妹、弟媳,買來深藍棉布,絮了絲棉,做成一套冬衣。又按照輩分,打好了所有人的孝套。母親反對用那些場所的現成貨,連墓中墊用的紅布,也是自己在機器上扎的。
父親最后是裹在濃濃的親情里去的。家,與家中的陽臺,永遠在他身邊了。
父親沉靜的容顏與他的字畫、蘭草,伴著我和我的日月。
愿中華民族的澄明之氣長存。
2002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