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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長河

每讀到“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這樣的詩句,在我的腦際即浮現出一幅情景:

中年的父親又一次別離妻小。在一個星月未逝之晨,他獨自去到一個荒涼的小火車站上,拎著簡單的行囊,等候那一聲鳴笛,將他一次又一次地送往那塊窮鄉僻壤。

年年歲歲,他那峭拔的身影和剛毅的面容,就這樣又從家園中消失。

這就是父親一年一次的探親,也是母親一年復一年的等待,我們姐弟一年復一年的眷戀不舍。

這是父親所期盼的一年復一年的慰藉與吞淚。至今,我卻沒有去過父親住了二十年的文山。父親不要我們去。這仿佛是家中的默契。

只有母親去過。她曾到那里去與父親團聚,為他縫衣服,為他把翻破了的字典用一塊布做了封皮。現在,這本字典還留在父親的書架上。

舊字典補缺——父親從學生時代用到最后的字典,母親曾用布重做了封面

而對于我們,年年歲歲,文山就是一個牛皮紙的長信封,上面是熟悉的父親的毛筆字,寫著母親收的字樣。里面最長的那一頁是給“曼曼、小弟、三妹”的。文山,就是每個學期,我們都將把學習成績單寄到那里去的地方,也是父親在那里讀到我們評為優秀生和獲取種種競賽獎的地方。

文山那里,一定有一個高處,父親在那里仰望著皓月,對我們吟誦著:“春城親友若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他將王昌齡的詩動了兩字,用今之“春城”代替了古之“洛陽”。

父親在一次回家的時候,特與我分析這句詩。

我說,心在玉壺,就是寄托思念于明月。父親說:“這還不是全部。想一想,一顆冰做的心,多么透明,本來就很美,又把它放在玉做的壺里面,兩件純凈透明的東西輝映著,這就是對月思鄉時人的心境。有寒意,然而美,是最單純的一種境界了。”

還有一次,父親引了“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然后說:“你們三姐弟,是太解憶文山了。”我認為,杜甫的孩子們也太傻了。自己的父親在哪里也不知道,不會想念。他們的成績單寄給誰呢?

到知青的時候,有一年,我與弟弟一同回到昆明探親。正接到父親的來信,說他傷腳臥床,但囑咐我們不要去探望。

弟弟孝心切,竟自登車到文山去了。我與母親正感欣慰,他卻又很快地回來了,神情沮喪。

原來,他乘車走路地匆匆趕到那里,是在離縣城和集鎮很遠的地方,直尋到了山背后的一座水庫旁邊,推開一間小屋的門,父親正躺著。一見弟弟進門,便大發雷霆,說:“我叫你們不要來,為什么不聽?”

弟弟要求過一夜都不行,立即便被他打發返回。

父親躺的不是一張床,而是一塊床板,下面墊了幾個磚頭。在面前有一個小電爐,上面坐一只口缸,燒著水。此情此景,可想見弟弟心中親情凄涼。

父親如此不近人情之舉,令人嘆息。但我們亦能感到他那種自承苦難,絕不要我們走近和更多地進入他的境況的苦心。為了保護我們,為了維系這個家庭向上走的一種趨勢,父親獨承厄運,不愿將我們牽入,即使是在氣氛上也不愿給我們留下陰影。

他在文山的住處,只有弟弟和探親去的母親看見過。聽說,連床亦是木柴搭的。所幸電站可以用電,取暖做飯,略可方便之。

到父親六十歲退休返回,一輛大卡車載回了他在文山二十年的全部家當,是當地木匠為父親打造的兩把小木椅,后來成為兩個孫子的座位,甚令父親欣慰。

另外還有兩個小凳,是木柴打的。父親感念當地木匠的認真,說坐之合適穩當,非其他能代,也千里帶回。其實,是二十年相伴之物,不忍棄之。

在富滇銀行任職員時的父親

從這些帶回的東西,可以想見父親的艱辛生活。那是一種低于父親幼時在華寧老家的生活。父親生于文憲名邦的書香之家,自我奮斗進了昆明城,成為省府金融行業的佼佼者,卻被迫去過那種野老的生活。

至今,我不知道父親所躺的木板,是因為腳傷暫就,還是這就是他的床。弟弟回來沉默了很久,不作多言。

總之,一個銀行的高級職員被送到大山的背后,為一個只有三五人的水庫充當“會計”,這就是讓父親付出了人生茂盛年華的“支邊”。

一開始,父親是在州支行,并創辦過銀行學校。至今,文山銀行界的許多骨干都是父親當年的學生。這是他引為欣慰的一件事。

他原以為,培養了這么一批人,就可以讓他回家了。但是不知為何,父親干得越出色,越是一次一次往下面放。從州支行又再放到縣支行,說是“加強基層”。而父親的工資級別比當年的縣領導還高。終于,將他送往這個水庫。

母親曾做了注釋:都是父親太耿直,到了下面也不會討領導的歡心,又愿意承擔重任。人家樂得請他去最困難的地方。

但父親一次次的來信,都在贊美著山鄉清靜的景物,仿佛那里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在那座三個人的水庫上,他培養了一個山民下棋,因此可以對弈。

父親很喜歡這一首塞上詞:“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那正是他在偏僻邊城里的一幅圖畫。今天我才明白,一杯杯的苦酒,是父親自己干了。

母親說,你爹是一個人在文山時,養成的每頓飯都要喝口小酒的習慣。后來,在深深的悲痛中,我曾懷疑,父親臨終的病是否與這酒有關。而母親說,不喝,也許連現在這壽數也不會到。

那么,奪走我父親的,不是這瓶中之酒,而是那一杯杯命運的不公之酒。

“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父親是一頭青絲地回來了。他說,是這個家在支撐著他。

而弟弟,自從經受了這一番“孝子的洗禮”后,多年來,承受父親任何脾氣,他都能安之若素。也許是在那一次去文山,推開門的那一眼,讓他深深領略了“大罵”后面的父愛。這是父親獨承凄涼,不愿我們介入他放逐命運的一種英雄行為。

文山,一向被人們當作荒涼偏僻之地,那里有可怕的麻風病院,后來又成為戰場。山頭上,是大片年輕戰士的公墓。

但在父親的敘述中,我只覺得,那里是生長滋補人的三七與天麻的富地,水庫清冽,山路有趣,京劇團可聽。

所以,父親自己在水庫里洗蚊帳,夏天還游泳。每逢趕街天,父親就走山路,一天一個來回,精神抖擻。當縣城的京劇團排了新戲,父親就進城看。他常從文山的書店里買了書寄給我們三姐弟。

也許,父親真的也愛那里。

父親每年回家,所穿著的鞋墊,就是當地女學生一針一線納的,上面是細致的花樣,令我們爭相傳看。

父親的個性才情,在最茂盛成熟的年華里,是在世外孤獨地發展的。

人說相濡以沫,他的“沫”遠在三千里地外的昆明家中。他曾對母親說,如果沒有這個家,他是支撐不下去的。也就是這些兒女,兒女的上進,妻子的忠誠,令他感到一生的目標有所寄托。

也許,如果父親中年有盛大之業,我們就不會得到那么多細膩的愛了。但我仍認為,父親應該有盛大事業。

我寧愿父親對我們的關愛少一些,也不愿意他如此屈沒,令父親走時寫下《馬說》,為自己不能“千里”的命運,如此傷悲。

父親是性情中人,天性細膩敏感慈愛,感情豐富,甚至普及于異國生人。

記得當時在北大,有日本同學川考,與我同月同日生。父親來了,每帶我出去時,就要帶上她,如同兩個女兒。

那一天,父親將離京時,帶我們出去吃了云南的“過橋米線”,然后作別。父親回頭而顧,見我已大步而行,獨川考亦回首,與父親對視含笑。

父親于是嘆息,說我太粗心。

其實,正因為父親不是那位嫵媚的日本女郎的父親,我才沒有回首。

父親與我們之間,從來是教以大義與克制的。嫵媚不得不遠離我們姐弟的歷史。也因為我的弟弟曾在千里探父時被拒之門外,故柔情纏綿,已不屬于我們。放逐家族,須要剛毅。

何況,我們三姐弟,亦曾與父親一樣,同成為放逐之人。

“知青”就是一種放逐。整整一代人被趕出城市、校園和家庭。“……冷處偏掛;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我是放逐長河中的一朵浪花,也就沒有那些“小鳥依人”的氣質。我的氣概往往要比男士還要大。我所缺乏者,繞指柔情;我所擁有者,海樣深情。

我從放逐中來,亦可以回到放逐中去。那是一條熟悉的小路,那里另有一個家園。

年年代代,世俗不接納深刻,但“深刻”并不泯滅。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百年樹人。我們家的三姐弟與兩個孫兒,和我父親之間,不是兩棵樹,而是一棵樹。父親是根部和主干,我們則是向上的枝葉。

而樹根有多大,樹冠就有多大。

我們是在用兩代人的生命和沖力,劃過了一條長河。這就是“放逐長河”,它皎如天上星河,前可見古人,后亦有來者。

走遍中國大地山河,最令我感到親切和放射著柔和漫長光輝的,不是帝闕與都市,不是紫樓與豐碑,而是一處處放逐之地。

放逐,使所有的公卿成為布衣。

穿過新疆的千里戈壁,我曾找到那座紅墻黃瓦的林則徐故居。獨立于伊斯蘭的建筑風格之中,“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當是此景。

在汕頭的蒸暑下,我坐在韓山的石上與賣門票的老人飲“工夫茶”,聽他講韓愈故事。“惹得江山都姓韓”,這是老百姓諷刺皇上想貶斥韓愈,卻反而使人們將其被貶之地,永遠地命名為“韓水”“韓山”。

在海南貧窮的西隅,而不是富庶的東海岸,我也曾踏著一路牛糞,來到東坡的橄欖庵、載酒亭。

每回家鄉,我都會在去攀西山的路上,留意那山下的升庵祠。

狀元楊升庵,為干預皇帝對生母行大禮,被貶至云南。僅就單一的行為,他過于迂腐,但其負有職責,應該盡直言之道。直言者總是這樣下場。云南人見憐其才其忠,故為之立祠。

云南還來過兩個失位的皇帝,也屬“放逐”之列,被在位者驅逐。一位是建文帝,傳說是到了武定,還在那兒留下了帝京的牡丹花種。現在蔚然成田,艷比洛陽。

另一位就是被出賣了的永歷帝,臨死前還教訓了反臣吳三桂一通,不失帝王家風范。

永歷帝應屬于殉職。而建文帝卻不忘京城,傳說終于在返回后一年,莫名死在宮中。也有說,他就是要回宮去死。還是不甘放逐。

其實每一個被放逐的人,似乎都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或是家門口。蘇東坡是,林則徐也是。

他們仍有歸心。

翻開長卷如畫。我最喜讀的是“離人詞”“邊塞詩”“田園吟”。

放逐客,反而找回了自己的瀟灑。“自我放逐者”超脫名韁利鎖而自由。民間野老有山妻,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恬靜和“相看兩不厭”的適然。

其實,人生最大的厭倦,是對自己厭倦,對自己過著言不由衷的生活的厭倦。

可是最徹底的理想又是什么?初衷與行為如何才不背道而馳?

在中國文化中存在著永恒的矛盾:一方面要在龐大的約束下去做事,一方面又渴望著從流般的自如。

前者如登山,后者似泛舟。在登山時渴望著縱情泛舟,在水上又思念征服高峰。這也正是中國文化的巨大張力與含量。

因好友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聚會于岳陽樓的范仲淹,一篇大記寫下了古今的這種徘徊滋味。

“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噫!微斯人,吾誰與歸?”在諸多的放逐文墨中,卻儼然奔涌著一股不可被放逐的深情。

也有誓不回頭的放逐。

賈寶玉是曹雪芹的自我放逐。

納蘭性德早夭,是精神不堪現實的一種自逐。自我放逐與自棄不同,依然在追求著自我。而追求不得的自棄,亦是另一種永不妥協的追求。

父親有一位交往深厚的老友璞叔,是一位富有才華的林學家。他正值盛年,娶妻一載,忽然放棄一切進入山中。無論任何人勸,都不肯下山,只林間一小屋中,以石搭灶度日。

父親每年帶我上山去看他,送他的食物,據說他也永遠不會去動,拉他下山來玩一下,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情長,他每送父親與我到山下車站,卻絕不同我們登車。父親每次失望而回,車子開動了,還在望著老友的山林。

直到父親臨終,仍念著要去看望璞叔。

雖然我們愛唱那些俄羅斯的關于“流放”的歌曲,同情著那些在冰天雪地中為真理受苦的人。但中國式的放逐,仍與其他文化不同。

中國的放逐,是在人世中的放逐,猶如“隱”,可以隱于山亦可以隱于世。“遷客騷人”與“高人韻士”,應俱是布衣和放逐者。

放逐之史,其中內涵的價值,是一筆文化遺產。它與歷史主體的必然聯系,使其本身就是主體文化的一部分。

中國的放逐,是既殘酷又深情的一種關系。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知識者逃不出千古憂患。他們承受著方塊字所容納的千載歷史悲歡,又與觀看春花秋月的普通“漁樵”不同,并非只為每日歸去屋下,餐食操作而謀之輩。

放逐,這二字乃是知識者的專利。

有文化之情結者,才稱得上是“放逐”。確切說是:思想者被逐出其所關心的范疇,即為放逐。

這才是最苦和最殘酷的懲罰。

放逐之人,是被歷史所選中之人。

世有特立獨行者,就必有放逐和自我放逐。

所以,世界能有今日的進步,當感謝那些歷代的被放逐者。

2002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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