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5135字
- 2021-08-30 18:42:49
三
進而言之,縱使魯迅創作《狂人日記》的時候能夠從容書寫,也未必就能改變其中對家族生活的具體描寫和“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這個宏大主題之間的“偪促”關系。
“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5),是魯迅自己設定的要在《狂人日記》里寄托的主題。這個寓意的主題很快就得到新文化界的高度認同和贊譽。如《狂人日記》發表不久,反孔反儒的急先鋒吳虞就撰寫評論,禮贊《狂人日記》揭發“吃人的禮教”的重大意義——
我讀《新青年》里魯迅君的《狂人日記》,不覺得發生了許多感想。我們中國人,最妙是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吃人與禮教,本來是極相矛盾的事,然而他們在當時歷史上,卻認為并行不悖的,這真正是奇怪了。
《狂人日記》內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我覺得他這日記,把吃人的內容,和仁義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6)
從此,“禮教吃人”的揭露和“救救孩子”的吶喊,就被公認為《狂人日記》的主題,誠如嚴家炎先生所說,《狂人日記》幾乎成了小說版的新文化“人權宣言”。理論版的新文化“人權宣言”,則非周作人的《人的文學》莫屬。按,《狂人日記》發表在1918年5月15日出刊的《新青年》第4卷第5號,《人的文學》發表在1918年12月15日出刊的《新青年》第5卷第6號。《人的文學》顯然呼應著《狂人日記》,慨嘆中國還需從頭“辟人荒”——
中國講到這類問題,卻須從頭做起,人的問題,從來未經解決,女人小兒更不必說了。如今第一步先從人說起,生了四千余年,現在卻還講人的意義,從新要發見“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但老了再學,總比不學該勝一籌罷。我們希望從文學上起首,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便是這個意思。(7)
由此,周氏兄弟桴鼓相應,推動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人的解放”熱潮。這個“人的解放”的新人學之主旨,乃是強調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它顯然適應了中國社會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思想要求,所以一代代新青年欣然接受。這當然是好事,但可惜的是,周氏兄弟的新人學觀念完全否定了中國的歷史文化思想傳統,幾千年人文化成的文明中國竟被貶斥為“吃人”或“非人”的人外世界。如此偏激之論不僅輕佻自賤,而且也不合中國的歷史實際。
其實,中國并不缺乏人文主義或人道主義的傳統,毋寧說,自春秋戰國之際儒道墨諸家相繼崛起之后,作為人的道德理性之自覺的人文主義就成為中國文化之主流,并從社會的中上階層逐漸普及于普通的農家里巷。當然,中國的人文主義傳統是應該現代化的。同時,中國的歷史固然難免“吃人”之禍,但那些畢竟是一些特例,公正地說,與世界上的任何國家民族如西方之血淋淋的歷史相比,中國歷史在總體上毋寧說更近人道些。要說中國文化的缺點,則可能因為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個自成一體的內聚性的土地—農業社會,所以中國的人文主義思想傳統作為調節此種社會關系的意識形態制度安排,就比較傾向于強調家庭和社會的安定,而較為抑制個人主義。這種缺點在現代的世界格局下自然亟須補充也是可以補充的。同樣,以“仁義”為核心的中國人文主義傳統,其實也是有助于個人主義的新人學之健全的。
可是,急于以其新人學觀念推動中國社會改造的魯迅,顧不得周全和公正,甚至為了取得轟動的效應而不惜過甚其詞、矯枉過正。《狂人日記》發表后也果然獲得了驚人的效果,傅斯年和吳虞迅即發表的讀后感,就是明證。可是作者的意圖如此高調出之,也就注定了《狂人日記》書寫的分裂——所謂“吃人歷史”的全然判斷和“救救孩子”的熱情吶喊,根本不可能在寫實主義的書寫里得到自然而然的表達,而不得不硬行借助象征來寄托其微言大義。
幾乎可以肯定,魯迅如果從其個人的家庭生活經驗出發“寫實”地寫,他是不大可能構擬出《狂人日記》那樣一個“封建”大家庭里“人吃人”悲劇的,毋寧說,越是在所謂“封建”的大家庭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人情禮教,就越是最正常不過、最為常見的事情。事實上,魯迅自己就是這樣的孝子仁兄之典范——在祖父犯事、父親病危及其過世之后,作為長子長孫的魯迅自覺承擔起長兄如父的職責,克盡兄弟友于的愛心,努力贍養母親、撫育兩個弟弟,為此,他甚至不惜放棄學業、提前就職,直至幫助兩個弟弟成家立業,又一同搬家到北京,三兄弟共同生活、奉養老母。這是截至創作《狂人日記》時魯迅自身的大家庭生活經歷,足以確證家族制度和禮教并非父子兄弟相殘的“吃人”樣,較諸歐洲上層階級嫡長子繼承制之無情剝奪弟妹權利、逼迫他們從軍殖民或離家當女教師當修女,可要人道得多了。
事實上,富于人情的家族制度和崇尚仁義的人文教化,乃是中國農業社會的常態與常情,尤其在“封建”大家庭里,即使嫡長兄與庶母弟之間也不乏愛護有加、兄弟情深的故事。即如老作家金克木(筆名辛竹)的自傳體長篇小說《舊巢痕》,就描寫了一個舊式大家庭從辛亥到五四的遭遇和變遷:革命后的第二年,曾當過縣官的老父親撒手歸天了,留下了包括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小兒子在內的大家庭;長子竭盡心力維持著大家庭的排場和舊家庭的禮數;小兒子則是收房丫頭所生,與同父異母的大哥相差近四十歲。這位小兒子后來成了一個新文化人(也即金克木的化身),他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在多年后回憶當年大家庭的往事時,既如實地寫出了舊家庭、舊禮教的一些不合理之處,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大家庭其樂融融之景和兄弟手足之情。其中最感人的是外出的大哥回家處理家務之余,親自帶小弟弟外出宴客學規矩一節,和他離家前夕親自教小弟弟念書一節。前者是為了小弟弟不失官宦人家的禮數,后者是為了小弟弟不斷書香世家的傳統。這些在激進的新小說家筆下備受譏嘲的東西,在《舊巢痕》里卻被描繪得極富人情和美感。金克木這部自傳體小說對舊文化的失落和舊家庭的解體,懷抱著一種悲欣交集的矛盾情懷,為其無可奈何的沒落唱出了深情的挽歌。
從新文化的價值立場來看,作為舊文化巢穴的家族制度是處處不合理的,極其缺乏人道的。這種持續了近一個世紀的非難固然有助于文化上的破舊立新,但作為一種歷史認識就未必公平了。早在20世紀30年代馮友蘭先生即指出:“我們不能離開歷史上的一件事情或制度的環境,而去抽象地批評其事情或制度的好壞。有許多事情或制度,若只就其本身看似乎是不合理的。但若把它與它的環境連起來看,則就知其所以如此,是不無理由的了。例如大家庭制度,很有人說它是不合理,以為從前的人何以如此的愚;但我們若把大家庭制度與農業經濟社會合起來看,就可以看出大家庭制度之所以成立,是不無理由的。”(8)這并不意味著馮先生反對變革,相反的,他充分認識到制度——包括文化制度和道德觀念——有其經濟的根源,因而不可避免地要隨經濟的變革而變革;但同時他也提醒人們任何變革都有得有失,而失去的未必就全是不值得珍惜的,得到的就一定會是好東西——“例如我們舊日的宗法制度,顯然是跟著農業經濟而有的。在農業經濟中,人跟著地。宗族世居其地,世耕其田,其情誼自然親了。及到工業經濟的社會,人離地散而之四方,所謂宗族,親戚,有終身不見面的,其情誼自然疏了,大家庭自然不能維持了。”(9)就此而言,真正令《舊巢痕》的主人公戀戀不舍的,乃是曾經維系過那個大家庭的富于人道與愛之關懷的倫理親情。雖然倫理親情是舊文化的核心,而新文化人大抵以古今異勢而嚴判新舊,但時代有古今而人情不相遠,即使是不同時代、不同階級的人,在倫理親情上也未必就沒有相通的訴求,仁義禮教的價值正在于此。
對此,我自己也不無切身體會。余生也晚,農村社會早已沒有了封建大家庭,舊禮教也似乎被批得體無完膚了,但實際上家族制度和禮教在我的家鄉仍然存在,并且隱然成為維持農村社會基本秩序的真正力量。我自己就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卻很講禮法的農家,從小跟長輩學“禮節”,從小就被教導為人要“仁義”,從小就接受著為人子要講“孝道”的言傳身教……有時實在感到束縛和壓抑。所以1978年考入大學并且就讀中文系的我,自然很快就接受了新文化和新文學反封建禮教、反家族制度的立場,知道了個人自由和權利的可貴。然而,我也不止一次地心感不安,因為我發現在農村生產力落后、經濟不發達、國家又不給予社會保障的背景下,倒是幸虧有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殘余,尤其是我的哥哥堅定不移地恪守“孝悌”之教,毫無怨言地犧牲自己的前途留在農村家中,毫不猶豫地挑起了長子的重任,盡心盡力侍奉老人、撫養弟妹,我才得以解除后顧之憂去念了一所大學又一所大學。這不也多少證明了封建禮教、家族制度不全是壞事,倒頗有些好處嗎?至少我自己無法否認沾了它的光,我的“個人奮斗”就得到了整個家庭尤其是哥哥的衷心支持。老實說,越到后來我的這種感覺越強烈,不但從理智上肯認仁義禮教、家族制度在農村社會仍然有其存在的價值,而且由于自己后來長期旅食都市,發現城里人對門而居竟然覿面不識,甚至老死不相往來,反倒覺得宗法制度和仁義禮教的傳統更富人情味,恰與新文化人控訴的慘無人道的“吃人”相反。
回頭再看《狂人日記》,魯迅既然無法寫出一個正常的“封建”大家庭里父兄子弟之間如何“人吃人”的悲劇,于是便虛擬了一個“迫害狂”患者的日記來影射寄意。應該承認,魯迅的現代醫學和病態心理學的知識,在藝術上幫了他的大忙,所以作品刻畫“狂人”的迫害狂心理和敏感乖張的言行,非常生動真實——他總是疑神疑鬼地自以為一切人與物都對他不懷好意,趙家的狗看他兩眼,讓他非常害怕;吃一碗蒸魚,也讓他疑心是吃了人肉;他疑心死去的妹子被大哥吃了,自己也可能在無意中吃了妹子的肉……如此等等,誠然是“迫害狂”患者病態心理的真實寫照,但也正因為這是一個“迫害狂”患者的日記,正常的讀者未必會信以為真。于是,魯迅便有意識地在其中加上一些莫測高深的富于文化批判精神的微言大義,引導讀者超越“寫實”去理解“吃人”的宏大寓意。如那個常被引用的著名段落——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這個生硬附加上去的微言大義,旨在引導讀者超越“迫害狂”的真實描寫而向高遠處生發深刻批判性的想象與義憤。與此同時,為了啟發讀者想象所謂封建大家庭里如何“骨肉相殘”,魯迅也讓狂人對其長兄如父的大哥,進行了誅心的猜想和“莫須有”的揭露——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里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兇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處,怎么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在這個“迫害狂”弟弟的癲狂想象里,作為封建家長的大哥成了一個陰險的吃人狂魔。當然,一個心智健全的讀者應該都能看出,大哥對患病的弟弟其實是關愛的,他精心照顧弟弟,盡一切可能為其延醫治病,最后也終于使弟弟恢復健康,“赴某地候補矣”!可是,一代代的新文學讀者,卻一直相信魯迅筆下的狂人對其大哥的黑暗想象不僅是想象,而且是“莫須有”的真實。于是,帶著“吃人”之罪的大哥從此沉冤海底。顯然,魯迅正是借助象征主義的蒙混寄托,有意引導讀者的惡意想象,不假思索地接受狂人的指斥,從而與讀者共謀塑造了一個吃人的封建大哥形象,達成了對封建家族制度和禮教弊害的凌厲攻擊。直到現在,絕大多數新文學研究者還是這么看“封建”大哥的。看來,新人學惡意構陷人罪的殺人力道的確經久不息!于此,不妨借用《狂人日記》的一句名言來反問一下:“從來如此,便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