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堂叢談:新文學論說集
- 解志熙
- 4282字
- 2021-08-30 18:42:49
四
的確,《狂人日記》以“吃人”來蓋棺論定舊文化、舊禮教、舊家庭以至于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出語驚人的刻深,但不免有過甚其詞、簡單歸罪之嫌。這反而會啟人疑竇,不禁要生“紂雖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的疑問。就此而言,《狂人日記》倒是求深反淺、弄巧成拙了。
仿佛意識到《狂人日記》的偏頗,魯迅后來又寫了另一篇小說《弟兄》。《弟兄》和《狂人日記》都以一對兄弟的關系作為主題的載體,但兩者所表達的文化態度顯然有別。與《狂人日記》的“吃人”“救人”的象征寓意不同,《弟兄》在平實的寫實中揭示出耐人尋味的文化—道德困境。《弟兄》中的兄長張沛君在弟弟病后,下意識地生出自私之念,確是深刻的心理真實,但從作品的整體描寫來看,他對弟弟的手足之情和恪守傳統禮教的真誠,也同樣是不容置疑的真實。看得出來,魯迅創作《弟兄》的旨趣,已不再是為了揭露舊禮教的虛偽,而旨在具體地展示新舊文化沖突時代的人們面對兩種不同的人生價值或行為模式而難以協調的苦悶:一方面是傳統的孝悌友于之教,它旨在維護大家庭的整體利益與和諧;另一方面則是現代的個人利益觀念——一個靠工薪養家糊口的機關職員是不能不考慮個人利害得失的。夾在這二者之間的張沛君是無法長期避免矛盾的,因為他是一個既不很新又不全舊的“中間人物”,所以他既不能徹底抑制自己的個人主義意念,又不能也不愿舍棄家族主義的禮教人情,如此一來人生選擇的困惑和價值分裂的苦惱也就在所難免,只在早晚間耳;而弟弟突如其來的病,則恰如其時地觸發了張沛君的心理危機。雖然弟弟的病只是虛驚一場,卻實實在在地驚醒了張沛君先生兄弟友于的好夢,令他對自己的“心病”有了真切的自覺。應該說,這樣的心病或者說文化情結在那個時代并非罕見,倒是典型的文化癥候,至少魯迅本人就有類似的經歷和體驗。盡管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控訴禮教吃人并對傳統大家庭內的兄弟關系做了嚴酷的揭露,但實際生活中的魯迅其實是極重兄弟手足之情、篤守孝悌友于之教的。魯迅自己大概也沒有想到,當他和自己的二弟周作人都轉型成為倡導“人的文學”的新文化人之后,原本“兄弟怡怡”的哥倆卻因為彼此的個性和利害難以調和而無可挽回地失和了。兄弟失和無疑是魯迅終身的隱痛,而寫于兄弟失和之后的小說《弟兄》顯然凝聚著魯迅個人的生活體驗。但魯迅并沒有因為兄弟失和,就簡單地把《弟兄》這篇小說寫成對舊倫理的控訴狀和新道德的宣言書,更沒有借機宣泄自己的憾恨或分辨兄弟間的是非,而是用既略帶微諷又不無同情的筆觸,感同身受地揭示出身為兄長的張沛君在人生選擇上的兩難和道德操守上的困惑。張沛君的這些矛盾的反應都是富有人性的真實的——倘若兄弟倆只追求各自的利益,兄弟友于之情也就未必存在了。就此而言,魯迅寫《弟兄》真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學界長期忽視的一個重要事實是,魯迅在《狂人日記》和《燈下漫筆》等小說雜文中對中國歷史文化傳統“吃人”的偏頗指控,并不代表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真實認知,他的嚴厲批判更多的是出于文化—社會改革策略的考慮:由于舊文化、舊傳統的力量在新文化初期仍很強大而且頑固,所以革新者為了打開新路,一開始不能不有意識地對舊文化、舊社會采取嚴厲的甚至全然否定的激烈態度;至于這種態度對舊文化、舊社會是否公正,并且是否完全表達了他們對舊文化、舊社會的真實感受,他們是無暇顧及、即使顧及也在所不惜的。此中隱衷,魯迅曾向他深為信任的日本友人內山完造吐露過。據內山完造回憶,當他在《活中國的姿態》的漫談中說了一些中國的優點的時候,魯迅坦誠地對他說:“老板,你的漫談太偏于寫中國的優點了,那是不行的。那么樣,不但會滋長中國人的自負的根性,還要使革命后退,所以是不行的。老板哪,我反對。”(10)由此可見,魯迅對舊文化的嚴厲批判和徹底否定,其實并未反映他對舊文化的真實感受,他之所以采取斷然否定的嚴厲態度,乃是為了推動中國變革而不得不然的矯枉過正之舉。對此,夏濟安的《魯迅作品的黑暗面》里有一段話極富洞見:“他(魯迅)對當時爭論的問題所采取的極端態度,和他的積極鼓吹進步、科學與開明風氣,都是眾所周知的。但這并不構成他的整個人格,也不能代表他的天才;除非我們把他對他所厭恨的事物之好奇,和一份秘密的渴望與愛慕之情也算進。”(11)這話發人深省。事實上,魯迅在私下的言談里對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包括民族性倒是不無肯定的。即如當內山完造的《活中國的姿態》被譯成中文并改名為《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即將在中國出版的時候,魯迅在1936年3月4日致譯者尤炳圻的私信里,這樣比較了中日兩國的歷史和國民性——
日本國民性,的確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們生于大陸,早營農業,遂歷受游牧民族之害,歷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但我們還要揭發自己的缺點,這是意在復興,在改善……內山氏的書,是別一種目的,他所舉種種,在未曾揭出之前,我們自己是不覺得的,所以有趣,但倘以此自足,卻有害。(12)
令人驚訝的是,魯迅在這封私信里充分肯定了中國的歷史和國民性“其實是偉大的”,這無疑是發自衷心的也合乎歷史實際的肯認。并且,魯迅在30年代也曾公開肯認——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13)
可惜的是,如此肯定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的話,魯迅確乎言說不多,他說的更多而且影響更大的,則是諸如《狂人日記》等“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14)的小說與雜文。
誠然,魯迅的激烈言說在現當代中國產生了廣泛深遠的積極影響,但消極影響也無須諱言:當魯迅借狂人對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的全盤否定被視為無可懷疑的歷史真實之后,后起者競相效仿此種“深刻的片面”之論,終于蛻變為批判論者裝飾其“深刻”的修辭皮毛,卻使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蒙冤至今;而魯迅所一再鼓吹的個人主義新人學——所謂“惟有此我,本屬自由”(15)“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16)的個人,帶著“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17)的革命勇氣,成為從事“辟人荒”創世勝業的“新人類”云云,但如此這般的個人主義“新人學”其實是缺乏道德靈魂的,而必定會趨于“朕歸于我”“我即真理”之極端,張狂到縱情任性甚至喪心病狂之境,催生出周作人之類“赤精的利己主義”者(18),和專革他人之命、踐踏他人自由的革命—自由投機主義者。諸如此類自私的個人主義者和自是的革命—自由投機主義者,在現當代中國是層出不窮的。由此反省一下,作為新文化“人權宣言”的《狂人日記》及相關雜文,是不是有些自迷于“人的自覺”卻“人而不仁”呢?!
事實上,周氏兄弟大力倡導的“任個人”的“新人學”也確實產生了流弊。到了抗戰時期,作為五四過來人的朱自清先生檢討五四,對新文化運動蠻橫地貶斥仁義道德、熱狂地放任個人的“新人學”觀念之偏頗有非常痛切的反省——
五四運動以來,攻擊禮教成為一般的努力,儒家也被波及。禮教果然漸漸失勢,個人主義抬頭。但是這種個人主義和西方資本主義的社會的個人主義似乎不大相同。結果只發展了任性和玩世兩種情形,而缺少嚴肅的態度。這顯然是不健全的。近些年抗戰的力量雖然壓倒了個人主義,但是現在式的中年人和青年人間,任性和玩世兩種影響還多少潛伏著。時代和國家所需要的嚴肅,這些影響非根絕不可。還有,這二十年來,行為的標準很紛歧;取巧的人或用新標準,或用舊標準,但實際的標準只是“自私”一個。自私也是于時代和國家有害的。(19)
應該說,朱自清對五四新人學流弊的反省是切中要害、極富歷史感和思想深度的。可嘆的是,五四和周氏兄弟的崇拜者們至今仍對五四所標榜的新人學之偏頗缺乏反省,于是新時期以來再次高漲的新人學思潮也就仍然故我地沿著“任個人”的慣性向下滑行了。
當然,好的個人主義是現代人和現代社會所需要的,但個人主義卻并不必然都是好的,那種只知“任個人”的“立人”之道,只會助長任性、玩世、自私、狂妄的個人,只能離“人國”愈來愈遠。健全的個人必須且首先要把別人也當作人來尊重。就此而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仁學思想,確是值得我們珍惜的精神遺產。
2019年4月22日草成于清華園之聊寄堂
附記:2019年4月,上海社會科學院《探索與爭鳴》雜志擬于第5期推出“世紀回旋:百年五四的文學省思”一組圓桌筆談,以表達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百年的紀念,編者殷勤征稿于予,固辭不獲,于是勉強寫了這篇《蒙冤的“大哥”及其他——〈狂人日記〉的偏頗與新文化的問題》,不料字數卻超出了定數,刊物發表時有所刪節,此處是全文,文字略有訂正。
(1) 記者(傅斯年):《〈新青年〉雜志》,《新潮》第1卷第2期,1919年2月1日出刊。
(2) 嚴家炎:《論〈狂人日記〉的創作方法》,《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1期,1982年3月2日出刊。
(3) 魯迅:《對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見》,《新潮》第1卷第5期,1919年5月1日出刊。
(4) 錢玄同:《我對于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師大月刊》第30期,1936年10月30日出刊。
(5)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39頁。
(6) 吳虞:《吃人與禮教》,《新青年》第6卷第6號,1919年11月1日出刊。
(7) 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第5卷第6號,1918年12月15日出刊。
(8) 馮友蘭:《秦漢歷史哲學》,轉引自《三松堂自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第240—241頁。
(9) 馮友蘭:《秦漢歷史哲學》,轉引自《三松堂自序》,第238頁。
(10) 內山完造:《魯迅先生》,《海外回響——國際友人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6頁。
(11) 夏濟安:《魯迅作品的黑暗面》,《夏濟安選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2頁。
(12) 魯迅:致尤炳圻,《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682—683頁。
(13) 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18頁。
(14)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77頁。
(15)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1頁。
(16)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4頁。
(17) 魯迅:《忽然想到(五至六)》,《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3頁。
(18) 馮雪峰:《厭惡》,《鄉風與市風》,作家書屋,1948年,第129頁。順便說一下,近年錢理群所謂“精致的利己主義”之說頗為流行,但人們多不知錢說是從馮雪峰所謂“赤精的利己主義”變化而來。
(19) 朱自清:《生活方法論——評馮友蘭〈新世訓〉》,《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4—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