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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貼入微的心性深度:《創業史》與“人的文學”之轉進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新啟蒙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文學史視野里,“人的文學”被確認為20世紀中國文學唯一正確的方向,解放區文學和十七年的文學則因為是“階級—政治話語”,而統統被斥逐于“人的文學”之外。為什么努力表現工農兵群眾的解放區—十七年文學,算不上“人的文學”?而只有那些把勞動人民寫得非常愚昧落后、缺乏人性自覺的文學如魯迅的小說,和致力于表現“財主底兒女們”如何追求個性解放的文學如巴金的小說、路翎的小說、曹禺的戲劇,以及把鄉下人寫成無不善良美麗風流的快活林男女的沈從文小說,才是符合新啟蒙主義—新自由主義“人的文學”之標準的典范作品?仔細想想,這其實反映了重新鼓脹起來的知識階級的理想和偏見——那些被他們好評為“人的文學”之典范的作品,恰恰凸顯了知識分子的自我肯定和美學趣味。比如,把農民等下層群眾寫得愚昧落后不覺悟,不正好彰顯了知識分子作為“啟蒙者”的先進性和重要性嗎!追求個性解放的“財主底兒女們”之苦悶,不也是同樣出身財主家的作家們及作為小資的學院批評家自身之“苦悶”嗎!所以這“苦悶”也就被肯認為很有“人的價值”和“人的文學”之價值了。至于沈從文筆下善良美麗風流的鄉村快活林男女,其實也是按照知識分子的性趣味塑造的,就連所謂革命啟蒙主義作家路翎筆下的一些有“個性”的勞動婦女,如“饑餓的郭素娥”的個性解放之沖動,其實也是按照知識分子的性趣味塑造的——郭素娥不就是“卡門”的中國鄉村版嗎?所以她才深受一些革命啟蒙主義批評家的青睞。可是在解放區—十七年的文學里,工農兵群眾不僅不再那么落后不覺悟,倒是在革命政黨的教育鼓動下成了革命和建設的主力軍,其間并沒有給知識分子及其喜好的“啟蒙主義”主張留下權威的位置和發揮的余地;沈從文筆下那些善良美麗風流而無須革命的鄉村快活林男女,當然也不再可能出現于解放區—十七年文學中了,路翎所推崇的郭素娥則顯然被解放區的白毛女所替代。不待說,新啟蒙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偏好的“人的文學”在解放區—十七年文學中是如此失落,這自然讓他們倍感乏味和失望了,所以解放區—十七年文學被新時期的學界主流打入“非人的文學”之冷宮,也就勢所難免了。看來,知識分子一旦掌握了話語權,也很容易抬舉自己的趣味和偏向啊!而他們的趣味和偏向顯然限制了“人的文學”之視野。

撇開知識階級的趣味、傲慢與偏見,就不難發現,解放區—十七年文學仍走在“人的文學”之路上,并大大拓展了“人的文學”的外延、深化了“人的文學”的內涵。這拓展和深化是伴隨著時代的進步而來的——隨著中國革命的勝利和人民群眾的解放,“人的解放”不再是抽象的口號而具體落實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去了。《白毛女》《王貴與李香香》《小二黑結婚》等就是解放區“人的文學”的新典范,而作為“十七年文學”杰作的《創業史》,則無疑是“人的文學”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的豐碑。當然,柳青乃是接著而非照著“人的文學”傳統而作的,所以《創業史》對“人的文學”的傳統是既有所繼承也有所拓展的。

比如說吧,在《創業史》中也寫到落后農民如王瞎子,他看起來與魯迅筆下的落后不覺悟的農民閏土、阿Q等是同一類人。但柳青是接著而非照著魯迅寫的。魯迅特別強調的是農民精神上的貧困與愚昧,將批判的鋒芒指向封建思想觀念之毒害,以此突出“人的啟蒙”的重要性和優先性——作為新文化先驅的魯迅自上而下地審視農民,顯然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優越感,無形中暴露出啟蒙知識分子在觀察國民性問題上的“唯心論”趨向。柳青當然意識到封建思想影響的嚴重性,但沒有把它強調到仿佛生物遺傳那樣不可抗之地步。長期在農村深入生活的柳青明白,王瞎子的落后保守其實是統治階級強力壓迫和規訓的結果。柳青是帶著同情之心來描寫他的落后性的,而先進農民梁生寶對王瞎子也是諒解的,他一直把王瞎子當長輩來尊重,并無輕侮之念。這與現代啟蒙作家一味貶斥農民落后之態度,可謂迥然有別。

其實,在舊中國農村,大多數受壓迫受剝削的貧苦農民,都仍然保持著“人窮志不短”的人格自尊、不甘被剝削壓迫的反抗心,即使個人無力反抗強權也至少是有腹誹,并不像魯迅等啟蒙作家所描寫的那樣,一例落后不覺悟到沒有任何人性的自覺和自尊,如閏土那樣純屬令人絕望的“沉默的國民的魂靈”,或者像阿Q那樣完全滿足于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倘若中國的國民性或者說中國農民的人性只是這樣的狀況,那所謂啟蒙就根本無從做起也不會有多大效果,則中國的改造和革命也就毫無希望了——魯迅等啟蒙者就是帶著這樣的“絕望”顯示了自己的深刻。說來,啟蒙知識分子的這種深刻到絕望的國民性批判,與他們所反對的新儒家如梁漱溟所謂“農民好靜不好動”的觀感,倒頗為近似,都是深刻而唯心的皮相之見。按,梁漱溟從事鄉村建設多年而成效不大,1938年初他到延安曾就農民問題與毛澤東展開過一場討論而未定是非。新中國成立之初,經歷了土改運動的梁漱溟曾有這樣的回憶和反省——

記得1938年1月訪問延安時,毛主席問我作鄉村運動曾感到有什么問題和困難。我開口一句便說:最困難的就是農民好靜不好動。毛主席沒容我講下去,就說:你錯了!農民是要動的;他哪里要靜?我的話自有所為而發,例如:農民對新事物之不感興趣,不大接受,許多事情辦成之后,農民念道它的好處不置,而當其開始時總是怕麻煩,態度消極。對他的話,當時不甚了解,卻亦引起注意。其后讀到《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乃知其所謂。此次參加西南土地改革就更懂得了。在湖南和四川這種地方,農民茹苦郁塞于封建勢力種種壓迫之下,確乎是要動的。北方情形不盡相同,似不能以彼例此。但我頗有省覺于當初我們未能抓住農民真痛真癢所在;抓住他的痛癢而啟發之,他還是要動的。說農民好靜不好動,還是隔膜;彼此還不是一個心。群眾運動的入門訣竅,似要在變自己為群眾。在任何問題上,先不要有自己的意思,除非群眾已經看你是他們的人之一。(11)

事實上,中國的貧苦農民大都不甘屈從不公的命運,始終懷抱著公正的念想、反抗的精神(當然程度和方式是有差別的,并不是每個人的反抗性都很鮮明)和打拼的意志,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而絕非都像逆來順受的閏土或自欺欺人的阿Q那樣缺乏正常的人性反應。

正是有鑒于此,柳青對農民人性的描寫逆轉了啟蒙作家的定式,更富同情的體貼也更多中肯的肯定。比如解放前的郭振山還是個年輕農民,不僅身強力壯而且意志堅強,只是命運不濟,未能發家,但他不甘人后、勇敢反抗的精神,讓他成了蛤蟆灘上貧苦農民的領袖——

解放前,姚士杰在蛤蟆灘為王的年頭,郭振山也不怕他。人們把姚士杰使用的那條渠叫做霸王渠。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姓姚的稻地要水,他就理直氣壯把窮佃戶正灌的水口堵了,也沒人敢吭氣。那年夏天,高大的郭振山和強壯的姚士杰,在渠岸草地上扭打起來了。郭振山扭著姚士杰的領口,姚士杰抓著郭振山的布衫,兩個人過了湯河,進了下堡村大廟里頭當時的國民黨鄉公所說理。郭振山的這份大膽,把他變成窮佃戶們崇拜的英雄,因為他滿足了他們藏在內心不敢表達的愿望。(12)

同樣堅強不屈的是梁三和高增福。性格倔強的梁三不幸中年喪妻,家道中落,對生活一度灰心喪氣,可是當他與逃難來的寡母子遇合而重組家庭,再次燃起對生活的希望和豪氣。在婚禮儀式上看到寡婦的眼淚、聽到她體諒的話語,讓中年漢子梁三不禁憐愛交集,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男性的豪壯氣概”,決心挑戰命運、重建家業。梁三的性格無疑表現了舊中國大多數農民的人性之真實,他們大都自尊而且堅韌、正直而且仁義,渴望并且也努力地改變生活的現狀和不公的命運,其人性與精神并不比任何先進國的國民卑弱。反觀五四新文學先驅及后來啟蒙左翼作家日益刻深的國民性批判與改造之論,固然用心良好,但無不居高臨下、精神至上而不免成為陳義過高、脫離實際的知識話語,與農民的真正痛癢關系不大。

中國農民的真正痛癢何在?缺“地”是也。所以抓住了土地問題,就抓住了中國最廣大的貧雇農的切膚之痛和最大關切,他們就會動起來,積極改變自己的命運也積極改造社會的現狀。共產黨正是敢于抓住這個問題,以極大的勇氣和魄力開展了土地革命,有力調動了廣大農民參加革命、從根本上改造了中國社會的經濟結構,建立了人民的新中國。分得了土地、翻身解放的貧雇農,其個人的地位今非昔比,人性的尊嚴和做人的氣概也隨之顯著提升。事實上,在解放前縱使勇敢如郭振山的個人反抗,也未能改變他的命運,可是解放后的土改運動卻使他成為全下堡村最杰出的人物——“郭振山在稻地中間的路上走過去,踩得土地都在顫抖。他是蛤蟆灘第一個要緊人。他的熱烈的言詞和大膽的行動,反映著窮佃戶們的渴望土地和生產條件的意志。”(13)兩度創業失敗的梁三老漢,在分得土地之后,也終于有條件再度創業了,他熱切地渴望著重振家業、風風光光地做人。年輕的農村姑娘如改霞等,也可以大膽追求個人的自由戀愛和自主婚姻了。這一切都表明,中國的土地革命不僅是一場階級革命,也是促進人的解放和人性振興的革命。這后一點,卻被新時期的學術界批評界忽視了。

當然,貧雇農分得土地,也只是他們翻身解放、改變命運的第一步。由于地少人多,加上生產能力和條件的不足,單個的貧雇農要在生產上打翻身仗,其實是很難的,返貧賣地的事情也就難免了,并且分散的小農經濟也不可能為中國的現代化提供基礎。正是這種情況才迫使新中國工農業生產在相當長一個階段,不得不以集體的集中經營為主,農業合作社就是因此而建立起來的。如此徹底地改變千百年來的個體生產經營傳統,這自然不是個小事情,許多農民——包括貧雇農都想不通,尤其是一些比較有生產能力的農戶,就更不情愿了。在蛤蟆灘,最有生產能力的貧雇農就是郭振山家和梁生寶家了。郭振山是下堡村土改運動的積極分子,他分得了村里最好的土地,家里也有勞力獨自經營,所以對互助組和合作社并不熱心而是敷衍應付,雖然他是村里的第一個黨員和代表主任。高增福的互助組快垮了,找郭振山幫助,郭振山卻讓他失望了。柳青這樣描寫高增福對郭振山的感受和對自身困境的憂愁——

他感覺到自己前途茫茫,往后的光景難混了。……郭振山的言詞,他說話的神氣和他的笑,卻表現出他現在已經變富了,不再能體會困難戶的心情了。他再不能象解放初期,特別是土改初期發動貧雇農的時候那樣,對窮苦人說些熱烈的同情話了。這個在村里威望極高的共產黨員的變化,給可憐的高增福精神上增添了負擔。他擔心,象目前的境況,他很難保住他分到的六畝稻地。說什么呢?缺口糧,上稻地的肥料還不知在什么地方。耕畜貸款還在黃堡鎮人民銀行營業所的賬上寫著哩,以后的貸款還輪到他嗎?他想著,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入了梁生寶的互助組,他也許不會有這一層憂愁。(14)

所以,在農村開展互助合作,其實也意味著對農民心性的考驗和改造,以及對其人際關系的改善。不難想見,讓小生產者的農民克服千百年來的小農意識,轉向集體合作生產并承擔共同經營的風險,那自然是很艱難的事,連共產黨員郭振山都不免自私自利而裹足不前,何況他人?在這過程中,梁生寶的繼父梁三老漢的遭遇及其改變,就是很有意趣的例證。

本來,在分得土地后,梁三老漢家是條件不錯的,一則沒什么債務和拖累,二則父子兩個都是種莊稼的好手,還愁不發家嗎?可是,能干的梁生寶卻放棄了個人發家致富的“正事”,整天忙著互助合作的公事,這讓梁三老漢很看不過,老漢還因此受人當眾嘲弄,成了鄉親們眼中的笑柄,梁三老漢只能默默忍受。再看看村代表主任郭振山忙著自己的家業,梁三老漢就更看不過梁生寶的作為了,經常跟生寶慪氣。應該說,梁三老漢的這些反應其實都是人之常情,反映了千百年來農民的習慣心態,也反映了他因為家貧而不被尊重的社會地位。但也正因為梁三老漢是梁生寶的繼父,他的命運也就無法分割地與生寶及其互助組息息相關,他于是就成了生寶互助組的默默關心者,他的思想和心態也不由自主地隨之而漸漸改變。

人是可變的,即使像梁三老漢這樣保守的老農民,也不像現代啟蒙作家所寫的那樣一味保守落后,亦非如新儒家梁漱溟所謂停滯在一成不變的靜止狀態。誠如嚴家炎先生所指出的,“在有些反映互助合作運動的作品中,老一代貧農形象常常只被強調了保守、頑固的一面”,但梁三老漢不是這樣,柳青帶著深厚的同情和理解寫出了他的轉變過程,深入地“探索了肉體上和精神上能有一塊‘死肉疙瘩’的梁三老漢,毫不放松地抓住他潛藏的哪怕是些微的社會主義積極性,準確地加以表現”(15)。雖然梁三老漢和梁生寶是繼父子,但二人其實父子情深,所以盡管梁三老漢起初不贊成梁生寶辦互助組,他卻不可能對互助組的成敗漠不關心,并且梁三老漢也是一個善良仁義的老農民,他其實是擔心仁義的生寶能力不夠、幫不了別人反而耽誤了自己。正因為如此,梁三老漢情不自禁地擔憂著兒子的艱難,氣憤著郭振山對互助組的冷漠,焦慮著退組者的壞影響,也暗暗為互助組的進展而欣慰。在這過程中梁三老漢的態度漸漸變了,他暗自承認生寶不惜犧牲自己、帶領貧雇農一塊打拼努力,確是比自己的個人發家致富更有出息、更有魄力的善舉,他也看到了新政府的干部如王書記、盧支書對生寶互助組的積極支持,知道生寶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所以也漸漸放下心來——“他的勞動者的善良,他的受過壓迫的心靈,他的被剝削過的痛苦記憶,以及解放三年多來共產黨所做的好事,促使他本能地相信盧支書這番風趣的議論。……他知道,他自己在精神上和王書記、盧支書、生寶他們挨近著哩”。(16)最后,互助組生產大豐收、合作社順利成立,作為生寶繼父的梁三老漢也成了受人尊重的人。他穿著妻兒為他添置的新棉衣走在黃堡鎮大街上,第一次受到鄉鄰們的尊敬、第一次感受到為人的尊嚴。這是很讓人感動的人的文學情景。嚴家炎先生當年的文章準確分析了梁三老漢的心性變化和互助合作的成功給他帶來的人格尊嚴——

從“題敘”到“結局”,梁三老漢作為老一代貧苦農民的代表,經歷了恰好成為鮮明對照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的巨大變化。這是新舊兩個世界——不僅是客觀世界也包括主觀世界——的巨大變化!只要回想一下作品開頭兩章中所寫到的老漢那種生活貧困、地位屈辱、情緒抵觸的狀況,再對比一下結尾時老漢穿起整套新棉衣,在黃堡集上受人尊敬地、以“生活主人的神氣”“莊嚴地走過莊稼人群”這種情景,誰能不為之深深激動。(17)

回頭再看《創業史》的主角梁生寶,作品雖然并未全部完成,這個人物的性格仍在發展中,但可以肯定,第一部中的梁生寶已是一個有血有肉、生動感人的形象。他的感人之處,既與他作為一個自尊、仁義、厚道的農民的優秀品質相關,也與他作為一個優秀的基層黨員的先進思想有關,而這兩個方面其實是緊密相關的——前者正是后者的基礎,后者則是前者的發展。過去的評論比較多地集中于后一方面的主導作用,而相當忽視前一方面的基礎意義。這基礎其實來源于滲透到鄉村農家的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人文主義的良好影響,這影響不分階級而普遍傳播,貧雇農的優秀子弟也會深受濡染,所以在中國的鄉村從來就不乏自幼就學做仁義的“好人”的孩子。事實上,即使在所謂“文革”動蕩時期,儒家人文主義的優良傳統仍然支撐和維護著鄉村社會的基本秩序——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的農村大家庭就是一個耕讀傳家、仁義是尚的家族,我自幼也被鄉鄰稱贊為“仁義”的孩子,再看作家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小鮑莊》所寫的那個在“文革”中仍然不失為“仁義”的村落,其中最感人的人物正是仁義的小孩撈渣,更無論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中國鄉村,當然并不乏梁生寶那樣自尊而仁義的青少年了。正因為如此,我少年的時候初讀《創業史》而最感共鳴、最銘感難忘的,即是梁生寶自幼就臨財不茍的骨氣和憐貧惜弱的仁義,以及他深藏心頭的對繼父的孝心。待到上大學重讀《創業史》,當然不難理解,努力做“新式的好人”的梁生寶,其實也是曾經努力學做“舊式的好人”的梁生寶之繼續和擴大。事實上,當梁生寶還是個小青年的時候,他的仁義正直的為人,就贏得了窮鄉親的高度信任,以至于老佃戶任老三臨死的時候,苦苦等待著在外躲避兵役的寶娃子而不能瞑目,直到寶娃子趕回來,任老三鄭重地把獨子歡喜托付給他——“他捉住生寶的手以后,重新慢悠悠地說:‘寶娃,我把歡娃托付給你,你關照他。你教他,他,學你的……為人……’”(18)正緣于仁義的心性,梁生寶在土改后雖然最有能力發家致富,卻不忍見條件不好的窮鄰居生產無方、生活困難,于是一本仁義之心、響應新政府號召,舍棄個人發家致富之念,殫心竭慮地領導窮棒子們互助合作,處處體現出對人的善意、關懷和尊重。而關懷人民群眾的新政府乃是梁生寶背后的精神支持力量,如他對任老四所說——

“整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在我背后哩!”生寶非常激動地大聲嚷說,“是我傲嗎?四叔!我梁生寶有啥了不起?梁三老漢他兒。你忘了我是共產黨員嗎?實話說,要不是黨和政府的話,我梁生寶和俺爸種上十來畝稻地,暢暢過日子,過幾年狠狠地剝削你任老四!叫你給我家做活!何必為互助組跑來跑去呢!老四叔,甭老拿舊眼光看新事情吧!你還是和我們一塊實行計劃吧!……”(19)

對貧苦人的關懷,在梁生寶與栓栓素芳夫婦的關系上得到了感人的表現。由于王瞎子的壓抑,栓栓樸厚而愚笨,空有一身好力氣,生產能力弱,日子過得緊巴,梁生寶同情栓栓,吸收他入自己的互助組,帶著他進深山割茅竹搞副業。笨拙的栓栓受傷了,梁生寶趕快施救并且把自己割的茅竹給誤工的栓栓。可是梁生寶的仁義厚道,換來的卻是王瞎子逼迫栓栓退組。更讓人同情和無奈的是栓栓的妻子素芳。素芳原是黃堡鎮上的一個漂亮女子,因受母親的熏陶而早解風情,少女時代就被人引誘懷孕,只能下嫁蛤蟆灘的窮莊稼漢栓栓為妻,卻又“被瞎眼公公唆使著,栓栓已經把她打得喪失了性氣。她沒有勇氣。……什么希望也沒有了”。(20)讓她重新生出希望的是年輕的鄰居梁生寶,她情不自禁地愛上生寶,找生寶示愛,要和他做相好,卻遭到正直不茍的生寶之拒絕。后來素芳到富農姚士杰家里幫傭,被老奸巨猾的姚士杰奸污玩弄。其時正是栓栓在山里受傷的時候。作品于此對栓栓和生寶有這樣的描寫——

生寶心里深深地為他背著的這個人過于老實而難受。栓栓,像一頭牛一樣悶頭做活兒,他永遠也不知道疲勞,好像只是為了做活,才生下他來。他的善良使任何人對他都沒有意見。……這種善良使生寶一遇到栓栓媳婦素芳向他投送秋波,他心里就厭惡透了她。生寶絕不是那樣沒心肝的禽獸,把一個人的善良,當做和這個人的媳婦明來暗往的有利條件。正相反,他把幫助這個軟弱鄰居,當做自己理所當然的義務。他只可惜王瞎子太沒眼,竟然常常教兒子戒備堂堂男子梁生寶……

…………

在栓栓的腳跳膿的那些痛苦的黑夜,在山外,正是姚士杰在蛤蟆灘四合院東廂房,和栓栓的媳婦素芳睡覺的時候。而生寶在荒野的苦菜灘的茅棚里,侍候著栓栓,給他按時吃青霉素片,燒開水喝,安慰他,給他講生寶記得的社會發展史,一方面教育他,另一方面分散他的注意力,減輕他疼痛的感覺。(21)

當然,梁生寶對素芳也不是不同情,他自然也明白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新政策,但梁生寶不是脫離實際的個性解放論者,他生活在農村,深知拆散一個既成的農民家庭是既不仁義也不人道的事情,何況幫了素芳解放卻會傷害同樣可憐的栓栓,更何況還有頑固的王瞎子,誰干預他的家事,他都會以死相抗的,那會讓整個事情向最壞的方向發展。所以厚道穩重的梁生寶只能不跟這位頑固的老人計較,而勸導素芳耐心等待,等待王瞎子的早死,好在他也活不長了——“可憐的素芳和栓栓,吃盡他的虧了。他要是早些用了他的棺材,俺下河沿的眾鄰居,有辦法叫栓栓和素芳變成恩愛夫妻咯!”(22)——這是梁生寶和鄉親們的衷心期待。

不妨對照著看看富農姚士杰老奸巨猾地玩弄素芳之后的殘忍心態吧——

就這樣,什么人也沒感覺四合院有什么事情發生。就這樣,姚士杰把不幸的素芳,在人不知鬼不覺中,一步比一步更深地拉進又一次悲劇里了。姚士杰也看出:新的社會風氣使妻侄女心中不安,有罪心理使她對堂姑父越來越缺乏熱情,甚至有點駭怕這種非法關系,似乎有點不得已應付他的樣子了。但這有什么要緊,姚士杰斷定:依靠素芳自己被毀損了的心性、意志和力量,她逃不脫他的玩弄……姚士杰想:素芳暫時還沒有勞動者從勞動中培養起來的那種高貴自尊,他還可以把她當破壞生寶互助組的工具。他并不關心素芳這一生的前途怎樣。難道栓栓家庭好壞,能影響他姚士杰的莊稼不愛長嗎?難道能影響他姚士杰的大紅馬不愛吃草嗎?怪事!(23)

雖然并不是所有的地主富農都“為富不仁”,但像姚士杰這樣“為富不仁”者在中國的農村和城市也確實并非個別的存在,所以人的解放也必須與反剝削反壓迫的革命相結合。如此兩相比較,更可見出梁生寶乃是舊式的“好人”和新式的“好人”的綜合體,而他待人的仁義心性和尊重人的生動事例表明,不論是滲透于鄉村農家的儒家仁義為公的精神傳統,還是社會主義的新思想,其實都包含著對人的關懷和尊重,所謂人的解放觀念并非啟蒙主義和自由主義所獨有,而真正把人的解放從觀念落實為社會實踐的,乃正是中國的革命和革命后的新中國建設事業。就此而言,《創業史》的互助合作敘事的確是“人的文學”的轉進和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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